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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錢

在涪陵,錢對我沒多大意義。我一個月掙一千塊,而一個中國城市家庭的平均月收入是430元——五十一美元,在官方匯率下。在農村地區,平均月收入只有175元,但農民們可以省點錢,因為食物是自己種的。[1]

我的薪水相對來說是高的,只要我不去太多旅行,生活是舒服的。一張去重慶的水翼船票為80元,雖然你可以坐慢船來省錢,那是二十四元,多數當地人也是那麼做的。在頭一年裡,我經常坐慢船而上,直到某天夜裡一隻老鼠跑過我的頭上,在我睡覺時。

我醒了,開了燈。船艙裡滿是老鼠,棕色,肥肥的江鼠,拖著長尾巴。它們四散在地板上,鑽進人們的行李中去。其中一個爬上了下鋪的一個女人身上。那個女人在被單下轉轉身,沒醒來。我對那些老鼠看了一陣。最後我離開了船艙。

餘下的夜晚,我坐在甲板上,聽江水流過。我想著坐這船省下的錢,大約是七個美元。在那次後,每當我要往上游去時,我都選擇了水翼船,但這種情形也很少。我在重慶有些朋友,除此之外,我沒什麼興趣到那兒。多數時候我並不旅行。

呆在涪陵,讓我花不掉我的月薪。沒有理由去存錢;小心開支,我每月可以省下三百塊錢,那意味著一年的節儉生活可以獎勵我四百美元。那是和平隊生活的一個好的方面:我的薪水那麼低,省錢毫無意義,但我的涪陵生活那麼簡單,那麼便宜,讓我不需要擔心我的預算開支。在某個意義上,我此時是最富裕的,因為那就像是玩具錢,我根本不用去想它。

在城市裡晃蕩時,我胡亂消費了不少錢,買任何吸引我眼球的東西——書,圖片,小飾物,黑市的卡帶。有一次我挑了個竹子的釣魚竿,不為任何理由,把它放在我餐廳的角落裡,讓它在那裡積灰。在軍品店裡我買了人民解放軍的制服與配件。那種店裡賣所有的東西——衣服,鞋子,野營裝備。一根夜行棍要三十塊;手銬130塊。有三百塊,可以走進去買一把高力度的電子槍。如果你有單位證明的話,可以花不到兩百元,買一個殺氣騰騰的催淚瓦斯。他們不賣手槍,但你可以買到槍套。

從不同的店裡,我把我的制服一塊一塊拼起來:舊式的解放軍褲子,上面有紅黃色的長條,一件公安的背心,一件不錯的部隊夾克,帶墊肩的,一頂短沿的紅軍帽,額頭上有一顆紅星。當我花十五塊錢買肩章時,那個售貨員很嚴肅告訴我說那玩意兒不對——顯然外國人應當在肩上掛別的什麼東西,當他打扮成人民解放軍的軍官時。我反正還是買了;它們跟我帽子上的紅星,褲子上的條挺配。

有時候我會在上課時穿那制服,那總會讓我的學生們很興奮;他們有些人想說服我每天都穿。我從沒全副武裝進城過,但我時常會穿那褲子,那挺舒服的。許多農民和棒棒軍也會穿它們,而有時候人們問我是不是維族人。

除了我浪費的錢之外,幾乎我所有薪水都花在了吃上,因為我每頓飯都在外面吃。餐館可算這城市裡最舒服的地方之一了,有些老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四川的食物很棒。沒理由讓我自己在涪陵做飯。

我每天至少要去一次學生之家。通常是我一個人去,但一周裡會有些時候我們四個志願者在那兒中午聚餐。我們向馮小芹展示如何做四川版的意粉,而亞當在餐牌上寫下外文。除了我們外,沒人會點意粉。後來,他們有了台電話機,亞當和我有時會提前訂餐。這種專業感讓餐館的人很高興,他們也開始打電話到我們的寓所,邀請我們去吃飯。我會接電話,而黃小強會問:你們來吃午飯嗎?你們想吃點什麼?亞當和我告訴他一碗米粉,一碗意粉,然後我們跑下山,乘熱吃飯。

我最喜歡星期天晚上的餐館,當它擠滿了學生時,而街上全是享受週末最後時分的人。但在下午時分也很好,這時生意不多,我會獨自坐著看報紙。我會跟他們一家人聊天,經常談到錢,幾乎涪陵每個人都在談錢。我已經習慣了談論那個,即便對我來說,那不是真的錢,而我每個月都讓它從我指尖溜走。

十二月的一個下午,我坐著看黃凱在餐館的台階上玩兒。他像冬天裡所有的中國小孩一樣,乃是一捆鼓鼓囊囊的衣服。他的帽子和褲子是她媽媽手織的。他的褲子在褲襠處開了口,因為他還沒學會上廁所,他的屁股和腿內側因為寒冷而發粉紅。他快二歲了。他穿著一層一層的汗衫與毛衣,外面是一件仿皮的夾克,是他媽媽在城裡買的。「質量很差,」她的態度不以為然,當我為了那衣服讚揚她時。「只有二十元錢。」她總是告訴我黃凱衣服與玩具的價格。

我吃著米粉,從我美國製造的塑料耐爾吉水壺裡喝水。在中國,這種野營的水壺乃是無價的;它們由硬塑料做成,能夠盛滾水,那種滾水在中國的酒店,餐館,火車,輪船上都有供應。當我初次來到四川時,這種水壺還不普遍,雖然偶爾在成都那樣的大城市裡,我見到一個的士司機在用。通常那是通過一個親戚或朋友從發達的沿海城市如深圳那兒買的。

在1997年的早春,幾個成都商店開始囤積冒牌的耐爾吉水壺了,到了六月,每個人都有了。成都是個相對時髦的城市,外國風尚較易快速傳播,經常不需任何原因。城裡多數的自行車後擋泥板上,都裝飾有「英特爾奔騰於內」的貼條,跟那些美國的電腦上的一樣。成都幾乎所有的自行車都只有一個檔,肯定也沒有英特爾在內;但那個貼條很時髦,你在哪兒都可以見到。

對於冒牌耐爾吉水壺的需求比較容易理解,尤其是在一個如成都般喝茶成癮的城市,水壺通過社會各階層迅速傳播。他們首先為的士司機所擁有,他們比較容易在這種潮流中先導——的士司機有一點獨來獨往的品質,錢也不少[2]。在那之後,生意人跟上了,然後是小姐們,最後,到了夏天,甚至茶室裡的老人也從假冒的耐爾吉水壺中啜茶。很快,你就能花二十塊錢從四川任何一個城鎮裡買到了它了。

那些瓶子有一個標牌,把它們形容作美國人做的太空瓶。但它們顯然是中國工廠的產品,因為它們沒什麼標準,而商標經常拼錯。在那個意義上,事情跟十七世紀並無太大變化,當時一個叫多明戈的西班牙神甫形容了中國的商業模式。「中國人非常善於模仿,」他寫道。「他們能把見到的所有歐洲貨模仿到完美。在廣東省,他們把幾種商品仿造得十分完美,以至於把那些貨品當歐洲貨賣到內地。」

即便在這些水壺普及到了涪陵後,黃凱還是對亞當與我用的水壺十分著迷。這跟那閃亮的塑料有關,也因為它們和外國人的聯繫有關,黃凱始終不太信任外國人。

十二月的一天,我晃著我的水壺,把它放到凳子上。那小孩蹣跚上前,小心又好奇。

「股票,」他說。「股票。」

我轉向他的媽媽。「他覺得它跟電視上的股票信息很像,」她笑著說。她手指向水壺的一側,那兒顯示著容量的標記水平,從100毫升到900毫升。我的水在五百毫升,還在減少。

黃凱忘了那水壺,轉去了台階上。他爬在地面,褲子裂開,在地上滾著一隻玩具車。過了一會兒,我聽他對自己嘟嘟著。「毛主席,毛主席,」他說。我不知道什麼促使他說這個:在他家的客廳裡,有一張毛澤東的畫像,也許他想到了那個。他還沒到兩歲,腦子卻已經混雜了許多的東西。

毛主席憎恨金錢。他的父親——一個狡猾,貪婪的地主——掙了不少錢,也許部分是出於對他的叛逆,毛澤東憎恨任何與錢相關的東西。身為一個貧窮的革命者時,他鄙視它,身為共產黨的主席時,他拒絕碰它。

毛是新中國的父親,是以,也許部分是出於對他的叛逆,現在的中國人許多時間想的,談的,都是錢。也許只是因為現在他們的錢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多了,有了更多的手段,去賺,去花,然而即便有了那麼多新錢,卻總還是不夠。在涪陵所有地方,都有人在談錢。

這沒有什麼可羞恥的;當說到財務問題上時,沒理由羞羞答答。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的收入,而一旦某個朋友有了樣新玩意——一件襯衫,一個收音機,一隻筆——你會問他花了多少錢,他就會告訴你。提到錢,就好像過去人們碰面時的習慣:吃飯了嗎?直到最近,這國家多數地區都還是窮的,而吃飯乃是人們找到真實樂趣之處,就像他們從掙錢中找到真正樂趣一樣,不管是怎麼掙的。

我喜歡這種坦誠;它幫助我去瞭解人們的生活,因為我可以問他們的收入或開銷,不用擔心冒犯他們。我總是告訴人們我自己的薪水(當然,考慮到何偉對他收入的態度,這並不難)——一般說來,這是人們所問的第二個或三個問題。在第二年裡,這種自我揭露幾乎不需要了;看起來城裡的每個人都已知曉。一天夜裡,我坐在南門山一張椅子上,跟聚攏來的人聊天,有人問到我每月的收入。在我回應前,另一個聲音叫道,「他一個月掙一千塊!所有師專的老師工資都一樣!」

人們總是在談錢,而我不會把他們形容為貪婪:我在涪陵所認識的中國人非常真誠的慷慨大方。如果我跟某個人一起吃飯,他或她會付錢;事情通常就是這樣,我就是沒辦法。我們的學生也是如此——如果他們剛巧在學生之家吃飯,而亞當與我也在,他們總是想要付賬,儘管他們的財政很緊張。同學們一般的預算乃是每個月兩百塊錢,或者說是二十四美元,那對他們的家庭來說,已經是不小的開支了。因為師專的多數學生都來自貧困的農村地區,學校給他們每人每月五十元的補貼。

在米粉店裡,我們學會了提前付賬,當學生在身邊的時候,儘管老闆並不贊同這個。「你們是他們的老師,」馮小芹有一次對我說。「他們尊敬你,而他們應該為你付賬。那是我們中國的傳統。」她也很大方;我經常在餐館裡免費吃飯。

部分的原因僅是因為「外國朋友」綜合症,但在一個較小的程度上,他們對彼此也是這樣。他們特別對他們的家庭慷慨——如果關係較近的親戚需要錢,他們毫不猶豫,也不期待歸還,錢就給出了。我的一個一年級學生,阿默,現在已畢業了,在西藏教書,那兒的收入是一個月一千元——比他在四川鄉下教書的收入高一倍。但阿默把他一半的工資寄給了鄉下的父母,他們都是農民,而在這種慷慨行為中,沒有一絲負擔或後悔的成分。「那是我的責任,」他只是那麼說,當我問起的時候,而他解釋說,只有這樣,他的弟弟才能付得起他的學費。阿默在西藏的工作任期為八年,如果他提前離開的話,罰款高達兩萬塊,但我從沒聽到他抱怨這份支撐他父母與弟弟的工作。

在涪陵,所有事情都有個價格,而罰款乃是生活中常見的一部分。如果考試沒通過,學生會被罰十元,教室清潔不合格,兩元,早操錯過了,一塊半。我從另一所四川學校的和平隊員那兒聽說,一個學生被罰了五百元——足夠兩個月的開支了——因為在校園裡公開和女朋友牽手,當一個政府代表來城裡的時候。

所有的這些,都是為了成年所做的準備,而成年後也有其罰金。有時你得為一個新工作而交錢——一個反向的獎金吧。廖老師起初在她家鄉自貢一所學校裡教書,但她的丈夫在涪陵,結婚後,她想搬來。她申請了,在涪陵找到了工作,但這時糾紛開始。自貢的單位要求她付五千塊錢才能准許她離開,而涪陵師專也可以要她那麼多錢,才讓她開始工作。但涪陵這邊把那錢給免了——顯示出他們很希望廖老師來中文系工作。她很為此驕傲,涪陵師專給了她工作,不收一個子兒。你得是一個好老師,才能免費得到一份工作。

生第二個孩子的價碼,超過了一萬元,至少在接近師專的鄉下是如此。在城裡很少有人敢那麼做,如果一個女人生了第二個孩子,她有失去工作的危險。如果她不是為一間國有單位做事,會有別的壓力手段,有了第二個孩子,可能導致這個女人被迫做絕育手術。

多數城市居民看來已習慣了計劃生育政策,接受其後果,而無抱怨。畢竟,他們每天都在涪陵擁擠的街道,人行道上摩擦妥協,這使得人口控制顯得容易理解。但在鄉下的態度便不同。在那裡你可以躲避權力部門,而中國人給這些躲避行為一個詞兒——超生游擊隊。一個女人會去跟親戚一起住,直到她生下了孩子。在接近城市的地方它並不普遍,那裡權力部門控制很緊,但隨著你往山裡走深了,家庭的規模就逐漸增長。

一次我在公交車上碰上一個農村婦女,她剛從集市回來,我們的談話很簡單,跟我許多次與說方言的本地人交流的情形一樣。她問我掙多少,從哪兒來,為什麼來涪陵這麼糟糕的地方。這些都是很普遍的主題——人們總是奇怪,一個有自尊的外國人何以住到涪陵來,工資才一千塊。對此,我沒有回答;我不會告訴他們真相,說涪陵的不完美才是我喜歡這城市的部分原因,而正因為工資少,我才覺得富裕,我不需要擔心存錢的事兒。

我告訴那女人我是被美國政府派到涪陵來的,那是最簡便的解釋方法——在中國,每個人都理解政府決定你的工作是什麼意思。我向那個婦女問到她的家庭,她說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小兒子。

「但兩個孩子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嗎?」我問。

「是的,但也並不厲害。我們得付罰款。」

「你的兒子多少錢?」

「四千塊。」

「那不像現在那麼多,是不是?」

「是。現在人們要付一萬塊。我們沒付那麼多。」

「那很好,」我說。

「那時比較便宜,」她帶著懷舊的氣息道。「在那些時候,罰款不是很重。」

「你一年能夠存四千塊麼?」

「除非是年頭不好。」

「所以那不算很多。」

「不算很多,」她說。

女人坐在那兒微笑著,想著她那四千塊的兒子在家裡等她。她收拾一下竹籃裡的東西,又轉向我。

「你們國家有計劃生育政策麼?」

「沒有。」

「那你能有幾個孩子?」

「要多少都可以。」

「真的?」

「真的,」我說。「如果你想要十個孩子,你可以有十個。沒有限制。但多數人只有兩個孩子,因為他們只想要那麼多。」

那婦女帶著憧憬的微笑,搖搖頭。我想到底是哪個讓她更訝異呢——有一個國家,生育不受控制,或者美國人太傻了只要兩個小孩。我碰到的許多農民好像都傾向於後者,有時他們對美國農場的反應也是這樣,對一個四川農民來說,美國人真是不可思議的既幸運又不努力。他們發現密蘇里平均一個農場有292英畝的土地,實在驚人,同時農場還有機械化設備,偶爾會接到政府的補貼,然而,還有會有一些年份它們不能收支平衡。就農民們所想,你真得是一個很糟糕的農民,才能把這麼好的條件給浪費掉,就好像你真得很笨,才會在完全自由的條件下才生兩個孩子。

我的部分學生乃是罰款尚少的最後一代農民了。二年級的口語班上,有三十五個學生,其中只有兩個是獨子。那兩個乃是不用錢的,而其他人花的錢也很少,如果有罰款的話。戴安娜花了一百元。大衛的弟弟花了三百元。萊克斯有一個650元的妹妹,而朱莉婭的弟弟只要190元。傑裡米是一百元。他是家裡的第六個孩子,而之前五個都是女孩。如果你是一個中國農民的話,這一百元花的真夠值。

他們的家庭許多都如此——一連串的女孩,跟著來了一個男孩,標誌著孩子的數量到此為止。在那些日子裡,罰款很少,而農民們還是跟隨傳統模式,要孩子要到一個兒子為止。罰款,和其他與錢相關的事務一樣,不算敏感話題。有時我戲弄傑裡米,因為他只花了一百塊錢。我向朱莉婭提議,用五百去買她的弟弟,這樣她的父母就可以在投資上賺一倍,她只是笑笑,搖頭。

我的學生畢業後,多數被分配到了鄉下工作,在那兒他們每個月掙大約四百元——不到五十美元。這錢很少,但工作穩定,而且他們不用自己去找工作。共產主義中國並沒有獨立找工作的傳統,而依靠自己的想法叫我的多數學生都感到害怕,他們一般都接受了分配。他們接受的原因,還在於他們拒絕政府工作的話,會遭到懲罰。如果他們選擇自己去找工作,就得交出他們收到的獎學金,那加起來大約是五千元。在我第二年裡,權威部門開始改革這些規則,準備取消自動分配製度,但我的第一批學生還是受傳統體系支配。

更為進取些的學生往往會付這罰金,或者找到其他手段來迴避分配的工作。五個男孩找到了去西藏的職位——他們全部都是黨員,而他們去的理由除了金錢外,也有愛國精神。諾斯是一個班的班長,他在烏江涪陵搾菜廠找到了個銷售的職位。兩個最出色的女孩學生在浙江的私營學校教書。安妮,那個跟我住在同一棟樓的女孩,則跑向了南方——她先是在昆明做了名秘書,然後她去了深圳,那個靠近香港的經濟特區。

對四川移民來說,深圳乃是那種讓人憧憬的地方。人們在那裡賺錢很快,很容易,有時不需要關係,或者不需要受過教育;你所需要的,就是精明,再加點運氣。在我們和平隊員所去的所有四川師範學校裡都流傳著深圳傳奇故事。學生們低聲議論著某些同學,他們因為種種原因被開除後,去了南方,去了深圳,不到一年就發了財,感謝學校拋棄了他們。在我來的頭一年裡,一個英文系叫棟的學生因為作弊被開除,之後他跟隨著標準的放逐路線去了深圳。但在那個興旺的城市裡,他卻困住了——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關係。而第二年對棟來說,乃是徹底沒面子了,在付了一筆巨額的罰金後,他回到了學校,繼續學業。那就是深圳的另一面——但關於失敗的人,沒有那麼多的傳奇故事。有時你會聽說四川的好姑娘成了性工作者,當錢用完了,但大多數時候聽說的只是成功故事。

安妮從深圳給亞當與我寫來相當生動的信,描繪那裡的人才市場,她得付十塊錢去和潛在的僱主面談。那是個緊張而又昂貴的求職場所,很快的,她和她的姐姐就把儲蓄花光。最後,她們把資源組合起來,讓安妮的姐姐去人才市場,那兒她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那個工作要求流利的英語。面試讓安妮去了,得到了那份工作。她要求一千二的工資;老闆砍到了九百;而安妮已被拒絕多次了,接受了這個。

她在畢業前,從未離開過涪陵,現在,突然間,她在這個或許是中國最叫人興奮的城市裡,全靠著自己工作了。在她工作後不久,她寫了一封信,描寫她在辦公室的最初日子。

在頭兩天裡,我們辦公室只有一個女孩向我顯示出善意;其他人的表現好像我並不存在。我感到很孤單。我想到了你——你剛來涪陵時,肯定感到孤單吧。我鼓勵自己,努力去和她們交朋友。我的努力最後成功了;很快就被接受成了她們的一員。

在我們的辦公室裡,只有八個人。除了老闆(一個老男人)外,其他都是年輕的女孩。她們從三個不同的省來。露露,魯雲,徐麗,莉莉從江西省來;易曉英從湖南來,李娜從四川來。露露是最漂亮的一個,個子最小,很有能力,所有人都喜歡她。魯雲對我很好,叫我想到了艾仁(一個涪陵同學)。徐麗是個古典美人,大多數男孩子打來的電話是找她的。但我不太喜歡她,因為她的話有時很傷人。莉莉是另一個秘書,比我早來了兩天。她給我們的印象是又笨又不負責。是以她在辦公室裡不受歡迎。曉英大概是最關心減肥的女孩。她的電腦很好,而英語很差。我們有一個口頭協定,她教我如何用電腦,而我教她英語。李娜是唯一一個可以跟我說四川話的。但四川話很容易懂,所以在我們說的時候,沒有一種優越感。

哦,講到這兒,你還不知道我們公司做什麼的。我們公司在幾個月前剛從台灣搬來。它的業務有出口服裝,珠寶。我的工作是和顧客保持聯繫,通過寫信,傳真,接收訂單,把單發給工廠,尋找最好的物流公司。因為我對工作不熟悉,露露在這些日子裡給我很大幫助。

如果不去深圳,你可以從股市裡賺到快錢。涪陵的證券公司營業部就在南門山旁,一個巨大的房間,有成排的椅子,人們坐在那兒,望向大電子屏幕上的股票列表。有一陣我經常去那兒,想要跟人們練習中文,但沒一人想要聊。他們只是直直盯著滾過顯示牌上的錢。

我的許多朋友都有投資,雖然有那昂貴的三千元註冊費。過一定時間後,這錢是可以退還的,但這是個很大的數目,人們經常湊起錢來,作為一組來註冊。廖老師通過她的一個親戚投資,而學生之家的那一家人,通過黃小強的妹妹投資。一天下午,他們帶了黃凱去營業部,因為每天晚上那孩子都會很興奮,反覆大叫「股票!」,當股票信息在電視上顯示時。然而一旦面對著市場的真相——擁擠的人群,閃耀的價格板,噪音,這地方整個喧囂的能量——他嚎啕大哭,無法安撫,直到他們回了家,那兒熟悉的毛主席畫像裝飾在客廳牆上。

在1998年的一月9日,一個星期五,我的朋友斯科特克萊默從紐約打電話來,提醒我說,中國的股票市場投機情況很嚴重。他在華爾街研究新興市場,而為了我的緣故,他總是留心中國的情況。

那天我跟廖老師上課,我告訴她現在可能是退出市場的好時機。她不以為然——我知道什麼呢?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一,上海指數跌了9.1%,而深圳跌了7.8%。那是中國股票市場歷史上最壞的日子之一,而廖老師損失了一千塊。黃小強家也差不多。他們在我吃飯的時候告訴我的,而黃凱撿起了一句話,不斷在嘴裡嘟嘟。「跌了,跌了,」他說。在一周內,他們賣完了所有股票。[3]

我下一次跟廖老師上課時,她怯怯地笑著,在她走入辦公室時。

「你是對的,」她說。「我忘了你的話,直到那個禮拜一,在我回家看電視後。但那時已經太遲了——市場已關了。後來,我告訴我的丈夫你知道會跌。」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但我在美國的朋友覺得可能會跌。這是他的工作,他很瞭解。」

「我們應該聽的。」

我問她虧了多少,她告訴我了。她說每個人都虧了錢;兩年前,股價一直往上躥,而現在,全年沒一個好的月份。我告訴她會一直給她更新克萊默的報料。

安妮可以用到深圳公司的電話,有時她會在晚上給亞當或我打電話。一天夜裡,她打來電話,報告說她漲工資了,現在是一千元,而我向她表示祝賀。隨著時間流過,我發現這乃是教師工作最讓人滿意的一個方面:因為從前的學生偶爾會打電話來,報告他們成長與獨立的里程碑事件。而他們衡量的基準點經常與錢有關:一次加薪,一次公寓搬遷,一個新BP機。一次某個學生打電話來說他買了部手機。他就手機跟我談了好幾分鐘,然後,他順便提到,他還訂了婚。

我對安妮說,如今她的工資和我一樣高了,這讓她笑出聲來。但在電話上聽來,她好像有什麼好笑的事兒,最後我問她出了什麼事兒。

「公司在香港有個代理,」她慢慢說道。「他經常來深圳。他是個老男人,他喜歡我。」

「這話是什麼意思?」

沉默。我又問了一遍。「他為什麼喜歡你?」

「因為我胖。」她在電話那邊緊張地笑著。她是個漂亮的女孩,而我知道她在畢業後長了點肉,某個方面來說,那使得她更漂亮了。

「你說他喜歡你是因為胖,那是什麼意思?」

沉默。

「他想要你做他的女朋友麼?」

「也許。」

「他結婚了麼?」

「他離婚了。他在台灣有小孩。但他通常在香港工作。」

「他多長時間來一次深圳?」

「一個月兩次。」

「那是個問題麼?」

「他總能有辦法跟我一起。」

「你會離職麼?」

「他說他會幫我在香港找到工作,如果我想要的話。那兒的工資要高得多,你知道。他說去香港的話,能掙多得多。」

我深呼吸一下,想想該如何來處理。「那聽起來不是個好主意,」我慢慢道。「如果你想要另一個工作,不該找他幫忙。那只會在未來製造問題。」

「我知道。我想我也不會那麼做的。」

「你應該試著迴避他。」

「我那麼做了,」她說。「而且我告訴同事跟我在一起,如果他來的話。」

「你覺得那是個大問題嗎?」

「現在不算。」

「好的,如果那成了個大問題的話,你應該離開那個工作。那情況會很糟糕的。」

「我懂,」她說。「我覺得沒那個必要。但這也不是什麼好工作,如果我要走的話,我會的。」

孔老師的一個遠方堂親曾被拐賣到了安徽省。那女人不是孔老師的近親,但他們的姓氏一樣。我們在一次課間談到了她,當我們在討論販賣人口的時候。

我問那個女人是否能逃離她的丈夫,而孔老師說他們還生活在一起。她是在1980年代中期被賣的;現在他們結婚已經超過十年了。

「她還算相對滿意,」孔老師說。「她的丈夫有點錢。」

在一定程度上我覺得相當吃驚,很顯然的——畢竟他是買了那個女人。但除了財務原因外,她不對那種侵犯行為而憤怒嗎?

「我不太清楚,因為我不怎麼認識她,」孔老師說。「但我想,她想要離開豐都。她是從一個特別貧窮的鄉下來的,你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想要離開那裡也不容易。通常她們不是被暴力掠走的——她們是被騙的。有人會允諾給她們在哪兒找個好工作,一旦她們到了那兒,就被當作新娘給賣了。她們遠離家鄉,毫無辦法。我想這就是我堂親的情況。」

「那她從沒回來過?」

「在五年後她回來了。起初她太羞愧——不敢寫信。但過了一陣,她給家裡聯繫上了,後來回了一趟家。現在,她已經回去好幾次了。她喜歡她的丈夫。不少人都是那樣的,如果這女人是從非常窮的地方出來的。如果有嚴重問題的話,往往是她們被賣給了傻子,瘸子,或者老人。如果有那樣的丈夫,她們當然不會幸福。那時就會有麻煩,但只要有足夠的錢,那些女人也不會太難過。」

「通常她們都被帶到離家很遠的地方?」

「是的,有時那會是個問題——丈夫會住在一個很偏遠的地方,而女人被看住,無法走脫。有些人不識字,沒法寫信回家,或者她們不知道該怎麼回家。美國會有很多這樣的事兒麼?」

「不,」我說。「美國不會有很多這樣的事兒。我從不知道誰被買賣。」

「現在的中國,這種事兒也不普遍了。在1980年代比較普遍,在改革開放剛開始的時候。現在已經不多了,但在偏遠的地區,我聽說那還是個問題。」

每年,在美國文學課開始的時候,我們會讀獨立宣言,在課本裡。中國的出版者把宣言包括在內,因為其中有點革命意識,那總是合適的主題,對中國學生來說。他們從來不會把美國憲法,或者人權法案放進去。

我佈置了那一章,然後我讓學生們寫他們自己的宣言,從某個限制他們的東西中獨立出去。幾乎所有的男孩都宣稱要從學校獨立出去,雖然有一些回應不同。馬克思,人如其名,宣稱要從金錢獨立出去。

我們是金錢的奴隸,我們所有人。但我們都清楚知道,金錢只是人們自己創造出來的。我們想要所有的東西都不受金錢控制,包括食物,衣服,車子,所有一切。我們不想跟錢作戰,只因為至少錢給了我們一些便利。但它的危害遠遠大過好處。我們必須擺脫金錢。金錢是我們社會的暴君。我們必須把它扔掉。

沒有一個女孩寫到錢,也很少有人宣稱要從學校獨立。許多人都想要從其父母那兒獨立出去——她們寫到母親如何讀她們的日記,阻止她們自由選擇朋友,尤其是男朋友。有不少女孩宣稱要徹底從男人那兒獨立出去。一個學生寫道:

法律和上帝給了每個人平等的權利。他們給了我們自由去逃避恐懼,給了我們自由去逃避索求,給了我們言論的自由,愛情的自由,等等。然而,我的男朋友卻幾乎摧毀了我言行的自由,愛情的自由。

他這人充滿了控制欲。他跟我都是思想開放的。他可以跟任何人說話。他可以跟他的「小妹妹」玩。他可以跟她們笑個沒完。我不知道在他身邊有多少個「小妹妹」。但他討厭我這麼做。在我們戀愛前,我有許多的朋友。我喜歡跟他們聊天,出去玩,跟他們開玩笑,等等。在那時,我不知道精神痛苦是指什麼。我像一隻快樂的小鳥。現在,當他看見我跟男孩聊天,他就會敲我的頭。更過分的是,他不尊重我的感受。我失去了我的朋友,我感到很孤獨,性格都變了。有時,為了一點小事,我會大發脾氣。我找不到原來的自己。我不能忍受他的粗魯。所以我決定永遠離開他。當他知道了我的想法,他威脅我。他說,「如果你離開我,就殺了你。」我的天,我該怎麼辦?

我依然相信法律和上帝給每個人平等的權利。現在我大聲宣佈,我必須獨立!自由與獨立比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重要,包括愛情!

在我和安妮的電話交談過了沒多久,她寫信來,說香港人對她的追求已冷卻了。她對工作感到滿意,現在,從前的一個同學從涪陵來到深圳,來試試她的運氣。她們將住在一起,還有安妮的姐姐。

安妮總是擔心她的姐姐,她的傾向是不停換工作。最近一次亞當與她交談時,她形容了她姐姐目前的工作,聽起來多少有點像金字塔組織,老鼠會。這種騙局在深圳很普遍,在中國其它地方也是,而安妮的姐姐找到的位置,自然在金字塔的底部了。亞當跟我都盡可能有技巧地建議安妮去說服她姐姐找另一個工作——金字塔在中國四處崩潰,而政府近來也在鎮壓它們。安妮在她的信裡給了我一個更新信息。

我姐姐的情況現在好些了。坦率說,她的能力比我強。她所缺乏的是運氣。雖然這些日子以來她掙的錢很少,她卻成功交了不少朋友,獲得了經驗。我們覺得,無論她將來做什麼工作,那些都是有益的。但我的父母,尤其我的母親不那麼想。他們越來越擔心她,因為她已經二十五歲了,卻既無穩定工作,也沒有一個男朋友。這是很滑稽的事——當他們知道我有男朋友的時候,他們很不高興,甚至發火了。我在他們眼裡還是個小女孩——三四年的差異就這麼大!

我把你所有的信讀了許多遍;能和一個年長博識的男人交流真有很大的樂趣。我的父親或許是一個博識的男人,但我在他面前,更情願是個受寵的小孩;我們很少談論什麼嚴肅的事。

幾個星期後,安妮給我打來電話。我問到她那個香港男人,而她笑了。

「他喜歡所有他看見的女人,」她說。「因為這個,他不是什麼問題。」

她告訴我她的工作進展不錯,而我問到她姐姐如何。

「她挺好。」

「她找到新工作了麼?」

「是的。她接電話。」

「那是什麼意思?」

「人們給她打電話,」安妮解釋說,「而她跟他們說話。」

「她跟他們交談?」

「是的。」

「有很多人打來麼?」

「是的。」

「他們談什麼?」

「關於麻煩。」

「什麼類型的麻煩?」

「關於感情!」她格格笑了,有一陣停頓。

「你姐姐喜歡她的工作麼?」

「我想她喜歡的。」

「工資怎麼樣?」

「她一個月掙六百塊,」安妮說。「但如果打來的人多了,她也就掙得更多。」

「誰打來電話——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想一半是男人,一半女人。有許多的人打電話來。」

「他們為什麼打?」

「在深圳的每個人都有很多麻煩。」

「為什麼?」

「這兒有很多的感情問題。有些人說在深圳沒有真愛。人們都忙著賺錢,為了生存。」

我們在涪陵的頭一年時間,亞當最好的一年級學生是一個叫珍妮的女孩。她遠遠超過其他學生,無法相比,這種智力上的距離所帶來的某些東西,讓她在社交中疏離開來。她在班上沒有朋友,總一個人打發時間,她經常跟亞當或我說話,以練習她的英語。在那個學年的尾聲,她看起來相當抑鬱,之後,為了一些不明的原因,她提前回了家,錯過了期末考。

在第二年初,亞當頭一次上課時點了名。所有人都在,除了珍妮,而亞當問她是否病了。有幾個學生搖搖頭。沒人說話。

「她遲些時候會來嗎?」亞當問。

「不,」沙儂說,他是班長。「她今年不會來了。」

「為什麼?」

「她死了,」沙儂道,然後他笑了。那聲音充滿緊張不安,毫無幽默感,是那種中國式的笑,僅僅是對一種不舒服的狀況作出的反應。要區分這種笑聲與正常的笑,並不困難,但無論如何,它總是讓外國人的脊柱上一陣發涼。學生們低下了頭,而亞當迅速轉變了話題。那一天的課,長達兩個小時。

很難談及那個話題,而我們一直也沒聽到多少信息,因為沒有一個學生很瞭解珍妮。他們能夠告訴我們的,乃是在夏天裡,她跳下了一座橋,在她的老家。當中國人自殺時,選擇從什麼東西上跳下是很普遍的——河梁,建築,山崖。有時在鄉下,他們會吃農藥。他們傾向於選擇一種比較徹底的自殺方式,相比美國人而言,尤其是美國女人,她們常會吞安眠藥,而通過洗胃又救過來了。

中國女人比中國男人更易自殺。世界上一半以上的女性自殺案例發生在中國,女性自殺的比例乃是全球平均水平的五倍。中國也是唯一一個女性自殺數量高過男性的國家。[4]

在涪陵,有許多的跡象顯示出女人的生活很不容易,而亞當與我都有和生活失衡的女人打交道的古怪經歷。在我們的頭一年裡,一個女孩新生常躲在亞當的公寓外,她指責他,說他愛她。亞當想跟她講道理,問她為什麼會這麼想,而有時她說是從自己的身體內聽到的。另外幾次,她編出個故事,說傅主任召集了一次會議,告訴所有同學亞當對她有意思。一次她憤怒地指責亞當,說他太怯懦了,不敢去追求她,她還說,像所有美國人一樣,他是個懦夫,和騙子。

我有我自己的麻煩,那女人叫歐小姐,在下城區一家百貨公司工作。她四十多歲,未婚,而她總是在奇怪的時間打電話來——早上六點鐘,她會邀請我去看她。她給了我禮物:筷子,書,手織的毛衣。她是一個和氣,無害的女人,起初時我想要表現得友善些,但很快,她那種絕望的孤獨感就叫我受不了了。每隔兩三周,她會寫詩給我,從英文書上抄的,或者翻譯她自己寫的。「我們一同開啟未來的夢想吧!」有一次她寫道。「和諧的家庭環境,乃是事業成功的致命因素。」

偶爾,她給我發較長的信,其中一封標題為「讓愛情之樹常青」:

你應該充分瞭解到,女人乃是男人力量取之不盡的源泉。她可以影響他,給他自信,帶領他,讓他興奮,她可以讓怯弱的人勇敢,讓軟弱的人堅強。這都歸結於女人發掘出她自己的巨大潛力。

好女人是一所學校,她可以影響,鼓勵,給你作為榜樣,以一種神奇的精神力量。讓你一生受益。男人應當進入這所學校,來修煉自己。有理想的男人是最強有力的。

涪陵的女性似乎遠比男性容易感到孤立,沮喪,但我難以找出這不快樂的背後原因。兩性關係是難以充分瞭解的,因為這些是敏感,私人的話題,而我是個外來者。但即便從我的這種遠距離,我也察覺到了一個巨大鴻溝,在當地女性與男性的生活體驗之間。

我特別注意到了他們與金錢關係上的區別。以我的理解,在涪陵,金錢乃是雄性的——我總是很自然把它跟男性聯繫在一起,在某個程度上,它還跟代表了當地男性氣質的穿著規則產生了連繫。城裡的男人幾乎從來不穿短褲,不管天氣多熱,在涼爽的季節裡,他們小心地穿著西式風格的外衣(西裝),把牌子的商標顯眼地留在袖子上。在炎熱的天氣裡,他們穿著閃亮的絲綢襯衫,輕薄寬鬆的聚酯纖維的褲子。他們把BP機和手機顯眼地掛在皮帶上,而皮帶在他們窄窄的腰上圍個一圈半。他們把錢裝在肥大的黑色皮夾裡。他們對鞋子相當挑剔——多數男人穿深色的露福鞋(平跟船型鞋),總是擦得晶亮。這乃是我跟城裡一群混得好的男性朋友吃飯時常幹的事兒:我們先是把鞋擦亮,所有人坐在一排小凳子上,然後我們才去餐館。

有些涪陵男人會把小指甲留兩英吋長,因為這是他們不做體力勞動的標誌。我的許多男學生有這種指甲,在他們那因為田間勞動而粗糙的手上,看起來女氣地很荒唐。但沒有一個學生打算回到農田里去,而他們的指甲乃是生活往前進步的清晰指標。涪陵多數長指甲的男人都在這類過渡的階層中;他們往往之前是農民,而今找到了成功,做了的士司機,公務員,或者小企業主。真正富裕的人很少會留指甲,因為他們的財富已夠明顯了,在他們不菲的服裝和手機中。

小指甲,像許多男性配飾一樣,代表著錢——不騙你說,銀行與商店裡的男人偶爾會用其長指甲去數鈔票。涪陵女人也有她們那種飾物,來顯示其來自上等階層,但總體來說,這些展示不像男人那般露骨,那般物質化。上層的男人甚至在拿皮夾的動作中,也比女人要顯擺得多。當其中一個男人付賬時,他會賣弄著打開皮夾,讓旁邊的人看見裡頭厚厚一沓現金。

很清楚,男人控制著大多數的錢——他們掙得快,花得快,談得也快。他們的機會比女人多,她們不太可能去做生意,或者找到收益可觀的獨立工作,比如開的士。到得最後,錢對男人來說,就只是重要了。我很難想像在改革開放前涪陵的男人是什麼樣,因為如今的情況讓我吃驚,金錢已經成了他們身份中的一個基礎組成部分。

而它也可能是相當乏味的部分,至少在我眼裡。在涪陵生活一年後,我發現我最不享受跟某個的特定的社會群落打交道:年輕有錢的男人。那裡當然會有些例外,但當我試圖來給這個群落做平均定義的話,我所見的是這麼一個男人,他被一系列相當狹隘的目標與願望驅動,成了某種男性氣質秀的滑稽諷刺漫畫。他傾向於對買BP機和手機相當熱情,而他努力工作,是為了收集不斷升級的VCD與卡拉OK機。他不停地抽宏聲香煙。他喜歡大聲說話,而且他對面子非常在意,有點趾高氣昂的作派。在週末,他又會和男性朋友加入一場毫無意義的拼酒大賽,彼此挑戰,一杯杯地干白酒。如果他想要些不法的樂子,他會到卡拉OK吧或美發廳去找妓女。

我意識到,我有點偏見,不太公平,在涪陵第二年的生活裡,我與幾個富有的年輕男人交上了朋友,他們不在那種刻板類型內。但不管怎麼說,我發現跟中低層的人交朋友是最容易的。我跟孔老師那樣的人在一起時,感覺舒服得多,他會思考,有趣,一點兒也不物質主義,而我多數的男孩學生也沒有涪陵富人的那種洋洋自得的勁兒。即便黃小強那樣的小企業主,他顯然花很多時間去想錢,也不會去展示出那種男子氣的正面造型,而它在那些相對有錢的男人中乃是普遍標準。事實上,這種正面形象通常薄如蟬翼,只需要一點時間就能刺破;但我還是沒有那個耐心。除了少數特例外,我基本上把那一整個階層的人都省略不提。[5]

我產生這種偏見,還跟我自己作為一個男人在涪陵的行為有關,尤其當我參加那種男子氣例行表演的時候,而那種活動在當地中上層的男性生活裡扮演了一個很大的角色。在我們的第二年裡,亞當與我都對宴請活動厭倦了——毫無意義的鬥酒,不停的恃強凌弱,那白酒策略。在頭一年裡它還有點娛樂性,主要因為我們的社交活動極少,而有些酒局成了我最具幽默感的回憶。但它們也是最讓人尷尬的。在第二年的聖誕,學校舉行了一次酒局,碰巧有個重慶代表團的幹部來了。隨著酒精流淌,很難想像還有一個比這更吉祥的巧合,聖誕與幹部——那就像把太陽系九顆行星排成一列那樣。(十字是不詳,成列是吉祥)。從我聽說這次活動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它肯定醜陋不堪。

酒局上的幹部超過了三十個,而到了節日宴會結束時,亞當與我用四川話發著誓,拿著塑料玩具槍彼此發射,在餐廳裡。至少這是我後來聽說的;我對那最後的兩個鐘頭已失去記憶了,只是從桑尼和諾林那裡聽來的(她們也去參加了宴會,雖然大多數的注意力都在亞當與我身上。)

在另一種文化環境裡,我醒來時可能會滿心羞愧,但在第二天早上起來,我沒一點兒那意思。我仍有宿醉,身上不少瘀傷,但我知道沒必要道歉,因為根本沒人會那麼想。也許每一個幹部都曾在過去一年裡,在一些酒局上把自己弄成一頭蠢驢,毫無疑問,由於亞當與我的失控,他們昨晚的娛樂很是升級了。畢竟,玩具槍就是從那兒來的——一個到訪的外國朋友推薦了那個禮物,而幹部們馬上發覺了他們作為聖誕禮物的潛力。有人從街上買了搶,上了子彈,然後放到我們的手中。

在涪陵,酒精總能作為男人行為不當的有效借口。在頭一年裡,一次我獨自坐在學校食堂裡吃飯,三個喝醉的體育系學生來到我的桌邊,嘲弄我,向我大笑。我想要不理他們,但他們越靠越近,往我身上擠,而笑聲越發大起來。最後我站起來,有一陣好似免不了要開架,但食堂的員工跑過來,把那些學生給推走了。但他們僅僅做了那個——他們沒有記下任何人的名字,或者告知校方。他們確保學生離開後,向我道歉,解釋說那三個男孩喝醉了。在他們的眼裡,就只需要說那麼多了——喝醉的學生不需要為任何事情負責。

男人的酒局是偶爾會導致挑釁行為,但我不喜歡它的原因,主要是它的冗長與無聊。當我回頭看第一年裡的那些場面生動的酒局時,當時文學雜誌要找我去寫關於狄根斯的文章,我把它看作一次幽默的事件,但也看到了許多浪費的機會。那桌上滿是知識分子,受過良好教育的人,而幾乎整晚的所有精力都花在逼賽老師喝酒上,而他並不願意喝啊。它讓我想到了高中時的PARTY,只不過這些男人都已經四五十歲了。在第二年的聖誕宴席後,亞當與我終於採納了和平隊最初的建議,拒絕再去參與任何拼酒活動。

但這個決定是我們自己要做的,沒有別人期望我們行為要有責任感,而不去表現出喝醉的傻瓜的樣子。到了後來,這大概成了我對涪陵男人最強的偏見,尤其是上層的男性——一般來說,我看不出有特別高的期望值在他們身上。這裡看起來像是一個極度男性主導的文化,男人獲得的自由空間太大,超出了健康值,而在涪陵,這情況變得尤其高調,當男性的自豪感因為賺錢的成就而膨脹的時候。[6]

我通常避免和有錢的男人打交道,而有時我忍不住想把這種偏見擴展到所有的年輕男人身上。這種態度乃是我極力想要抵制的,然而在某個程度上,這是對於涪陵所有針對外國人的騷擾的自然反應,這些騷擾總是來自年輕男性。我去城裡的每一天,都有人對我喊叫,也許只有不到5%的這種噓聲來自女人。一般來說,這是男人想要顯示男子氣的結果:如果我見到三個年輕男人朝我走來,我敢肯定其中一個會朝我喊些什麼,為了在朋友面前長臉。在這個道理上,它和美國發生的騷擾情形是一樣,總是來自於年輕男性,不過在涪陵,它成為了日常功課。

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出結論,男人給我找麻煩的機率,遠遠多於女人,而我因此制訂了我的習慣規則。如果我去購物,看見兩個人在賣同樣的貨物,我總是先會去女人那裡,因為她騙我或嘲弄我的機率要低很多。我知道別的和平隊志願者也是這麼做的;這是一種偏見,然而它源於生活經驗。

所有這些反應與偏見,讓我更難去釐清涪陵的兩性關係。我個人的生活就是矛盾的:雖然我本能地學會了對男性更警惕,我卻發現我親密的朋友都是男人,而我和女人在一對一接觸時要不自在得多。如果你是一個外國男性,在涪陵這樣的四川小城裡,立在你與女人之間的樊籬是很多的,而我迴避越過,因為不想惹麻煩。和平隊的工作人員曾經建議我們不要在這些小城裡跟人約會,因為人們很容易對外國人大驚小怪。但即便沒有這些建議,我一眼也能看出那問題會很複雜,而我們隊裡的男性成員都對此態度嚴肅。我們這兒有七個男人,而在這兩年裡,沒有一個曾和中國女人發展出什麼浪漫關係。

因為這緣故,當地女人總是有些神秘而陌生,也使得「XIAOJIE」成為進入我們日常英文談話的第一個中國詞。它意思是年輕女人,但也傳達了涪陵女人的那種外國味兒,以及我們身為外國人感受到的樊籬。事實上,這個詞幾乎被所有生活在中國的外國人採納,部分因為年輕女性工作者無處不在——服務生,商店售貨員,火車乘務員——她們都只是被稱作小姐。但同時,這個用語還有一個含糊的意味,因為它可以用在卡拉OK以及美發廳那些可疑的年輕女子身上。涪陵的人們把卡拉OK的女孩叫作「三陪小姐」。男人們可以和她們喝酒,唱歌,跳舞。而有足夠的錢了,有些三陪女孩可以實現第四「陪」,跟客人睡覺。

不可能準確定義小姐的含義,因為其暗指的範圍很寬泛。安妮是小姐,李佳麗,那個在茶室裡纏著我的妓女,也是小姐。小姐是一個曖昧的用語,它也是合適的,因為社會對涪陵的年輕女子的期望到底是什麼,很難準確定義。她們不像年輕的上層男子,他們的願望可以很清晰歸納出來,我發覺對於一般的年輕女子,沒有等同的簡單定義。她被期望去早早結婚,生子,然而她的生育又被嚴格的法律所限制。她被期望去找一份工作,自己賺錢,然而工作環境中的歧視比美國的情況更嚴重。傳統的道德規範在瓦解,但這一過程很不均衡,方式也不健康;賣淫變得普遍,婚外戀也是。我吃驚地發現,在涪陵,許多我的年輕已婚朋友在欺騙他們的配偶,然而離婚對女人來說,依然還是肯定的恥辱。

當一個女人與已婚男人發生戀情,人們說她偷人,偷男人。而對於偷女人,則沒有同等的詞彙。如果一個單身男子與一個已婚女人發生浪漫關係,人們形容她是水性楊花。再一次的,這個詞彙不能用到男人身上;即便語言也在保護男性免受責備,原諒他們不謹慎的行為。中文的其他方面還有更直白的性別主義。如果你想罵一個女人,可以說她「臭三八」,因為三月八日是國際婦女節。

涪陵的女人生活在複雜的社會期望之下,而改革開放所帶來的壓力似乎對她們特別沉重。在鄉下,許多男人離開了,去城市找工作,而對應著每一個棒棒軍或建築工人,都有一個農民的妻子在家,獨自種田。中國的農業勞動力中,66%是女人。社會學家認為這種不平衡部分導致了女性的高自殺率,它主要發生在鄉下。這些鄉村的自殺很少是出於貧窮;事實上,它多數是發生在相對富裕,受過些教育的農民階層中。亞當的學生珍妮就是一個教科書式的案例:她並不窮,她有著讀書的機會,對農民女孩來說是不尋常的。但珍妮的職業道路很可能會是回到家鄉教書,對於一個如此聰明的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叫人抑鬱的前景。我猜想,她可能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的潛力,同樣也看清了她未來人生的淒涼:去做一個鄉村的教師,早早結婚,生孩子。到了後來多少就是如此——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7]

當然,在世界的一些其他角落,情況還有更糟的。中國的女人可以比大多數發展中國家的女人走得更遠;比中東地區就不用比了。而且,在中國也有明顯的進展,解放後的改革讓女人更容易去工作,而共產黨總在發動打擊販賣人口的運動,同時支持女人的離婚權利。中國女性所受的教育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好得多——但在某個意義上,也讓她們更多意識到自己的苦境。像中國生活的許多方面一樣,女性獨立的問題,也到了一個過渡階段,而它看起來特別的痛苦。

而因為傳統的集體思想,所有的事情又變得更複雜了。我在涪陵住的時間越長,就越是對「個人」這一概念的看法所驚訝——以我的觀點,這乃是我在西方所知與在中國所見的最大差別。在涪陵的人們,其自我的意識,看起來大部分是外來的;你是被別人對你的看法所定義的。那總是儒教的目標,定義個人的位置,乃是嚴格按照她與別人的關係來進行:她是某人的女兒,另一個人的妻子,又另一個人的母親;而每一個角色都有其特定的責任。這是一個很好的保持社會和諧的方式,然而,一旦和諧與打破了,缺乏自我定義這一點,會使得重建變得困難。每一次我在讀文革中受害者的個人陳述時,都察覺到這一點,因為那些故事裡滿是恥辱感,令人驚奇。這一天,某個人是個好共產黨員,第二天,風向變了,他成了個恥辱的反革命,被迫在集會上「坐飛機」,兩隻胳膊被往後拉,痛苦得彎過來。這種變化並不是很了不得——非理性的政治清洗在世界各地都有發生——但奇怪的部分在,很多受害者都被恥辱感煎熬著,的確相信他們自己是有問題。這就好像麥卡錫主義攻擊的一個目標人物立即崩潰了,承認他錯了,或者一個納粹大屠殺的受害者憎恨自己,因為她的確是個「骯髒的猶太人」。在中國,情況經常是,人們沒有一個內在的羅盤,來幫他們挺過這些事件。[8]

群體思考可能成為有毒的環圈——你的自我身份從群體而來,即便它變得神經錯亂了,還是被你尊重著,這樣,你的自我可能立刻分崩離析。這一傳統,有別於將自我意識建立在一系列的固定的價值觀念上,而不理會別人說什麼。在某些時期,它也部分導致了這個國家的災難。文革展示出了中國社會可能變得如何瘋狂,但在一個較輕的程度上,任何一個過渡階段都必定會出現問題。在近來的幾十年裡,對社會角色以及人的預期所造成的破壞,無過於改革開放了。[9]

群體精神造成的問題,對女人來說特別嚴重,她們生活在既嚴格限制又缺乏確定性的狀況中。跟男人相比,她們在中國社會中的傳統角色要窄小得多,但新的經濟導致了含混曖昧的預期與需求。總體說來,這些改變無疑是積極的,但它們來得太快,對於夾在中間的人來說,自由可能會叫人吃不消。

而且人們經常不知去哪兒尋求幫助。一次又一次我在班上的學生那兒看到這種情形;多數時候,她們非常親密,互相支持,然而當一個成員顯出跟大家不同時,她們又會殘忍地孤立她。沒有人對珍妮顯示過興趣,而每個班裡,至少有一個學生看起來很孤獨;多數情形下是一個女孩。與眾不同並不是自我解放,如美國的情形,而對一個來自農民背景的女孩來說,這一點尤其真實。她不太可能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以及新的環境,自得其樂。結果就是,她們成為了外人,不是出於選擇,而是無能為力的自然傾向,那也自然讓她們覺得自己是錯了。

在某個程度上,安妮也曾經如此。她從來就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但她同時又很爽朗,有社交的天分,而且漂亮有吸引力。到得後來,她的這些品質給了她足夠的自信,可以罔顧群體裡的某些方面。但珍妮所有的,僅是天資極其聰穎,那或許讓她的孤立感更為尖銳。

這些壓力的核心,經常都是錢。農村婦女看著她們的丈夫離開了去找工作,獲得了物質安全,然而把他們的配偶孤立了,有時這種孤獨感就摧毀了那些女人。女人們可以靠自己掙錢;這是獲得獨立的一條途徑,但職業生涯中也許會有性別主義的歧視,而有人會批評說,女人不應當去往那個方向努力。安妮那樣的女人會到南方去,去深圳,那兒有錢;但深圳的錢有很多的賺法。那兒既有小姐當秘書的,也有小姐當三陪:像安妮這樣的小姐,像李佳麗那樣的小姐。她們全都竭盡所能去掙錢。而圍繞在她們身邊的,有許多早已出賣了自己靈魂的男人,而經常的,這些女人不得不獨自去周旋於這個不確定的世界。

在學期的尾聲,中國新年前,歐小姐塞了一封信在我的門下。信裡面有她的一封信,一份健康證明的複印件,還有五百元錢。信是用混亂的英文寫的:

親愛的彼得:

很久沒見你,你最近去哪裡了?

請記住:「要事第一。」你能告訴我,我能幫你嗎?

「抓住機會!所有的生命都是機會。走得最遠的人往往是最敢去做的人。」

「雖然語言不是徹底的聯繫,表達愛情不是誤解。」

「最好的關係,是那些我們用自己的誠實與理解來創造的。」

因為不容易,我們應當加倍珍惜。

「奇跡會發生的,但一個人必須努力工作。」

「勇氣與力量會給你幫助。」

「一個好的妻子,還有健康,是男人最大的財富。」「幸福嫁給了你最好的朋友。」

「想多點,變得明智些。」「你自己是美好的!」

我能提個要求麼?我肯定你能做點事兒的。我抱歉打擾你,我真的感激你的善意幫助。請到我的家裡來吃飯,一起過春節,可以嗎?祝你好運!

真誠的

歐曉梅

又及。這是我的健康證書。[10]

健康證書上註明,她有1米7高,67公斤重。她的心臟,胸肺都沒什麼問題。她的牙齒,鼻子,耳朵也是好的。她上面的年齡是三十歲,那不真實;證書乃是原件的影印本,顯然這個細節被改動了,而其他的一切看上去是準確的。

在健康證的右上角,有歐小姐的一張相片。相片上的人至少年輕了二十歲。這是一張小小的黑白照,上面那個年輕得多的歐小姐戴著厚框眼鏡,整齊的卷髮。她在相片中笑著,一個漂亮年輕的女人,面對鏡頭充滿自信。

那幾張一百元面值的鈔票被整齊折好。那比歐小姐半個月的收入還多。即便在美國這也是個不錯的數目,六十塊美元現金,而在涪陵,五百元你可以吃兩個月。如果你把那個數目乘以二十的話,可以給自己買第二個孩子。[11]

我對歐小姐感到害怕,很少跟她直接打交道。在頭一年裡,我發現,直截了當反倒是鼓勵了她;一次我態度堅決地要求她別在夜裡來我的寓所,而她變得很興奮,下一周的每個晚上都來現身。我所有的關於歐小姐的故事,若是脫離了上下文來講述,彷彿很搞笑,但它發生的時候,我只是很煩,被弄得悒悒寡歡,因為她看上去那麼絕望,那麼不快樂。[12]

我帶了錢去找費曉雲,她在同一家百貨店的另一個部門上班。費曉芸可能是城裡我認識的小姐中最漂亮的,她也是最親切溫和的;她是最先跟亞當與我說話的人,在我們的中文還很糟糕的時候。進城時,我經常停下來跟她聊天,而我知道她大概瞭解歐小姐的問題。我把錢給她,解釋了情況。

「你知道很快就到春節了,」費曉雲說。「那個時候有很多的傳統,其中一個就是給別人錢。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她只是想表現她的善意。」

多年前,費曉雲曾經在大學裡讀書,因為這個,她的普通話聽起來很舒服。我聽著她清晰的音調,搖搖頭。

「在春節人們會給小孩錢,」我說。「我瞭解這個傳統。但我不是小孩,而你也不會把那麼多錢給一個成人。如果我給你那麼多錢,只因為你是我的朋友,那恰當嗎?」

「不,那不恰當。」

「這個錢的情況也是一樣。我覺得很奇怪,很尷尬。」

「是的,」她說,歎了口氣。「有一點奇怪。」

那就是我最喜歡費曉雲的地方——她不會因為我是外國人,就覺得可以向我說謊。她很同情歐小姐,想要維護她,然而同時她也瞭解我的難處。她看了看信封裡的錢,表情有點難過。

「請你幫我把錢還給歐小姐,好嗎?」我問。

「好的,我肯定會的。」

「你可以對她說,我很抱歉,不能接受它。但請不要鼓勵她——我不想她再來麻煩我了。我不想沒禮貌,但我不希望她再給我打電話,或者來我的家了。」

「我理解。我會跟她說的。」但我能看出,費曉雲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歐小姐是那種已經滑過了界限的人,你對那種人沒什麼辦法。我猜想,當我要永遠離開涪陵的時候,肯定會跟她有點小麻煩,後來也的確那麼發生了。但站在百貨店裡時,我不怎麼擔心未來的事。在涪陵,我總是一次處理一個問題,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錢還回去。

我謝過了費曉雲,希望她春節快樂。她笑了笑,把信封放入了桌子,幾個星期後,她跟我說已經把信還了。我把歐小姐的健康證放在一個文件夾裡,把它忘在那兒。但有時我發現自己在想著那張老照片,我納悶,為什麼那個年輕女人沒有結婚,發生了什麼事兒,讓她變成今天的樣子。為了某些理由,我一直沒有扔掉那張照片。


[1] 譯註:這個收入數字也許不準確,偏低。

[2] 譯註:的士司機的地位改變,在過去十來年可謂巨大。

[3] 譯註:何偉這一段不大準確,大跌的日子不准,跌幅也不是他所說的那樣大。那次下跌,談不上是中國股市典型的災難,比那糟糕的日子多了去了。而他的美國朋友也肯定沒那麼神奇。這裡的筆觸不夠格調,或許不無編造。

[4] 譯註:這些數字從哪裡來的,何偉沒有解釋。關於女性自殺的數字,我覺得顯然太高估了,但也和中國信息不太透明有關。在全球來說,中國的城市女性地位不算低,然而鄉村的情況,我不瞭解。

[5] 譯註:何偉關於中國寫作的志願,乃是著重AVERAGE PERSON,普通人,老百姓。所以他的書中幾乎從不提到任何中國當代名人或者成功人士,而他顯然不是沒有跟那個階層的人交往過。涪陵後,他在北京當了幾年記者,而美國記者很容易跟中國名人打上交道,跟他們一起吃大閘蟹啊什麼的。何偉自有他的厚度與自信,當然,他的寫作主要是給美國讀者看的,這也是原因之一。

[6] 譯註:何偉這個觀察很有意思,從文化教養乃至談吐舉止上,當代中國社會對男人的期望值不高,然而,他們的沉重壓力,往往是在賺錢上,在那方面,期望值又可說是過高了。

[7] 譯註:好像一個鄉村版的林黛玉啊。

[8] 譯註:何偉就中國人的自我意識的分析不無道理,雖然他用文革的例子不太恰當。而且我不明白他提及的個人陳述資料到底是什麼。如果是回憶錄的話,應當不至於如此,而如果是當時被迫寫下的檢查一類,它當然不可能是真誠的,可以理解為無辜的人受刑訊逼供寫下的偽供。

[9] 譯註:群體思考過分發展,會造成的問題,不但是中國,在德國歷史上,日本歷史上,都曾經出現過因此而造成的惡果。發展為社會意識形態,就是民族主義,或者說狹隘的愛國主義。

[10] 譯註:老實說,這封信我讀來是心酸,心碎的感覺,heart-broken. 要知道這不是小說中的虛構人物啊,還夾了五百塊錢,真叫人不知怎麼說她好,嗨,絕望的人啊。何偉若不是身在局中的話,我想他的感覺也會是一樣。而他即便同情的話,也愛莫能助,這我也理解。

[11] 譯註:用來形容歐小姐的詞,大概英文中的desperate最合適了,Desperate,同時有非常渴望,以及絕望,不顧一切之意。當代的過渡社會中,在感情問題上陷入DESPERATE的人可謂多了,即便年輕漂亮的人也有那樣的。我常想,我們當代中國的情感教育實在缺位,家庭,學校,往往都提供不了多少幫助,許多人大概都是通過閱讀,或者看影視中的愛情戲來受教育的,然而這些資源良莠不齊。在這方面,西方社會的確要成熟得多,尤其美國社會,乃是緩慢演化的,沒有多少劇烈動盪,一些核心的價值觀也始終保留著,而他們社會組織對於個人的心理輔導幫助,也比較容易得到。

[12] 譯註:何偉用的詞是desperately unhappy she seem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