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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鴉片戰爭

我從安妮那兒瞭解到了鄧小平的死訊,她是我的一個學生。我剛剛休假回來;現在是旱季的中段,烏江的水面很低。孩子們沿著河岸放著風箏,春節後,中國到處都是這個景象。

二月20日,我注意到教學樓降了半旗。但我沒有多想,直到我去安妮那兒拿備用鑰匙,她住在樓下,幫我看房間。

「你聽說發生的事兒了嗎?」她問道。

「在學校這兒?」

「不,在北京,」她說。「鄧小平死了。」

我說我很遺憾,然後我問他什麼時候死的。

「昨天。他們在今天中午前的電視上播報了。我聽到的時候,很想哭。」

她邊說邊笑著,但這是典型的中國人的笑容,給內心深處的情感戴上了面具。那些笑容可以隱藏很多的情感——尷尬,憤怒,悲傷。當人們如此笑時,彷彿所有的情感都被緊緊包住,挪去了它處;有時你能從眼裡瞄到一點,或者嘴角,或者前額上的一縷皺痕。安妮有著高顴骨,深酒渦,而今天,我能從她臉上察覺到一絲傷心的痕跡。

「葬禮在星期二,」她說。「課程會取消。」

「噢,」我說,「他活得很長。」

「他九十三歲。我想今天中國的每個人都很傷心。特別在四川這兒——你知道鄧小平是四川人。」

她又一次笑了,不過現在酒渦裡的悲傷轉為了驕傲。我取了鑰匙,謝過她,轉身上梯,回了房間。

我想到了安妮的父親,那個文革期間在四川煤礦呆了八年的數學教授,而我也知道鄧小平在同一期間遭受了相似的苦。他兩次遭到清理,他的兒子神秘地從高樓的窗戶裡摔出,癱瘓了,在一次紅衛兵的審訊中。然而鄧小平挺了過來,帶領國家走出文革,而安妮父親這些人的平反也是他負責的。

當代中國的領導人中,沒有一個像鄧小平那樣的。他的形象毫不傲慢;他的個頭矮小,在年輕時,也從未像周恩來和毛澤東那樣俊朗。他在重慶東南部的鄉下長大,在那裡,他養成了一個農民的品位和習慣。他的吐痰是著名的,至少在海外——幾乎所有的外國描述都提到他在重大會議期間,大聲吐痰。但他有中國人說的「吃苦」能力,而且他有一種務實,堅定的智慧,那就是他將中國從災難性的國營經濟中扭轉過來的原因。他也很直接,毫不客氣,那也是1989年的民主示威被暴力鎮壓的原因之一。四川人身上的許多優點,缺點,都可以從鄧小平的性格裡看到。

我的很多學生是從廣安來的,那也是鄧小平成長的地區。在第一個學期裡,我讓安妮所在的三年級班的同學寫下他們心目中的英雄,除了十一個選擇了家庭成員的學生外,其他的結果如下:

毛澤東 七人

鄧小平 四人

周恩來 四人

有三個人選擇了拿破侖,因為他「打破了歐洲的封建制度。」

一個選擇了孔繁森,一個中國式的烈士,他死在西藏。

一個選擇了喬治華盛頓。

一個選擇了內森海爾,「一個美國的革命家。」

一個選擇了穆罕穆德阿里。

他們的口味傾向於選擇革命英雄。即便阿里也是一種革命人物,一個放棄了他的職業生涯,抗議越戰的人物。我本人也欽佩阿里,但這麼多學生以毛澤東為偶像,叫我不安。溫迪,班上最聰明的學生之一,寫到:

雖然毛澤東要為文化大革命負責,我們也絕不能否認他的成就。所有人都知道,金無赤金,人無完人。所以,我們要辯證地看問題。他是舵手,是中國的紅太陽,他也是我的英雄。

賽斯寫下了同樣的句子:

當然,毛澤東犯了很多錯,但瑕不掩瑜。他依然被中國人民敬仰。他的身體融入了祖國大地。可以斷言,如果不是毛澤東的話,中國的革命會大大失色。所有我認為毛澤東值得在世界歷史上有立足之地。我想,恐怕只有列寧和丘吉爾才能與他相比。

在涪陵教書,迫使我和中國已故的領導人建立了一種近似個人的關係。聽起來很奇怪,因為在我人生過去的二十七年裡,這些人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我現在到處都碰到他們——在學校圖書館的門口,有毛澤東的書法複製品,一面牆那麼大,而他的畫像在我教書的樓裡。出租車司機把鄧小平的像掛在反光鏡上。學生們總在談論中國的政治人物;他們的寫作中充滿了對毛澤東話語的引述,而且他們經常提及鄧小平和周恩來。對涪陵的人們來說,這些男人遠不僅是政治領導人,而我發覺自己也對這些人產生了強烈的感情。這就好像來到一片新的土地上,瞭解了當地人崇拜的神。

我非常不喜歡毛澤東。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這並非異常;若你是從外面來到這個國家,沒有多少理由讓你喜歡他。毛澤東的許多魅力,來自於他啟發中國人為自己自豪,為國家驕傲,但對一個外國人來說,這些自豪看起來很空洞——無知,沙文主義,而且是肥皂泡。在涪陵,我越來越不喜歡看到他那肥胖的,自以為是的臉孔,而且我不喜歡他那因為簡短扼要,所以容易記住的言論。我尤其不喜歡他那「愚公移山」的故事,那是我的學生們最喜歡的。這是個簡單的寓言故事:一個老人住在大山邊,生活很不方便,他嘗試說服村裡人幫他一起把山移開。當然,每個人都嘲笑他;你移不了山!但老頭非常固執,也非常有奉獻精神,每天他一個人用鏟子去山上幹活。最後他憑自己一個人把整座山移走了。而村子裡的人意識到自己錯了。

也許,這是一個對孩子有用的故事,但毛澤東從這個無稽之談中,找到了經濟政策的基礎,影響了上億的人。1958年到1961年的大躍進就是愚公移山:農民們被教導去後院裡熔鐵,這樣中國的工業生產可以趕上英國,而結果是大規模的砍伐森林,造成了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饑荒,害死了大約3000萬到4500萬人。而不到四十年後,我的學生們還寫到他們從「愚公移山」那兒得到啟發。每次我讀到一個學生引用這個故事,我的心就收緊了,幾乎要發作:別去糟踐那山了,你這老蠢貨。當然,我克制住了,我也同樣小心地不讓學生們知道我討厭毛澤東。

周恩來叫我困惑,他是中國神人裡頭最外國化的一位。他也是最受尊敬的:全國的民意測驗顯示,他是年輕人當中最大的英雄。他們仰慕他,因為他是個外交大師,也因為他弱化了文革造成的破壞。這些觀點是真實的——毫無疑問,他的外交技巧對每一個見過他的外交使節都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如果不是周恩來在一些關鍵點上予以遏制的話,紅衛兵還能造成更大的破壞。但不像鄧小平,周恩來從未公開反對那些破壞行為,而且即便在瘋狂達到頂點時,他也會在舞台上參加集會,和其他的狂熱群眾一起揮舞手中的紅寶書。

我想他這個人是有些滑頭的——他英俊,聰明,而且他善於保住自己的皮膚。我覺得,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在整個文革期間都能身居高位,不可能是一個完全的好人,就好像一個成年的德國人在納粹統治期間一樣,他至少部分參與了犯罪。但對中國人來說,這是過於簡化了;他們更喜歡把周恩來看作辛德勒那樣的人——他看出體制乃是錯了,但他從內部工作,消除一些它的惡果。這些人物身上有一種務實的英雄主義,而中國人總是很務實的,遠勝西方人。[1]

而我對於鄧小平品牌的務實主義,則有著多得多的理解同情。那些錯誤中,有他的一份兒——他在反右運動中,是個重要人物,那是在1950年代末,毛澤東要加強他對中國的控制權,而且當然,鄧小平同意了在1989年暴力鎮壓。但至少,他可以離開黨的路線,像他在文革期間做的那樣,當時他不像周恩來那般搖尾乞憐,他批評了運動。作為後果,他被清理了,他的家庭受到了懲罰,他的兒子被扔出了窗口。他的批評不是那麼政治性的,但他不是那種只對政治感興趣,為了政治而政治的人。而且他挺過來了,這一點和周恩來非常不同。我喜歡他這一點,尤其是因為他體現了我最欽佩四川人的地方——他們的強韌以及他們不偽裝。到得最後,他成了唯一一個我可以理解的中國神人,而我對他的離去,感到一絲傷感。

鄧小平去世後的星期二早晨,在北京的人民大會堂有一個追悼儀式。它通過CCTV全國轉播,中國的每一個單位都被預期會聚集起來,觀看儀式。所有的旗幟都會半降,在十點鐘,當儀式開始了,會有三分鐘的全國哀悼,工廠,船隻,戰艦,的士,卡車,以及火車會鳴笛。在中國,這類的儀式很容易組織,比沉默容易多了。

我們早晨的課被取消了,英文系的所有學生和教師都聚集在一個禮堂裡,觀看悼念儀式。老師們聚集在前排。亞當與我在後面找了個位置,因為我們對這典禮該如何進行不大確定,而且也想迴避關注。喇叭聲從河上傳來,所有人都肅立。

張書記帶領儀式。他跟從電視上的動作,對老師和同學們發出嚴厲的命令;我們站著,當大會堂的代表站著;我們磕頭,當他們磕頭。我們一起鞠躬三次,然後張書記叫我們坐下聽悼念的發言。

江澤民主席講了五十分鐘。一開始,他就崩潰了,擦著臉,嗚咽著,我能看到有些學生也在哭。幾個後排的新生在偷笑。但他們保持著安靜,而群體中的大部分人都很嚴肅,而在十分鐘後,每個人就只是感覺厭煩了。從外面傳來工人們在新的宿舍幹活,在我的公寓後。我想所有的儀式中,鄧小平可能最喜歡這個——錘子聲以示致敬,當另一棟建築在中國建起的時候。

在儀式結束後,亞當與我走過家,跟劉老師一起。她是我們系最高階的教師之一,一個五十三歲的女人,她嫁給了魏書記,學校裡最高級別的幹部。他們住在我們樓的第三層,但我幾乎沒跟劉老師說過話——就像大多數幹部那樣,在我們身邊她看似不大自在。但今天,為了某些理由,她很想說話,在我們繞過木槌球場的時候。

「我幾乎和新中國同齡,」她說。「成立新中國的時候,我六歲。可以說,我是看著新中國長大的——在那時候,我們都還小。你大概聽說過,在解放的初期,有很多的政治運動。特別是在1960和70年代——在那些日子裡,總是有政治運動。」

我們三個人來到了公寓樓。作為哀悼,她的胸口上別了白色的紙花,她摸弄著花,當我們停在入口時。她抬頭看著我,臉上有一個空白的笑容,眼裡充滿了淚水。

「那些政治運動沒完沒了,直到鄧小平來了,」她說。「我們真是高興。」

有那麼幾秒鐘,她尋找著合適的字眼。她對一切都很小心——笑容凍結在她臉上,淚水頑固地停留在她眼中。她收拾起來,又開始說話。

「現在我們自由多了,」她說,以很嚴厲的口氣低語道。「我們是那麼自由。我們現在有許多的自由了。」

我站在那兒,感覺尷尬,點頭以示明白。我難以想像在學校的生活算是哪種真正的自由,雖然我知道,如果我在中國經歷了文革的話,我的感受會不同。也許,如果我和學校裡最高級別的共產黨官員結了婚,我的感受也會不同。我知道這種想法不大合適,但我無法將它從腦中趕走。

她看起來察覺到了——不是我對自由的不同理解,而是我不能想像中國過去的恐怖。

「你不能理解那是怎麼樣的,」她說。「在那些日子裡我們只有那麼少。半斤肉。」她說得很飢餓,她的眼睛鎖在我身上。

「一個月半斤肉,」她說。「每個月我們有二十七斤米。那就是全部了——二十七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嗎?現在一個家庭一個星期就要吃那麼多了;對我們來說,那是一個月。一整個月!在那些日子裡我們總是挨餓。」她摸著她的胃,她的眼裡還閃著淚光,而我意識到,真正的飢餓對我來說,比涪陵師專裡的自由更難想像。[2]

「當我讀完大學,」她說,「我被派到了偏遠的鄉下去。那是在烏江邊,快到貴州了。我做了農民。你要記得,我的家是在重慶;我不是從鄉下來的。我不是個農民。但我不能回家了。有三年時間,我就是個農民,在那三年裡,我在鄉下一家學校教書。中學。我教那些學生念字。

「你不能想像那些日子。江青」——她嘶聲喊著那名字,我聽別的中國人也這樣叫過——「江青,毛澤東的老婆,她說沒必要學習,沒理由去學那些ABC。不要ABC!」她重複了好幾遍,她的嗓音憤怒地上升——不要ABC,不要ABC,不要ABC。她似乎意識到了這樣邊哭邊說,聽起來幾乎有點傻,但除此之外,無法表達她的感受,一個受過教育的城裡女人去到鄉下,一個沒東西可教的教師。即便現在,我們也難以理解,一個五十三歲的女人,還因為過去的記憶而怒火中燒,那過去的遭遇究竟是個什麼樣。亞當和我沉默地站著。我想我應該談點別的,最後,我問她,今天和毛澤東1976年去世時,有些什麼不同。

「在那個時候,每個單位都有一個治喪委員會,」她說。「我們穿白衣,我們做花圈,有一個星期我們都在哀悼。每個人都為喪禮工作。學生,老師,工人,農民——每個人。所有的事情都停止了。這次是很不同的。」

她的手揮向空中,指向教學樓,城市,江上的輪船。「這次,」她說,「便宜。」

她吐出了這個詞,接著,擦擦眼睛,進了樓。在她這五分鐘內,我看到的情感流露,超過我在涪陵跟人幾個星期的交流中所見。第二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笑笑,沒說什麼,就和她往常的表現一樣。在之後的一年半里,我們再沒有一次正式的交談。

三月末的一天,我在學習漢語時,看見了爬過天花板的一隻蜥蜴。他的顏色悶綠,黑色眼睛鼓脹出來,他一會急停,一會兒急動,好似一部片子,每三幀就掉了一幀。

他乃是我自從十月以來見到的第一隻蜥蜴。在溫暖的秋日夜晚,公寓裡到處是蜥蜴,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找蚊子。燈光會驚嚇到他們;經常的,我走入房間,擰下開關,三到四隻會從天花板上掉落下來。他們總是小腹平平落地,他們網狀的腳摔在水泥地面上。三月裡的這只體型較小,而他慢慢爬到門口,消失了。

插旗山上的桃花樹生出了小小的白色花蕾。校園裡的花兒在開了,每隔幾天就有雨水落下。沙岸與江中的石頭島逐漸縮小。白鶴梁消失了。

有兩天,冬日的霧氣褪去,而陽光比過去幾個月裡都明亮得多。我穿著短袖襯衫跑步。田里的農民在水牛後面步行,耕著泥土。稻穀種植的季節來了。

然後是倒春寒。霧氣返身,厚厚罩住了江面。有些花兒凋謝了。插旗山的花蕾定住了。農民們繼續耕田。在我公寓外的台階上,我見到一隻死蜥蜴,他的眼睛是悶灰色。

幾天後,我在烏江上游,作了一次長途的登山。我捲好帳篷和睡袋,還戴上了野營的爐子。在口袋裡,我裝了一隻羅盤。最近,我的小妹妹安吉拉寄了一本舊書給我,是泰德威廉姆斯的棒球傳記,這書我也帶上了。我把背包甩到肩膀上,走出了學校的側門。

我朝向南方,經過了磨盤山谷的入口,沿著街道,穿過了太極藥廠區域。每個人都停下來盯著我看;我聽見了身後的笑聲。一個老人停在了路邊,微笑著。「你是要回家嗎?」他問。

「是的,」我說,我向他揮手告別,繼續步行。

這是個灰色,潮濕的早晨,從烏江的河谷吹來一陣冷風,但肩膀上滿滿噹噹的背包讓我感覺良好,走路的感覺也很好。我來到了烏江大橋,這兒江東路向西跨過江水,我穿過馬路,踏上跨在江面之上的石級。整個冬天,我都從往向窗外綠色的陡峭山丘,以及烏江遠處的拐角,那兒霧靄濛濛,整個冬天我都在想:有一天,等春天到了,我要去看看那拐角後的天地。

水是白堊般的綠色,我走在烏江西岸的的小徑上。我經過了第一道江邊山谷,這兒有一座佛教神龕,被低矮的樹叢掩住。我穿過了一些小農田,來到了涪陵梁唐鐵礦廠,在那兒他們挖著山。這裡的一切都蓋著層灰色的塵土——碼頭,工人的宿舍,超大的鋼槽把石頭從山上運下來。在廠區的中央,有一個標語:

高高興興上班來

安安全全回家去

在漢語中,可以將形容詞重疊,以獲得強調的效果,而那一條宣傳標語在工廠與工地很是普遍。看到這個,就是個很好的指示,你應該繼續走,別停下來。跨越長江兩岸,有許多類似的標語,人們在那兒用火藥炸山,大炸特炸,修建一條通往重慶的新公路。[3]

鐵礦廠區的空氣嘗起來像泥灰,而鑽巖機節奏穩穩地響著。工人們——驚驚奇奇——看著我經過。我爬上了工廠上方的山丘,灰塵讓我的喉嚨發乾,接著,道路往西,進入了另一個山谷,我進入了農村。

烏江的邊界,乃是高高的白色砂岩山崖,低處河谷的作物,種在石牆上方的梯田上。麥子整齊排列著,接近收割時節了,山嶺上黃色的油菜花閃著光。我沿著蔬菜地走過,小蘿蔔,洋蔥,開著紫色小花的寬豆。沿著河谷往下是農舍,泥牆伴著瓦頂,一頭母牛在竹林旁吃草。工廠的噪音遠離了;我聽到鳥兒叫,偶爾,一隻公雞打鳴。香蕉樹立在低地,葉子在輕風中沙沙響。

我沿著江的右岸南行,沿著那些看似好點的路。在較寬的河谷裡,農民們在面容平靜的水牛後耕地,當我經過時,他們總是驚奇地停住。水牛停下來,彷彿沉思,而農民們問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我的腦子裡沒有一個清晰的目的地,這叫他們很是迷惑;他們的叫聲在河谷中迴響:「不通!不通!那條路不通,回來!」我總是聽到相同的話,但繼續前行,因為一條路總是通向下一個農夫的家,而從那裡,另一條路出發,穿過了山嶺。

在這裡,烏江的水比在涪陵那兒更清澈了,一條深綠色帶,被其中的流水割出一縷縷白條。江上的交通很少——偶爾有渡船,大約每半個小時有小貨船,有些小的舢板船沿著河岸掠過。這些小船在水流上起伏,然後,在深水區安定下來了。

到中午時,我能感覺到自己發展出了一定的節奏——穩穩的腳步,背包兩旁甩動——我猜想繼續走會是怎樣呢,往南,走到貴州,繼續向前,看那山嶺的變化,聽到越來越難懂的口音。即便到了這裡,跟人溝通已經是困難了;他們的方言口音比城裡重得多,而且,通常,見到外國人的震驚,叫他們說不出話來。向他們問路是困難的,因為他們總相信我乃是迷了路,總想要幫我找一條船回到涪陵城裡。但我笑笑,謝過他們,朝著南面,他們的警告聲在我耳中作響。

有時,白色的山崖升得太陡,我得離開河岸,從旁繞過,這時,我會用上我的羅盤,而同時眼睛盯著烏江上的空間。你能從幾英里外就看到它,因為那些山嶺會在河谷的邊緣突然消失,留出一塊空白,好似空中懸著的一塊影子。是以,即便江水出了視線,我還是可以跟隨著烏江那沿著天際線的倒影,跟隨它向南。

待到下午後半截,太陽的光線微弱地穿過霧氣,我通過一條陡陡的山徑,走向江岸。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也許是十二英里,也許十四。我碰到了四個人,剛從涪陵最後一班船回來的,他們告誡我說,直到某天早晨,不會再有船了。我說那不錯啊。他們問我從哪兒來,我告訴他們我是城裡教書的美國老師。

「你掙多少錢?」一個年輕男人問。他穿件新毛衣,剛從城裡購物回來。他的問題很是普遍,而我如實回答了,我一向如此。我一個月收入一千塊,大約是120美元。

「哇!」他說。「那不夠。一個外國人掙的應該比這多!你怎麼不換個工作?」

無論你我走到哪兒,每個人都跟我這麼說。作為一個和平隊志願者其中一項困難,就是當地人總覺得你是個傻瓜,接受那麼低的工資。那男人搖搖頭,他的女朋友走上前,問我為什麼到這兒鄉下來。

「春天來了,我想走走,」我說。「而且在涪陵,我現在沒事做。」

這個回答比我的薪水更搞笑,他們一起搖頭。「你帶太多東西了,」那女人說,指向我的背包。那也是真的,我很高興,看到這麼偏遠地區的人,和涪陵城裡的人一樣那麼理智。他們揮手告別,朝上走了,而我往下,穿過一條小峽谷,來到了烏江邊。

在水邊沒有別人。江岸有很多的石頭,有一長條的砂岩石作為擺渡船的停靠點。那上頭有一處可以俯視江水,長了不少青草。我把帳篷在此駐紮,這是個睡覺的好地方。附近沒有房屋,山崖直直陡峭伸入霧氣中。

我坐在水邊一塊岩石上,看著江水。我拿出了泰德威廉姆斯的書,讀起來:

我想成為有史以來最棒的一個擊球手。一個人應該有他的目標——一天的,一生的——而那就是我的目標,讓人們說,「泰德威廉姆斯來了,他是最棒的擊球手。」當然,沒有人比我工作地更努力。那是我的心的中心,擊打一隻棒球。

這是一本好書,讀在三月的尾聲,在烏江的河岸邊。我坐在河岸上,讀完了一半,然後,霧氣更濃了,氣溫跌了下來。一隻舢板船經過,而我不動如打坐,是以經過的人無法在逐漸變暗的天色裡看見我。那裡有丈夫,妻子,就像在這些小小漁船上許多的伴侶一樣。女人在船尾操控船槳,而丈夫在船首撈網。他們彼此並不說話。我猜想那樣的生活是怎樣,和一個人結婚,每天共同在不足五米長的船上打漁。舢板船上的那對看起來應付得挺好。他們的動作嫻熟,我能聽到的,只是輕柔的槳聲,男人把網拉上船板的嘩嘩水聲。太暗了,看不清他們有無收穫。在轉角出,他們劃出了我的視線,朝向下游而去。

雨水輕輕落下,我找到了上方一處岩石,可以遮住我的爐子。我小心安排好所有事情,煮開了我剩下的水。我煮了燕麥,還有麵條,吃完後,我關了爐子,讓水涼下來。我將一部分倒入壺裡,剩下的,用來洗碗。

雨現在下大了,我確保帳篷沒出狀況。我鋪開了睡袋,把隨身的東西拉入帳蓬,檢查了樁子和線。所有一切都好。在瑞士時,我曾用那個帳篷露營過兩個月,而自從那個夏天以來,我就找到了一種特殊的辦法,什麼事兒都能通過它來實現。

爐子上的水涼下來,我用其清洗了。我想著泰德威廉姆斯,猜想他會不會喜歡四川。也許不是很喜歡;他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站錯了邊,而且在其間,他的飛機被擊落了。但他可真是個釣魚的高手,也許烏江會吸引到他。一旦你習慣了這裡的事情,對一個外國人來說,這也不是個糟糕的地方。

當我進入帳篷的時候,雨下得猛了。我在岩石上,能聽到江水的急流。在早晨,一艘生銹的船停靠在河岸上,花了三塊錢,我回到了江東的碼頭。這是我在涪陵的第一個春天。


[1] 譯註:何偉在這段話的後半部分,語氣不乏暗諷,不能從字面上去理解。

[2] 譯註:若以一家五口計算,二十七斤米一個月,大約是每個人每頓0.9兩。半年前看報道,古巴家庭的配給,大約只夠一家人用半個月,其餘要到黑市上買。

[3] 譯註:何偉原文中的『宣傳』乃是『Propaganda』,尤其指政治宣傳,含洗腦之義,在英文裡有很強的貶義。在中文語境裡,它很多時候卻是中性。按照何偉在另一本書「甲骨文」中的說法,中國宣傳部對外的英文名稱,已由『Propaganda Department』改為『Publicity Department』,接近『公關部』的意思了,但對內依然稱『中宣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