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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插旗山

山有兩個名字,桃花山和插旗山,它從兩江交匯處升起,高臨於學校。在春秋和冬季,山頂經常籠罩在河谷的薄霧當中,在夏天,當暴烈的太陽明亮燃燒時,靠近山頂的桃花林看似在熱氣中顫抖。

花兒在三月末或四月初出現,短暫的兩個粉色星期,給了大山前一個名字。但在涪陵幾乎沒人叫它桃花山,雖然另一個名頭的起源更其短暫——在十九世紀太平天國起義中的一個短暫瞬間,中國的歷史來到了涪陵,穿越過了大山,繼續前行。這大概乃是涪陵唯一一次和中國的中心事件發生接觸了,一個世紀後其回音仍舊裊繞,大山的名字,就是對那一次古怪而暴烈的革命的紀念。

太平天國起義,在1840年代中期,由洪秀全發起,他是來自廣西省的一個窮人。他科舉考試四次落第,備受挫折,下了決心說他是上帝的兒子,是耶穌的小弟。在那以後,事情的發展就很迅速了。到1851年,洪秀全已有了兩千個跟隨著,他宣佈說自己乃是一個嶄新朝代的天王。他的士兵們留著長髮,打起仗來都不畏死亡,他們信仰一種野蠻化了的新教原教旨,是鬆散地建立在一些外國傳教士的教本之上的。在1853年,他們奪下了東部的城市南京,把它叫做新耶路撒冷,在那時候,他幾乎統治了半個中國。

太平天國,他們是反對鴉片的,反對束腳,反對賣淫,賭博,以及煙草,它從農民那裡獲得了不少支持,農民對腐敗的清朝統治者是沒多少同情的。但洪秀全以及其他的革命領袖們都缺乏長遠的眼光,也沒有經驗來治理一個國家,權力讓他們中的大多數陷入奢侈的生活,以及內鬥。他們開始染上了他們想要推翻的王朝的那些毛病;黃色的絲綢長袍;成群的佞臣,無數的寵姬。但他們還是太強大了,清廷沒法打敗他們,即便在血腥的權力鬥爭不斷升級時,太平軍還是牢牢控制著南京。

洪秀全的頭號大將為石達開,他又被稱為翼王,五千歲。在所有最初的領袖當中,他是最有能力的,眼見太平軍的內鬥不止,他的理想幻滅了,最終於1857年離開了南京。帶領著十萬個將士,他展開了一段長達六年的軍事行動,預演了共產黨的長征。他的太平軍以Z字形穿越了中國的東部和南部,最後抵達了長江河谷。後來他們抵達了涪陵,順著桃花山的山坡向上,他們的山頂豎起了天國的旗幟。

在乾淨的日子,從插旗山的山頂望去,涪陵的一切可盡收眼底。但在秋季,當季節性的雨水和霧氣厚厚籠罩於城市之上,有些日子裡視野會被雲層遮擋,江那頭的涪陵就只留了聲音:喇叭,馬達以及建築工地的聲音從濃霧那頭傳來。有些時候霧氣會持續幾天甚至幾周時間。但這時就會有些什麼出現了——溫度的急劇變化,一陣持續的風——突然間,視野清晰了。

大山的南邊相當陡峭,急劇落入了梯田山谷,靠近烏江處,大地在江東區被分割為一片片區域:師專,從遠處看上去很小;陶瓷廠,它的煙囪向空氣中排出黃色的灰;長長的水泥碼頭,以及老舊的輪渡船。河水緩緩流淌,像群山之間細細長長的灰色絲帶。

在霧氣中,涪陵城看上去又髒又舊,它的建築好像被粗心大意地亂扔在群山之間,不過它看上去也很大。在地面上看時,根本無法對涪陵的體積有所認識,但從插旗山上望去,城市的大小突然就很清楚了。灰色的建築群一堆一堆,伸向遠遠的天際線,越過遠處針一般的紀念碑,到達革命烈士墓。然而以中國標準來說,它還是個小城——一個鎮,應該說——在亂七八糟的建築周圍,群山翠綠,很是醒目。

但它們中沒一座能真正算是野山。從插旗山上四處眺望,大概每個方向都能望出六英里那麼遠,在每一塊區域,幾乎每一寸土都被開墾過。大山本身也是:在山頂時一個果園,一個花園,有一個很大的農場躺在山的一側,斜坡被分割成了梯田,把山坡變成了塊塊的平地。

在山頂種植著桃樹和橘子樹從,這兒太陡了,沒法作梯田。稍微低點兒,坡度變緩,農民們將山地開墾為片片的菜地——捲心菜,土豆,大豆,蘿蔔。再低點,寬闊的平地足夠種植穀物了,現在是秋季,快到時候種植冬麥了。農民們會在十一月和十二月播種,每兩三道之間,他們會留出兩英尺的空隙。在三月,冬麥收割的兩個月前,他們會在空隙處種上玉米。沒有土地會被浪費的,沒有任何事會被拖延或是匆忙完成;每件事有它的季節,每個季節都有農民們用自己的雙手做著簡單的工作。

大山的更低處,稻田已在幾個星期前便收割過了;現在田地乾燥,黃色的殘株從土裡伸出。絕大多數稻田都分佈在南側的山邊河谷,在那裡,土地平壤,足夠被留出一塊塊能夠蓄水的平台。在大山的所有作物中,稻穀的程序最為複雜。它在三月裡播種,密密地種植,然後在四月裡,青青的秧苗被拔出,用手移植到水淹了的田地中。在七月和八月,稻穀收割了,打穀了,乾涸的田地可被用作種植蔬菜或冬麥。這樣循環不息,一季一季,一年又一年,有時,在一片小小的耕地上,可以看見一年裡所有的作物更替:從稻子到蔬菜,從蔬菜到小麥,從小麥到稻穀。

山腳處被臨近烏江的一條漫布灰塵的馬路切開。在馬路之下,山坡變得陡峭,但即便這塊常被洪水淹沒的地方也用來種植冬日的土豆和芥菜。這些小小的菜地一直延伸到烏江的岩石岸邊,那兒有一條生銹的小船停在兩江交匯處。船的甲板上沒有貨物,船艙上飄著面紅色國旗。這船抵達了長江,旋轉著適應水流。它的馬達咻咻作響。有一陣它停頓下來,被江水定住了——在大山下,在城市前方,被交匯的水流鎖住。然後螺旋槳抓住了快速流淌的江水,船身逆流而上。

石達開和他的部隊從涪陵往西,沿著河谷而上。他們行軍過了重慶和瀘州,然後他們離開了長江,進入了四川西部的山區。在這時,行軍已有多年的時間了,在南京的天國已是搖搖欲墜,到得最後,這次勇敢的探險成了撤退。

部隊沿著大渡河兩岸前行,這是一條大山裡的河,在四川的西部,河水碧綠而冰冷。這條大河從前曾目睹過偉大的戰役——三國年間,十六個世紀以前。現在,清政府的追兵已近了,想要把石達開和他的軍隊困在這狹隘的河谷當中。那是1863年。

為了慶祝石達開喜得貴子,軍隊在河谷停頓了三天時間。儀式頗為精心,因為這男孩是天朝的王子——翼王之子,聖靈的閃電,五千歲。但天朝已經快入歷史的塵埃了,石達開的五千歲也即將被切斷。在大渡河的停留後果是致命的;清廷的軍隊包圍了反叛者們,在協商了他的五個妻妾以及孩子們免除酷刑後,石達開投降了。他請求他的逮捕者處決了他而放過他的忠實跟隨者,現在的人數已從十萬減少到了兩千。清廷的將領耐心傾聽了他的請求,然後把太平軍悉數屠戮,將翼王凌遲處死。

七十二年後,毛澤東帶領他的共產黨軍隊,在長征的核心時刻,也來到了這同一條河。國民黨軍隊已經到了將紅軍摧毀的邊緣,歷史的教訓告訴毛不能拖延。他的部隊穩步向北方挺進,直到他們到達了瀘定橋,一座古老的鐵索橋,由國民黨的軍隊嚴密防守。情形看似無望了。

三十個紅軍士兵志願突破。在機關鎗的掩護下,他們爬過了鐵橋,一個接著一個,鐵索連著鐵索,衝破障礙,突破了敵人的槍林。整個共產黨部隊成功越過了大河,挺過了長征中最關鍵的一戰。那年的尾聲,八千個毛的士兵,從出發的八萬人中僅餘的士兵們,在陝西省北部結束了他們的翻山越嶺。他們建立了根據地,力量穩步增長,一個村落連著一個村落,一個省連著一個省,他們征服了國家;在每個城鎮他們宣傳他們的教條,那是一種野蠻化了的馬克思主義,鬆散地建立在蘇聯的模式之上。十四年後,在1949年,毛澤東建立了中華人民共和國。

共產黨反對鴉片,裹腳,賣淫,賭博,他們從中國農民那兒獲得了廣大支持,農民們對地主和腐敗的國民黨沒多少同情。但毛澤東缺乏足夠的眼光和經驗來治理一個國家,權力慾鼓動他建立起了一種個人崇拜。那些領頭的幹部們開始染上了他們所推翻的統治者的奢侈病;大宅,佞臣,姬妾。

但即便到了1990年代的末期,在國家的經濟快速私有化,腐敗的故事開始猖獗時,官方所持的歷史觀點依然穩固。共產黨的歷史觀對過往的農民造反總是理想化的,好比太平天國,即便在涪陵這麼偏遠的地方,公園裡還有石達開的雕塑。而對該運動的一些其他方面,則相反的,予以淡化——中國的歷史書中很少提到太平天國那種奇怪的基督教,在涪陵,許多學生不知道洪秀全自稱是耶穌的兄弟。但學生們知道他是農民革命者,知道毛澤東成功了而洪秀全失敗了。這種回音被看作是合法性的依據,而不是一個徵兆,顯示中國的歷史,就和其土地一樣,總是沿著循環的模式進行。

大渡河往南奔向樂山,在那兒,在世界上最大的雕刻佛像漠然的注視下,流入岷江。岷江向西南流去宜賓,在那兒融入長江,然後,大江奔向西北,三百英里後,掠過插旗山的蔥綠梯田。今天在山的圓頂上沒有旗幟飄揚。重名的大山巍巍屹立於大江之上,它那堅實的體型讓人想起四川詩人杜甫於一千年前所寫:

國破山河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