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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神甫

在涪陵的老城區,有一間天主教堂,在教堂的庭院裡,有一個宣傳牌,四行各有四個大字:

愛國愛教

敬神愛民

投身四化

服務大眾

四個現代化是指工業,農業,國防與科學;而很難看出它們與涪陵天主教堂的關係,那是在1861年由法國傳教士修建的,而服務大眾的,乃是李海柔神父,他已經八十三歲了,有四個現代化的年紀四倍那麼大。

李神父還不到五英尺高。通常,他會在白髮上戴一頂黑色的貝雷帽。他有一個長長的,驕傲的鼻子——一個意大利式的鼻子,在一個中國的羅馬教會神甫的臉上。他的眼睛黑黑的,有時閃爍著光,顯出內在的情感來,而他的嗓音低沉,從不動色。拜訪者偶爾會評論到他那閃亮潔白的牙齒,而李神父回應說它乃是現代化的一部分,花了他兩百塊錢,以及兩個月裡除了麥片粥什麼都不吃。他常帶著微笑。他走路時,拄著一根龍頭的枴杖。他的腎經常不舒服,他的膝蓋也是,而當這些問題發作的時候,他會用拉丁文念彌撒,因為這樣很快就會消解了疼痛。如果疼得太厲害,那麼他就連彌撒也不念了,但這種情形很少發生。他相當壯,雖然移動很緩慢,在他的舉止裡有一種醒目的尊嚴感。中國的大多數老人都有這種尊嚴感,因為他們活在一個要求無條件尊重老人的文化裡;而他們中的許多人,像李神父一樣,還多了一種自豪,不僅來自他們活過的歲月,還在於他們在那些歲月裡所吃過的苦。那些苦難的歲月藏在他的眼神之後。

在半個多世紀裡,李神父在涪陵當著一名神甫。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做神甫,這時間都夠長了。在涪陵,五十年的神職生涯,則是永恆。

李海柔的曾祖父在1800年代初便由法國傳教士轉化信了天主教。李家住在大足,離重慶不遠,而李海柔是一個小店老闆的次子。十一歲時,他被送到了重慶一家法國人的教會學校,然後,他在成都學習去做一名神甫。他學習了法語和拉丁語,而就和其他年輕的神學生一樣,他夢想著去羅馬學習。有些人被送去了意大利,而李海柔留了下來,在1944年成了一名神甫,二十九歲時。三年後,他被派到了涪陵——偏遠,落後,一個貧窮省份的偏遠角落。也許,在另外一個年代裡,這會是一個很平靜的職位。但在那個世紀中葉,在中國沒有什麼東西是平靜的,抗日戰爭後接著是內戰,共產黨的解放戰爭,而有些鬥爭觸及到了重慶地區幾乎所有人。李海柔的哥哥在戰爭中死去了,他的弟弟,發現自己在內戰中站錯了邊,逃去了新加坡,在那裡他結了婚,做了名教師。而李神父留在了涪陵,服務於三千教徒,跟兩個法國傳教士一起工作,等待著革命的漣漪由長江的河谷傳到涪陵。然後法國人走了,波紋抵達了河岸,而李神父不需繼續等待了。

「在1950年代,」他說,「起初的麻煩在於,天主教被當作是外國的教育。然後,在文化大革命期間,麻煩更大了,因為他們要破除迷信——但那是後來的事兒了。起初他們要的是停止外國教育,所以,在解放後,我被發送到了鄉下。那是在1953年。我被派去了涪陵的北面,大約七十英里遠。那裡的條件很差。經常沒有足夠吃的,而中國的許多人都在挨餓。那是大鍋飯的時候。他們有一隻大鍋,一個人往裡面放點蘿蔔,一個人放點米,另一個人放些蔬菜。但那些不夠給每個人吃的。這和大躍進的情形是一樣的——那是個巨大的錯誤。那些都是毛主席的主意。他不像鄧小平那樣理解經濟。毛主席喜歡的是革命,是鬥爭。人們變得更窮了,而你變得越窮,就越容易被控制。」

李神父坐在他的辦公室裡,一間教堂旁邊的小而陰暗的房間裡。像許多的中國居室一樣,這裡的裝飾很是奇特:一個空空的魚缸,一隻塑料的唐老鴨,一個小小的瑪麗像,一個再小兒點的聖誕老人像,一隻電子鐘,用普通話報時,在李神父對面的牆上,掛著一幅毛澤東與鄧小平的大照片。

黑白相片裡,兩人微笑著,中間隔著幾杯茶。他們所坐的都是躺椅,這情景,說是在一間四川茶室裡也不出奇。但這照片明顯是在毛澤東生命的末期了,當時鄧小平已經從這老人的政策裡吃夠了苦頭,無疑,在這場會面中,有些情感是被照相機所忽略了。而在李神父簡單謹慎的談論往昔中,也肯定有一些情感沒被反映出來。但當他掠過那照片時,他眼裡閃了道光,接著,他搖頭,繼續他的故事。

「在鄉下我沒了我的法衣。我也沒有一本聖經。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一本玫瑰經,是以我每天念三遍玫瑰經。我在1955年回了涪陵,但我不能回去教堂,因為它已經被關了。我無法再做一名神甫了,是以我被派到了碼頭工作。那是清潔工——拖地,掃地,清洗碼頭。我一個月掙二十四快。錢很少,你知道。

「我經常對我自己念彌撒。我們不允許有教堂,但我可以一個人獨自念彌撒。可一旦文化大革命來了,我連那個也不能做了。紅衛兵把教堂變成了一家襪子工廠,而且他們總是在監視我。我沒坐牢,但我總是被監視著,而紅衛兵叫我做很多事。我經常戴上高帽,給他們批判,他們會逼我跪下,低頭,像這樣」——他微微低了下頭,笑了一聲,他回憶文革時,總是那麼輕笑著。「他們押著我在街上遊行,戴塊牌子上寫著:『打倒帝國主義忠實走狗!』我會這樣戴著牌子,前胸後背,上面寫著大字。」

他在面前的桌面上寫著那十個字,一筆一畫,用一隻蘸了茶水的手指。這是中國人和外國人說話時的常見動作——因為許多字都有一樣的發音,一次談話有時會要停頓,說話的人會寫下那個字來讓外國人明白。他們會在空氣中寫,在手掌中寫,用茶水寫在桌上,而看中國人這麼做時,你就意識到這真是獨特的語言文字,而它的文字真是是關於形狀的——不僅是聲音,或者字母的組合,而是有形的東西,可以碰觸,可以擺弄。在那個情形裡,文字甚至被穿戴在了公眾場合。但李神父沒有再說下去;他只是在桌上寫著那十個字,然後熱水蒸發了,文字消失了。

「有三年情況特別糟糕,」他說。「尤其有三個月。在那三個月裡,有四個紅衛兵成天看住我,每天有五次他們把我拉出去遊行。」

我問他是哪一年,而李神父停頓了一下,輕輕說著什麼,望著空氣。但那日期沒有出現,最後他搖搖頭。「我沒法肯定了,」他說。「但那是最糟糕的時候。在鬥我的時候,紅衛兵們向我扔東西——水果,或是什麼硬的東西。他們都是學生——他們都是孩子。他們覺得這很好玩。」

他不再笑了。他的眼睛變硬了,他指向了毛澤東的照片。「這是他的主意,」李神父說。「他的錯誤。當鄧小平掌權後,事情不同了,但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情況很可怕。我的身體沒有受到很大傷害——但那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我總沒有足夠吃的。每天他們只給我兩碗米粥。許多中國的神甫都死在那個時候。許多人因病而死;我們沒有足夠吃的,而且我們成天得不到休息。在重慶有許多人死去。」

他再次停頓下來,數著,但這次數字很快就出現了。他在想著過去的朋友,一起學習,一起禱告,一起受難,因為這個,他的意識清楚了。但在他開口之前,還是有很長時間的停頓。也許在他的腦子裡,他見到了那些人的面孔,他們是如何死去的,而他也幾乎死去。他的眼睛因回憶而顯得渺遠,然後他再次開口了。

「六個,」他說。「在重慶有六個神甫死去。」

但李神父不似祥林嫂,這大概也是他活得久的原因。他並不對現在的共產黨抱怨什麼,而且他很真誠地說它的政策是不錯的;的確,事情比從前要好得太多太多了。教堂修復得不錯,而且它還獲得了政府的免稅待遇,它還給李神父提供了每月兩百元的生活補助。神甫被允許做彌撒了,而他的教友們可以參加彌撒而不用擔心麻煩。周中的儀式用的是拉丁文,而禮拜天的彌撒用的是方言。

在一個普通的禮拜天,會有五十個信眾來,主要都是女人,都是老人。很少會有四十歲以下的人來。在教堂裡不會舉行婚禮或做洗禮——只有葬禮而已。

當然,那兒也有很多的規則限制。傳教的工作在中國乃是非法的,而與羅馬建立官方的聯繫也不被許可——一種自滿自足的情緒,讓中國與梵蒂岡的緊張關係持續了五個世紀,不太可能輕易改變。

「我們個人可以去承認教宗,」李神父解釋說。「在我們的思想中,在我們的信仰中,我們可以去承認他。如果我們不承認他,我們還怎能稱自己為天主教徒?每天我們都向他祈禱。但我們和羅馬沒有經濟關係——他們不會給我們錢。而且我們和他也沒有政治上的聯繫,教宗不能來中國。他想來但是來不了,因為現在他承認的是台灣。如果他承認了中國,那麼他就可以來了。但即便如此,現在中國的神甫也有人去羅馬拜見過他了。今年教宗去了古巴,距離他上次訪問古巴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那次訪問進行的也很好。也許將來他會來到中國。」

這些是很遙遠的話題了,而李神父看似對他在涪陵所面對的問題更關切得多。他擔心那些老去的信徒,而且他為了四川神職人員的短缺而擔憂,這裡120所教堂裡,有70個神甫。他也擔心錢的問題,因為他的信徒太窮了,給不了多少支持,而自從他的弟弟五年前在新加坡去世後,來自海外的援助也消失了。

但他也不是太擔心,因為相比他過去所經歷的,這些又都算不了什麼。他曾目擊過抗日戰爭,內戰,解放。他曾經個人經歷了反對外國教育的運動,以及破除迷信的運動。他曾見到法國人建的老教堂變了襪子廠。他曾經見過醜惡的字眼掛在他的肩膀上。他也見證了教堂在1981年重開,而在頭一個禮拜日裡,他見到了不到二十個的,緊張的人來做彌撒。現在涪陵地區有了超過一千名天主教徒,雖然每次來參加儀式的人數很少超過五十個,而對於一個像李神父那樣的老神甫來說,這已經很滿意了。其他人還沒有他那麼幸運。

但在他的辦公室裡看到毛澤東的照片還是讓人感到奇怪,那個人在李神父的神甫生涯了製造了一個長達三十年的黑洞。在四川的文革受難者家中看到鄧小平的畫像並不出奇,因為他也曾經受難,但很少有人會展示毛澤東的像。也許,對李神父來說這是出於政治原因——也許他這麼做是為了討好幹部,就像庭院中那四個現代化的牌子一樣。在中國,許多官員把宗教看作是顛覆性的力量,尤其是天主教會,也許那照片是為了讓他們放鬆些。

李神父經常望向那照片。當談到過去的審判時,他一次次掃過它,每次眼中都有突然的閃亮,好像那照片把他的記憶又恢復了。在他故事的最後,他又一次望了過去。他再次伸出手指向毛。

「那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說。他停頓了,還是盯著那相片,相中人的笑容似乎不解「一切」為何:破碎的教堂,殘忍暴力的戴著紅袖章的小孩,失去的歲月,失去的朋友。然後神甫道,「因為那個,我們不尊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