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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老闆

黃小強想要一台VCD機。他想要一部手機。他想要輛車,可以去做個的士司機。他想要往股市裡投更多的錢,他想要增加他的收入,讓他身邊的人,包括他的父母,妻子,兩歲的兒子住上更大的房子,更多安全感。他想要全部這些東西,但現在他有的只是一家米粉店,叫做學生之家,而他盡力把它做好。

這家米粉店有的,是一個好位置。它多少算是在江東區的中心,街對面就是師專的大門,那兒有女人在擺攤賣些水果,小吃。幾乎總有學生坐在餐館的六張桌子上,而在星期日晚上生意尤其繁忙,當學生們上完了政治課,前來吃晚飯。在學生之家樓上,有一家可疑的卡拉OK,在晚上,小姐們會下來用餐。小姐們帶著BP機,化著濃艷的妝,大聲說著話,她們邊上就坐著面孔稚嫩的學生,剛剛結束他們關於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討論。

黃小強認識所有的當地人——公交車司機與水果攤販,陶瓷廠的工人,以及小店主,學生與卡拉OK的小姐。他知道他們的例行日程,公交車的時間表,工廠的排班,以及師專的政治會議,而他個人的例行日程則與江東區其他人的生活纏繞在一起了。餐館的時間表很簡單:早上六點開門,晚上十一點關門。「很辛苦,」黃經常說。不過他的話只有一半當真,因為他有太多的幫助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妻子,一個漂亮的二十五歲的女人,名叫馮小芹。他的大姐,在街下方的陶瓷廠上班,也時不時過來幫助。而通常那兒還有別的工人,親戚,以及朋友,從黃的家鄉白濤村來,那是在涪陵的南面。事實上,在所有的工作者裡,黃小強可能是最不努力的一個。他的妻子與母親是餐館的樑柱,因為黃花了太多時間抽宏聲牌香煙,培養與當地人的關係。

他二十六歲,在五年前,他從成都乘長途火車去了新疆找工作。「太冷了,」他說。「那兒有工作干,而且還不錯,但天氣不行。冬天太冷,夏天太熱。」下一年,他往南去了廣州,那兒天氣比較好,但工作卻不對他的口味。

對於四川的年輕人來說,這是一個常見的範式。在過去,四川是中國人口最多的省份,超過1.2億人的家。在1997年的三月,它被一分為二,涪陵以及其他的江城歸入了新成立的重慶直轄市管轄。這個變化是要提升這個地區的管理水平,也是為了三峽工程準備,但這個分割時間太短,影響不到一般人對四川的觀念。涪陵居民仍然自稱為四川人,而這片地區還是毫不缺人。世界上每五十個人中,就有一個來自四川。

而且他們經常會去別的地方。這片地區的大山與河谷很久以來都是艱苦生活之地,使得年輕人離開這裡,在每一個中國城市裡,都可能見到四川移民。他們常做的工作有餐館,或者建築工地,或者美發廳的員工。中國的城市居民通常不怎麼喜歡四川移民,說他們工作勤奮,然而沒文化,聰明然而不可信賴。有些人說四川女人水性楊花;四川男人狡猾。那些當然是我們所熟悉的刻板說法,窠臼印象,對於世界上任何地區的工業移民都是一樣。而那些話對四川人來說,一點也阻礙不了他們的決心,也跟其他離開艱苦環境的人一樣。四川人另外有一些出名之處,在他們吃苦的能力。他們不理會人們怎麼想,而且他們不在意找到的工作是什麼,只要那是工作。而他們一群群繼續離開。

但黃小強回了家。他結了婚,買了這家米粉店,墮入了常規的生活。在早晨,他與其他工人做抄手,餛飩的當地版,在中午,他們忙著應付午餐的高峰時段,夜深時,當第二天用的米粉到了,他們把軟軟的一根根捆作五盎司的一把把,為明天做好準備。一天又一天,都是一樣。

在店裡,黃小強很少談及政治。一天夜裡,當被問到政府時,他聳聳肩,說關於中國的政策,他可沒什麼關係。「江澤民很大,」他說。「而我很小。」

他注意到一本英文書的封皮上有毛澤東的照片,那是埃德加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而他讀著標題。「看不懂,」他說,笑了笑。但他理解那照片;他家的牆上有毛澤東的畫像。「毛澤東是我們的領袖,」他說。「在革命期間,他是個偉人,但後來……」他搖搖頭。接著就是一個故事,那種故事在中國非常普遍,而對一個外國人來說,又讓這個國家變得無比的陌生。

這是個短篇故事。黃的祖父是一個地主,而在1958年,在共產主義的土改期間,他被處決了。黃向我展示他們怎麼斃掉他的——在後頸上——然後他笑了。但這是個很不踏實的中國式笑容,裡面沒一絲幽默。它只是替代了那些沒說出的話。

但在中國近代史的狂流之中,1958年乃是很久以前了,這也是那些故事如此簡短的另一個原因。故事講了,又走了。

「今天所有事情都好多了,」黃小強說得很快。「在過去,你不能自由說話。一旦你說了什麼,就總是擔心它是資本主義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但現在不是那樣了。自從鄧小平做了領袖後,所有的事情都好了。生活水平高多了,我們可以做生意。我們現在跟地主一樣了。」

這話引發了餐館裡一次簡短的議論,有顧客跟黃爭論起來。那個詞兒「地主」還是有政治意義的,也許他用得有點輕佻。但這爭論沒持續多久;其他人意識到,他所指的乃是機會,而非剝削,而且無論如何,他們中沒一個關心政治。多數人跟黃一樣,乃是獨立的工作者:的士司機,擺攤的,小店主。他們不屬於單位,那就意味著,他們的收益,只決定於智力,努力,和運氣。

單位的缺席,也意味著他們享有相當的自由。黃小強不參加任何政治集會。沒有人告訴他工作多少小時,或者店裡該提供什麼服務。他交的收入稅很少,而且跟他實際賺多少沒什麼關係。一個政府官員每年來一次,預估餐館的月收入,然後黃交上10%。現在,預估值乃是一個月一千塊,由是,他每月交稅一百塊。事實上,餐館每個月一般收入兩千到三千元,但不管怎樣,稅還是一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個好處在於,小生意可以幾乎不受約束地資本主義化,對黃的家庭來說有好處。

但另外一個特色乃是政府對沒單位的人不提供保險,是以餐館的工作時間乃是十七個小時,而黃小強想找新的路子賺錢。與此同時,他又滿足於經營餐館,對中國的政策,他既無怨意,也沒有廣闊的視野。而他的非單位顧客們多少也是一樣。他們只是想工作,混出個好日子,而且,也許,像黃一樣,跟家裡人一起工作,他們的幸福就翻番了。

學生之家乃是個小天地。它沒有從江東區延伸出多少,而它的中心在黃的家庭上。他兩歲的兒子,黃凱,在餐館裡走出了他人生中的最初幾步。他從菜單牌上認了最初的幾個字,而他最喜歡的食物是抄手。在安靜的時候,小孩坐在祖父母的膝蓋上,看著兒童書。他的祖母,王朝淑,並不識字,但她用心背下了書,讀給黃凱聽。

他們沒有去其他地方的慾望。「我們在這裡一輩子了,」黃小強說。有時他們表現了對外面世界的興趣——黃的父親,黃能,常問到一張去美國的機票多少錢,要多少時間。「十五個小時!」有一次他說,非常驚異。「在飛機上有廁所嗎?」

「當然有了,」他的兒媳笑道。餐館裡的另一個客人,一個小店主,說話了。「在重慶與成都間的大巴上有廁所,」他很有知識地說。「電話也有。在高速公路上,只要開四個小時。」

但這些僅是聊聊而已;他們並無旅行的願望。「太貴了,」馮小芹說。如果有了錢呢?「如果我有了一萬塊,我就想要四萬塊,」她笑道。「我就是那樣的,像所有人一樣——總是不夠。你們美國人那麼喜歡旅行。那麼多麻煩:你要把你的包帶到這裡,帶到那裡。我不會想去美國,不想去學英語。太麻煩了。」

所有的變化,都是在餐館的小天地裡。在1997年的秋天,師專,作為樓的所有方,突然把月租金從三百元提高到了七百元,而黃家削減了開支。他們買了公用電話,來增加收入。但第一個月裡他們虧了三百元,因為他們不瞭解長途話費。下一個月,他們調整費率,就獲利了。黃小強花了四個星期,三千元錢上了培訓課程,以弄到駕駛執照。這個文件是他最驕傲的財產;在中國,取得駕駛的特權乃是困難而昂貴的。他開始找工作。「我沒有關係,」他說。「但那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們主要看你的能力,而且需要點運氣。」

就這樣,他沒有工作,但他有駕照,那意味著機會。當然,他還有他的餐館,他的新電話。他還有一處五個房間的住所,以涪陵標準來說很大了。他有一台彩電,一套音響,一個35毫米的相機。他有了一個兒子。他有他的家庭,而他的家庭有來自學生與江東區居民的幫襯,以及尊敬。在他們眼中,黃家人是好心,大方的。他們的世界很小,但他們細心照料著。

現在是清晨,黃小強在做抄手。他坐在各類餡料面前:一碗豬肉餡,一碟子小小的四方形面皮,一碗水,一個盤子。他拿著一隻筷子。他撿起一張面皮在手中。他用筷子蘸一點肉餡,放入面皮當中,然後筷子往水裡蘸一蘸,把面皮的四角合在肉餡上。完成的餛飩有兩個角,一個疊在另一個上面。他把抄手丟到盤子裡。

在中國其他地方,這食品叫做餛飩,但四川人有他們自己的叫法,而他們叫其作抄手——「交叉雙手」——因為那抄手的兩角是交疊的。在四川多數地方,你可以走入一家餐館,不出一聲點抄手。交叉你的胳膊,他們就明白你想要什麼。

做一個抄手,只花黃小強不到五秒的時間。他撿起另一張面皮,塞了肉,濕了角,折起來,把抄手丟入了盤子。這個看起來跟前面那個一模一樣。他再做了一個,又一個。在外頭,太陽升起了,小巴士在撳喇叭,賣水果的女人在佈置攤位。橙子上市了。黃小強做了更多的抄手。它們都做得很好,而且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