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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老師

「每個人都需要點信仰,」孔銘說。「宗教,或者資本主義的民主,或者共產主義——不管那信仰是什麼,每個人都需要一點。我的信仰是共產黨。我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就想加入了,但在那時,我沒被接受。」

孔老師是個黨員,一個前農民,現在涪陵師專的中文系教中國古代文學。他三十三歲,在他的黑髮中有一些銀絲。他常帶著溫和的微笑,上唇的鬍子淡得幾乎看不見。他對漢朝的詩歌懂得很多,他三歲的兒子取名叫松濤:風吹過松林時的聲音。

「在中國詩裡,這是個常見的詞,」孔老師解釋道。「它也曾經被雪萊用過——我在譯文中讀到的。他寫過一首關於森林的詩,當他描寫森林發出的聲音時。我想那森林是在意大利,不是很肯定。」

在中國只有五千八百萬黨員——佔人口比例不到5%。有十幾年的時間,孔老師一直想加入,但直到去年他才被最後接受,在一次正式的申請,以及三個月時間的面談與評估後。「在過去,他們往往會很仔細瞭解你的家庭,」他說。「你的背景是非常重要的。但現在不是那樣了——他們轉而看你的想法,那樣好些了。

我想共產主義的基本目標——去幫助窮人,讓事情平等——我想這些目標是好的。黨肯定是有問題的,有些人加入,是出於自私的目的。他們想要更多權力,在他們成為黨員後,只關心自己。那是不好的——所有我們才會有腐敗,因為有些人只關心自己。如果共產黨越來越糟了,當然普通人不會相信它。這是現在最大的問題了。但我相信多數人依然支持黨,而我肯定同意它的主張。那裡總會有些問題,然而基本的目標是好的。」

中國共產黨的一個基本目標總是穩定人民,傳統上,這是通過國營的工作單位來維持的。孔老師的單位是學校,作為其結果,他的生活沒有企業主那種的不確定性,也不需要打拼。他的三室的住房為學校所有,由學校維護,租金大約是三十元——那麼小的數目,交租只是種形式了。學校還給孔老師提供了健康保險,以及退休金。不到八百塊的月工資是不高,然而額外的收益是在安全感上,因為學校炒掉僱員還從來沒有聽說過。孔老師所有的,在美國會稱為「終身任職權」,只是在共產主義的中國,傳統上這種終身任職權是從你開始工作那一刻就給你了,而它乃是給任何一個為國有單位工作的人:教師,政府官員,郵政人員,火車乘務員,碼頭工人,工廠工人。在中國的共產主義下,所有這些人都有工作安全——「鐵飯碗。」

但這個用語已經在滑入過去了,涪陵的人們現在對它有兩種用法。通常它是帶有諷刺性的,當地人強調它是一種浪費的機制,需要深入改革;但也有那些人,帶著懷舊的鄉愁,描述著過去舒適的生活,而今在逐漸消失。如何用這個詞,取決於一個人對單位制度的立場,而逐漸的,政府在採納對鐵飯碗的批評觀點。作為其結果,沒有飯碗再是純鐵的了,也沒有哪個單位沒有改革,再也沒有不帶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它發展成為了共產主義和資本主義結合的奇怪婚姻,持續不停地變化著,重新定義著孔老師那樣的人的生活參數。

第一個重大的變化,將在今年的遲些時候到來,在1998年的六月,當他的住房將要私有化時。他不再享有一個月三十元的形式房租;取而代之,那五十四平方米的公寓將被賣給他,價格為一萬塊多一點。這是一個好價錢——然而對一個賺八百一月的人來說,還是很多錢,而他的妻子,作為一個自由職業的攝影師,掙得還要少。當然,房子的價錢可能會上漲,在未來給孔老師帶來利潤——但沒有任何過去的經驗教他把房子視為投資。在涪陵,沒人討論按揭,以及再融資,從來沒聽說過一個普通市民向銀行借款的。要買大件商品的話,你就從自己的儲蓄裡掏錢,或者你得向朋友與家庭成員那兒借——或者,如果弄不到錢的話,你就乾脆別買了。

其他的裂縫也在飯碗上蔓延。政府已經決定,單位的保險體系,將被改革。這個改變的細節還沒有決定,但可能涪陵的教師將來得去買自己的保險了,從中國新興的保險公司那兒。很快,孔老師與他的妻子,徐麗嘉,將要應付孩子上學的問題了。江東區的小學收取的是標準費用——一個學期一百多點,包括學雜費。這樣的開銷是不難應付的,但公立學校的教育質量開始在涪陵分化了,因為聲譽好的學校可以收較高的費用,來保住頂尖的老師。江東區的學校滑入了這種競爭環境中,師專的多數老師都選擇把孩子送去下城區的學校。但這種轉移越來越貴——幾年前,轉區的價錢是八千塊,現在,這種一次性的費用跳到了一萬二。而三年後的費用將是多少呢,當孔松濤準備入學的時候?這錢值得花嗎?還有別的中國特色要降落到曾經穩定的社會主義單位中,給這家人帶來更多的困難嗎?這些改變,會不會觸及到臨界點,讓孔老師不再把共產主義說成是他的信仰?

但即便在這些變化當中,孔老師也不是特別焦慮。在必要的時候,自然會做決定;在此期間,他教著古代文學,看著他的兒子成長。這種泰然自若跟他的黨員身份,對政府的服從,並沒有關係。他平靜的原因跟許多其他中國人一樣,雖然在外人看來,這些變化看上去叫人受不了。理由很簡單,他曾經見過比這更糟的日子。

「當我小的時候,我們沒有足夠吃的,」孔老師說。「尤其是在1972和1973年——那是特別糟糕的年份。部分原因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偏遠地區,土地不是很好,但也因為文革的問題——生產和農業方式的問題。在1970年代後期,情況有了點好轉,但還不是很好。我們從來吃不上肉;我總是餓著。每天我們都喝米粥,而且我們只有一點點粥。我們很少會吃到鹽。我們吃野草,野花,松籽——那些我都吃過。」

「在我五歲的時候,我母親死了,在她生完我妹妹的時候。當然,我們沒有牛奶或者什麼別的給那嬰兒,她也死了。我不記得當時那情形了。但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父親也死了,那個我記得。他突然生了病,非常嚴重的感冒,三天內,他就死了。」

「在那之後,情況更糟了。我的祖父沒有力氣去幹活,而我太小了,幹不了什麼,所以我的叔叔不得不負擔我們所有人。在那個時候,村裡的生產隊很壞,他們一點也不幫忙。後來,情況改善了,他們開始來協助了,但有許多年,情況都很壞。」

孔銘的早年生活,全都發生在豐都城外的山上,那小城,現在大約有三萬居民。從他童年的家裡,要走一個小時才能到最近的公路上,而從那條路到豐都,坐車大約要三個小時,是以孔銘直到十四歲才第一次看見豐都城。他幫他的叔叔種田,他們在山坡上種小麥,玉米,在稻田里中稻米,在任何可能的地方種蔬菜。「當時不覺得那工作辛苦,」他說,「但現在就會了,因為我已不再習慣了。」他看著他的手,笑了笑,現在它們是教師的手了——染了墨水,柔柔軟軟,塵土與繭子早已不見。

「我現在到鄉下去,」他說,「我不能相信那裡的工作看起來那麼辛苦,即便在涪陵的郊區,那裡的農民相對要好點了。我不能相信我過去在那樣的對方生活過。而我看到這裡的學生時,他們多數是農民的孩子,我想要跟他們說不要浪費父母的錢。那麼多的學生都來自跟我一樣的背景,而他們已經忘了田里幹活多少辛苦。在週末他們出去玩,浪費那麼多錢。」

他的初中同學只有少數幾個上到高中,而除了他,沒一個考上大學。他被四川師範學院錄取了,一個四年制的學校,在成都,那是省裡頂尖的師範學院了。1988年畢業後,他在豐都一家貿易學校裡教了六年,然後涪陵這邊給了他一份工作。

在美國,幾乎所有像孔老師這樣靠自己爬升的人,都會充滿了白手起家的自信——也許是傲慢,但中國特色就是,這種自豪感完全不存在。他很少提及他的背景,而他從不去強調過去的困難,因為他知道,情況也許會更糟。

「我的家庭在文革期間沒有任何的麻煩,」他說,當我問到政治問題時。「我們很窮。在地主之後,有三種農民:富農,中農,貧農。我們是非常的窮——當你窮成這樣的時候,你對文化革命沒什麼可擔心的。只要你不去偷,不去殺人,或者犯別的罪,沒什麼可擔心的。我們家裡沒人受到迫害。

「我記得在文革末期的一些村裡的集會,在1974,1975年。當然,我不是真的理解,當時我在上小學,但我記得很清楚。他們會帶一個地主,或者一個走資本主義路線的來——通常是一些想賣柴火和蔬菜的人——他們就開個會來批判他。他會這樣站著。」

孔老師展示了:兩腳併攏,腰略彎,低下頭來,下巴頂著胸。他一動不動站了幾秒鐘,然後笑了,繼續講故事。

「他們不再搞坐飛機了。多數就是那麼站著,如果他們的頭不夠低,人們就會逼他低下去。我記得村裡有一個老人,他曾經是地主。在集會上,他們讓他那樣站幾個小時,低著頭。他會把頭轉向一邊,這樣會舒服些,最後,在集會結束,他的頭就一直那樣了。即便在文革結束後,他會走在村子裡,頭斜向一邊。」

孔老師還站著,現在他把頭斜向左邊,在屋裡走著。他又笑起來,搖搖頭。

「當你還小的時候,那種事看起來很興奮。當然它對孩子有影響——在你小時候看到那樣的事情,它會影響到你的想法。在那時我們覺得好玩。在聚會上,他們會批判一個同學的父親,然後我們都會取笑那個孩子:『你爸爸是個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我們不懂那是什麼,但我們會說。「

他模仿一個孩子,用手指著,笑著,摀住他的嘴,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突然,他變得嚴肅了。

「今天人們回頭看那個時代,說很荒唐。它幾乎是滑稽的,因為人們做的事情那麼荒唐。但那個時候,所有那些都是很嚴肅的——那是現實生活。它不好玩。在今天是很難理解的。

「也許,到了未來,情況也會一樣。自從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以來,所有事情都好多了,我們知道文革的問題不會再次出現。但從未來回頭看,也許又會不同。今天我們回頭看文革,覺得很荒謬可笑,也許在未來,人們回頭看今天,他們會說一樣的話。」[1]


[1] 譯註:孔老師很有歷史感,我認同他的話。如果多數中國人都有他那樣的歷史感,那樣的心態,無疑將是中國的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