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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中國生活

涪陵的禮拜天早上八點,我會去教堂參加彌撒。在頭一年的春天裡,我獨自一人前去彌撒,而到了秋天,我就和諾林芬尼根一起去了,她是新派到涪陵的志願者之一。有兩個人——諾林與桑尼法斯。突然,外國人的數量增加了一倍,好像有點奇怪,而亞當與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去理解這種變化。我們對自己頭一年的生活規律感覺已適應了,而我們的關係總是很容易的——我們很親近,但同時又可以單獨安排自己的時間。這城市以及這學校都有些部分是由我們單獨去發掘的,而我們從不去干涉對方的日程。

在一個像涪陵這樣的小地方,用不了很久便會對其產生佔有慾。亞當和我都不曾見過其他的外國人,除了偶爾來訪的朋友,而我們與和平隊的聯繫可算迷你型的。兩個行政人員在頭一個月裡曾經拜訪過,之後我們就只有自己了。涪陵距離和平隊在成都的總部很遠,而沒一個行政人員喜歡坐長江上的輪船,太慢了,也危險。在春天裡,兩艘涪陵的輪船在接近重慶的水域相撞了,事故相當嚴重,死了超過十二個人,而有好幾次我見到了江面上的棄船,正在不同程度沒入水中。我總是很小心地把這些故事傳達給和平隊,是以他們更不願來訪了。讓我們獨自呆著,情況會更簡單一些,而大部分時間我們的確是如此。

但現在我們有了四個人,有一陣子我為這種轉變擔憂。然而,到了後來,它並沒造成什麼後果。學校裡的生活有了一點不同,但這城市卻足夠容納四個外國人。在頭一個學期裡,諾林與桑尼就跟當初的亞當和我一樣;他們被涪陵下城區的那種壓力感所震驚,而他們倆人都很少離開校園。

諾林是父母是從愛爾蘭移民到紐約的,那是她參加禮拜日彌撒的一個原因。但她首次提到她的父親曾在愛爾蘭種土豆,一個農夫,外辦的代表王先生,顯得興奮起來。「那你的父親是個農民!」他說。

諾林不知道該怎麼想。「唔,」她說,「他曾經是個農夫,在愛爾蘭。」

「但你說他從前很窮,是不是?」

「唔,是的。」

「所以他是個農民!」

「唔,我猜是的。」

「我的父母也是農民!這學校的大多數學生也是農民!」

諾林對中國的等級社會背景所知甚少,而她問我,如果人們說你的父親是個農民時,你該如何反應。但在中文裡,沒有一個恰當的詞來對應farmer——在土地上勞作的人是農民,字面意思為「農業人民」,而在英文中,它通常被翻譯為「peasant」。在某些意義上,這是個不準確的翻譯,叫人想到封建時代的歐洲,但一個「farmer」那樣的字眼也不準確,因為沒有傳達出在中國種田的那種暗含的貶義。大約75%的人乃是農業人口,而這些人與中國城市人口的差別,乃是中國最驚人的鴻溝之一。涪陵這兒的城裡人,一眼就能認出一個農民,而他們經常是偏見與輕視的對象。即便那個字眼兒——土——也可以用到人身上作為貶義的形容詞。

但我們有許多學生來自農村家庭,這些偏見在校園裡並不強烈。在一個班四十五個人裡,經常只有不到十個人在城市裡長大,而那些城市往往比涪陵更加偏遠。幾乎沒哪個學生會有很多錢,這就意味著,不太會看到因為優越而帶來的勢利眼,以及因為來自下層社會帶來的敏感。當我問同學們他們的父母做何生計時,他們總是用英文回答道,「我的父母是農民。」

起初,這種回答讓我覺得尷尬,因為同學們很自然地用上這個封建字眼。一次我向一個新生問到他的家庭,而他說,「我的父親是個農民,我的母親是個掃工。」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母親幹什麼?」

「她是個掃工。」

「一個掃工?」

「是的。她清掃大街。」

他說出這個,沒有一點自我意識,就和他們所有人描述自己的背景一樣。我告訴諾林,她應當以一個愛爾蘭農民的女兒感到自豪——在所有涪陵的外國人當中,她的階級背景最為革命。

諾林與我一起在禮拜天上教堂,那是我在涪陵最喜歡的例行活動,因為我喜歡見到神甫,和那些每週到來的老女人。他們乃是倖存者——在這聚會中,有一種安靜的力量,而且他們毫無美國教堂裡穿戴漂亮的人們身上那種洋洋自得。他們所有人都為信仰付出了代價,那是無法用錢來衡量的,而李神父付出的最多。

看著神甫,讓我想到了我的外祖父,他曾是本篤會的修道士。他在阿肯薩斯長大,那兒的教區有時會獎勵有前途的學生,給他們獎學金去意大利,而在1929年,我的外祖父被送去了羅馬的聖安塞爾大修道院。他那時十八歲,他的計劃是成為一個神甫,或許是傳教士。

我讀過他在那些日子裡的日記,裡面充滿了思鄉之情,但那裡也滿是讚歎,關於羅馬之奇,之美,叫人瞠目的教堂,以及城市裡無處不在的歷史。他也在那歷史當中;他的日記裡經常記錄了民族主義者在街上的集會,有幾次他在遊行當中見到了墨索里尼。

在1931年的春天,一組學生從位於北京的天主教大學回到修道院。在1931年的3月1日,我外祖父的日記中寫著,用很整齊的黑色筆跡:

一群我們美國人在今晨拜訪了希爾維斯特西裡神父,在他的房間裡,做了一次關於中國的長談,特別談到了北京的天主教大學。西裡神父今天上午在學校的教堂裡做了一次大演講。他看上去對於天主教大學的前景非常樂觀,對演說全情投入。

在那天後,日記出現了變化。關於羅馬寫得少了,而中國多了;那種癡迷迅速增長,直到「中國」被加上了大寫,下面劃上了線,一個神聖的詞:

1931年3月18日:弗朗西斯克勞提神父,北京天主教大學的校長,今天抵達了這裡,在他回去中國的路上。一個大塊頭健壯的愛爾蘭人。

1931年3月22日:克勞提神父舉辦了一個非正式的「家庭」機會,在今天上午。我們大概有十五個人去了他的房間。當然那裡有抽煙,有一種意氣相投的氛圍。聽克勞提神父談話非常有趣。據他說,大學現在的基礎非常扎實,而他收到的承諾說,會有相當數量有能力的教師去中國,既有本篤會的,也有其他的。

1931年3月23日:現在,所有美國人之間的談話,都是關於中國。

1931年3月25日:在我回去的路上,跟拉爾夫和唐納德談到了中國。克勞提神父今天有很多要事,但他還是來了唐納德的房間,跟唐納德,休斯,愛德華,以及我做了一番很有啟發性的交談。我們太興奮了,當克勞提在12點走後,唐納德,休斯和我繼續呆著,一直談到了凌晨3點鐘。我相信這是我人生中的轉折點,我要申請去中國。上帝與我們同在。

1931年3月26日:中國!今天起得頗遲,因為昨晚的關係。花了大半個上午在唐納德的房間裡討論中國。克勞提神父下到我們這裡來,帶了些照片,關於他昨晚所講的。看起來,將有一個不小的美國殖民地,從羅馬的聖安塞爾,移民到北京的天主教大學。如蒙上帝恩准,我也是其中之一。

1031年3月27日:現在所有的事情都是關於中國。我呼吸,吃飯,睡覺,都是中國,我想對於我們「中國小組」的所有人來說都是一樣。

當我的外祖父接近他修道誓願時,上級通知說,他將被派回阿肯薩斯。我的外祖父寫了一封長信解釋說,在他的靈魂深處,他感受到上帝的召喚,去中國服務。而他的上級回擊道,有時上帝就是這麼做的——偶爾他會給年輕人一個假的召喚,只是為了測試他對地上的上級的忠誠度,而有時你真的感覺到你是要去中國的,但事實上,你應當去阿肯薩斯。

就這樣,我外祖父錯過了人生的轉折點。他不想去阿肯薩斯當神甫,而本篤會的修士不想他去中國當神甫;於是,他置命令於不顧,回到了美國。他賣掉了保險。他結了婚。他有了孩子,孫子。他從沒有去到中國。他沒怎麼談過他做修士的日子,而我從不知道他對中國的興趣,直到我在讀研究生時看到了他的日記。但那已經是他1987年去世後的七年了,當時我17歲——幾乎和他在羅馬當修士的年紀一樣,而就像他一樣,太年輕了,對時間沒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未來將會怎樣,而過去還會重現。

在涪陵,我繼續跟家教學習中文,孔老師與廖老師輪換。我們的課總是從談一些小事開始,而廖老師經常告訴我她前晚上在電視上看了些什麼。跟我在涪陵的多數朋友一樣,她會看海量的電視節目,而有一天她來上課時,對昨晚所看的特別有興趣。

「昨晚電視上有一個外國人,」她說,「他在說中文。」

「是大山嗎?」

「不,不是大山;他的中文遠沒有大山好。他的中文也沒有你好。」

「那不可能。」

「實際上,他的語法比你好,但他的發音比你差。他的音調很糟糕。」

「我不相信。」

「我不是開玩笑,」她說。「我想你的中文比電視上那個外國人要好。而如果你改進語法的話,就會更好得多。」

「他是從哪兒來的?」

「澳大利亞。他很醜——他的皮膚很差,頭髮很長。他難看極了。」

有一陣我們坐著不語,共同分享對那個電視上發音糟糕的長頭髮外國人的鄙視之情。然後我們開始上課,而廖老師對我的語法特別加以注意。

在那之後,她不停給我更新那些出現在電視上的外國人信息。那主要由一個經過挑選過的小群體構成,以大山作為支柱,而所有常現的人都會說很好的中文——很明顯,我還要許多年才能加入那個聯盟。但廖老師顯然覺得我有希望,而偶然當一個外國人出現了音調的問題,她就會無情地批評他。而她總是很仔細地挑出外國人的身體缺陷,或者說缺點,尤其如果那個人胖的話。廖老師極其苗條,而她不喜歡肥胖的外國人。

在我們的關係中仍然有一定程度的正式感,但那已成為一種讓人舒服的正式感——一個中國式的老師和學生的關係。她對我的進步感到驕傲,而從現在起我開始讀報紙了,她會仔細閱覽重慶晚報,剪下我們將在課堂上用的文章。她喜歡那些講述二戰中日軍暴行的文章,她也喜歡那些描述香港回歸祖國後取得進步的故事(三個月內發生的大事)。偶爾她無法自抑地選一些批評美國帝國主義傾向的文章來。在九月末,當法國對美國的伊朗制裁政策發出抱怨時,我們的課程包括了一組譴責美國「世界警察」角色的文章。但即便在那些課堂上,緊張情緒也不存在了;我們的鴉片戰爭早已結束了,而我們已經學會了如何相處。我們兩人都有所改變,但或許多數是我在變:我不再是個嚴格意義上的外國人,無論在她或我自己的眼中。

我喜歡廖老師,因為現在我能看出她乃是個非常傳統的中國女人——在我的眼中,她乃是我到涪陵後所認識的人中,最最中國的一個。她拒絕外國人對她屈尊俯就,因為她是個很具自豪感的人,但與此同時,她又能將這種自豪感延伸到我的身上,在幾個月的工作後。與她的自豪感相隨的,還有她強烈的傳統意識,男女禮儀。她不會像許多其他年輕女人那樣穿暴露身體的衣服,她也沒有去染髮,把自己頭髮顏色給西化。不像孔老師那樣,她拒絕在我的寓所裡上課。廖老師已婚,而我是個單身的男人,如果她一周有六個小時呆在我的家裡,人們會說閒話的。我們總是在我辦公室裡碰面。

我喜歡跟廖老師學習還有另外的原因。對於任何話題,我只要問問她,就能瞭解到一些中國主流的態度意見,因為她實在太中國了,而我經常用我們上課的機會來釐清一些我與其他人交道時的見聞。有一陣子,我困惑於中國人對希特勒的著迷——如果你跟老百姓聊到那個元首,人們總是給予好評。那個夏天,在西安,我認識了一個德國學生,許多中國人一旦知道了她來自德國,就變得興奮,讓她很不舒服。

「哦,你來自德國!」他們說道。「希特勒!很好!」

出於好奇,我經常向中國人問到他,許多人給了同樣的回答——他犯了錯誤,但他曾經是個偉大的領袖,為他的國家做了好事。毛主席給中國人留下了對獨裁者的好胃口,這似乎很自然,但我還是好奇,我向廖老師問中國人為何對希特勒態度那麼積極。跟往常一樣,她給了我很大幫助。她說,許多年來,卓別林的「大獨裁者」一直在電視上,在戲院裡放映;每個中國人都看過。

「你看過嗎?」我問。

「當然!」

「多少次?」她停頓一下,數了數。「四次,我想,」她說。「也許更多。」

「那片子怎樣?」

「它很棒!我總是喜歡希特勒在片子裡演說的樣子,像一個瘋子。他像這樣」——她模仿卓別林模仿希特勒的樣子;她挺起肩膀,揮動拳頭,下巴高舉在空中。

「哇哇哇哇哇!」她叫道,好似在用外語發表演說,然後她格格笑個不停。

「但那片子不是取笑希特勒嗎?」我問。

「當然!」

「為什麼那麼多中國人對我說他的好話?」

「多數人有兩個矛盾的觀點——希特勒是個偉大的領袖,而他也是個瘋子,干了許多可怕的事情。我們同時有這兩個觀點,你看。而我想人們覺得他是個有趣的角色,所以他們喜歡他。他看上去很有趣。」

也許,中國人對希特勒著迷的最奇怪的一點,乃是他們同時對猶太人非常尊重。在中國人之外,猶太人乃是最好的人——他們乃是極富才智的民族,人們可以從愛因斯坦與馬克思的例子中看出。在西安,我曾與一個以色列人一起學習,而教師們以及其他工作人員被他相當地唬了一把。每個人都對他的才智讚歎不已,儘管他事實上不那麼聰明,而中文學得尤其爛。但他是猶太人,而所有的猶太人都很聰明;每個人都知道那點,是以他們對他這個特例的真相視而不見。這情形,就跟我的藍眼睛一樣。

這類的觀點乃是標準化的,完全可預見,而我在中國住得越久,就越能意識到,在這個意義上,中國不是外面人常說的那麼複雜。外國人總是談著,去認識中國何等困難,這經常是不錯的,但也有很多情況下,人們的觀點驚人的一致,很容易預測。有一些按鍵你可以去撳——希特勒,猶太人,日本人,鴉片戰爭,西藏,台灣——而90%的回答你都可以精確預測到,包括人們會使用的詞彙。這很自然,考慮到中國的狀況:幾乎所有人都屬同一種族,這國家孤立了幾百年,而現在的教育體系嚴格的標準化,受到政治控制。

是以很自然的,這情形導致了一些特別奇怪的概念,比如對希特勒的仰慕,或者,對泰國變裝者的著迷。這是我在夏天裡發現的另一樣事兒:你隨機問一個中國人關於泰國,幾乎所有人都會說一樣的事,泰國人因為其人妖而出名。

發現這些普遍的觀念很有趣,而有時你可以利用它們。在那個夏天,我妹妹安吉拉與她的斯坦福同事托德厭倦了跟他們的翻譯一起吃飯,是以我給了他們一系列話題去娛樂一下生活。托德是猶太人,我告訴他這可是張王牌,不當被浪費。在我離開後,他在單調無趣的飯局上宣佈了他的民族背景。

「你是猶太人?」翻譯張大了眼問。

「是的。」

「你肯定很聰明!」

在那之後,他對托德有了新的尊重。這和第二組和平隊的一個教師情形是一樣的;當人們發現她是猶太人,一切都變了。她的一個中國朋友向她道歉,因為在身份揭示前,沒有給予她所應得的正確的尊重。

夏天裡的有一次,我在乘火車時學習中文課本,讓其他旅客很欽佩。身為一個外國人,讓中國人欽佩很容易——即便中文學得再可憐,人們也會尊重你。但在那次,有一個女人對我尤其有興趣。

「你是個中國通,」她說。「我看到你學得很勤奮。」

「不是的,」我說。「如果我學習勤奮的話,我的中文會更好。」

她盯著我,很顯然她努力在想著什麼。「你是猶太人嗎?」她最後問。

「不,」我說,而她臉上的表情讓我想道歉。但我遏制了這衝動,我們聊了一會兒。她轉身離開時,我能感覺到她的失望,但沒辦法:我只是又一個外國人,而根本不是個猶太人。

在涪陵的第二年,一切都是新的。我有了新學生——去年所有的高年級學生都畢業了,多數在鄉下教書。我自己的中文家教也跟新的一樣;他們現在是真的人了,而我們可以很自在地討論任何話題。城市好似也不像去年那般嘈雜骯髒了,而人們也變得友善。當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的話有了其意義。唯一沒有變化的是我的工作;我還是在教文學,但現在容易多了,因為有了去年的筆記。我把大部分的空閒時間花在城裡,四處遊蕩,跟人們聊天。

我有了一個例行日程,一周的每一天去幹什麼,每天的每個時分又該幹什麼。有些上午,我跑去南天門,坐在公園裡,看著城市甦醒過來。週二的下午,我和攝影師聊天,然後跑去望州公園。週一的晚上,我走在忙碌的中山路上。在禮拜天,我會去教堂,在那之後,我坐下來,和李神父聊天,他會給我喝點味道糟糕的咖啡。我本也不喜歡什麼好咖啡,但喝下神甫的咖啡,還是出於敬意,就像他給我斟上咖啡而不是茶,也是出於對外國人的敬意。

在跟李神父談話後,我會逛到老城區,看江邊的鐵匠工作。然後我會走到城市中央的茶室,因為在週日,一群中老年人會帶他們的鳥兒出來,把鳥籠掛在架子上。他們總是很高興看到我,尤其是張小龍,他乃是全涪陵最幸運的人。十年前,他在一次車禍中受了傷,跛了條腿。這次受傷卻很妙,因為他被正式列為傷殘人士,永遠也不會被海陵工廠炒掉了。那是一家國有企業,正在改革減員,但這不會影響到張小龍,他的工作乃是徹底完全了。從一次車禍得到這樣的好運已經是福星高照了,而張小龍再次出擊,當他老婆生小孩的時候——不是一個女兒,也不是一個兒子,而是一對雙胞胎兒子。輕微殘了點,卻獲得了證書,又得到一對兒子——實在太美妙了;在現實生活裡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兒;人們只會在故事裡寫到這麼好運的人。

每個週日,張小龍驕傲地拖著他的瘸腿來到茶室,帶著他的鳥籠,坐在陽光下喝茶。他是全涪陵最幸福的男人,也是最好運的,而我喜歡跟他聊天——不是因為他特別有趣,僅僅因為他總是快樂著。而他讓我想到了我在涪陵也不乏魅力。無論我走到哪兒,人們都知道我是誰,而我可以跟隨我的例行日程走,保證常見到的人都喜歡看到我。那兒還是有不少年輕人,嘲弄著大叫「哈嘍嘍嘍嘍嘍!」,當我走在街上時,但那已不如去年麻煩了,無論如何,多數人的友善淹沒了這一點點的騷擾。這是同樣的一個矛盾謎題,我在夏天時發現的——中國人可以讓外國人感覺很難相處,但同時他們也可以非常耐心,大方,而對你所來的地方無比好奇。我感覺到,我花了一年時間來應對身為一個外國人的艱難之處,而現在,我享受著所有的好處。

在許多方面,這城市為我轉了個圈,不過當然我才是那個真正改變的人。我是一個新人了,何偉,或者,根據四川人的發音,霍偉。那是我在和平隊培訓時所給的,它在中國很普遍:給予的名字,偉,意味著偉大,跟美國的約翰差不多普遍。那個姓,也很常見;無論我到四川那兒,都有許多的何,而當我自我介紹時,他們總是說我們是家們兒,一家人。在學校裡甚至有另一個何偉,他在體育系教課。

這裡跟大多數國家不同,那兒你能用自己的真名,或者相接近的名字,跟你所來自的地方有一個清晰的聯繫。我的中文名字和我的美國名字沒有任何關聯,而成為何偉的那個人與我的那個美國自我也沒有真實的聯繫。這就帶出了極大的自由空間——在二十八歲時,我突然有了一個嶄新的身份。

在這個身份上,你可以修修補補,從改變你的名字開始。亞當在頭一年的末期就那麼做了,因為他原來的中文名字,馬爾康,聽起來太外國了(它的讀音也跟四川一個豬飼料牌子很接近)。想要找一個不那麼農業味,又更加中國味兒的名字,亞當向他的學生徵詢新名字,寫出解釋來,在幾輪後,得出了梅致遠。那個給予的名字,致遠,意思為「為高尚的目標所驅動」,也和馬致遠同名,那是七個世紀前的元代詩人,寫過一首著名的思鄉曲。幾乎所有受過教育的中國人都知道那典故,而其後有作家在他們的文章裡用到那兩個字。突然間,亞當從豬飼料進入了一個高貴的典故中——外國人在中國重新定義自己,就這麼容易。

我從沒改過我的中文名字,但我察覺到,我的中國身份與我的美國自我區別那麼顯著,給我帶來了方便。最終,我把自己想作了兩個人,何偉與彼得哈斯勒。何偉直到我在涪陵的第二年才變成一個真的人,而隨著時間過去,我發覺他成為我大部分的身份:除了我的學生同事,以及其他的外國人,所有的人都只把我當作何偉,而且他們只從中文的語境裡認識我。何偉與我的美國自我截然不同:他更為友善,他渴望與每個人交談,他從交談中獲得極大樂趣,即便是最神經的交談。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就能讓他顯得好玩;用當地方言說幾個詞兒,他就能給涪陵人民帶來無窮樂趣。何偉也很蠢,這也是我最喜歡他的部分。他說話帶著口音;他的語法很糟糕;他對自己犯下的小錯誤笑個不停。跟蠢人打交道,人們覺得放鬆,他們發覺跟何偉聊天很容易,即便他們發覺經常要說兩次,或者往他的本子上寫下新詞兒。何偉總在兜裡揣著他的筆記本,用來學習新詞兒,也為了記下交流中的句子。當何偉回家後,他把筆記本放在彼得哈斯勒的桌上,讓後者把一切打入電腦中。

我的寓所裡有兩張桌子。一張用來學習中文,另一張用來寫作;一張是何偉的,而另一張屬於彼得哈斯勒。有時這種關係叫我洩氣——在何偉的愚蠢背後,另有一個人緊密觀察一切,做下記錄,似乎顯得不對。但我想不到一個方案來解決這種分裂;我有我的中國生活,我的美國生活,即便他們佔據了相似的領地,他們又截然不同。我的公寓很大,兩張桌子放在不同的房間裡。何偉與彼得哈斯勒從不碰面。那筆記本乃是他們共享的唯一物件。

在禮拜天,教堂裡舉行了一場葬禮。諾林生病了,我一個人前往,想用我的彌撒書的指引來跟隨儀式的進行。我總是喜歡參加教堂彌撒,因為這是一個不錯的中國體驗,而它也讓我想到童年,我最早的閱讀經歷就是在做彌撒期間。

儀式過後,人們繞著庭院走,我能看出,這次有點特殊。李神父與我坐在屋子裡,他在那兒叫了咖啡與曲奇餅,一個年長的女人用托盤端上。這咖啡比平常的更難喝。我謝過了老婦,盡量喝下去,用吃曲奇來緩和味覺。李神父與我相互問候了對方的健康狀況,然後他提到了今天的儀式乃是一個葬禮。

「哦,我很遺憾,」我說。「是誰?」

他說了一個婦人的名字,我並不認識。「她多大年紀了?」我問。

「八十歲。」

「她活得挺長。」

「是,」神甫說。「而且她對我們教堂很好。她每個禮拜日都來。」

「她做什麼工作?」

「她退休了。但在那之前她在海陵工廠。」

有一個小數目的教徒每週都來參加彌撒,而我又問了一些問題,看看能否記起那個婦人來。李神父耐心回答了,最後他指向我身後,道「她就在那裡。」

我轉身,看見那個婦人躺在我身後十英尺外,屋子深處的一張桌子上。那地方光線暗淡,進屋時我沒留意到她。一張白色布單拉到了她的下巴處。她是一個小小的婦人,灰色頭髮,嘴皺閉著。我記得在教堂裡見過她。我正吃著一塊曲奇,現在我把它放下了。

「哦,」我說。「她就在那兒。」

「是,」李神父說。「那就是她。」

「唔,」我說。「我想我要出去了。」

庭院裡陽光燦爛,教徒們在長紙條上寫著挽言。有許多大大的花圈,用白紙與竹條做成的,靠在教堂的牆上。在陽光中,我從剛才的驚嚇中迅速恢復過來,我看著人們做著哀悼的事務。所有的老婦人剛才都在耐心等待我喝完咖啡,現在她們進了屋,向遺體致哀。

那婦人的兒子也在,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看到一個外國人來參加他母親的葬禮,叫他驚喜莫名。我說他的母親總是對我很好,這讓他更加高興。這裡有一個傳統,由逝者的家庭在葬禮上派發小禮物,而她兒子給了我一些水果,還有一盒宏聲牌香煙。我謝過了他,接受了香煙。很難想像一個更適合的葬禮禮物。

之後我去了茶室,張小龍,涪陵城裡最好運的人,咧嘴笑著向我招手。他與幾個老朋友在一起,我坐在旁邊一張空桌旁。女服務生過來了,微笑著,問我要什麼。

「洋鬼子要一杯茶,」我說。叫自己洋鬼子,是最容易,也最能解除人們防備心的笑話。在那個夏天,我開始用這個詞兒來形容自己,而人們經常不知如何反應;有時他們覺得尷尬,試圖說服我去用別的什麼字眼。但我總是自豪地回應說些「我們洋鬼子有悠久的歷史」或「我們洋鬼子有偉大的文明」一類話。

在茶室裡,這是一個老笑話,在我與小姐之間,她在這兒工作。她掩了嘴笑,然後給我斟上了茶。我剛在街上買了報紙,現在我讀著它等茶涼。

這是一個典型的日子,在茶室裡,有幾個人過來和我說話。在上午快要過去時,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女人過來,坐在我的桌邊。我們聊了大約有十分鐘。一個女人這麼來接近我,略微有點不同尋常,但也沒有異常到讓我去想到什麼。她的名字叫李佳麗,而她向我要電話號碼。這也很普通——我總是把自己的號碼給涪陵的人們。唯一的問題是有些人會在早上五點至七點間給我打電話,所以我常在睡覺時將電話線拔掉。我把號碼給了李佳麗,沒再多想。

一個星期後,我回到了茶室,而她又一次坐在了桌邊。她穿著非常短而緊的裙子,上了濃妝。她並不漂亮,但她很成功地吸收了某一類小姐的做派,笑得太多,說話扮可愛,在每句話的尾端拖長聲調。在茶室裡工作的女孩不像她那樣,而我看到她見到李佳麗在桌邊擺POSE時,搖著她的頭。那些老男人也盯著她看,甚至他們的鳥兒也似乎驚住了,陷入沉默。我能察覺到有些事要發生,而我並不明白是什麼,我說聲抱歉,付了錢,離開了。

李佳麗尾隨著我出了茶室。「你去哪兒?」她問道。

「我得走了,」我說。「我要去吃飯,然後回家。」

我們經過了一家我常去的米粉店。突然間,我非常害怕這個女人跟我回家,被人看到她和我一起在校園裡。「我要走了」我說。「我要在這家餐廳吃飯。再見。」

「好的,我和你一起吃,」李佳麗說。

餐館的老闆清出了一張桌子,我發現自己和那個女人坐在一起。這就是在涪陵的情形——事情向我走來。通常我喜歡這種被動情形中的不可預知性,但今天,我懷疑她的動機,而我不知道如何行事。她坐著那兒說著,而我問她在哪兒工作。

「那不重要,」她說,而突然間,那顯得非常重要了。

「你在涪陵工作嗎?」

「那不是個好工作,」她說,聳肩。「但我的叔叔在重慶給我找了個好工作。他有一家大餐館——他很富的!他給了我一份工作,在那兒當小姐。我叔叔餐館裡的小姐穿著漂亮的衣服——我會穿一件旗袍,像那樣」——她給我展示那看上去是怎樣的:沒有肩,緊緊圍著脖子,在大腿高處分叉。

「哦,」我說。

「但那很貴的,」她說。「我要自己去買那旗袍。」

「那太糟了,」我說。

「你喜歡唱卡拉OK嗎?」

「不,」我說。「我不喜歡唱卡拉OK。大多數美國人都不喜歡唱。」

「我們應該找個時候去卡拉OK。我來教你怎麼唱。」

「對不起,但我對卡拉OK沒興趣。」

「那也沒事,」她說,微笑著。「我對你們美國很感興趣。」

「我的美國的什麼讓你感興趣了?」

「所有的。我想去那兒。」

我不喜歡這談話如此發展下去。「這很難做到。」我說。

「我想要住在你們美國,」她說。「那兒的人比這兒的人有錢。」

「美國有很多窮人的。」

「不像涪陵那麼多。」

她說的不錯,而我想用另一招。我談到了獲得簽證多麼困難,然後米粉上了。我吃得很快,想著下一步該怎麼做。

「何偉,」她說。「你很可愛的。」她用一種最佳的小姐語調說道,我敢保證餐館裡的其他人都在聽著了。

「你的眼睛很漂亮,」她說。「我想你們外國人的眼睛比中國人漂亮。」

「那不是真的,」我傻傻地說。「中國人比外國人好看得多。外國人很難看。」她把這當作讚美,微笑著,想要紅一紅臉。我想道:何偉,你是頭笨驢。

「我喜歡聽你說我們中國話,何偉,」她說。「它聽起來很好玩!」

我想到了大學時,有些傢伙嘲笑來當地做換工的瑞典女孩,嘲笑她們的口音與她們的茫然。這不是個很好的比較,而我嘗試不去想它。

我們現在要離開餐館了,在我付錢時,老闆咧著大嘴。在街上,李佳麗挽著我的胳膊,而我站在那兒,感覺難以置信,而又無奈。一個涪陵女人在摸我,我們正在南門山十字路口附近;所有人都在向我們撳喇叭,或者看起來如此。

「我現在得走了。」我結結巴巴道。「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今天很忙。」

「下周是我的生日,」李佳麗說。

「那很好,」我說。「

「下周見,」她說。

一輛車駛過,喇叭高叫,我都聞到了廢氣的熱度。太陽很暖了,我在出汗。「再見,」我說,最後她讓我走了。

兩天後,李佳麗打來電話,而何偉接了。她問他星期天去不去茶室,而他回答說去的。他每個週日都在那兒,沒理由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