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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錄B 書寫的王國

秦始皇焚燒書籍。公元前221年,他成為史上第一個稱帝的統治者。他統一了貨幣和度量衡,他下令修葺公路、開鑿運河,並建造了最初的萬里長城。他毀掉一切的經典書籍,包括歷史、哲學和詩歌。他活埋知識分子。在他的統治下,所有中國人只能被迫接受一種書寫文字。

秦始皇的丞相向他提議,不僅要毀掉書籍,更要毀掉書中傳達的思想:「如果誰敢在私人談話中談及古詩或文獻,就把他處死。誰要維護舊的一套,拒絕新的事物,就要他滿門抄斬。」

所有這一切,都在100多年後,被一個漢朝的歷史學家記載下來。漢朝是秦朝覆滅後誕生的新朝代。這個歷史學家寫的書叫《史記》,這本書成了往後兩千年的經典。

對於一個研究中國古文的學者來說,依姆雷·加蘭博斯(譯者註:中文名為高奕睿)的出身可謂不同尋常。如果依照他母親那邊的血統,他是個中亞人:他的外公是塔塔爾人,他的外婆是哈薩克族人。他的外婆出生在哈爾濱——那是中國東北部的一個城市,長大以後,她往西部遷徙。在烏拉爾山區,她生下了加蘭博斯的母親。這個女孩往西走得更遠,她在莫斯科讀大學,並與一個匈牙利人相愛。接下去的故事還是往西發展:依姆雷·加蘭博斯出生在匈牙利北部,在多瑙河附近。他的血統一半是匈牙利,四分之一是塔塔爾族,四分之一是哈薩克族。他身材矮小,但結實健壯,有黑色的頭髮和長長的睫毛。他很靦腆。在電話裡,他寡言少語,甚至只擠出一個字來回答。第一次與他會面會很尷尬。然而,一旦你和他混熟了,你就會驚歎他思維的敏捷;而且你會知道,作為一名敢於創新的學者,他在自己的研究領域裡享有盛名。

在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加蘭博斯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內容是關於中國古文字的發展。他主要的研究材料是一堆刻了漢字的竹簡,這些竹簡已經有兩千年的歷史。這些古老的文字是最新的研究材料:絕大多數的竹簡是在20世紀後半期才被發掘出來。過去,學者們無法接觸這些第一手的材料。他們只是研究像《史記》一樣的經典,這些經典被歷朝歷代的人不斷抄寫複製,流傳了下來。

這些竹簡刻於秦始皇統治結束後的幾個世紀,然而刻下的漢字依然不是統一的字體。同一個字有好幾種不同的寫法,一如原始的文化總是缺乏明確的標準。通過這些證據,加蘭博斯建立了一個新的理論。他認為,秦始皇統一文字是歷史的誇大,很可能是人們虛構出來的;其他各種秦始皇的故事大概也如是。在加蘭博斯的論文裡,他記錄到,許多個世紀以來,歷史學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焚書坑儒的故事裡,但他們卻忽略了「那個安靜而持續不斷的過程:對歷史文本進行選擇、複製的過程」。

加蘭博斯的觀點很簡單:審查制度制約了想像力,但創造、篡改的過程可能更具破壞性。 為了完成一個故事,為了在歷史事件中找出意義,你否決了詮釋歷史的其他可能性。中國像其他偉大文明一樣,在書寫下來的歷史背後,許多故事仍然無法被言說。

在加蘭博斯看來,中國的文字統一過程其實主要是在漢朝完成的。漢朝有記載自己歷史的書籍,還完成了漢字的第一本字典;漢朝對書寫文字的重視,為為日後兩千年的皇權統治打下了根基。「人們談論的是書面文字的世界,」他說:「像拜占庭文明和中華文明,這些文明流傳下來的書寫文獻創造了一個世界,它比真實世界具有更重大的意義。負責管理古代中國的那些官員,他們是通過考試選拔出來的,考察的主要內容就是背誦經典。他們幾乎是生活在一個文字的世界。無論哪一個外來者,最終都會被這種文明所征服,變成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蒙古族人,最終都演變成了『元朝』——老天,他們原來可是不折不扣的遊牧民族,幾乎沒有自己的書寫文字。但在那個時期,他們開始變得像漢人,他們被漢人同化了。我想,這種書面文字的世界是時間長河的紐帶,它使這種被我們叫做『中國歷史』的東西成為可能。」

「中國歷史,並非是人民的數量或者其他的什麼;它是人們創造出來的那個極其龐大的書寫世界。這個世界如此巨大,以至吞沒了創造它的人們,吞沒了周圍的每一個人。」

加蘭博斯是一個天生的懷疑論者。他對整潔、規則、或是謀劃的事物都表示懷疑,在他看來,那些合情合理的故事背後,通常都是一團混亂的事實。這種看問題的視角也許是遺傳的——他有塔塔爾族的基因;或者只是因為他自己本身的故事就無法說清。除了一些簡單的細節,他的家族歷史不詳。他不知道為何他的哈薩克族外婆會生活在中國的東北,以及她後來為何遷移。他不知道外婆如何塔塔爾族外公相遇,以及他們前往烏拉爾山的路線。

加蘭博斯甚至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說明他最初進行中文研究的原因。他在共產黨統治時期的匈牙利長大,此時的匈牙利規定所有青年男子必須服兵役。高中畢業以後,他就去服兵役,並且很快地發現,部隊這樣的地方容不下一個天生的懷疑論者。他在部隊裡受到了處罰:被派遣到包科尼山區,進行額外的六個月集訓。那段時間裡,加蘭博斯主要擔任炊事工作。他曾一度假裝自己患了疝氣,還做了手術,只是為了得到二十八天的修養時間。那時手術是在條件簡陋的情況下完成的,直到今天,他時不時仍能感到腸子裡一陣刺痛。

在疝氣手術之後,他憑借接受更高等的教育,再度逃脫了兵役。在匈牙利,如果一個士兵考取了大學,他強制服兵役的時間就會縮短半年。加蘭博斯申請了多個高校,然而他的申請錯過了所有的截止日期,除了一個:一個在中國做研究的項目,外加獎學金。他接受了這個項目,覺得這總比在部隊裡再呆六個月強。那是15年前的事了。「我就這麼捲入到這一整個中文世界來。」他解釋到。

有一天晚上,我和加蘭博斯在北京見面,去喝了一杯。我們的對話轉向了歷史內容。他告訴我,人有一種天生的傾向,會選擇一些特定的人物和時間,誇大它們的重要性,然後把它們整合到敘事裡。

「這就是歷史在人們腦海裡形成的過程,」他說:「這些重要的人物和時間構建了歷史。然而,在研究中國歷史的時候,你要知道,也許這些被記載下來的事件從未發生,或者這些事只是微不足道的,或者當時還發生了許多其他的事情,它們實際上具有更重大的意義。中國人說,每500或600年,就會出現一個聖人。而實際的情況,要我說可變性更大,也更為複雜;歷史上有更多更多的事情發生。顯而易見,講授歷史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你總不能就說一句:『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發生』。無可避免的,你總要在浩瀚的歷史海洋中選出一些事物。」

我們坐在一個不知名的小酒吧裡,這個酒吧靠近後海——後海是北京中心城區的一個湖。這兒是中國首都最後僅存的幾個完好的古老城區之一,而我們身處的酒吧開著一排正對湖面的窗戶。這是個迷人的夜晚:夜色中的水面閃現著岸邊紅色和黃色的燈光。加蘭博斯說著觀念的力量,然後他指向了我。

「這就是中國人對你感到不安的原因——你是個記者。」他說。「對於西方來說,你們所創作的任何東西,就是中國。否則的話,西方人看到的只是一些隨意抽取的數字——可能媒體上會公佈一些關於中國國內生產總值的數據,人們看到了或許會想:『哇,這個數據很低嘛。』又或者大家會覺得它很高。但是,你們這些記者對數據做出了解釋,又添油加醋地寫成了新聞報道。如果你寫道我們今晚坐在後海邊上的事情,人們會想:『哇,中國是個很酷的地方。』這就是中國在他們腦海裡形成的過程。然而,你書寫下來的那些,可能與事實相差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