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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白山坪

泡桐樹開花了,紫色,白色,在白山坪低處的斜坡上。這些花兒開不久——下周它們就要枯萎,凋謝了——而柔黃色的油菜籽將從山上採摘下來。在那之後,亮綠色的稻床將消失,秧苗會被轉移到稻穀地裡去。涪陵的春天匆匆而過,一片模糊的色彩更迭。

今天是四月五日,清明。何忠貴與他的家人從長江那邊搭輪渡到白山坪來。他們穿得不錯:孩子們身著新衣,女人們腳踏高跟,何忠貴穿一件黑白格的運動外套,打著一條佩斯利漩渦花紋的領帶。他們在乘客中脫穎而出,其他大多數人都是農民,剛從市場上回來,手裡提著空空的籃子,藍衫口袋裡裝滿了錢。

何忠貴的父母乃是山上的農民人家,他的童年時光大都在那兒度過,但如今他很少回去了。他現在是涪陵一家建築公司的老闆,而在白山坪陡峭的山坡上,沒什麼房子可建。但他的父母在那兒埋葬,清明乃是中國人懷念先人的日子,拜訪如白山坪一類的鄉下墳墓的日子,在那兒,石墓沉默地注視著河谷,與它忙碌的春天。

與何忠貴同行的,有他一個家族的十五個人——叔叔嬸嬸,表弟表妹,外甥與甥女,從六十多歲的老女人到十五個月的寶寶都有。他們一群從北岸出發,沿著長江的石灘往東去。家族裡的一員是戴梅,何忠貴十四歲的甥女。她的話很多——在一身棕色燈芯絨與短髮下,裹著旺盛的精力,不停說著話,從一塊石頭跳去另一塊。

往下遊走幾英里,一座修長的白色寶塔從天際線升起,其明暗參差的形體,在晚晨的霧氣中,仿似海市蜃樓。「你知道為什麼要建這些塔嗎?」戴梅問。「他們相信有條龍在那兒,在地底下,他們相信如果建了塔,就可以把龍壓在那兒。但如果塔倒了,龍就出來了。」

她頓了一下,看看山,輕輕撥弄著她光亮的黑髮,就和全世界所有的十四歲女孩一樣,思維跳躍到了另一個話題。「我的祖父祖母的墳在那上面。有些農民被埋在這兒,在低處,但大多數都在那高處。他們想要一個好點的風水,如果高一點,他們就覺得好一些。他們自己選的那些地點。他們經常會去問一個道士,而道士會告訴他們風水好不好。實際上,道士只是騙騙他們——那些只是迷信罷了。但即便今天,很多的農民還是相信風水,就像大家過去那樣。我們這一代,卻不相信這種東西。我們知道那是假的,那些只是迷信。我們相信科學,我們說那些是封建思想。」

和許多中國年輕人一樣,他們對傳統事物的本能拒絕,因學校的教育而放大。她用「封建」這個詞兒,其意義就和美國孩子用「落後」一樣。她常唱的一句副歌,就是中國「太封建了,」另外有一次,她激烈地抱怨老一代人:「中國人,尤其是六七十歲的人,非常非常非常封建!如果你想穿短裙子,或者像你穿的那種襯衫,他們就會說那樣不對。我的媽媽不封建——她也穿短裙,因為她看上去很年輕。但我的爸爸非常非常非常封建!我們把那種人叫老封建。」

今天她把這些念頭憋在心裡了。她說她對風水以及佛教沒什麼信仰,聳聳肩。「在清明這樣的節日裡,」她說,「我們會按照父母和老人希望的那樣去做。我們去到祖父祖母的墳墓前,祈禱焚香,我們會裝作我們相信那些東西。但在心裡,我們並不信。」[1]

鞭炮在山頂上炸響,其聲音迴盪於河谷中,何一家人慢慢爬上了白山坪的山坡。他們沿著粗石級的蜿蜒小路;步子慢了;呼吸喘了。這裡是涪陵地區最陡的山路,這裡也是唯一可算不僅是丘陵的山——即便插旗山,有那麼多的稻穀梯田,也太平緩了,難以說成是真正的山。

白山坪的南面太陡了,無法改作梯田,松樹在山頂上長得很密,在一面超過100英尺高的石牆上方。這處砂岩石的山崖,大概是白山坪的名字所由來——然而,和許多四川其他地方的名字一樣,事實如何,已經遺忘在過去了。其實,許多當地人說,山的名字應當為北山坪。在當地方言中,白與北的發音是一樣的,而有些涪陵地圖使用「北山坪」有些用「白山坪」的名字,更增添了混亂。在這麼一個地區,識字在最近些年才得以普及,名字的念遠早過它的寫,到最後,仍然是口語最重要。你就念BEI好了。

一家人爬上了山崖牆的東面,在那裡坡度較緩,在三十分鐘後,他們到了何忠貴堂弟的家。他是個農民,住在山上,每個人都停下來,在他的打穀場邊休息,憩息在農舍的瓦簷陰影下。對農民來說,打穀場乃是家庭生活的中心——在這裡,作物被打了谷,辣椒被曬乾,在這裡切蔬菜,在這裡撫養孫兒,在這裡斟茶給客人。今天的這個平台,高高突出臨於江上,景色壯觀,讓客人們都安靜了。

在他們腳下,是層次豐富的山景,有種種的質地與色彩:綠色的小麥梯田,齊齊整整一排排;油菜花地,花蕾是一片黃色;柔和的泡桐樹,伸出了農舍的灰瓦頂;偉大的長江在陽光下閃著銀光;跨過江面,微霾中的白色寶塔在遠處挺拔。一陣微風拂過了青青的麥田。屋影下的氣溫恰到好處。

農民夫婦端出了茶。客人們在聊天;清風吹拂。茶涼了。在過了一陣舒服的時間後,一家人繞到屋後,走向後方的田地,經過了一座巨大的墳墓。

沒人知道埋在這兒的是哪家人。「清朝」,在問到墳墓何時建起時,當地人說。但在涪陵,這是個標準式的回答,關於任何古老墳墓,老房子,或者其他的古董,它們中許多的來源都在過去的那個匆匆世紀裡失落了。「清朝」,人們若有所知地說。他們知道這樣的回答很安全——清朝統治了接近三百年,從1644到1911.「失樂園」是在清代,美國革命是在清代,最近的一次芝加哥童軍獲得世界盃冠軍也在清代。當涪陵這兒的人們說到清代,他們的意思經常是:那很老了,不過也沒像很多別的那麼老。

他們知道這是一個地主的墳墓,跟同一地區別的墳比,它有五倍那麼大。墳的高度有十五英尺,在山的側面,在其泥土覆蓋的後部,種了九排谷樹。旁邊,一排竹子在風中颼颼響。石雕裝飾了墳的正面,石雕人物中部分的腦袋被敲掉了,那是文革時的破壞。大概也就是那時,家族的名字也從墓碑上移掉了。但石雕的大部分依然完整,上面刻的字,部分是:

願蘭桂潤心

願子孫成功

九泉之下安息

看到這麼一座墳墓,你能猜想這個地主後代的典型命運:解放後的審判,流放,掙扎,勞改營。也許,這地主的後裔未能取得他所想像的成功——但這也只是猜想。可以確認的是,這座墳無名,而在竹影下,並無蘭花,而在今天,清明節,沒有一個後代來這裡致以敬意。邊上,何忠貴一家人在聊天,同時給何忠貴父親與叔父的墳前上紙錢。但這處大墓,除了後面的谷樹外,別無進奉,僅有沉默,以及風吹過竹林發出的神秘聲音。

何忠貴的父親和叔父被並排埋葬,一對堅固的砂岩石墳墓,東南朝向,對著長江,以及越過長江後的世界。拜訪者們必須單個成列穿過小麥地,來到墳前,注意不要踩上了青青的麥苗,而現在,他們點上了胖胖的紅蠟燭,點起成堆的紙錢。

這些鈔票,統共有8億美元,上頭寫著「天堂銀行」。它們乃是另一個世界裡的合法貨幣。冥幣漸漸燒成了黑色的灰球,隨著火苗的燃燒。蠟燭在長江的風中舞動。熱風來了又去,隨著火苗的起落。

老女人們在墳前磕頭,在冥幣錢祈禱保佑。在她們結束後,輪到了孩子們,在大人們的催促下。他們偷笑著,馬馬虎虎叩頭三次,他們跪在錢幣上,以免把褲子衣服弄髒了,然後他們合上眼睛,祈禱,有時聲音頗大。「請保佑我考試考得好,」戴梅的表哥說,他是個戴了眼鏡的十六歲男孩。

之後,一群人又穿過麥地退了回來,然而有三個年輕男人留下。在儀式的大多數時間裡,他們站在後方,表情忍耐,然而冷淡;他們在二十多歲,而清明節不是年輕男人的節日。但現在他們爬上去,站在墳頂上,拿著香煙和長串的鞭炮,然後,他們點著了線引。

當鞭炮炸響的時候,鬼魂就四散了。孩子們拍手歡呼;老人們摀住耳朵轉過身去。那些年輕人保持著冷靜——炮竹聲震耳欲聾,但每個人都手持一串鞭炮,直到火焰接近了他的手指,然後,不急不忙,他掉下那一串,又點一串。他們不塞耳朵。他們不笑,也不愁眉。他們完全不做任何表情;從外表看,他們很酷。但在他們眼裡的某些東西無法控制住,閃耀著純粹的興奮,當他們站在墳上,而周圍的景致與節日的聲音,突然在這一處匯聚;那爆炸聲,火藥濃重的氣味,漩渦般的塵與煙,還有陽光,遠處下方的長江,好似一條長龍,在河谷突然的轟鳴中懶懶躺著取暖。

他們的隊伍繼續往山上爬,經過一排排綠油油的扁豆,經過齊腰高的麥子,經過另一道陡峭的石樑,那兒有著短短的梯田,和蜿蜒的石路。長江依然在南面依稀可見。炮仗聲在空氣中迴響。家族成員繼續前往何忠貴母親的墳墓,她被埋在白山坪的高處,跟她丈夫的墓有幾分鐘的路程。她比他遲三十年才死,或許她對風水有不同看法。在那些時候,夫妻倆分開埋葬,並非異常。

她的墳上刻下了五個大字:李成玉 何母。在那名號下,有兩排整齊的名字。

「看看,那些就是她的後代,」戴梅說,她靠近過來奉上她的敬意。「女人們在左邊,男人們在右邊。那兒有我的名字!」

她伸出手,觸摸名單上最後一個名字。在戴梅和她外婆之間,有不止十個名字。他們中的部分今天也來了,而有些人則住得太遠。還有些人,已經死了。但每個人都被記在名單上。戴梅用手指劃著墓碑上她名字的筆畫,然後只是簡單說道,「那是我。」

在下午遲些時候,一家人從山上回家。他們在另一個堂弟家的打穀場上吃了午飯,現在,他們回家也不用趕了,偶爾停下來欣賞風景。

但何忠貴對這片土地並無多少熱愛。對於大多數外面來的人,田野的景致美麗浪漫,但他的父母住在這裡,而大山代表著辛苦的生活,而今他很樂意將之拋在身後。他在下坡路的半當中停下來休息,望著長江,他輕聲說道。「我在城市裡長大,」他說。「不是在這鄉下。但我們還是很窮;我的父親在碼頭上幹活。到了十五歲,我也去幹活了。我都是一個人去的,在建築工地上。那是我只是個普通工人。我跟她那麼大。」

他指向戴梅,有一陣子,看起來他想要繼續他的故事,但他陷入沉默了。他不是很愛說,也許,他的故事已經說了太多遍。

無論如何,那人生發展的軌道是清楚的。能從他身上所有東西中看出來——他的服裝,他的自信,他的手機,在今天的儀式裡,它響了好幾次。而故事也能從他的房子裡看出,那是在涪陵下城區中心的一座三層樓。所有的住戶都是他的親戚——一個女兒住這層,一個兄弟住那層,另一個兄弟住中間。所有的房間圍繞著一個天井佈置開,家族的成員很容易互相招呼。房間都很大,裝了VCD和卡拉OK機。天花板裝飾有吊燈,有巴洛克圖案的灰泥,還有天鵝絨的掛氈,深紅,深紫。屋頂上,有一個綠色金魚池,一棵橘子樹,從這裡,你能看到涪陵一片片的瓦頂,通向長江,以及白山坪的田野。[2]

在涪陵很少有私家車,但何忠貴有一輛嶄新的紅旗轎車。他喜歡指出說,這車曾經是毛澤東和鄧小平的座駕。他自己開車,在今天稍晚時,他緩緩的,喜悅的,開著車子,穿過城市,到了江東區。他會開車經過自己正在建的樓房,他會指給我看,安靜,然而帶著驕傲。這是一個巨大的上城區建築,有著白瓷磚與藍色玻璃,是那種在全中國到處可見,毫無特徵,無法區別的房子。在經過建築時,車子會慢下來,何忠貴會打開空調問,問「後面夠涼快嗎?」

但那是遲些時候的事兒了。他先是把他的家族帶下了白山坪蜿蜒的石級,在山腳下,他為每個人都買了雪糕,等待渡船。他們在長江的鵝卵石江灘上吃著雪糕。在他們上方,大山變得安靜了;今天的炮竹已經放完。一陣清風沿著河谷向東吹去。寶塔在下午的陽光中清晰起來。一家人吃完了雪糕,說著笑著,在春天的江水裡洗著手。


[1] 譯註:這種信不信,的確是導致了差異。何偉來自一個有宗教背景的家庭,他祖父年輕時曾很想來中國傳教,感受到內心的CALLING,上帝的召喚。何偉以和平隊身份前來中國,在內在氣質上,與其祖父不無相似。他的人道精神氣質,以及謙和的態度,與宗教背景還是很有關係的。

[2] 譯註:何所蓋的房子,似乎很像客家圍屋的格局,在福建遺留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