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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中國新年

在秋季學期的尾聲,我們三年級的學生去了實習。在十二月,亞當與我一起南行,去看望幾個我們最喜歡的學生;他們在烏龍鎮的一所中學培訓,那個小鎮,在烏江的上游,靠近貴州的邊境。那是一個非常偏遠的地區,學校很榮幸有外國朋友拜訪;有兩天時間,我們發表講話,參加宴請,我們還參加了一次籃球表演賽。

亞當與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使得我們可以發表聯合演講,而不用事前準備;我們知道如何拿對方取笑,作秀,所有的事情都很順暢。我們在烏龍的演講一半英文,一半中文,主要是想讓學生興奮,這不是很難。每次演講後,有幾百人圍過來,要我們的簽名,我們一直簽到幹部過來,把我們拖去另一樣事。我們幾乎每個小時都在發表演講,參加會議。

在兩天後,我們就徹底的精疲力竭了。我在四川的日子往往是這麼結束的,絕對徹底的精疲力竭。部分原因是我老在生病——我有空氣污染導致的鼻竇炎,它最終讓我停止跑步鍛煉了,而我的健康糟糕到我感染了肺結核,在同一年裡。等到了我離開涪陵的時候,和平隊的醫療文件裡滿是這兩年生的病,受的傷:肺結核,變形蟲痢疾,慢性鼻炎,一隻破了的耳膜,斷了的鼻子(因為打籃球),一隻視力嚴重減退的眼睛(原因不明)。

這裡的氣候不是很健康,但我主要是被身為外國人的生活壓力所打倒。總是成為注目的焦點,讓人疲憊,而身為一個外國人,意味著你更容易引發糾紛。經常會有些小危機或事件,要求我去關注——一個歐小姐事件,或某個茶室裡認識的人每天給我打電話,如此之類。我不是真的很介意,因為這是我選擇的生活;教書本身很少有什麼壓力,而我把自己往中國的城裡推,是因為我對其著迷。

旅行通常會增添更多壓力,而沒什麼比這個小小的江城烏龍更辛苦的了,比涪陵的壓力更強烈。它也有收穫,因為人們見到外國人的反應,是又驚又喜,但到得後來,想要維持對你生活的控制權,乃是不可能的。對我來說,最難想像的事情,就是某天有外國人會來烏龍這樣的地方生活。它肯定會發生的,隨著改革開放加速,但我沒法去設想那會是怎樣,因為看起來,外國人在這裡呆不了三個月。這兒人們的意圖都是很好的,然而他們的善意足以搞死你——無窮無盡的宴席,及種種特別安排。在烏龍呆了兩天後,亞當跟我都病了,我們花了三四天才恢復過來。

春節裡,我們有五個星期的假,從一月份開始。桑尼要去泰國;諾林選擇了南中國,然後去越南。亞當決定乘船去上海,然後轉向南方,去深圳探訪安妮。我計劃去貴州山區獨自遠足,然而我想得越多,就越清晰回憶起那次在新疆搭乘的火車。我還想到了烏龍的筋疲力盡,而我那舒服的涪陵生活看上去越來越好了。

六個月後,我就將離開這城市。當假期開始,我發覺,在涪陵的時間有限了,我知道我不會想去中國的其他地方過春節了。這是中國最大的節日,一次家庭的團聚;涪陵是我的家,所以我留下了。

我每天早早起床,寫上三到四個小時。那是我生活中的英語部分;通常到上午的十點十一點為止。為了把那語言從腦子裡清走,我在寓所裡又學習一個小時的漢語,閱讀報紙,或者聽卡帶,之後,我去學生之家吃中飯。下午和晚上,我走在城市裡,經常和朋友們一起吃飯。廖老師和她丈夫請我去過幾次,孔老師也是,而城裡還有些人經常請我過去吃飯。如果沒人約我,我會到城裡吃,或者返回學生之家,在那裡,就像跟朋友一起吃飯。

英語只在寫作時候才用到;在那個月裡,我說的全都是中文。後來,我回頭看時,那個節日乃是我在中國最喜歡的日子,因為終於的,我的中國生活安定下來了,而我精確地看到我是如何融入了當地的日程生活中。這一切都屬於何偉——沒有一個英文系的同事請我過去,或者在假期中跟我發生什麼聯繫。後來,在那個春天,我才發現這是出於明確的指示,因為從亞當跟我抵達涪陵的那一刻起,系裡的權威就告知英語教員,不要和外國老師親密交往。就像許多的幹部政策一樣,它源於一個模糊的,毫無意義的猜疑症,也許,最悲哀的部分是,它非常有效:我跟當地米粉店裡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家庭,比跟說學校裡說英文的老師要親近得多。但通過孤立我,系裡的權威不過是推動我進入另一種狀況,而現在,即便他們改變了他們的念頭,我也不會拿我的生活來換取用英語交流的友誼了。在那個節日裡,我是城裡唯一的外國人,而我也第一次不再覺得孤獨。

一群當地的小孩時常跑來我的寓所,因為我的陽台上有一串節日的綵燈,在晚上看來很漂亮,高高懸於烏江上。有時她們是何麗帶領的一群女孩,她十一歲,跟我同姓,叫我哥哥。其他時候,會有一群野小子,他們跟著王學松,一個九歲的男孩,跟我同樓的。他和外祖父母,以及他媽媽住一起,她離了婚,而他家的大人嚴厲警告他不要去騷擾外國鄰居。但小王和我學會了怎麼去哄他們;他或者會跟一群別的小孩來,或者他會出門,大聲走下台階,然後轉頭,偷偷溜回來,輕輕敲我的門。我喜歡跟他聊天;他會告訴我校園裡發生的事情,學校裡的生活,還有他班上的胖男孩,那個小孩很被他鄙視,取了個綽號叫蔣介石。小王喜歡看我的電視,看我的照片,從我的陽台上向人們大叫;我讓他想幹嘛幹嘛。我懷念我在密蘇里家中的外甥侄女,有一個小孩在房子裡很好。

小王和我一起在陽台上掛了一百個節日綵燈,現在,夜裡你可以從長江上看到它們。它們花了我們兩個小時才安上,之後,作為獎賞,我讓小王把所有燒壞的燈泡從六樓往人行道上扔,它們摔得粉碎,很好看。對於鼓勵他的罪行,我不覺得特別愧疚;每次學校的工人來更換我的燈泡時,他們也是這麼做的。而且他們幾乎跟小王一樣享受,當玻璃在人行道上炸開時,他們都嘿嘿笑。

下城區的涪陵在江對岸的夜裡燈火輝煌。城裡的街道上掛滿了紅燈籠,一排排的彩色燈泡,而所有的樹木都被裝飾了。南門山的小公園成了一次色彩的暴動——它那被煤灰印漬的樹木都覆蓋上了燈泡,在城市的心臟地帶亮得發暈。人群聚集在那裡,看著公園,拍著照片。當節日臨近,似乎城裡的每個人都在夜晚出動了,一個個家庭,年輕的父母帶著成群的小孩,所有人都漫無目的在街上逛來逛去:買小吃,看店面,看人群。士兵們也返鄉了,驕傲地穿著制服,在街上行軍,一隻眼留意著小姐。大排檔在街上,石級上四處發芽——賣燒烤的女孩,賣紅薯的小販,賣豆腐的男人,火鍋攤檔——好像每個人都在人行道上吃東西。我,也是;我總是喜歡夜晚的涪陵,但現在一切都更強烈,我從來沒見過如此充滿活力的地方。即便那路邊可憐的樹葉也終於復活了,發出明亮的白光。燈泡的電線拉得不怎麼小心,有時它們會爆炸,著火,那些樹木驕傲地閃著光,突然一聲爆炸,起層煙霧。行人們會停下來看,聊天,說笑,而在火苗消失後——樹枝輕輕嘶響,煙霧漂走——他們繼續在這輝煌的城市裡行走。

在新年的除夕,學生之家的一家邀請我去吃晚餐。那是全年裡最重要的一頓飯,一個家庭團聚的傳統時光——等同於美國的聖誕晚餐。黃小強早早關了店,我們一起走去他在插旗山腳下的房子。

黃凱現在兩歲了,而他已經到達了開始害怕外國人的階段。從起初,他經歷了循環階段;他先是個容易受驚嚇的孩子,而有時他會跟我一起玩,有時又一看見我的臉就害怕。那是一個奇怪的,混合的反應——部分害怕,部分著迷。每當有一個外國人出現在電視上,黃凱會變得很興奮,大叫「何偉!」他的父母說他常在家裡說到我,然而,為了某些原因,那個冬天他害怕看到我本人。

我一抵達他們家,那孩子就開始哭起來。「他這樣鬧了有一個小時了,」他媽媽說。「我告訴他你會來,他就開始哭了;我不知道為什麼。」

「我很抱歉,」我說。「如果我知道他不開心,我就不會來了。」

「不,那沒關係的!他沒事的——我會把他抱到另一間屋呆一會兒。」

我跟黃小強還有他父親黃能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那似乎乃是多數中國人在春節時所做的——有兩天裡,他們盡可能多看電視。在第一年裡,我佈置了假期功課,讓學生們寫下他們在節日裡幹點什麼,因為我對中國的傳統感興趣。第二年,我就不想再佈置了。讀到一個歷史比聖誕節還悠久的節日中,慶祝活動被局限在了盯著電視上,實在叫人鬱悶。

黃家的男人抽著煙。整齊排列的解放軍在電視螢幕上邁步。我能聽到黃凱在後面的屋子裡哭,但他已平靜些了。他的媽媽在和聲細氣對他說話,偶爾我聽到她說起我的名字。

「你們美國士兵的走路樣子跟我們不一樣,是不是?」黃小強問

「不一樣。」

「當香港回歸的時候,」黃能問,「那些士兵是美國的嗎?」

他的兒子糾正他:「那些是英國士兵!」

「哦,他們走路跟我們中國人不一樣——他們這樣走。」黃能站起來,踩著重重的步子。他是一個小個頭男人,四十九歲,而他有那種農民的結實體格。他邁步跨過客廳,膝蓋抬得高高的。「那是你們美國人邁步的方式,對不?」

「多少算是。」

「我們覺得那很奇怪——在香港回歸時,看起來很好笑!」

「在西方國家,我們不像你們那麼走,我們覺得你們的樣子很奇怪。它讓我們想到了希特勒和納粹。」

「哦,我知道了——你們不喜歡他們,因為打過仗,是嗎?」

「是的。那就像你們中國人看日本人那樣。」

「我們中國人一點也不喜歡日本人。」

「我知道。」

「他們在南京殺了很多中國人。而且他們也轟炸了你們美國。」

「是的。在夏威夷。」

「在中國,我們叫他們小鬼子,或者日本鬼子。你們在美國怎麼叫日本人?」

「在戰爭期間,人們叫他們加普斯。」(JAPS)

黃能喜歡這個發音,他念了幾遍:加-普斯,加-普斯。

「那是侮辱嗎?」他問。

「是的。就和中國人說小鬼子一樣。」

「所以你們美國人不喜歡日本人?」

「我想現在多數人都喜歡他們,至少不討厭他們;我們也不再叫他們加普斯了。但在戰爭期間,美國人不喜歡他們。」

「那是因為他們炸了你們美國。」

「對的。」

「然後你們把原子彈丟到日本去了。」

「是的,兩次。」

「美國是第一個有原子彈的國家。」

「是的。」

「在科學上,你們美國是世界第一。所以你們是個超級大國!」黃能跟我豎起大拇指,回去看電視了。這是一次滿意的談話,叫他高興;他是家裡最年長的男人,他有責任讓我賓至如歸。在電視上,士兵們搞完了,現在是一次舞台秀,穿著緊繃的演出服的女孩在練呼啦圈。馮小芹帶著黃凱回來了。他怯怯看著我,開始在房間一個遠遠的角落玩一輛玩具車。我不去看他,直到他偶爾把車子滾到我邊上來。我會撿起玩具,而那小孩因為害怕退縮。我把車子推還給他,他害羞地轉過身去。

王朝素,黃能的妻子,準備好了晚餐,我們所有人都坐下了。那裡有好幾道豬肉菜,全都很辣,還有豆腐,豆芽,一條從市場裡買來的魚。我們可以連吃三天還有餘的(年年有餘)。還有米,王朝素盛了一些到我碗裡。

「我知道你喜歡把飯和菜一起吃!」她對我吼道。「那和我們中國人不同!我們喜歡後吃飯!」

王朝素對我說什麼都是用吼的,和許多美國人碰到英語不好的外國人做的一樣。她是全家裡我最喜歡的一個,一個樸實,不識字的女人,只會說方言,而她有極佳的幽默感。她喜歡我總把自己稱作「洋鬼子」,她也覺得亞當和我老是對新志願者說謊很好玩。在秋天的時候,我告訴王朝素可以收桑尼與洛林五倍的價錢,就一碗普通的米粉,作為回報,我們會拿一半回扣,不去告訴他們兩個受騙了。

「那不禮貌,」她說,很是吃驚。「他們剛來,我們不該騙他們。」

「誰在乎呢?」我說。「他們只是外國鬼子!而他們有那麼多錢——他們兩個都很富。」

「你騙人!我知道你在騙人!下次我要騙你!」那是我們之間的一個老笑話——每次我們去到店裡,她就要說她將要怎麼去狠狠騙騙外國鬼子。

她是個很好的廚師,春節的晚餐乃是絕佳。每過一陣,王朝素會吼道,「這菜不好吃!」而我會再次肯定她,說事實上相當完美,而她會盛多點到我碗裡。「慢慢吃!」她吼道。

晚飯後,我們回到了沙發上,我跟黃凱一起玩。他已經不再害怕了,我們一起把車子滾前滾後,孩子笑著。他的父親在看電視,而祖父坐在邊上一把椅子上,仔細剪著白色,紅色的紙巾,切成一條條,來做墳票,墳墓的裝飾。墳票是長長窄窄的圓管,用白紙做的,中間有一條紅色帶子,細細的白線從尾部掛下來。明天新年了,一家人要回白濤,他們鄉下的村子,在那兒他們要用墳票給祖先的墳墓裝飾。

「我們要給我父親上墳,」黃能說。「我通常一年至少去兩次。他在解放後死的。」

我總覺得,這個詞應該粘在黃能這樣的人嘴裡,難以說出,他獲得的解放是父親被共產黨斃掉。但像我在涪陵認識的所有人一樣,他用這個詞沒有一點諷刺的痕跡。我問他當時幾歲。

「我十歲。」

「那很小。」

「在那個時候,我不懂得死是什麼,」他說。「在十歲,你什麼都不懂。」

他邊做邊笑著,剪著紙頭。我把小車滾過他的孫子旁邊,小孩追著車子,尖聲大笑。

「你們聖誕節跟我們春節一樣,是不是?」黃能問。

「多多少少。那是我們最重要的節日。」

「你們會在聖誕節給祖宗上墳麼?」

「不,我們沒有那個傳統。多數美國人不知道他們祖宗的墳在哪兒。這是一個移民國家,人們經常搬家。你看,我祖父母的墳不在我的家鄉;他們在加州,那就像從這裡去上海一樣。我不能肯定我的其他祖先在哪兒——有些在意大利,有些在德國,還有一些愛爾蘭,英格蘭。」

「這麼多國家!」

「多數美國人都是這樣的。」

「你不可能在聖誕節去那麼多地方上墳。想想要花多少錢!」

「肯定要花很多錢。歐洲離我的家鄉很遠。」

「好吧,」他說,「明天我們只要去白濤。坐汽車只要四塊錢。」

我們全都坐在一起看電視。有一個電暖器來取暖,而男人們也用它來點煙。舞台秀比平常的要好。現在,這個節日並不令人壓抑了,我跟這個家庭坐在一起,而不是從我學生的作文中讀到它。我們閒聊著,開開玩笑,突然,馮小芹嚴肅起來。

「當你剛來的時候,」她說。「你會不會有時對中國人感到噁心?」

我被這個問題驚住了,不知道它從何而來。我問她是什麼意思。

「你會不會覺得有些人很粗魯,因為他們嘲笑你?」

再一次的,我不知如何回應——他們非常好意地請我來到他們家裡,我們似乎離不愉快的事情非常遙遠。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電視上,而我想最好還是談點別的。

「不,」我說,「我覺得這兒的人很友善。」

「不,不,不,」她說,有點不耐煩。「好像有一次,你和梅致遠在店裡吃飯,有個女人在對你們兩個大笑。」

梅致遠是亞當的中文名字。我記得那次事件,一個小事——一個月前,一個卡拉OK的小姐笑過我們,嘲笑我們的漢語,在我們吃飯的時候。她說了不少話,而我們叫她閉嘴,管好自己的事兒。通常我們不會對那種嘲笑作出反應,然而我們把米粉店當作我們的地盤;人們沒權利在那兒嘲笑我們,尤其卡拉OK的小姐。

我能看出馮小芹想要我誠實回答。在某些方面,我覺得她瞭解我,就像她瞭解涪陵的其他人一樣——她總是在店裡,在那兒她看著我如何對事情作出反應。像所有人一樣,她很仔細觀察我,但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她看的時候,帶著一點同情。

「是的,」我說。「我想那個女人很沒禮貌。她在取笑我們,所以我叫她閉嘴。但它沒怎麼影響我;後來他也不說什麼了。」

「她沒文化,」馮小芹說。這是一個普遍的說法,指一個人沒受過教育。馮小芹搖搖頭,繼續道:「所以她那麼對待你,因為她沒文化。涪陵的許多人都是那樣。」

「不,多數人不是那樣。而現在比我們剛來的時候好多了。」

「他們還是不應該笑你。那很沒禮貌,我想。」

她一直看著我,她黑色眼睛裡的某些東西讓我迴避她。我看著那小兒,逗他玩。

「那不重要,」我說。「你們很好心,讓我今晚來吃飯——那才是更重要的。黃凱是個很禮貌的主人。」

她向孩子笑了,而我們談起了他長大了好多,他會說多少字了。我們沒有提到他先前害怕我,因為現在那懼怕已經不見了,他跟我在一起很自在。而我也沒有提到,從這個小孩的懼怕中,反映出了我在涪陵所遇見的多少困難,人們對於新鮮陌生事物的不確定感。這是一個很自然的人類反應——一種本能,就像小孩一樣,無可指責。要花時間與努力去應付它,也需要耐心,現在我才發覺,在對方的一面,也做了多少的工作。

他們邀請我來吃飯,就是很慷慨的。他們知道那孩子會哭,也許會冒犯我,但他們還是邀請我來了。我想到了美國的聖誕晚餐,我懷疑自己會不會請一個外國人,或一個黑人來與我家人共餐,如果我知道自己的孩子會害怕他的話。也許我會的——但那必須要有個理由。我會想說,這將會是對我的孩子有益的一課,也是對客人的一個重要姿態,而這會讓我自己感覺很好。我是為自己做的,也為其他相關的人。

但今晚,他們的行為並無任何理由,任何目的。馮小芹理解我,但還沒到那個程度,看不出我從那小孩以及其他涪陵人身上看到的。她與她的家人邀請我來,不是為了展現他們沒有外國人恐懼症,或者別的什麼。他們知道我獨自一人過節日,而我是他們的朋友;其他都不要緊。他們只是心胸開闊的人,而這是我在中國所吃的最好一頓。

午夜的爆竹聲喚入了新年。我早些時候離開了黃家,我有點累了。準備睡覺時,爆竹聲起,低低的,有節奏的聲音,像是雷聲滾過山頂。聲音愈發大了,在河谷兩岸迴響,我到外面陽台上去看。

烏江在夜裡顯得陰沉沉。城市也暗暗的,但隨著午夜臨近,煙火增強了;我能看見它們在街上,在石級上閃亮。聲音的強度加了一倍,兩倍;插旗山那邊也加入了,而在遠處,跨過長江,白山坪上也亮了起來。在午夜那一刻,整個城市轟鳴起來,它的聲音響徹烏江兩岸,建築物的窗戶也閃著火光。舊年過去了;在河谷的心臟深處,烏江顫抖著,它的江水被明亮燃燒的城市上了色。最後,午夜過去了,煙火熄滅,留給我們的,是一個新年,空白,神秘,而江水沉默地流過河谷。

第二天上午,我進了城,街上滿是穿著新衣的人。傳統上,在新年裡你不能穿任何舊的,孩子們穿得尤其鮮亮。許多小女孩都上了妝;所有的男孩都拿著槍。那看上去好像是另一個節日傳統:塑料的小彈丸槍在哪兒都有賣,在街邊的攤檔上,而所有的男孩都有一把來福槍或手槍,或者兩把都有。這些槍很精確,有力,在美國,可能你賣上兩把就會被起訴。在美國,有可能孩子們會拿它來射鳥,狗,或者貓兒;在涪陵,很少見動物,卻有許多的人。城裡到處都見男孩們互相追逐,喊叫著,發射他們的武器。

新年的另一個潮流,是學生乞丐的出現。在南門山附近總有乞丐;通常他們身有殘疾,有時會出現少數民族的婦女,帶著髒髒的小孩,來拖住你的衣袖。但現在,每次我去城裡,都能見到兩三個學生,穿著校服,因為羞恥而低著頭,身前的信息板上寫著長長的故事,標題是「需要學費」。故事大致是相同的——他們付不起高中或者大學學費,往往是因為家裡死了人,而他們向路過的人請求捐助。通常乞討者們會將學校的錄取書與學生證展示出來。其中沒有一個人是來自涪陵;他們是坐輪船經過的。

他們弄到的錢不少——一堆堆五塊十塊的鈔票。這很能說明中國人對教育的尊重,而你可以利用這一點來賺錢;我不能想像這種騙局在美國會引起多少回應。至少它看上去像個騙局;在過去的兩周裡,我注意到其中有兩個男孩顯然是一起工作的,合用一套制服,以及證件。他們輪換著上班,而我總是留意到,其中一個人會在旁邊觀察他朋友討錢。我的印象上,在節日的好心情中,他們很容易一天弄到一百塊錢。這比呆在家裡看電視的產出高多了。

我搭上公交車,去到一家佛寺,它在長江河谷之上,去看和尚算命。那是涪陵唯一一座真正的寺廟——人們告訴我,在文革前,這個地區有超過三百家寺廟與神龕,但現在只有三家了,其中一家是佛寺。通常廟裡只有幾個遊客,然而在新年的第一天,數百人湧去那裡算命。在下方的街道上,小販們向孩子們賣氣球,而其他的孩子們用彈丸槍來射氣球。我去到哪兒,都見到喊叫的小孩,揮舞著拳頭,而他們的父母買給他們所有想要的東西。像其他的中國節日一樣,春節有時看起來像是獨子政策社會效應的歡慶。

那是一個晴朗,寒冷的日子,我走在河谷上方的山丘上,有一些人在放鞭炮,裝飾舊墳。在下到街的小徑上,我路過一個坐在岩石上的男孩。他大約七歲,膝蓋上放著一把來福槍。當我經過時,我看他一眼,意思說:可別想射我。我繼續往下走。

彈丸擊中了我的後背。我已經在留意裝子彈的聲音,但那槍已經上了膛,我吃了一驚。那小孩早已準備好了,等人經過就射他。

我轉過身,慢慢往回走。如果他又一次發射,打中我的胸,我可能會把槍留給他,出於一種變態的尊重,算他膽子夠大。然而他僵住了,看著我走近。我已經對這個特殊的節日傳統受夠了,一把抓過槍,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他驚呆了,有一陣子毫無動靜,然後開始哭嚎。我轉回頭,走遠了。在山腳下,我還能聽到他的哭聲,他的聲音還在遠處迴響的爆竹聲之上。

幾天後,有些鄰居的小孩來玩,我讓他們用來福槍在我的寓所內射擊。他們會比較在春節裡收了多少錢——那是另一個傳統,親戚朋友們會給小孩紅包,「紅色袋子」,裝滿了現金。

小王收到了1250元,那大約是一個城市家庭三個月的收入。其他孩子們的進賬在八百到一千元之間,除了方思揚,她的錢還不到七百元。她是個可愛的女孩,留著麻花辮,我能看出她覺得很尷尬,節日裡才收了這麼點錢。有一次,我問道方思揚怎麼樣,小王簡明扼要描述了她的社會階層。「她家,」他說,「有小雞和公雞。」

我給了方思揚和其他人一些美國硬幣與明信片,他們走了。小王留在後面,玩著槍。

「我能借嗎?」他最後問。

我上次看到小王時,他乃是全副武裝,我問他發生了什麼。

「我丟了所有的槍,」他說。「我不知道去哪兒了。」

我仔細盯著他,看出他在撒謊。「你家裡人把它們拿走了?告訴我真話。」

他站在那裡盯著腳看,無語。

「你打傷別人了嗎?」

「沒有,」他說,但語氣不堅決。他垂著頭,手指撥弄著槍上的塑料把手。

「如果我給你槍,」我說,「你能保證不去射人嗎?」

「我保證。」

我給了他槍,知道自己非常偽善。他是個可愛的小子,而面對小孩時,我就跟中國的父母一樣軟弱。還有,老實說,我對於他家的成年人可沒有多少感情。他們看上去很愉快,然而卻從未邀請我過去,而每次他們在樓梯上碰到我時,都會放慢語調,說些很簡單的話,好像我是個傻子,或一隻狗。他們的意圖不壞,我知道,而且這也不足以成為我給他們小孩武裝的理由。但我在涪陵容易犯的一個小脾氣就是,當地人不把我當人對待。何偉是笨,但也不是那麼笨。

小王把槍藏入外套內,我讓他出了門。他朝我咧嘴一笑,踮著腳尖走下樓梯。我關了門,輕輕的。幾秒鐘後,我聽到他重重衝上樓梯,砰砰敲門,好像他剛從外面玩回來。

二月裡的第一周,我沿江而下去了豐都,去見孔老師和他的家人。他自己的父母在他小時早已死了,所以他總是和妻子娘家的人一起過年,他們住在豐都。

我們一起爬上雙桂山的石級,想從高處看看這個地區,幾分鐘後,我們就越過了那175米的水文標識。我們停下來,俯視這個城市。這是一個灰色的早晨,整個涪陵躺在我們腳下,延展在長江的北岸。這裡所有一切都將在新水庫到來後淹沒,我問孔老師他們家人會去哪兒。

「他們會到江對面去,去新的移民城,」他說。「我們可以吃了中飯後去那兒,如果你想看看它什麼樣子。」

「他們什麼時候搬?」

「還不知道。也許兩年後,或者更久。許多細節還不確定。」

「他們得花錢嗎?」

「政府給了很多的幫助,但也不是免費的。他們大約要為新房子付點錢,但我想不會很多。也許兩千塊,或者再多點。」

「他們反對這個嗎?」

「不,」他說。「他們想搬。你看到他們現在的房子了——太小了。他們的新房子會好一些,而豐都城也太髒了。又小又擁擠。新城的空間會大得多,而它也不會有豐都那樣的交通問題了。這兒很少有人對大壩表示反對。」

這是三峽工程的又一個好處了,對於工程師與城市規劃者來說,三峽是一個恩惠,他們終於可以建設一個道路高效,供水通暢的城市了。而我也能看出徐家人為何不在意搬遷;他們的公寓小得讓人縮手縮腳,位於一條骯髒的小巷內。但與此同時,我喜歡豐都,雖然我是用一個外國人的眼睛來看它——我喜歡那老式房子煤漬的灰色,狹隘的鵝卵石街道,充斥著車流人流。它是一個老舊的江城,在它的不便利,它的髒兮兮中,有一定的魅力。

徐麗嘉是孔老師的妻子,今天是她三十歲的生日。她的妹妹們也都來了父母的房子慶祝。最小的妹妹二十出頭,在豐都工作,而中間那個,名字叫徐樺,在廈門的一家保險公司上班,那是中國東海岸一個興旺的城市。兩個妹妹都沒結婚。

徐樺帶了一隻手機,還為生日宴會貢獻了三瓶法國紅酒。我們吃著郭女士做的餃子,喝了一瓶酒,相互敬酒。餃子非常好吃。紅酒不是很好,而徐先生,他五十三歲,在當地一家電廠上班,喝的時候,露出苦相來。但那酒是進口的,而徐樺很自豪地帶了它來給姐姐生日祝壽。

我一直喜歡孔老師的妻子;和我在一起時,她看起來比校園裡任何人都要輕鬆,也許因為她是個獨立的攝影師,不是學校單位裡的正式一員。許多小企業主也是那樣的——他們跟外國人打交道,比一般人好得多。徐樺的情形也是一樣,她身上帶有一點東部沿海的見識感。她說我應該搬到廈門去,那兒有很多的外國人,而人們也不像涪陵或豐都那麼落後。廈門有好幾家麥當勞,她說——一個發展的標誌,讓我有點吃驚,因為我已經一年半沒見過麥當勞了。徐樺的頭髮剪得很短,她穿著緊身的白褲子,一件明亮的黃色夾克,帶著墊肩。我問她有沒有興趣再次回四川住。

「為什麼我要回來?」她笑道。「豐都,涪陵——它們太小太偏僻了;工作也不好。我可以每年春節時回來。那就夠了。」

我們吃飯的時候,徐先生告訴我他有個弟弟住在美國。我感到驚訝,尤其是他提到他弟弟從哥倫比亞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如今在紐約大學教書。一個從豐都出去的男孩取得一個美國的學術生涯,叫人不可思議,我問徐先生他的弟弟是否在本地上過學。

「不,不,不,」他說。「我的弟弟在台灣長大,和我的三個妹妹一起。我的家庭分散了。」

他沒再談及這個,直到飯後,他去了另一間屋子,拿回來一堆信。

「這些是我美國的弟弟寫的,」他說。「他通常一年給我寫兩次。」

那堆信用一根繩子紮著。徐先生小心解開,然後把信遞給我。所有的信都被保存在原先的信封裡,雖然郵票取走了,因為徐先生收集它們。我緩慢地翻過它們。有些信封從台灣來,有些從美國來。徐先生的弟弟用的是台灣及香港採取的繁體中文,如果我敢把信取出來的話,讀起來肯定會有麻煩。但我只是剛剛遇見徐先生,所以我只是看看信封,以及取下郵票的空處。

從某方面來說,也不用去讀信了,就像我不用去瞭解徐先生故事的全部細節。那一堆信封已足夠叫人心酸——它們保存地那麼好,充滿敬意,可見有多麼厚重的親密情感在這故事裡,而我知道,它肯定是傷感的。很清楚,這個台灣的弟弟的生活,與豐都的徐先生非常不同。

他遞給我一張照片,上面一個中國男人穿著畢業禮服,站在哥倫比亞的紅磚樓前。相片中的男人比徐先生年輕得多,面帶微笑。他的胳膊摟著一個漂亮的中國女人。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校園看起來明淨干潔。

「那是他博士畢業的時候,」徐先生自豪地說。「那是他的妻子——她也是中國人,但她在美國長大。」

「他們曾經來探訪過你嗎?」

「沒有,」他說。「我從來沒見過我弟弟。」

他說完後,那堆信顯得更沉了。我正想問到他們是如何分散的,他女兒插話了,問到我覺得在紐約大學教書可以掙多少錢。

「我不知道,」我說。「但那是個很好的大學。也許他一年至少掙五萬美元。」

「他也有一輛車,」徐先生說。

「大多數美國人都有,」我說。

「一輛車花多少錢?」

「看情況。通常是一萬塊多一點。」

「那他的工資肯定有多的,尤其是她也工作。在他的信裡他不怎麼提到錢。」

「唔,我想他們的房租會很貴,你知道。在美國生活的開銷是很高的,尤其是在紐約。」

「他的岳父給他們買了套房子。也許他們可以存很多錢,是不是?」

我不太確定他們到底想要瞭解什麼,但看上去,他們只是好奇,想要知道那個男人在美國的生活是個什麼樣。他們問我如何取得美國公民身份,還問我在美國教書是怎樣。我們聊了一會兒政治,而徐先生問了我對台灣問題的看法。

坐在那堆信的邊上,沒什麼問題比這個份量更重了。我回答說我從來沒去過台灣,所以我並不瞭解。

「大多數美國人怎麼想?」他繼續加壓。

「多數美國人也不很瞭解這個問題。我想多數人希望和平。」

「他們認為台灣一個獨立國家,是不是?」

我很高興至少我們改換了發音——每次我在不確定的情況下,總是想用「他們美國」,而不是「我的美國」。那是一個小小的,然而重要的區別,但我依然覺得很難回答他。

「多數美國人覺得台灣就像一個獨立的國家,」我說。「它有自己的政府,自己的經濟。但美國人知道它的歷史與文化和大陸一樣。也許他們覺得它應該回歸中國,但只是在台灣人準備好了的時候。多數美國人認為這個問題比香港複雜得多。」

我的回答似乎讓他滿意了。我想向他問問那個兄弟的情況,但我心裡覺得還是換個時候跟孔老師談比較安全。我問徐先生豐都過去是怎樣。

「當毛澤東當領導的時候,」他說,「所有一切都很糟。我們不能跟像你這樣的外國人說話。在那些日子裡,沒有一點自由,也沒有權利。但在鄧小平開始改革開放後,所有事情都有改善了。現在好些了。」

這跟我經常從四川人那兒聽來的一樣,只是徐先生對毛的觀點要直率得多。他有一幅鄧小平的畫像,顯眼地掛在電視機上方。

在我們渡江時,徐樺告訴我她會開車。我們在一條老舊的電動渡船上往南岸區,那兒新的移民城正在建設當中。當時我們正在談些別的話題,突然間,徐樺告訴我她懂得開車。

我在涪陵已經住了很久,足以明白這一點值得欽佩。「是為了你的工作嗎?」

「不,」她說。「我在業餘時間學的。」

「就為了玩?」

「是的,那是我的愛好。」

「那肯定很貴吧。我知道在涪陵很貴。」

「在廈門要貴多了——它花了我六千塊錢,上培訓課。但我想有一天我會有能力買車的,所以我想要現在就去學。這就像你們美國——美國人不是都有車嗎?」

「是的。即便學生都有——我在高中時就買了一輛。」

「你看。現在我們中國的生活水平上升那麼快,最終人們也會有能力買他們的車,就像你們美國人那樣。」

渡船在長江的心臟緩緩搖擺著前行。我眼前短暫出現了涪陵二十年後的交通景象,相當嚇人。徐樺繼續說著。

「我想去你們美國,」她說。「尤其是紐約。也許有一天我會去那兒出差,為我的公司。」

幾個星期後,我跟孔老師上課,問到了他的岳父。他解釋說,徐先生的父親是從武漢的大學畢業的,之後,國民黨派了他去成都做電台工作。那是在1940年代,最後,他被調去了台北,那是台灣的首都。他的妻子與兩個年幼的孩子留在了身後,跟豐都的親戚在一起。這次調動不是永久性的,徐先生的父親總以為他會回到四川的家。

但在1949年後,當國民黨逃去了台灣,這一家人就永久分開了。他們不能交流信件,而徐先生,當時還是小孩,開始了一個漫長而倒霉無助的人生。

「在解放後,他們的生活很艱難,」孔老師解釋說。「他的母親頭幾年就餓死了,因為鄉下的情況很糟。孩子們勉強活了過來,一旦開始上學,又得面對許多迫害的問題,因為他們的父親在台灣。在文革期間,他們被打成了叛徒,特務。在那時有黑九類——你知道那些嗎?有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叛徒,間諜,走資本主義路線,還有臭老九,那是指知識分子。你和我都算是臭老九了——現在有時我們老師也互相那麼叫,當作玩笑。

「兩個孩子沒有遭受多少暴力,但他們受到迫害。主要的意思就是不給他們機會。如果他們想要讀到初中以上,或者在工廠裡找份好工作,他們都沒機會。在政治會議上,每個人都批判他們,即便他們都幾乎不認識自己的父親。

「到了改革開放後,徐先生開始往台灣寫信,看看他父親是否還活著。1980年的時候,他找到了他——直到那時,他還不知道他父親是死是活。他們開始通信,在1988年,他的父親回到大陸,探訪了他。他在台北有個好工作,在電信公司——他在那兒的地位跟大陸的高幹差不多。他又結了婚,在台灣分離後,他又生了小孩,包括那個在美國的兒子。

「在中國與台灣的關係開始改善後,政府開始給我岳父這樣的人工作,因為他們受過迫害。這也是改善關係的一個手段。所以,1988年,徐先生在電廠裡得到一份工作。當然,到那時為止,他已經受了太多的苦。即便今天他也不想談到文革。」

我想著那個豐都的老人,還有他那扎信。我在四川的經歷常常是這樣——我和人們交流摩擦很久,才對於他們過去的混亂經歷獲得一點點的瞭解,而正是那些經歷使他們成為了今天這樣子。幾乎不可能抓得住那些影響到徐先生人生的種種力量,之前的,之後的——戰爭,台灣的分離,文革;大壩,新城;他在廈門的漂亮女兒,以及她的手機,她的駕駛課。一個人無助地經歷了這全部,從開始到結束,還怎能保持理智清晰呢?

但我想起掛在他電視機上的鄧小平像,我記起他的苦相,在喝那瓶糟糕的法國紅酒時,他女兒從廈門帶來的。很顯然他不喜歡那酒的味道,但他知道那是生日慶祝裡昂貴的一部分,於是他擔負起義務來喝了,直到空杯。在那之後他女兒又滿上了,他也喝了。

在假日快結束時,我被捲入了一次公眾場合下的爭吵中,在高筍塘,涪陵上城區的要道。這事情乃是從抑鬱中爆發的,到那時為止,乃是我人生中捲入的最嚴重的一次爭吵。

我經常在節日的夜裡去那兒吃飯,因為我已經跟幾個在人行道上的攤販熟悉了。張龍華是我主要的朋友;在白天,他會賣香煙,運營一個收費電話,在夜裡,他在一個燒烤攤上賣烤肉。他是個友善,溫和的男人,而且我注意到人們往往會聽從他的話。偶爾夜裡那兒會有爭吵——有時在客人與攤販間,但更普遍的乃是在攤販們之間,他們已經在忙碌的人行道上劃下了一定的地盤。在夜裡,道上會有很多人,而一個像張先生那樣賣烤肉的,可以一晚賺得五十元。去年他在深圳那兒賣烤肉,但他回到了涪陵,因為扣除了成本後,深圳那邊利潤低。

有一次我看到兩個燒烤小姐打了一場惡仗,從互相指責開始,升級到扯頭髮,越來越暴力,直到最後兩人嘶叫著,彼此扯拽對方的衣服,而一群人聚集圍觀。奇怪的是,兩個女人都跟男人一起賣燒烤,我猜測那是她們的男人,丈夫或男朋友,然而在打鬥中,這些男人只是消極站在一旁。他們看上去很尷尬,或是驚住了;其中一個把他的注意力放在烤架上,翻著碳,好像沒事情發生。另一個男人只是傻傻地看著。終於,張先生走過去,停止了打鬥,但此時,一個女人的衣服已被扯爛掉,她站在那裡,胸罩露著,咒罵著,吐著口水,直到有人把她領回家。她走後,她丈夫留下了,安靜地幹著活兒。

這種打鬥是不尋常的;多數時候,常來擺攤的人們處得很好,互相支持,當出現困難的時候。我喜歡高筍塘的這一點——這裡有一種社區意識,而以張先生為中心,而通過他,我認識了其他的攤販。其中一個是刷皮鞋的十歲女孩,她從小學退了學,因為她家人付不起費用。我不知道對此該做何反應;我經常在城裡找人刷鞋,有時我覺得不如把這生意給那女孩做。其他時候,我又覺得,讓一個小學退學的十歲女孩來給我刷鞋子,實在太可怕,所以我去找了別人。跟我在涪陵生活的許多方面一樣,我的行為缺乏持續性,而我總也弄不清怎麼做才是對的。

在節日臨近尾聲那個夜裡,我從張先生那兒叫了五串肉,他請我坐在他的凳子上,像從前那樣。有幾個攤販過來聊天,也有許多路人停下來,看著外國人。

過了一陣,那些關注減少了。我吃完了烤肉,坐在那兒讀重慶晚報。我覺得有人在接近我,然後他向前靠過來,對著我的臉大叫「哈嘍嘍嘍嘍嘍!」他憋足了勁大叫,然後笑起來。我沒有抬頭看——沒理由去理會那樣的人。

我感覺他走遠了,以為他已經離開;通常對付那些騷擾我的人,就是不去理他們。但一陣後,他回來了,抓起張先生烤架上的一根香腸。他把那根香腸塞到我面前,。「吃!吃!吃!」他叫道。

在涪陵,有兩件事情特別能讓我發火。其一是身體侵犯——有人撞我,或者拽我,或者沒禮貌地把我推開。另一件,就是人們把我當動物對待,咕咕嚕嚕,或者做露骨的動作,以為這外國人很遲鈍,而且不會說中文。這個拿著香腸的男人成功地觸及了我的兩個敏感點,我的那種慣常的消極立即消失了。[1]

我迅速站起來,打掉了他手中的香腸。他是一個接近四十的小個子男人,他往回縮,吃了一驚。我往前踏了一步。「為什麼你要來煩我?」我問。他口吃了,想要找出話來。我舉起手來,舉到和他的頭平起,然後收回來,到我的下巴。

「你個子比我小得多,」我說。「你不應該去騷擾比你大的人。下次我會收拾你。」

他往後又退了一步,我又一次坐下了。圍繞在我們周邊的人安靜下來。我第一次仔細看那人,看得出他是個麻煩。在他眼中閃著卑賤,而且很顯然他很窮。他定定神,開口了。

「我有比你大的朋友,」他說。

「我想見見他們,」我說。

「他們就在街上。」

「去找你的朋友來,」我說。「我會呆在這兒等你。去——滾開。」這是一個很常見的侮辱,有幾個人笑了。那小個子男人沒動。

他憤怒地說些什麼,我聽不懂。張先生過來了,我問那人是否他的朋友。

「不,」張先生道。「他是刷鞋子的。他沒文化。你不會想跟他計較的。」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小東西,」我說。只是四川另一個常用的侮辱詞,去問一個人他是什麼東西。我不應該再去進一步惹怒他,然而不知為何停不下來。邏輯上,我知道這一幕很荒唐——作為號稱的大男人我重量才130多斤,而這個五尺高的,威脅說要去找他的大朋友。

但這場衝突裡有一種緊張的氣氛,而我能感覺到,對我們兩人來說,這不僅是口頭上的侮辱了。那男人很窮,在我的悠閒姿態中,他無疑看到了金錢與藐視。那過去的一年半時間我都不是現在這種樣子,而在他表現出的狹隘意識中,我看到了我在涪陵所見的最糟糕的憎恨與恐懼。這種情感是很不幸的,但現在麻煩已經展開,而我不願後退。「去吧,小朋友,」我說。「去找你的大朋友來。」

人們笑了,而他更火了。張先生看起來很著急,叫那人離開,但他不願意。他站在那兒,離我十來英尺遠,狂怒地盯著我。

我轉向張先生,對他說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幾分鐘過去了,人們走開了。那小個子男人還站著,看著。一個常來的做火鍋的女人來跟我聊天,我抱著她的小嬰兒。那個十歲大的刷鞋女孩過來看那嬰兒,在走回去的時候,她對那男人罵道。

「神經病!」她叫著。「不要給那外國人找麻煩!」

我看著那小男人,他的怒火在增長。部分是因為那女孩侮辱他,但只要是因為人們對我那麼在乎——給我凳子坐,把小孩給我抱。我想要去同情他;他一個人在鞋攤工作,為了所得忙忙碌碌,而那個有著高薪的外國人舒舒服服坐在那裡,吃著烤肉,跟人們聊天。

他再次說話了。在他的眼睛後,他所想的一切都化為了一串憎恨。

「我們中國人不需要這種外國人,」他大聲說。「我們為什麼讓像這樣的外國人來我們的國家?看看他多粗魯,像這樣侮辱我。我們不需要這種外國人在我們家裡。」

那時,我知道我心中的憎惡可以跟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相比。我不會挑起打鬥,但如果他碰我的話,我肯定要還擊。他所惹怒的那個人,是我自己也不瞭解的,因為那個人我在家裡從不認識。四川給我帶來了部分變化,在許多方面我比從前耐心與包容了,然而也有其他的部分,卻對這種情形毫無忍耐。我對人群說道。

「你們中國人不需要那種中國人,」我說。「這種人給了你們一個壞名聲。當我回家時,我會告訴人們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很友善,就像你們一樣,但我也會說,有時會有他那樣的人恨外國人。他才是那個粗魯的人,而他沒任何理由就來騷擾我。他挑起了麻煩。」

一切都靜下了來,只有我的聲音;沉默讓我發抖。我很憤怒,然而我控制住了情緒,讓自己可以清晰說話。「你過來騷擾我,小朋友,」我說。「我告訴你住手。現在你想要找麻煩,我就給你麻煩。過來吧,小朋友。過來。」

那男人向前走了一步,而張先生過來擋在中間。那個做火鍋的女人對他叫道:「這外國人是個老師!他有文化——你不應該對他那樣。」顯然,沒有人支持他,而沒有幫助的話,他幹不了什麼。他的大朋友始終沒有出現。他坐回到了鞋攤上,從遠處看著我。

我想要離開,但我知道我應該等等,直到顯得我並不害怕。我跟人們聊天,讀我的報紙。緊張氣息仍在,我能看出,所有人都在等待,看看那個小男人會不會做什麼動作。

我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感到羞愧。我很高興高筍塘的人們喜歡我,維護我,但我知道我沒必要為這小事做得那麼殘忍。這事件讓我尷尬;我曾在普林斯頓與牛津受過教育,而不知為何,我覺得有必要去一個四川刷鞋的開戰,直到人們說他沒文化。我知道他的那種騷擾跟我個人並無關係,而我知道我應對他感到同情,因為他的苦勁兒來自其他壓力。

但在涪陵生活一年半後,我已不能把我所感受到的憎恨給推一邊去。我可以提醒我自己,我是誰,我可以去想想我整個人生中所具備的優勢;但在這街上,一切都溜走了。在這種地方生活的陌生感,以及壓力,肯定將改變你,而我心中的某種東西早已變硬了。真的,我不確定那男人是否全錯:也許涪陵的人們不需要這種外國人。但在某個程度上,這個外國人也是他們幫著造出來的,好也罷壞也罷,我們黏在一起了。

我納悶那個小男人在想什麼。他坐在攤邊,看著我。沒有人停下來找他幹活。過了一陣,開始下雨了。

「我得走了,」我對張先生說。

「當心你的錢,」他說,向那個小男人擺擺頭。

「那不是問題,」我說。我謝了他,走了。我故意從那小男人身前經過,他沒動。我走開了,沒有回頭。


[1] 譯註:有一個說法,來自電影學院一個老師,他歎道:中國人的尊嚴底線比較低。何偉的反應,正是從另一面印證了這個。這大概也算文化差異的內容之一。可能那個侵犯何偉的人只當是開玩笑,雖然是一個很爛的玩笑,他卻不會意識到,在何偉看來,這是觸及尊嚴,而變得如此嚴重。

以我的經驗,有些時候一群熟人聚會,往往會拿某人取笑,玩笑話會說到傷人的地步,但卻不破壞氣氛,從不會有人當場翻臉。這是否也算尊嚴底線不高的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