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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美國之音

北京是我做全職作家以後第一個住下來的地方。在我過去的人生歲月中,我的角色不是老師就是學生;而之前在中國的時候,我兩者都是。從1996年到1998年,我以美國和平隊志願者的身份,來到一個叫涪陵的小城做英文講師,同時我在那兒學習中文。

在涪陵師範學院,我的學生絕大部分來自農民家庭,師範學院把他們培養成英語老師,然後他們就去邊遠的中學任教。在上一代人中國人那兒,英語這個科目還是禁區:在文革的種種政治運動中,接觸任何一門外語都是危險的事情。然而,在如今的中國,英語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就是必修的科目,年輕的一代人對英語學習有著出乎尋常的熱情。我第一年在中國教英語時,有時會懷疑,這門語言對學生究竟有沒有實際的用處。在涪陵,一共只有兩個外國人居民,我是其中之一;而我的絕大部分學生,等待他們的命運是去更為邊遠的地方教書。儘管如此,他們學習非常刻苦,盡一切辦法搜尋所能獲得的英語資料。晚上的時候,他們拿著短波收音機在校園裡漫步,收聽英國國家廣播電台(BBC)或者美國之音(VOA)。

D.J.說:「彼得是我班上最笨的學生」

在我搬到北京之後,我常常感到自己迷失在新生活中:五月裡一片混亂的遊行、自由職業所要處理的瑣碎事情、華爾街日報的那些放檔案的櫃子。然而,當我以前的學生打電話或寫信給我的時候,所有這些不快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春天裡的一個下午,我接到了吉米(Jimmy)的電話,他如今在長江邊上的一條村子裡教書。吉米的聲音聽起來激動不已;他交了個女朋友,他也很喜歡他的新工作。我問他教多少個學生。

「94個。」他說。

「多少個班?」

「1個。」

「你一個班有94個學生?」

「是啊,」他說:「教室裡擠著呢。」

和吉米聊天過後,我試著去想像他工作的情形:在長江流域的邊遠村落教94個中學生英文。在我的辦公室裡,這看起來是件多麼抽像的事——我對著的只是那些貼了標籤的檔案:

學生

風格

超級大國(新威脅)

迷信

(譯者註:作者此時在華爾街日報駐北京記者站擔任助理記者和剪報員,裡面存放的檔案按照首字母順序貼了標籤,以上五個詞分別是Student, Style, Superpower, Superstition, Tea)

另一天,我接到了D.J.的電話。D.J.和我從前的許多學生一樣,自己取的英文名字,沒人搞得清他們取名的原因;現在他正在四川最窮困的地方教書。他一個月的工資不到40美金。D.J.的一個同班同學告訴我說,當D.J.收到他人生裡的第一張工資單時,他興奮得立即去買了個新的足球,然後自個兒踢了一整個下午。

「我為我的學生取了英文名字。」D.J.在電話裡說。「大部分的英文名都來自我涪陵的同班同學。但我想告訴你,我為其中一個學生取名叫亞當(Adam),另一個叫彼得(Peter)。」(譯者註:作者本名為Peter Hessler)

亞當·邁耶(Adam Meier)是美國和平隊的另外一名講師,1996年時他和我一起去的涪陵。

我被D.J.感動了,就對他說,我很感謝他。當他再度開腔時,我可以聽到他語帶笑意。「那個叫彼得的學生,」他說:「可能是全班最笨的一個。」

弗裡曼的相親歷程

像多數來自農村的中國人一樣,我以前的學生都打算很早就結婚。那年秋天,我收到了不少學生來信,信裡描述了他們的求婚過程。弗裡曼(Freeman)寄給我的信是用電腦打印的,這在中國的邊遠地區可是件稀奇的事。弗裡曼在一本美國雜誌上看到演員摩根·弗裡曼的照片,從此決定用他的名字作為自己的英文名。在弗裡曼的其中一封信裡,他告訴我他是如何通過做媒的親戚去找到一個老婆的:

從涪陵師範學院畢業以來,我的父母和親戚全都急著給我找女朋友。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介紹女孩給我,但這一個個女孩從我旁邊走過,全都沒有成為我的老婆。從他們的介紹中,我大概已經認識了3打的女孩。有些女孩胖得跟豬一樣;有些女孩瘦得要死,跟旗桿和魚竿沒什麼兩樣;有些也是很漂亮的,但當她們看了我一眼,就馬上走開,只留下一句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當然,我家裡人為給我介紹這些女朋友,銀子和財物可都是嘩嘩往外流。

現在我終於找到一個女朋友了,2000年後她就會成為我的老婆。她並不好看,臉上還有許多麻子;不過我愛她,因為她比我更有錢,或者我更愛她的錢……

我現在教的是初二年級的英語。我覺得在這兒教書是件困難的事。這兒很窮,人們仍然沒有意識到教育的重要性……

我還有很多東西想告訴你,但我不能寫下來。這封信是用我女朋友的電腦寫的。我會再寫一封給你。

你的:弗裡曼

農民的兒子:威廉·傑佛遜·福斯特

過去,絕少中國人會離開家鄉,而且中國五分之四的人口都是農民。然而,這種情況在1978年後發生了改變,當時鄧小平決定開始進行自由市場的改革。最終,這個政策廣為人知,它的名字叫「改革開放」。在80年代,資本主義形式的變化開始在中國沿海地區嶄露頭角,

大片的工廠區崛起,為新興的國外貿易服務。中國內地湧來了大批的移民,他們在建築業或裝配線上工作。到90年代,平均11個中國人中,就有1個是正在遷移中的。

離開家鄉需要的是膽量和魄力。比起留在農村的人來說,遷移者一般更有能力。通常,農村裡學習最出色的學生完成學業後,就會來到沿海城市。對於我的學生而言,做出離開的決定尤其艱難,因為他們如果是留在家鄉,政府已經給他們提供了一份穩定的教職。每一年春天,教室裡都充斥著興奮的談話,說著往南方或是往東部去的話題,那兒的收入較高,但遷移過去的人就沒有了傳統單位的保障。我的許多學生都說過這個話題,但很少有人真的去做。最後選擇離開家鄉的學生有些共同之處:他們的學業非常優秀;他們的性格開朗活潑;他們說一口流利的英文;他們的觀點與眾不同——他們的作文常常脫穎而出。

威廉·傑佛遜·福斯特(William Jefferson Foster)就是這樣一個優秀的學生。起初,他的英文名叫威利(Willy);但在他畢業的那年春天,他忽然把英文名改作「威廉·福斯特」。我還沒適應在他的作文上看到這樣的簽名,「傑佛遜」又加了上去。在作業中,他常常把簽名連在一起寫,3個巨大的名字龍飛鳳舞地佔據了第1頁上方整片的空白。對於改英文名的事情,他從來沒有徵詢過我的意見;但他曾經提過他崇拜威廉·傑佛遜·克林頓,因為這個美國總統和他威利一樣,來自一個大國的窮困地區。1998年,大學畢業的威廉·傑佛遜·福斯特去東部尋找他的機遇,對此我毫不感到意外。那一年他23歲。

威利可以算是班上最聰明的學生;當然他的英語口語是全班說得最棒的。我其他的學生跟我打電話時,都寧願用中文;只有威利堅持要用英文——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掌握這門語言。然而,我不能說他的人生道路是最非同尋常的;只是他的故事我瞭解得最多。畢竟,他只是中國1億遷移者的其中一個。

鄧小平與廣安鎮

威廉·傑佛遜·福斯特於1975年8月18日出生在雙龍鎮10號村第3生產隊。那兒歷史上從未發生過什麼重要的大事。10號村沒有出過名人,也沒有什麼古建築或是刻了字的碑。那兒最古老的建築是橫跨蝸牛河的勝利橋。這座石橋是在40年代建造的,剛建好不久就被洪水沖垮了,後來整修了一半,橋身的寬度剛好能容一人通過。橋上並沒有打過什麼勝利的仗,然而「勝利」是新中國一個很流行的地名。為簡單起見,共產黨人用數字為當地的農村和管理單位重新命名。10號村的人口數量少於1千。

50英里以外,在四川東北部,橫越那些低低的綠色山麓和太陽下閃著光芒的稻田,是一個叫「廣安鎮」的地方,鄧小平在那兒出生和長大。1975年,廣安鎮只是中國其中一個偏僻的農村;而鄧小平也只是其中一個曾經大有前途的政治人物,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了兩次政治清洗。1977年,鄧小平恢復了原有的政治地位後,他迅速爬升,很快成為這個國家最強有力的領導人;然而他從來沒有回過故鄉廣安。他大概是想避免像毛主席時期那樣發揚個人崇拜,毛澤東的故鄉已然是人們心中的聖地。從某種程度而言,鄧小平讓他的故鄉、這四川的一個角落停留在貧窮而被人遺忘的狀態,以保護這個國家。

雙龍鎮比廣安鎮要窮,而10號村還是雙龍鎮裡面較窮的地方。這兒沒有正式記載的歷史。大部分的居民,就像威利的雙親一樣,是不識字的。當地過去發生的事情,有些被人們記住了,有些就留在過去,不被言說。威利的父親生於1941年,他告訴他的兒子們,他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歲月是大躍進時期。那一場政治運動從1958年持續到1961年,當時毛澤東瘋狂推進更大規模的工業生產。這場運動的結果是引起大災荒,有幾百萬的中國農民死去。那時候,威利父親的好些親戚以及兒時玩伴都餓死了,但是現在的威利父親拒絕談到當時的情形。他覺得,那些不堪回首的細節,應該被逐漸遺忘。

他把兒子取名為:李毛,李澤,李東

威利父親願意記得大躍進過後的那些日子,例如「文化大革命」。與大躍進不同,受文化大革命影響的主要是城市和受過教育的社會階層——這也是如今文革這段歷史比大躍進更廣為人知的原因之一。雖然文革的政治鬥爭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非常激烈,但當運動波及到農村時,往往減弱了很多。政治通常就是這樣:一場運動就像一串從遠方傳來的編碼,這裡一點兒那裡一小段,村民們抓住了其中一些碎片,又忽略了另外的一些。在共產黨取得勝利以後,有一個姓李的10號村村民陸續生了三個兒子,他驕傲地把三個兒子依次命名為李毛、李澤、李東。每當他在田里幹活,叫他三個兒子來幫忙時,他就會大喊:「毛,澤,東,馬上到這兒來!」他宣稱,這是他表達自己熱愛毛主席的方式。儘管如此,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當農民們從村裡的宣傳大喇叭中聽到「階級鬥爭」這個詞兒,並開始進行模仿時,他就變成了一個容易攻擊的目標。在10號村,農民們綁了他的手腕,把他吊起來,斥責他亂用主席的名字,並且強迫他在公共廁所裡喝尿。

在文革中,威利的父母都很窮,也沒有文化,難以變成攻擊的目標。實際上,對這對夫婦來說,那段日子還是挺幸運的——威利的母親生下了三個健康的男孩。戴建民是最大的一個,他出生在1971年,戴和平兩年後出生。1975年,他們的母親生下了第三個兒子。他們給這個嬰兒取名叫「小紅」,因為他身形很小,膚色又發紅。紅色在中國象徵著吉祥;確實,這個小嬰兒出生的第一年,中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威利還不到10個月的時候,毛主席逝世了。

「你下次和毛主席會面是啥時候?」

當毛主席的死訊公佈時,威利的父親正在雙龍鎮另一頭的一個化肥廠裡幫忙蓋房子。那兒一共有三個工人,當大喇叭裡傳出這個消息時,他們全都停下了手裡的活兒。聽完了廣播,沒有一個工人說出一句話。許多年來,他們一直重複著這個口號:「毛主席萬歲!」如今,他的死訊聽起來是讓人難以置信。

那一晚他們沒有回家。在工地上搭的簡陋木棚裡,三個工人一起躺在一張寬大而粗糙不平的板床上,過了一晚。威利的父親沒有睡著;他知道這一次不是以往那些不斷來來去去的政治運動,這一次非比尋常。未來會發生什麼,他無法預期;然而他敢確定,一切都即將改變。

那晚大部分時間,他都在悄悄的流淚。後來他才知道,另外兩個工人也和他一樣,整晚都沒有睡著,靜靜躺著流淚。

10號村的毛主席追悼儀式在當地學校的操場上舉行,那操場灰塵滿天,擁擠不堪。整整7天,沒有一個人工作;他們都在趕做悼念用的白色紙花圈,並且在一幅逝去領袖的畫報面前不斷磕頭。追悼儀式的的頭1天,有個叫劉玉清的女人在10號村的群眾中脫穎而出,因為她的哭聲最響。第2天,村民們開始覺得這個女人有些不對勁。到了那一年年末,這女人總是在稻田里漫無目的地奔跑,到處跟人說她是毛主席的秘密情人。她聲稱,她與毛主席和周恩來總理一起,設計了村裡的勝利橋。她常常說到一半就匆匆打住,告訴別人她要趕緊去參加很重要的政治局會議。威利小的時候,劉玉清總是在蝸牛河附近偷偷出沒,在河裡洗她那纏繞成團的頭髮,唱著關於毛主席的歌曲,還把那些歌的歌詞改掉,換成自己編的一些充滿性暗示的歌詞。她用直白的當地方言「睡瞌睡」描述那件事:我「睡瞌睡」毛主席。威利和其他的玩伴們聽到了就會大笑,並朝她喊:「你下次和毛主席會面是啥時候?你要再睡瞌睡他嗎?」當劉玉清的兒子們長大後,要去農田幹活時就把母親鎖在屋子裡。

農民工的詩歌

關於「一切都將改變」的預測,威利的父親是對的。雖然他不識字——他從來沒有上過一天學,但他很聰明,當經濟改革逐漸滲透到村子裡來的時候,他反應很快。80年代末,他在雙龍鎮組織了一幫人,開始做私人的建築工作。到了改革開放第五個年頭,威利一家在第3生產隊中成了較為富裕的人家。

還有其他的跡象顯示他們的世界正走向開放。1980年,威利的叔叔成了村裡第一個離開家鄉出去工作的人。他去了甘肅省,在很遠的西部,在那兒的勞工市場呆了好幾個月。不久,其他的村民開始離開,但他們大部分走的是跟威利的叔叔相反的路線,他們去東部。另一個最早一批的遷移者是威利的鄰居,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他在村裡是最有文化的。因為他有小學五年級的學歷,他在黑龍江省的一家造鞋廠找到了工作。後來他回到了村子裡,告訴別人他在外頭那段時間發生的故事,還寫成了詩歌。威利小時候很崇拜這個男人,還很喜歡聽他念自己的詩歌。

100多個人聚在威利家看電視

當地的第一台電視機出現在第4生產隊。每天晚上,威利都和他的哥哥們一起,走半個小時的路,來到第4生產隊。電視機的主人蓋了一棟兩層的樓房,晚上,他就把電視機放在二樓的露台上,以便讓下面所有的人看到。有一天晚上,威利和他的哥哥們一直仰頭看著那個樓台上的電視機,看了四個多小時,完全被它所迷住了。看完以後,他們不約而同地覺得脖子又酸又痛。就是那時,威利的父親決定要採取行動。

威利印象最深的童年往事,其中一件就發生在1982年的那一天,他家成了第3生產隊最早擁有電視機的一戶。很多年過去了,他仍然記得當時的情形:

「我非常驕傲,非常開心。大家把電視機搬進家裡,但沒人知道它是怎麼開的。所有人都試了一遍,但就是沒有圖像出來;這過程可能有5到6個小時。那天有100多個人聚集在我家裡,絕大多數人都呆在最大的那個房間裡。那間房和大廳沒什麼兩樣,人們一行行排隊坐著。後來終於把電視打開了,能看到的只有一個頻道:四川電視台。香港電視劇在那時很流行,我們總是看一個關於霍元甲的電視劇,霍元甲是個歷史人物。他是清朝的一個功夫大師,並與很多擅長日本功夫的日本人決鬥。那些日本人來到中國,向霍元甲挑戰,霍元甲一個個擊敗了他們。這是清朝末年的事情了。我現在還記得電視的主題曲:

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哪個願臣虜自認?……歷來強盜要侵入,最終必送命。」

(譯者註:此歌詞為粵語。威利在他的英文寫作裡寫到了上面這一段話,並把歌詞譯為英文)

電視劇《霍元甲》結束後,接著放映的是一個墨西哥的肥皂劇;對於第3生產隊的村民來說,這個電視劇也非常好看。這個墨西哥肥皂劇中文叫做《誹謗》,劇情發展飛速,裡面的人物紛紛捲入了婚外情。按照慣例,那些情婦都是心腸惡毒、陰險狡猾的,而那些妻子就那麼的純潔無知,讓看的人都為她揪心。在威利的家裡,村民們經常一邊看一邊大聲嚷嚷著他們的意見,而這些意見總是驚人的一致——對妻子的同情,對情婦的輕蔑。《誹謗》第一次給第3生產隊的人們介紹了外國人的私生活。

四川經常會下雨。當天下起雨,那些威利家裡坐不下的電視觀眾就會站到外頭,隔著窗戶看,手裡撐著雨傘。威利家那台電視的屏幕是14英吋。不久,電視可以收看到另一個頻道:

「人們大聲地叫著:『換台!』我就說:『不換,你們得聽我的!』我就像個老闆一樣,可傲慢了。由我決定大家看哪一個頻道。有一天晚上,我們正在看電視劇,忽然聽不見對話了。電視機沒有聲音了。有些人覺得很失望,離開了我們家。我走到電視機前,把它關掉。還在看的人們大叫:『你不要這樣!』但當我再次把電視機打開時,又有聲音了。不久,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我如法炮製。有時候,只關掉一次是不管用的,我必須不停地把電視機開關20次,30次。我們都快把電視弄壞了。有時候電視圖像不清晰,我就去舉著天線。很多人輪流去舉天線,以便讓大家看上電視。」

威利眼中的學校:哥哥和板凳

威利小的時候,他天天看著兩個哥哥去上學。一大早,戴建民和戴和平沿著土路往南走,兩個人一起抬著一張板凳。威利看著他們走出去,消失了好幾個小時,然後又帶著那張板凳回來。在威利看來,這就是學校:一個和哥哥及板凳有關的儀式。

村裡的學校搭的是土牆,老師們是當地簡單培訓過的農民,他們的職業仍然是種地為主。如果講課的老師今天田里有活要干,學生們就自由活動;而農忙時節,學校乾脆關閉。威利的兩個哥哥上完五年級都沒有再唸書了,他們都成了農民和勞工。

當威利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開始趕不上改革開放的浪潮。新的經濟變幻莫測,一個機遇敲門的時間非常短暫:有時候,一件產品或一種技能過了一兩年就沒什麼價值了。在1980年代初期,本地人的智慧和勤奮足夠勝任小規模的建築工作,那也是威利的父親發跡的時間。然而過了不久,競爭越來越多,為項目出價投標則需要精明的頭腦和計算。有時威利的父親組織了一項歷時很久的建築工作,最後自己卻虧本了。他經常提醒威利沒有讀書的壞處:威利說:「我父親說了,沒有讀過書就出去幹活,真是太虧了。他說這樣任何一個識字的人都會欺騙你。如果你不學習,你就只能做苦力。」

威利的兩次「奇跡」

這個男人決定,在對待小兒子的教育問題上,他要花更多的心思。他交了更多的學費,把威利送到鎮上的小學去,那所學校聲譽要好一些。不過,威利讀書生涯轉折點是純粹的「奇跡」——至少多年以後威利回憶起來,他覺得那是個奇跡:

「當我讀小學時,四年級以前我都不是個好學生。我覺得要學的那些科目都很難。但我想後來是發生了奇跡——到我讀五年級時,我的數學忽然變得非常非常的好。我不知道怎麼一下子變成這樣。老師在黑板上寫了許多數學問題,叫我們以最快速度計算出來,而我總是第一個完成的人。後來在中學入學考試中,我在70個學生中考了第二名。」

很快,威利的父母就不再讓他幫忙去田里幹活。他們家的田地大概是四分之一英畝。他的哥哥們都抱怨父母的這個決定,但威利的父親覺得這個小兒子會有更大的出息。威利經常幫助父親的建築生意做些計算的工作,然而到中學時,這個男孩發現他對數學不再感興趣了。幸運的是,另外一道光照進了他的學習生涯:

「到六年級時,老師發給我們英文課本。另外一個奇跡就此發生。開始我的英語學得非常非常糟糕。我們的老師來自農村,他自己也剛剛高中畢業,並沒有受過大學教育。他的名字叫『譚興國』,『振興祖國』的意思。我聽不懂他說的話,英語考試常常不及格。我從來沒得過60分。然而到了那個學期快結束時,我開始自學。我偷了些粉筆,在我家的門上寫單詞。我想像那扇門就是黑板。我把單詞寫下來,然後朗讀。我喜歡這樣:我自己做老師,我自己做學生。對於我來說,那是最有效的學習方式。

那個學期結束的時候,發下來英語期末考的試卷;我十分吃驚地發現,上面的問題對我來說變得非常非常的簡單。那次考試我得了80分。從那時候起,我對自己學英語有了信心。」

1995年春天,威利的中學生涯到了盡頭。他參加了高考,考上了涪陵師範學院的英語系。他和另外兩個男孩是第3生產隊裡頭回出現的大學生。

威利說:「你的早洩怎樣了?」

威利是我班上那個坐在最後一排的學生,桌面上總是有本攤開的字典。在我的考試中,他總是能得到高分;如果我上課時叫到他的名字,他能很快地答出問題。然而他不是那種積極舉手要回答問題的學生。對他來說,課上得太慢了;如果我在上課時走到教室的最後一排,他會飛快地移開一沓紙,以免我看到他正用那本字典學些什麼。他個頭很小,但很壯實,皮膚黝黑。他戴著眼鏡。他穿著整潔,然而他的著裝往往如是:褪色的襯衫,大衣的袖子上還貼著商標——這些衣服都是便宜貨。像我的很多學生一樣,他的外表可以用一個中文字形容:「土」。「土」是「粗俗、俗氣」的意思。他看起來像個農民,他也具有農民那種粗魯的幽默感。有一次,剛上完課,其他學生都走出去了,威利悄悄地流到我旁邊,用仔細研究過的英文發音對我說:「你的早洩怎麼樣啦?」(How is your premature ejaculation?)

他總是嘗試說一些新的短語,通常都是下流話。語言把他給迷住了。他喜歡「土人」(yahoo)這個詞,他是在《格列佛遊記》裡看到這個詞的。從亞當。邁耶的西班牙語課上學到「唐托」(Tonto)後,他就經常把這個詞掛在嘴邊。當我有一節課講到英文吸收的外來詞時,他聽得如癡如醉,然後他的字典裡就多了個經常使用的詞:「苦力」(coolie)。他也喜歡「所謂」(so-called)這個短語所含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意味:中國那「所謂的愛國主義」,學院那「所謂的早操」。他對四川當地的方音更是有著特別的興趣。我在涪陵的最後一年裡,威利和班上的幾個學生一起,教了我許多「土話」——「土話」在中文裡是「當地俚語」的意思。在四川,你要侮辱一個人的話,可以叫他「瓜兒子」或是「龜兒子」。當地人「錘子」的發音和「陰莖」的發音相同。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當「牙刷」被當做形容詞使用時,就是一個貶低人的詞:「你這個人真牙刷!」在籃球比賽中,如果運動員沒有投中,或是表現不佳,四川球迷就會高喊:「陽痿,陽痿,陽痿」。當我與威利班上的同學一起打籃球時,他常常會假裝很熱心地走過來說:「我知道你有嚴重的陽痿問題。」

威利愛上了南希

但威利表現出來的這種粗魯很大程度只是虛張聲勢,至少他在現實生活中不是那樣的人。他在師範學院第二年的時候,開始關注另一個叫南希的英文系女生。南希是個很小巧的女孩子,有一雙黑亮的眼睛,長相清秀。南希很害羞,如果有男生在課外和她搭訕,她就整個人嚇呆了,什麼也不會說。威利一直猶疑不定,他花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才鼓起勇氣,用中文給南希寫了一封信,信裡讚美了她的美麗、文靜和品德。在信裡,他請求南希給他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

師範學院由一些保守的幹部領導,他們批評學生談戀愛是分散學習注意力的舉動。談戀愛的那些年輕的學生,有可能會被學校記過,這個處分會記在他們個人的政治檔案裡,以後會發給他們的僱主。南希沒有給威利回信,但第二個週末,她靜靜地跟隨著威利,在校園裡逛了一圈:

「後來我們去了電影院。我們都沒有說話。我們一直保持沉默。這真是尷尬,我覺得尷尬極了。我現在不記得電影演的是什麼了。好像是個美國大片。電影結束後我把她送回宿舍。這種狀況持續了好幾周。她話很少。

有一天晚上,我們去了運動場。我們只是坐在台階上,天很黑。我們在那兒開始交談,我們說了很多話,很開心。忽然,門衛過來了,他問我們為什麼在那裡。他記下了我們的姓名。南希很害怕,她說她命該如此。從那以後,她就變得非常憂傷。我試著再約她出去,但她拒絕了我。好像有一兩個月的樣子。」

和威利不同,南希是個悲觀的人。她的悲觀繼承自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四川北部的一個農民,在不斷變化的經濟環境中,他總是找不準自己的位置。南希的父親夢想著賺大錢,總是做出層出不窮的計劃,想搭上經濟改革的順風車。1990年代中期,四川的養豬產業興旺起來,全省各處紛紛建起了豬飼料廠。有一個廣安旁邊的小鎮——就是鄧小平故鄉的那個廣安,那小鎮以豬飼料出名,南希的父親決定他要成為村裡第一個使用新品牌豬飼料的人。他坐了7個多小時的車,專門去那兒買回了豬飼料。隨後的幾周裡,他的20頭小豬一隻一隻地全死了。他很可能被人騙了,買了冒牌貨。在中國新的經濟環境裡,所有東西都有冒牌貨;有冒牌的手機,冒牌的皮爾卡丹胸罩,甚至還有冒牌的豬飼料。做冒牌豬飼料最普遍的方法是:在真正的飼料中混入豬無法消化的油菜籽殼。

任何事情都可以找到合理解釋;然而在偏遠的農村,人們並不這麼認為。奇跡保佑了威利;命運詛咒了南希的父親。有一年,南希的父親買了輛摩托車運貨,然而他把摩托車撞毀了。然後他嘗試養兔子,但兔子得了瘟疫,全都死掉了。到處碰壁。

檔案調動:威利的第一次賄賂

到威利他們畢業那一年,威利終於讓南希擺脫了對那條「禁止約會規定」的恐懼。但畢業的到來卻成了他們更大的威脅。如果他們接受政府安排的教職,他們就要回到各自的家鄉去教書,彼此分隔幾百英里。

那一年春天,浙江省一個私立學校的校長來到涪陵招收新老師。這是每年的規矩:招聘人員總是在4月出現在這兒,希望能利用沿海地區和內地收入的差距招工。像涪陵這樣的地方,他們開出的工資可以吸引到當地最優秀的人才,而要在東部招人,工資是幾倍都不止。

人們管那個來招聘的校長叫「王先生」。他穿著一件傳統的中山裝,上面有兩排銅紐扣,還有硬短領;外國人有時候把這稱為「毛裝」(Mao Suit)。王先生告訴學生們說,他16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把一生都獻給了中國的教育事業,近幾年他在浙江省玉環島上創辦了「百才高中」。根據王先生的說法,玉環島上經濟發達,來自全國各地的年輕人來到島上,在當地的工廠和貿易公司裡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對於新來的老師,王先生承諾會提供免費的住處,每個月給800元工資——大概相當於100美金。如果威利和南希在他們各自的家鄉教書,工資還不到這的一半。不過,如果他們要走,就要得到涪陵師範英語系的黨幹部的同意,同意這對年輕情侶的檔案遷出。

威利和南希提交了申請。從政治角度而言,他們的申請沒有什麼說服力:兩人都沒有入黨,他們也不是黨幹部特別寵愛的學生。他們都因為談戀愛和其他違反規律的行為受過批評。當畢業臨近的時候,他們並沒有聽到任何有關他們檔案的消息。

最後,威利採取了行動。他並沒有徵詢任何人的意見,好幾年後,他說當時他只是聽從自己的「第六感」。有一天晚上,他帶著南希,來到了英語系黨書記的家裡。那個黨書記不是很友善的人,威利對他也從來沒有好感;但那天晚上書記笑著請這對年輕人進門。他說,聽上去玉環是個好地方,經濟發達。但浙江省很遠,轉移檔案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威利解釋道,全世界的一切如今對他都不重要,他只想到東部去。他拿出一個信封,把他放在身前的一個茶几上,說道:「請幫我一個忙。」

「我會試試,」黨書記說,然後他把這對年輕人送出了家門。沒人提到那個信封半個字。

還有另外一個幹部,是負責處理畢業生工作分配的。威利和南希也去他家拜訪了,做了同樣的事。兩個信封各放了500元;加起來相當於威利父親半年的總收入。這是威利人生裡第一次賄賂官員。

畢業前不久,學院通知威利和南希,他們的檔案被送往東部。

彼得·海斯勒

華爾街日報

建國門外外交樓7263號

1999年12月3日

親愛的彼得,

今天收到你的信,我感到格外的高興。我認為,你這個從太平洋那邊過來的外國「牙刷」,對中國來說是個好消息。你收到我信的時候,可能正跟一個中國「賤貨」在睡覺吧。不管怎樣,請你讀讀這封信,它可以當做「偉哥」使用……

這學校的工作並不是很好。我覺得筋疲力盡,實際上我們在學校是被當「苦力」使用。我們還飽受歧視。這兒有個老賤貨負責發工資,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種沒有性慾的女人,一臉刻薄相,她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除了錢以外。半年過去了。我感覺一天比一天好點。無論如何,我慶幸我來了浙江省。畢竟,這兒有更多的機會。我仍然極度狂熱地學習英語,我對自己有信心,有一天,我會成為大人物,而不再是個「牙刷」。同時,我在這兒教書非常成功。從某種程度上說,你和亞當是我教學的偶像……

彼得,我希望你有機會到玉環來看我。我那些「土人」學生想見你想得發狂。

另外,我有好些問題要問你。

1.「KTV」代表什麼?

2.什麼英語詞彙可以描述去另一個城市謀生的人(特別是從四川出來的農民)?

3.「DVD」和「VCD」的完整拼法是什麼?

4.你想做一個美籍華人嗎?

5.你想要有幾個老婆?

6.你仍然陽痿嗎?(你的小鳥還直不起來嗎)?

你的:威利

王先生的《世界名人選》

威利和南希來到玉環時,他們發覺王先生對這個島的描述並不怎麼符合事實。首先,這兒屬於相對落後的地方;烏河上30英里以外的溫州,才是這個地區的新興都市。其次,威利和南希的工作出現了問題。實際上,那份「高工資」的工作並不存在。王先生為雙方之間的誤解而道歉,他給威利和南希提供的教職只有當初承諾工資的一半。他所說的免費住宿也沒有實現。威利和南希只好去租了間房,那兒條件很差,威利提到它時稱它為「我那所謂的房子」。

王先生每天穿著他的中山裝,紐扣一直扣到領子底下。他大概六十五歲左右,一頭花白短髮,一張油亮的紅臉;他是個跛子,且跛得很厲害。他自己透露,他是跟著共產黨鬧革命時把腿弄傷的。他的太太穿著老式的服裝和解放鞋,總是死死抓住一個絲綢錢袋,那個錢袋已經被她的手弄得黑乎乎油膩膩的。這個女人負責管理學校的財務;每當她付工資給威利和南希時,她總要扣掉一些莫名其妙的費用和罰款。她是威利見過的最討厭的賤貨。

百才高中也並不存在,至少從校址來說是如此。學校辦學地點每年都不同。王先生會弄一些短期租約,租的地方要不就在還沒有完工的樓房裡,要不就在以前公立學校廢棄的建築物裡。大部分的學生來自邊遠的海島;因為他們沒有通過公立高中的入學考試,父母在絕望中把私立學校當作了救命稻草,把他們送了過來。在中國,強制性的義務教育只有9年,高中不在其中。

王先生的生意王國變化無常,但種類可是五花八門:王先生的其中一個兒子在附近做的生意,是為當地警察局養獵犬。王先生的辦公室就像學校的其他部分一樣,是還未完工的,裡面沒有什麼傢俱,只有一張桌子和一些書。最大部頭的一冊書的書名叫「世界名人」,介紹各個領域的成功人士。王先生把這冊書擺放在書桌上最顯要的位置,有訪客來到辦公室時,他就叫人隨便翻閱。當威利翻看那本書的時候,整本書裡他唯一認識的人就是王先生。關於王先生的介紹裡,詳細地描寫了他對中國的熱愛,以及他作為一名黨員,如何為黨的事業無私奉獻。那本書還介紹說,王先生常常用自己的錢資助那些交不起學費的學生。

不到兩個月,南希就辭職了,回到了四川。她在自己的村裡找了一份教職。而她的一個鄰居,帶著鄉下人特有的耐性和堅定,開始對她展開追求。

第一年工作,威廉·傑佛遜·福斯特瘦了一圈。他想念南希,對百才高中的憎恨則與日俱增。這個學校主要招的都是外地老師,他們的工資只是當地老師的三分之一,因為王先生知道外地人要在這兒找一份新工作很不容易。同時,很多學生意識到這學校是個騙局時,就會退學;每當有學生退學,威利的工資就要扣掉一點。威利基本存不下錢來。

美國之音不能在美國境內廣播

每天夜幕降臨之時,威利就用他的短波收音機收聽「美國之音」,以作消遣。這個電台原本是美國政府二戰時創建的;首次廣播是在1942年的德國,當時珍珠港轟炸剛發生不久。從那時起,這個電台不斷擴展,如今用55種語言進行廣播。根據電台的性質,它致力於提供可靠而權威的新聞消息;它自稱是「美國的」,而這個「美國」只是一般化的概念,沒有任何政治的意味。不過,事實上聽這個電台的美國人少得可憐。美國法律嚴禁「美國之音」在國內廣播,擔心任何政府資助的新聞消息來源都可能變成政治宣傳。這就是典型的美國式悖論:成立一個電台,提供一種聲音,然後為了保護自己的民眾而不讓他們收聽。

然而在美國境外,每週收聽這個電台的人數據統計有九千萬。在中國,「美國之音」總是非常流行,在1989年民主遊行的時候,電台方面聲稱有六千萬中國人每週收聽「美國之音」。十年以後,中國的大城市通常都能上網,也能看有線電視,但在像玉環這樣的小地方,「美國之音」還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來源。它用普通話、粵語和藏語進行廣播。

「美國之音」也提供英語節目,其中有一種節目的語言是所謂的「特別英語」(Special English)。在電台網站上,可以看到對「特別英語」最貼切的描述,而這描述本身就是「特別英語」:

「特別英語」有三點獨特之處。它的詞彙量只有1500個。這些詞大多數是描述物體、動作和感情的。其他的詞更難一些。它們用來報道世界大事以及介紹醫藥和科技的新發展。「特別英語」的書面形式是短小簡單的句子。每個句子只傳達一個信息。「特別英語」中不使用英文習語。它在口頭表達中語速較慢,大概比標準英語的語速慢三分之一。

「特別英語」是冷戰時期的產物。1950年代末期,當蘇維埃政府頻繁阻斷「美國之音」的廣播,廣播員決定採取一種更為簡單的語言形式,在電流乾擾中這種語言形式更容易被聽眾接收。他們發明這種語言時,並沒有打算把它作為教學工具;但它很快就被運用在教學中了。世界上成千上萬的人,通過這種特別語言的廣播來學習英語。

「特別英語」:語言中的麥當勞快餐

在涪陵,我的學生們以一種宗教式的狂熱來收聽這種廣播節目,模仿廣播員說話的語音節奏。很快,亞當和我也學會了這種說話方式,因為只有我們說「特別英語」時,別人才能聽明白我們的話。我倆是那座城市裡唯一兩個以英語為母語的人,在涪陵呆了幾個月後,我倆的日常對話已經全都是使用「特別英語」了,但自己是渾然不覺。我第一年在那兒,有個紐約的朋友來探訪我,他懷疑我和亞當開始忘記怎麼說母語了。他總是提醒我們,拜託說話時別用對待小孩子的口氣。

有時我會想,「特別英語」是不是相當於語言裡的麥當勞——一種慢節奏的快餐語言。不過,我自己也正在學中文,不久我就意識到,我正逐漸建立一套自己的「特別中文」。對於學習一門新的語言,這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方法:首先,你要有一套基本的句子結構和簡單詞彙,就像畫家開始畫一幅肖像畫時,要做基本的構圖;隨著時間推移,你學會了一些更複雜的詞彙和短語,並把它們整合到你已有的知識結構中。感覺就像是生活在一個粗略地勾了輪廓的世界裡,而新的具體細節一天天地出現。

在玉環,威利幾乎每天晚上都收聽「特別英語」的廣播。他有一個劃了橫隔線的筆記本,當他收聽用「特別英語」播出的各種節目時,就把一些單詞和短語簡略地記在本子上。那些單詞和短語都沒有分類,全部混雜在一起:

大部分美國人週六早上很晚起床

特別英語

美國之音

華盛頓

總統停止科索沃

總統可能會飛往布爾格萊德

取決於這次會議

通常,被記錄的話題都是新聞。偶爾,裡面會摻雜一些來自美國文化、政治和歷史節目的內容:

一樓:國會圖書館

火爐旁邊:喬治·華盛頓

132間房20間臥室

34間浴室

私人=遠離公眾

總統及其家人的房間禁止參觀,但他們沒有把這些房間當做自己的,這些房間不屬於他們

白宮屬於美國人民

「美國之音」的電台節目中,威利最喜歡的一個叫做「美國習語」,裡面介紹的短語按照「特別英語」的標準,其含義過於隱晦或是過於複雜。在威利的本子裡,他列了個這些短語的單子:

改過自新

先見之明

嗤之以鼻

坐立不安

(譯者註:威利記下來的以上四個短語依次是turn over a new leaf、see beyond one's nose、turn up one's nose at、on spin and needles;最後一個應該是威利的筆誤,正確寫法是on pins and needles)

不幸的是,「美國習語」這個節目不介紹下流話,但威利找到一些別的資料來源。他找到了一本中文出版的字典,名叫「美國俗語」;但他最寶貴的一部字典是從杭州的一家舊書店買來的,名字是「英文委婉語字典」。那本字典收納的詞彙幾乎全是關於性和色情的,還有繪圖。有一次,我去看威利,把那本書隨便翻開了一頁,第一個跳入我眼簾的單詞是:

女性施虐狂(Dominatrix):名詞。1.一個女性獨裁者。2.一個女性虐待狂。3.女性,在性虐待行為中作為施虐的那一方。

威利把南希「騙」上去東部的火車

1999年的中國農曆新年,威廉·傑佛遜·福斯特踏上了回家的漫漫旅途。在10號村,他大多數的小學同學如今也都遷移出去了;男的通常在城市工地裡做工,而女的就在餐館或工廠裡幹活。按威利的受教育程度,他應該比這些同齡人要混得好一些,但他這一年賺的錢還差點不夠回家的路費。在四川省的另一邊,南希的生活也並不容易。在那所村裡的學校,她一個月的工資是25美金。追求她的那個農民如今是赤裸裸地表達愛意了。

南希關於命運的看法在她回到家鄉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現在她可以預期到留在村裡的命運是什麼:一份毫無前途的工作,一段了無趣味的婚姻。在春節的假期裡,她穿過整個四川來看威利。南希的父母強迫她保證了假期結束後就回到村裡,這樣她才得以成行。南希的父母認為,對這一兩個人沒有結婚的年輕人來說,呆在浙江省生活太不穩定了。

但南希與威利重聚之後,威利並沒有花太長時間,就把南希勸上了往東部去的火車。他向南希保證,他們不會留在玉環很久;在百才高中教完這個學期就走。威利知道在浙江省還有更好的工作機會。

一星期以後,南希的父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他們把電話打到威利那「所謂的房子」裡,大聲責罵他;如果南希接了電話,他們就邊哭邊問南希,到他們老的時候誰來照顧他們。過了一陣子,他們還招來了好些親戚,讓他們打電話去恫嚇這對情侶。南希的表姐是其中最固執的一個——這女人有超過一周的時間,每天都打一通電話給他們。每一次,她都對著威利憤怒地高聲尖叫,然後又忽然冷靜下來。「你要負責的,」她說:「你要為你所做的一切負責。」

1999年4月18日

親愛的彼得,

你現在怎樣了?

我希望你在北京不會感到孤單。一些中國小姐肯定能讓你火熱起來。但你最好小心一點,有些中國女孩會吹得你一會兒熱一會兒冷。

這些天來一直在下雨,而我的心情就跟天氣一樣……事實上,我對學校裡的一切都感到了一點兒無趣和厭煩。很長一段時間了,我都沒心思上課。我一站在教室的講台上,就希望下課鈴趕快響起。所有的學生都是土人。他們有一些極為野蠻,又沒有教養。很多學生想要退學,有一些我沒辦法阻止……很多土人察覺到學校很糟糕,肯定有更多的學生會逃離這所學校……

我最有興致的事情,是可以通過「美國之音」和一本叫「美國俗語」的字典學英文。我希望很快可以把那些俗語運用自如。我害怕這兒的一切會摧毀我的堅強意志,我希望可以找到一種方式排解……

玉環是個很小的地方。換句話說,它有點與外面的精彩世界隔絕了。我擔心繼續留在這裡,我的英語能力會退步。你知道,我對英語非常狂熱,它就是我生命中較美好的那一半……

順便問問,你報社的電話是64911166-56599嗎?我要在前面加區號010嗎?你對北約對南斯拉夫的軍事行動有什麼看法?

保重!

你的:威廉·傑佛遜·福斯特(打印)

威廉·傑佛遜·福斯特(手寫簽名)

北約轟炸中國大使館事件

在「五一」勞動節的開始,威利買了一本新的筆記本,在扉頁上小心翼翼地寫上了名稱:聽力日記

威廉·傑佛遜·福斯特

配偶:南希·德魯

1999年5月1日

南希英文名的姓氏是在涪陵畢業那一年取的,亞當·邁耶給她出的主意。實際上,這對情侶並沒有結婚,他們甚至還沒有正式計劃要結婚。要在以前的中國,他們這種情況算是一樁醜聞:一對沒結婚的年輕人住在一起。有時,他們會遇上麻煩。有一次,他們去一家溫州的賓館時,那兒拒絕為他們提供房間,因為他們拿不出結婚證。不過這種問題算是很少會遇到了。而且,百才高中也根本沒人會就此小題大做。外地人在這兒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當地人根本不想理會他們。

那個春天,威利繼續每晚學英語,寫著他的「美國之音日記」:

北約峰會

(1)把希望人民去送死的Milosovic稱為希特勒

(2)日本

西藏問題 新疆問題

反對對內政問題的干涉

西藏就像科索沃

研究表示同性戀並不是由基因所引起

比爾·克林頓 科羅拉州 丹佛

在北約轟炸事件過後,威利的日記條目變得更為混亂了:

1999年5月8日

我們沒有其他的企圖

軍事基地

表達深深的歉意

戰爭罪犯

向中國駐科索沃大使館發射的導彈襲擊使中美關係嚴重惡化

1999年5月9日

據說貝爾格萊德把武器運到中國大使館

中國給予貝爾格萊德-情報

聯盟

人類社會

完成任務——合作

中央情報局

「打倒美國!」「打倒北約!」

威利悄悄離開玉環

那個星期威利不斷地給我打電話。他擔心我在北京的安危。在事件逐漸冷卻下來後,我們仍然定期通電話。有一回,他提到說有可能來北京找工作,我告訴他如果他來的話我會盡最大能力幫助他。

但是他決定去溫州再試試運氣。他在那個城市裡參加了一些招聘會,但是沒有人願意聘任一個來自四川的年輕老師,文憑還是來自長江邊上一所沒聽過的學校。有一天,他偶然在報紙上看到玉慶的一所私立學校招老師;玉慶是溫州邊上的衛星城。他去了那所學校,學校的一個女校長接見了他,然後讓他試教一節課。威利總是能在這種場合表現出色:他英文說得很流利,站在教室最前面說話對他來說很輕鬆。在他試教以後,那個女人決定僱用他,讓他9月份開始來上班。

威利對這個女校長印象很好,但上一年的經驗告訴他不要輕易相信任何的承諾。不管怎樣,至少那所學校是真實存在的:它就在那兒,校址每年都不變。威利覺得這就是個好的標誌。

他考慮得越多,就越意識到,無論如何都不會比呆在百才高中更糟了。

那個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威廉·傑佛遜·福斯特和南希·德魯悄悄收拾好了行李。王先生以為新學期他們會繼續在那兒教書,而威利喜歡這個主意:到最後一刻,校長才發現要找兩個替補的老師。威利和南希的行李包括兩個書包、一部電視、一堆舊毯子、還有一共200美元的積蓄。他們離開了玉環,連一句「再見」也沒有留下。

(註:所有小標題為譯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