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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烏江

這釣魚的老人並不指望真能釣到些什麼。“現在釣魚不是時候,”他說。“冬天太冷了;魚兒不太動。我來這裡,主要是因為退休了——我就是來玩兒的。”他笑笑,望向烏江綠綠的水。老人在空中伸出的一塊岩石上,在他身邊,他的釣竿也直直坐著,靠著一塊石頭。好幾個小時,老人和他的魚竿就這麼坐著,在一個類似今天這樣寒冷的日子裡,他們就和岩石一般沉默,一動不動,直到這個固定的景致——岩石,釣竿,老人——看似和那冷冽碧綠的烏江水隔了一個世界之遙。

和烏江的水流相比,什麼都顯得緩慢了。在烏江的出口,即便那偉大的長江好像也停住了,它那泥濘的水流懶懶的,和那快速移動的支流形成對照。這兩條江的水是迥異的,在今天這樣的日子裡,它們的交匯處形成了一條線,筆直,鮮明,好似地圖上的分界線:長江是棕色的,烏江綠色,它們的相遇,好似兩塊釉彩玻璃被齊整地壓在了一起,在白山坪陡峭的山頂下。

烏江乃是大山裡的河。它從貴州起源,那兒山嶺荒野,人跡罕見,而烏江向著東北,流入四川。在它的沿途,只有幾座城市,無一大過涪陵,是以其流水可以保持碧綠清澈,直到它遇到了長江。烏江對於大型江船來說不夠寬——許多地段,在枯水季節,只有十來米寬——而且也沒什麼理由吸引那些大船逆流而上的。即便在這兒,江東區的岸邊,涪陵的城市中心就在河對面了,你望向上游,所見的是荒野陡峭的山嶺,在遠方。它們在河流上方的狹窄空間裡擠作一團,那凹凸不平的藍色形狀,告訴你那烏江的上游是何等偏遠荒涼。

所有的江河都有獨特的個性,不變的特性,不在乎其長度,寬度,水流的速度。而涪陵這兒的兩條江差別迥異,它們的對話只限於烏江河口的那色帶。長江是人性化了——它被開闢成了航道,它被刺激,被導流灌溉,被建上了大壩;浮標標示在它的淺水區,而各種大小的船隻在其被污染的浪頭上湧動。它奔向上海。而烏江——清澈,翠綠,很少船隻——從山中而來。一條江是關乎起源的,另一條,則關乎目的地:這就定義了它們的個性區別。長江,以其大小,其壯觀,看似去向什麼重要的地方,而烏江,以其狹窄的急流,看似從某個荒野神秘的地方而來;它那遙遠模糊的山嶺,暗示了其秘密將被一直保留。你可以在這裡釣上一天,而烏江也不會給予你什麼。

鯉魚是一種慢水裡的魚,而它們是老人所期望的,這裡還有其他八個漁人。他們分散在一條伸入河水的岩石上,他們的魚線伸入一塊較寧靜的水域,這裡,水位略微鼓起,而急流撞上岩石,濺起水花。“這裡的鯉魚可有一到八斤重,”老人說。“在城裡,一斤要七八塊錢,但我們不去賣,我們自己吃了。我也能抓到黑色的鯉魚,但那是在更快的流域。這河裡也有烏魚——那是烏江裡最好的魚,但在河岸上可抓不到。那要賣二三十塊一斤的!在夏天還有草魚,但在夏天,魚好釣,人太多了。”

漁人六十五歲了,他從一家重慶工廠退休已超過十年。他戴著寬邊眼鏡,穿一件又髒又破的外套,因年齡背有些彎了。他們形成了對比,這一對形象——看上去脆弱的老人,和他那嶄新閃亮的鋁制魚竿,有八英尺長。“這花了一百五十塊,”他驕傲宣稱。他抽著煙,和岸上所有其他男人一樣,他身上隱約有些酒氣。他談到了另一種魚,大概是河裡最好的魚,從沒有人抓到過。他說了名字,但是他只說方言,而那詞——有點像是鱔魚——很難明白,他也不會寫。無論如何,最棒的魚經常是無名的。“那魚非常罕見,非常好吃,”他說,“但我們的政府保護它。它要賣到100塊一斤!如果你抓到了,沒人看見,你可以走掉。如果有別人在場,你得把它扔回去。”他說話的態度嚴肅,好像是從一條法律中直接引述。他清清喉嚨,一口吐在岩石上,然後繼續順著空空的魚線,望向河中。

烏的字形,有點類似一隻鳥——頂上小小一點,一個四方的頭,和一個彎彎的鳥嘴,一條直線代筆翅膀。和許多中國文字一樣,它的形狀反映了部分的含義:“烏鴉”。它的意思還有,黑,暗,可能這名字指向了河水的顏色,當暴雨雲凝聚在河谷上方時,河水膨脹,成為憤怒的藍黑色。

但在涪陵沒人能肯定烏江的名字起源,而它的顏色變化極快,而長江是恆久的棕色。在夏天,當雨水頻繁,雪水融化了,鼓漲的烏江會流出平緩的棕色,它流入泥濘的長江時,難以相互區分。當枯水季節在秋季末開始了,江水由棕轉灰,再到藍綠色,直至冬天,它伸展宛如玉帶,急流中刮出點白色浪花。

現在枯水季節過去了一半,而春雨未至,好幾個星期,烏江一直流動著藍綠的水。現在是下午;靠近河岸的水流在夕陽中泛光。越過那些老年的漁人,一排砂岩石堆積在河流的中心,有一對學生從一塊石頭跳去另一塊,直至他們站到奔流中的一個石島上。這是個美麗的景點,離江水那麼近,臉上能感受到水流帶起的冷風,江流從貴州一路往北帶來的清涼。學生們在岩石上坐下,看著風景,聽著江水。有一陣,在烏江的心臟處,除了流水順暢的聲音外,萬籟俱寂。

學生的北邊,一艘船停泊在岸邊,靠近通往江東區的馬路,五個男人在夕陽下,甲板上閒聊。他們的船有八十英尺長,甲板上一半空間為裝有氧化鐵的桶所佔據。明天會有更多的貨物上船,但今天的工作已結束了,男人們抽著香煙休息,看著日落。

不久,他們將前往江蘇省的江陰市,長江下游一千英里處。他們將漂過三峽的崖壁,經過中國中部的低地與湖泊,然後,前往中國的遠東。行程耗時七天。

“通常我們不會走那麼遠,”船主說。“通常我們去到湖南——我們把這些貨物帶到下游,再把礦長石帶回到陶瓷廠。到湖南大概要花五天時間。那裡是毛主席的家鄉,你知道麼?我們通常會在他的老家韶山停留半個小時。沒有,我沒去過那兒。但湖南不錯——比這裡好。那兒的交通比較發達,經濟也是。那裡比較平一些——不像這裡的山區。涪陵的交通很糟糕。我在中國見過的大多數地方都比這裡發達。”

這男人四十三歲,如果不和他說話,難以想到他是船主。他穿一件髒髒的灰色西裝,腳套一雙網球鞋,蹲在甲板上,抽著宏聲香煙。他抽的是便宜的那種,對涪陵老百姓來說的標準級別,四塊一包。他的手很髒,肩膀寬闊強壯。他是個親自動手的老闆;他監督上貨卸貨,而他和其他八個工人一起沿江而下。很明顯,他跟其他男人很親近,他表達自己的方式多少像是說他們是平等的——事實上,他不大情願承認船是他的。但其他人待他有一種暗暗的敬意,當陌生人湊近來,大多數話是老闆說的。

“有兩個工人可以駕船,”他說。“我不行,但你得要有兩個人——一個開船,一個休息。開船比開車難多了,你要知道。學會開車,只要兩三個月時間,但在江上,得花五年,才能準備考試。一個執照要花一萬塊。要花那麼多錢,那麼多的麻煩,因為一旦出了錯,那是很危險的。

三峽不是很危險,如果你瞭解長江的話。當然,如果你不懂它,那很困難,但我們已經來來去去那麼多次了。這麼多次航程後,它也沒什麼意思了。景色很美,那是當然,可是我已經見過太多,太多次。”

他的評論叫我想起另一個船員,在很久以前寫道:“現在,當我掌握了這片水的語言,對這大河的每一細節的瞭解就像瞭解字母表裡的每一個字母,這是不錯的收穫。但我也失去了一些。我所失去的,再也不能回來了,在我的有生之年裡。所有的風姿,美感,以及詩意,都從這條雄奇的大河裡消失了!”

毫無疑問,對密西西比河上大壩也曾發出過悲鳴的馬克吐溫,看到長江陷在水泥高牆之後,只會更加悲哀。但這個涪陵船夫只是個船夫;他的興趣在運貨,而非大江的知識,歷史,或詩歌。當我問到大壩時,他只聳聳肩;對他的生意不會有多大影響。最大的區別是他得通過新的船閘,一共八個步驟的過程,大約要花上六七個小時。但那也不是問題,無論如何,他這個人,一直在江中掙扎奮鬥,也一直在忍受這河流。在一個小規模的意義上,他每個月都要馴服長江一次,而更大規模的的馴服也不會讓他多麼興奮。

“那堤壩非常之大,”他說。“你見過了嗎?自從分流之後,情況很好。現在我們要從邊上一條航道過去,像這樣的——”

他用手指在甲板上畫著:彎曲的新流向,乾枯的河床,工地。其他男人不無興致看著他畫。太陽落到西面山嶺之下了;空氣變冷。烏江上現在沒有船了,黃昏的睡眠泛起紫色。

船艙在空中的餘光下反出白光。男人們繼續說話,老闆解釋道,他從前大部分的工作生涯都在一家電視台,當技工。“那工作不錯,”他說。“工作環境很好,只是收入太低,所以我決定要變一變。我在1993年買了這船,花了超過四十萬。這種船的船主大多和我一樣——我們是獨立的,沒有單位。船主自己決定去那兒,去多久。那很好——我們有自由。通常我們一個月跑一次,然後在涪陵休息。這是我們的家鄉,我和其他工人的家鄉。去看看中國其他地方也很好,但我們住在這兒。”

他揮舞著香煙,動作很大——他指向江東區的山,指向黯淡的插旗山,指向涪陵下城區灰色的建築,和初上的燈光。那燈光在未經馴服的烏江河面上拖出橙色的光帶,顯出那寒冷,清澈的水流。它衝入了棕色的長江,向東而去,經過三峽,經過毛的家鄉,經過江陰,在那裡,這些男人要完成下次的航程,經過了上海那泥濘的入海口,注入空茫的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