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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土地

四月15日

種植稻米有了一種新方式,而插旗山的農民們有一半在採取。在過去,秧苗總是用手種植,一排排的,但現在許多農民採用了拋秧。

那些種子先是被種在塑料盤裡,每個盤中有五百株,都在單獨的袋子裡。當預備好要種植了,那些秧苗根部會有一團泥土包圍著;拋出去的時候,泥土的重量會讓秧苗一直沉到肥料下面。拋秧節省時間——農民們可以從稻田的邊上遠遠拋出去,而不需用手一株株來了。

山半腰處,一個男人用這辦法有兩年了。昨天他拋了秧;今天他在田里走著,把滑出泥中的秧苗擺正。他三十五歲,有著黑色的鬍髭,堅實的小腿肚。他帶著一隻假的BP機,掛在藍色褲子的腰帶上。他有一畝半的田地,大約是四分之一英畝,那比這些山上的一般農民還要多點。

數字在這裡很重要,就像它對世界上其他所有農夫一樣。這一塊稻田,他的四處田地之一,有兩百平方米。這個農民估計,這塊稻田將用到十二盤秧苗,總共六千株。這些一起都產出大約330磅的大米,可以賣300塊錢。

在附近一房子的打穀場上,一個小女孩在課桌旁寫作業。女孩身後,則是城市的背景,橙色的夕陽落在灰色的建築之後。在房子邊上,兩個年輕男人往剛犁好的稻田里拋秧。他們說笑著,往每一個可能的方向隨便拋著。他們抱怨著鄉下的生活,說在城裡他們至少可以找到工地上的活兒,比刷鞋子或做棒棒軍要好。「從偏遠地區來的農民才去幹那些,」其中一人說。「我們這些住在郊區的不幹那個。」

我問他如何拿自己的生活跟工廠工人比,他想了想。

「農民,工人,「他說。「沒什麼區別。工作都不好。」

四月28日

太陽熱得難以忍受。過去的兩個星期只下過一次雨;一場乾旱將要發生。玉米株現在有兩英尺高了。稈子旁的土壤幹成了粉狀,被太陽曬的。

在世界的其他角落,這種奇怪的天氣會怪到厄爾尼諾現象。但這些農民從來不談厄爾尼諾,有他們自己的理解。傳統的中國陰曆中,每四年會多一個月——有時會添一個九月,或多出一個二月,如是。今年,額外的月份乃是五月。每當一年裡出現了兩個五月,你就會知道,將有一個乾旱炎熱的春天,接著是一個極其潮濕的夏天。過去就總是這樣的,所以農民們對現在乾熱並不意外。在鄉下的所有地方,他們都靜靜地抱怨著兩個五月。

五月5日

麥子幾乎不見了。在週末下了場雨,等地干後,農民們把插旗山的作物幾乎全都收割了。人們用手和短鐮刀來收割。麥稈切割的位置很靠近土地,留下一排排殘株,它們將被犁到土裡去,在種植下一種作物的時候。

沒了麥子,山的紋理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上周,麥子立在梯田里,一片柔黃,而今這些田已空了。玉米田開始填充進來,而稻米在田里開始長密了。不久,山的低層會覆蓋上厚厚的綠毯。

農民們在打穀場上,用桿子來打一堆堆的麥子。他們工作時的聲音——穩穩的,斯斯斯——在整個鄉村迴響。那兒也有青蛙在田里的叫聲,還有鴨子從小水塘裡叫著,以及微風拂過新生的玉米稈。

沿著山的南肩,一片窄窄的農田也在收割當中;工人們把小麥稈用茅草捆成一扎扎。每扎大約五十斤,它們必須得放到棚子裡,保持乾燥。一個年輕男人拿根長棍子,戳進一捆麥稈裡,舉到自己肩膀上。他又借助這捆的重量,戳入另一捆,又舉起來,他調整一下兩捆的位置,在自己背上平衡一下。他走得很快,彈跳著步子,往家裡去。

五月11日

六天的收割後,小麥田已經認不出了。它被淹了水,一半覆蓋著秧苗,它們綠綠的尖角伸出水面,像被淹沒的草。不到一個星期時間,麥田已經變為了稻田。

一個男人在泥田里慢慢走著,用手插著秧。他的袖子與褲子都捲得老高。他彎著背,一邊工作一邊後退。秧苗在水中齊齊排列。這個農民不相信拋秧,所以他純粹用手來種。

稻子在整個山上都有,都在成長初期。多數的作物已經種好了,但後麥田這裡遲了一些;在山坡往下一點,幾個農民還在犁地。在山更陡峭的部位,那兒沒法種稻子的,農民們還沒收完小麥。他們同時在玉米地裡除雜草,玉米過一個多月就成熟了。這些玉米稈還沒長出頭來,不過現在已經接近齊胸高了。

今天很涼爽,是個陰天,下午後,陽光破出雲層。在西邊,長江流過山間,顯出銀色。江水依然在低位,因為上個月很乾燥,不過有兩個五月的年度裡,春天都是這樣的。農民們種著稻子,收著麥子,除著雜草,等待著夏天的暴雨,他們知道,肯定會來的。

六月10日

雨來了。空氣在河谷上方厚厚的懸著不動。雲層聚來了,隱隱的雷聲從插旗山後傳來。

今晚的雨不會很大,但到了這個月末,將會有一周的暴雨,然後,雨水會持續進入七月。到了八月,大雨也不會停歇。江面會膨脹,變得狂怒。往東,長江會離開三峽,進入到中國東部的平原地區,這個國家將遭遇幾十年來最糟的洪水。超過六千四百萬英畝的農田會被淹,而死亡人數達到3656人。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兩個五月,而插旗山的農民對這個糟糕的夏天,不感意外。

但現在——在這些潮濕的田地裡,暗暗的雲層在頭上——現在還是春天。變化著的山上,紋理又一次轉換了;玉米稈已經高到了六英尺,到了快成熟的時候。玉米莖還是一片春天的新綠,但穗已轉為粉色,輕如羽毛般,坐在深綠色,接近收割的作物頭頂。

稻子已經齊大腿高了,長長的葉子猶如沼澤中的水草。田中的水已落到約莫一英吋高,從茂盛的綠意中已見不到它。從遠處望去,稻田非常平滑,有如新修的草坪。

插旗山鄉村的景色,四季皆美,而在長長的四川春季乃是最美。在這個時刻——今天有成熟中的玉米,成長中的稻子——可能是最美麗的季節中最美的一日。下個月,玉米將要收割,之後,稻子會轉為蒼黃;但今天,那些變化都很遙遠。一切都是完美:大山的紋理平衡得很好,猶如一幅好畫——水稻田那長長,均衡的筆畫;玉米田中起伏變化的色彩。站在這裡的鄉村,很容易忘掉一切都在成長,轉換,變遷;也很容易忘記這一刻不能永久。這就像等待著大雨降臨而毫不憂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