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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有中國特色的莎士比亞

在涪陵我教英國和美國文學。我也會上寫作和口語的課,但大多數時間花在了教文學上。這兒有兩個班的的三年級學生,我每個星期各教四個小時。我們的課本從貝奧武夫開始,穿越十二個世紀和一個大洋,以福克納的「獻給艾米莉的一朵玫瑰」收梢。

有非常多的內容要覆蓋。和平隊給我的建議說不要對這類課程抱太多的雄心,考慮到我們的學生們的背景,他們的英文基礎有限。建議說我們應當借用文學來做重要的語法知識練習,但這個主意我不喜歡。我知道在語言的文法方面,我不算一個很好的老師,而莎士比亞則會更糟。我學文學太久了,不會把當它當作工具。

但我還是有一些擔憂。這些學生畢竟是從鄉下來的,而的確的,他們的英語,尤其是口語,有時很不行。上課的頭一天,我讓他們寫下所讀過的英文書的標題,英文或翻譯的都可,我還問了他們想從我的課上學到些什麼:

我喜歡海明威,老人與海。我最想學海明威。

我最想學海倫凱勒和莎士比亞。

我想讀傑克倫敦和他的荒野的呼喚,狄更斯和他的雙城記,歐亨利和他的最後的葉子,莎士比亞和他的李爾王(他讓我哭了)。

我最感興趣的是簡愛,夏洛特布朗特作的。我不曉得那是哪個年代的作品。我喜歡簡。她是個普通的女人,有著不普通的追求。她敢於反抗舅舅的老婆,反抗她的表哥。她是個進步的女性。

莎士比亞是最偉大的英文作家。我讀過他的一些書。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一個可怕的故事。羅密歐和朱麗葉彼此相愛。但他們的家庭相互憎恨。

我還讀過「永別了,武器」,海明威寫的。他是個很堅強的人,但他自殺了。

我看到這些回應,心想,我能行。第一個星期,我佈置了貝奧武夫。

我在住教學樓的五樓上課。班上有四十五個學生,他們全都坐在木頭的課桌後,相互緊緊挨著。教室乃是他們的責任。在課與課之間他們要清潔黑板,每兩個星期要清洗地板和窗戶。如果清潔做得不夠,整個班就要被罰款。這就是學校的方式——學生們錯過了早操要罰款,曠課要罰款,考試沒通過要罰,夜裡歸宿遲了要罰。很少人有閒錢花在這些方面,是以每兩個星期,他們會很勤奮徹底地清潔教室。

相對教室的空間而言,學生數量太多了,大約多了十五個以上,如果我上課時不把門打開的話,可能會感到幽閉恐懼症。幸好,外頭有更多的空間——教室高高據於烏江之上,跟我從我的公寓陽台上所看到的一樣:快速流淌的烏江,亂糟糟的城市,泥沙俱下的長江和白山坪的暗影。

是以我上課時常往左邊看,開始時這有點分心。但江上總有清風吹來,讓教室裡不至於熱得難以忍受。在安靜的時候——若我給班上安排了寫作功課或他們小組學習時——我會透過門,望向江中的交通:那小小的兩人漁船,兩岸間擠慢了乘客的輪渡,從烏江的上游向北運送石礫和煤炭的平底貨船,從長江順流而下三峽的白色大客輪。邊上課邊欣賞這樣的景致叫我深感滿足,我喜歡觀看城市的日常生活,就和我喜歡傾聽學校的日常生活那樣。上課時我往江上看去,看那漁夫,貨船的船員,碼頭的工人,想道,我也在工作。城市在運行之中,我也是其中之一。

開始時我們很少讀文學課本,因為即便是其中的文章小結,對學生們來說也是困難的。通常我會講完故事後,抓來一個不情願的學生作「志願者」,一起表演。班上的同學很愛這個——在這個國家,經常有外國人只因他是老外而上電視,當一個老外在他們面前表演「綠騎士」時,學生們都徹底入了迷。有一天我給他們佈置了作業;在貝奧武夫中我們提到了視點,而他們得從格蘭德爾,那個怪獸的角度寫這個故事。幾乎無一例外,男孩們寫到怎樣吃人,怎樣去做才對;而女孩們則寫到摩爾是如何的冷酷黑暗,而怪獸也有情感。一個叫格蕾絲的學生寫道:

武士們說我是個怪獸,我不能同意他們,相反,我認為他們和國王才是怪獸。

你看,他們每日裡吃著美酒佳餚。那些是從哪兒來的。他們肯定在無情地剝削著農民。

國王和武士們除了吃喝不幹別的;那些農民們每日辛苦工作,但吃得很糟,甚至許多人沒房子住,好像我只能住在摩爾裡。我想世界是不公平的,我要改變它。

我恨那些武士們。我要為窮人們去懲罰他們。我要叫他們蓋個大大的房子,邀請窮人們和我住在一起。

在大學時,我曾受過幾個馬克思主義的文學評論家的指導,他們中多數都有終生的教職資格,有來自上層社會的背景,收入很好。他們發表了許多的評論——經常是關於本體,關於金錢,關於交易——但他們卻缺乏格蕾絲那種銳利的眼光,看出格蘭德爾作為馬克思主義革命者的潛力。這裡也更誠實些——這不是那種身著蘇格蘭呢大衣,紳士派的馬克思主義;格蕾絲畢竟是個農民的女兒。她沒有大學裡的終生教職,而我常想,若人們想要討論革命和階級鬥爭的情感的話,他們最好是沒有那種終生教職。我想,若你必須得聽馬克思主義者的文學詮釋的話,你也應該到那些學生們必須打掃教室的學校裡來聽一聽。

事實上,在中國的學校裡,政治乃是無法迴避的,即便課程乃是外國文學,到得最後,我上的英國文學課,帶上了中國特色。在綠騎士後我們跟著讀了一篇羅賓遜的民歌,我讓他們寫一個故事,若羅賓遜到了今日的中國,那會怎樣。有一些人跟隨著黨的路線:

羅賓漢離開他的國家,來到了中國。這和平的國度,以及友善勤勞的人民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他知道這東方的明珠在許多方面和他的祖國大為不同。英國人沒有自由,沒有人權。他們被他們的主人和剝削者們壓迫,過著狗一般的日子。而富人和窮人之間的差距日益加大。他憎恨剝削階級,因為他們是靠殘酷剝削窮人而過著奢侈的生活。但他沒有能力去顛覆社會的規則。

這兒,在中國,人民是國家的主人,為國家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有些人允許通過誠實合法的途徑而致富,這不會加大貧富差距,而是發展為共同富裕。羅賓漢深刻瞭解到,在這裡,不需要像他在英格蘭那樣搶劫富人,而中國依然需要平等和勇敢。文化和道德建設必須跟發展緊密聯繫。

然而大多數人,還是讓羅賓漢忙著從腐敗的幹部和貪婪的商人那兒搶劫錢財。經常的,他們把羅賓漢安排在發展迅速的沿海地區,比如深圳廣州或廈門,在那兒,改革釋放了經濟活力,物質主義稱王。在他們的故事裡,羅賓漢從富人那兒搶錢,然後分給農民,而幾乎無一例外的,他最後的結局是監獄。有時他被處決了。有一個學生,讓他在監獄裡蹲了十五年後,成功受到了再教育(在釋放後他成了個偵探)。但羅賓漢幾乎總是被抓住了;這裡,沒有那種森林裡的理想主義色彩。在中國,樹木要少得多,而警察總能抓到人。

我聽得他們爭論羅賓漢在當今的中國能不能算是個榜樣人物,他們被分成了兩派。有人說他就好像毛澤東,一個反抗不公平的革命者;他們把他和長征英雄們相比較,說沒了這樣的人物,中國哪兒都去不了。另外的人說他是個反革命,那種挑動社會矛盾,破壞經濟的人。他們指出文革時發生的事兒——你想要階級鬥爭嗎?還是讓羅賓漢走中間路線?

十分鐘內,他們討論的就不是羅賓漢了。他們在就中國而爭論著,他們在討論那些被灌注給他們的政治教條。事情很快激化起來。我坐在後面,聽著那些教給他們的自相矛盾的觀念。革命是好的——所有人都知道。毛是個英雄,而長征導致了解放,那是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時刻。但反革命是壞的——天安門廣場上的抗議者,支持民主的活動家們;任何鼓動變革的事兒都是壞的,反革命的。為了表示對革命的忠誠,你就得支持維護現狀,擁護共產黨——那樣你才能保持你的革命精神。是嗎?一個鐘頭內,羅賓漢把他們攪得暈頭轉向,疲憊不堪,每個學生至少發了一次言,坐在後面,我想,從這一切裡真講不出什麼道理來。

有件事我是很早就發現了,涪陵師範學院有著雙重的目的。它培訓教師,但和中國任何學校一樣,它也是中國共產黨教育系統的延伸。每個涪陵學生都隨時帶著一個紅色的ID,在卡的正面寫有八條「學生守則。」頭三條是這樣的:

1. 熱愛中國,擁護共產黨的領導,服務社會主義,服務人民。

2. 勤奮學習馬克思列寧和毛澤東思想,建立無產階級世界觀,建立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

3. 勤奮學習,努力工作,掌握基本理論,工作知識,職業技能。

學習功課排在第三位,這不是出於偶然的安排。首要考慮的乃是政治:這些學生被培訓成為老師,作為老師他們要教育中國的下一代,所有這些的培訓都要在中國共產主義的框架內完成。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如果有什麼和共產黨的基本理論相衝突,那就不去教它。

所有系的一年級的新生都會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在第二年他們會上法律課程。三年級的學生學習如何建設中國的社會主義,而對烏江對岸的城市置若罔聞。在那兒,私營經濟蓬勃發展,國有企業破產,正是一個典型的印證,說明中國的社會主義是如何正在瓦解,在全國範圍內。這是最奇怪的部分,學生們都學習,並且相信這些共產主義課程,而與其衝突的自由市場卻在學校周圍雨後春筍般發展起來。而學生們真的相信他們所學的——大多數人以他們被教育的方式,愛國又忠誠著。他們很嚴肅對待他們的政治集會,非常渴望加入共產黨。在每個班大約十分之一的人有此機會;在英文系,九十個三年級學生中有八個黨員。他們屬於班上最好的那部分學生——最聰明的,最有才華的,最擅社交的。

第二條守則,強調了他們要「堅持歷史唯物主義世界觀」,解釋了政治理論在中國是如何運作的。對於歷史唯物主義為何,我的理解只是模模糊糊——好像是跟階級鬥爭有點關係——但堅持才是關鍵。不去探究,不去思考,不去分析——只是堅持。為了去證明他們理論的正確性,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毫不理會各種複雜與衝突之處,在這過程中,他們小心使用正確的字眼。有幾次,我讓學生們向我解釋一些詞彙——歷史唯物主義,人民民主專政,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但他們總是無法用清晰簡潔的語言來回答。就像奧威爾所云,在這裡,文字和其意義分了家。要緊的只是保證學生們用正確的術語,以及正確的政治框架,來看他們周圍的世界。

在這種教育體系中,我們經常感到很困難,不知如何把我們恰當安插進去。亞當教美國文化課,校方所選用的教科書名為「英美觀察」。這書出版於1994年,而它對美國的描繪經常是難以識別的——舉例說,關於美國宗教的那一章,不提慈善,社區,或學校,而花了很大篇幅來講瓊斯城的集體自殺事件。另一章節也有其生動處,叫作「社會問題」。其中有部分寫道:

美國社會的科學發展非常迅猛,而社會的精神則逐漸空洞,社會變得越來越腐敗……很多社會科學家聲稱,在1960年代前,婚前性行為也不是不普遍。但今日的不同處在於,很多年輕人將其視作結婚前的標準行為。有些美國人說這不過是很隨意的事兒;有些人找借口說,婚前性關係是浪漫愛情的自然結果。這聽起來真是荒唐。這種「新道德」無非是「不道德」。這就是所謂的「美國文明」。

同性戀是一個相當奇怪的社會現象,大多數人難以理解它。它正在廣泛傳播。其原因之一大概是婚姻或戀愛失敗。有些人結婚後深感失望。是以他們決定不再去愛異性,反之,去愛同性作為報復。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有些人出於新鮮,好奇,如我們所知,美國人很具冒險精神。所以他們嘗試同性戀,作為新的刺激。通過這些,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精神上的空虛,社會秩序的扭曲。

這章還列出了一系列的其他問題——種族主義,性別歧視,藥物問題,宗教狂熱——然後,給出了美國缺陷的根本原因:

然而,最重要的原因來自美國的資本主義體系。在這個資本家的社會裡,雖然科學和技術非常發達,有些人們都深受精神空虛之苦。是以他們只求新鮮刺激。所以,只有當美國的資本主義體系完結了,這些社會問題才能解決。

要教這麼一本書可不容易。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把谷子和穀殼分離開來:要告訴學生們種族主義和性別歧視在美國的確是嚴重問題,但同時,他們也得明白,對許多人來說,同性戀根本不是個什麼問題(如果他們能瞭解到並非因資本主義才導致了同性戀,那也會是好事)。而在學生們的頭腦中,這書要麼是對,要麼就是錯。這裡沒有中間地帶,而他們所受的教育則阻止他們去質疑官方的文本。

作為一個外國教師,要解決的問題是,嘗試和這片政治環境協調,找到自己的路。這種技能是逐漸獲得的——隨時間的發展,亞當和我逐步學會了如何將政治最小化,去尋找一些話題和恰當的方式跟學生接觸,而不至於直接激發膝跳反應。我的文學課程要容易些,尤其現在我們正上著詩歌課,把一切都簡化了。

本來它倒不應該是那麼容易的,我們學的第一首詩便是莎士比亞的,我沒刻意讓課程很容易。我向同學們作了個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定義,把其中的第十八首詩打散,逐句逐句的。我們學習了點古英語,一些名辭,然後分小組讓他們把詩拼起來。雖然第一句我是告訴他們了,我依然認為這任務是不可能完成的;我的目的只是讓他們努力嘗試,直到這詩歌的形式對他們來說變得逐漸熟悉起來。但他們沒有去想到說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也是在涪陵教書的容易之處。學生們會做任何的功課,從不抱怨,大概他們都知道,即便做最困難的文學作業,也比在齊膝深的泥塘裡趕著水牛要好。而各小組在努力拼詩的時候,我則望著烏江上的漁船和貨船。

一個小時內他們就完成了。有些小組只是接近,但每個班上,總有兩三組搞定了: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日的一天?

你比夏日更為美麗溫婉。

狂風將五月的蓓蕾凋殘,

夏日的勾留何其短暫?

休戀那麗日當空,

轉眼會雲霧迷濛。

休歎那百花飄零,

催折於無常的天命。

唯有你永恆的夏日常新,

你的美亦將毫髮無損。

死神也無緣將你幽禁,

你在我永恆的詩中長存。

只要世間尚有人類,尚有能看的眼睛,

這詩就將流傳,賦予你新的生命。

他們理解這詩的形式;正像他們能拼起來那樣,他們也可以將之分解。他們能掃瞄到其節奏——他們瞭解每一句的重點所在,他們也能發現其中不連貫處。他們對自己讀著詩,在課桌上,輕輕的。他們聽到了這首詩。這是很少美國學生能做到的,至少我的經驗如是。我們美國人難以從朗讀詩歌中去發現它的音韻,長久以來,在受教育的人當中,這技能就已消失了。但我的涪陵的學生還保留著它——沒什麼東西去破壞了它,即便是電視的新世紀,甚至文化大革命也不能。

詩歌從不叫他們厭煩。唯一的障礙無非是言語,新的詞彙,那些古英文,而他們對其都有無限的耐心。我們細細研讀第十八首,直到我們蒸餾出了其詩歌的不朽,我問他們,莎士比亞成功了嗎?那女人的確獲得了永生麼?有些人搖頭——畢竟,這是四百年前了——有些人則猶豫了。我問他們那女人活在哪兒?

「英國」,阿姆斯特朗說,我大多數問題都是他回答的。

「那是何時?」

「大約1600年。」

「想想看,」我說。「四百年前,莎士比亞愛過一個女人,為她寫了首詩。他說他將令其美貌永存——那是他的承諾。今天是1996年,我們在中國,四川,長江邊上。莎士比亞從沒來過涪陵。你們沒人去過英國,你們沒見過他描繪的四百年前的女人。但現在,你們每個人都在想著她。」

絕對的沉默。通常涪陵是一片喇叭與建築工地的戰場,而此時此刻,教師裡徹底的安靜著了。在沉默中,有尊敬與敬畏,而我也分享於其中。那首詩我讀過無數遍了,但知道我站在我的班級面前,傾聽他們的沉默時,我才真正聽到了它。他們在思考著十四行詩的奇跡。

過得一陣,我讓他們描繪他們在沉默中所見,中國人眼中的莎氏女子:

她的皮膚如同冰雪。她的長髮如瀑布;她的眼睛讓你過目難忘。她的個頭高高。她的小嘴紅似玫瑰,眉日柳枝。她的手指細勝青蔥。

她看似快要開放的荷花。她的長髮如瀑布。她的肘彎如新月。她的嘴巴紅似櫻桃。她的雙眼明媚。她如水溫柔。

她很苗條,長髮黑黑。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充滿嬌羞。她的雙眉如兩道柳枝。她的嘴唇非常迷人。她的肌膚如凝脂。

她的頭髮如金色的波浪。她的皮膚光潔讓人想到大理石。她的腰肢柔軟如水草,她的手指如洋蔥的根。

她如鄉下的女人一般自然,樸實。她像水晶一般純潔。她就像一首浮動的詩。

在我們想像中,她很美,有種憂鬱的情調。在我們中國,有四大美人,也許她就像其中之一——王昭君。對我們來說,言語無法形容其美麗。我們只能說她很美。

他們的描寫中有一種新穎處,有一種密度,我之前從未在學生作業裡讀過。部分原因大概在於所學的是外國文學。我們相互交換著陳詞濫調,而彼此不知:我並不知道中國傳統詩歌中常以青蔥比喻女人的手指,他們也不知道莎氏十八首中的詩的永生已被評論了無數遍,幾近死亡了。我們的交換使得一切都是新的了:再沒有乏味的詩歌,沒有演濫的戲劇,沒有那種像被醫生診斷式研究過的角色。我佈置貝奧武夫時沒有人在底下做痛苦狀抗議——對他們來說,這是個挺好的關於怪獸的故事。

這就是我們在教室裡學習的核心,在那些好日子裡我們從未離開過它。但這兒總有許多東西包圍著我們:學校的規章秩序,這個國家和它的政治。這些力量始終存在,在課堂外的某個地方盤旋,有時我總能感覺到它們給我們的壓力,當扳機拉動,黨介入了。偶爾有些學生會寫到說莎士比亞代表無產階級,在他批評英國資本主義的時候(因為這個原因,很多中國人對威尼斯商人很熟悉),有人說哈姆雷特是個好角色,因為他對農民很關心。其他學生告訴我說,在仲夏夜之夢中,農民乃是最有力的角色,因為所有的力量都是來自無產階級,那是革命開始的地方。

對這些評論我的反應是混雜的。看到學生們和文本發生互動交流,我感覺不錯,然而對於莎士比亞被共產黨的宣傳收編,我就沒那麼大的熱情了。我發覺自己在抵制那些詮釋,儘管很小心——考慮到我的學生的背景。我不會那麼直言不諱,說仲夏夜夢裡的農民只是用作增添喜劇氣氛的小丑罷了。但我會有某些方式,來回答那些我認為被誤導了的讀解。我說到,哈姆雷特是一個偉大的角色,並非出於他對農民深抱關懷,而是因為他深切關懷自己,而且他在這一點上還十分的雄辯;而且我指出莎士比亞乃是個小資產階級,通過他在戲劇公司的股票而發了家。

我第一次開始理解到為何文學會那麼經常滑入政治當中。從前我為此掙扎過;在普林斯頓我主修英文,在畢業後我在牛津讀了兩年的英語和英語文學。我最初的計劃是成為一個文學教授,但對英文系的所見所聞讓我逐漸失去了對其的熱愛,尤其是美國的學校。部分原因和美學有關——我發現我無法讀文學評論,因為它那種學術式的僵化感,距離那些好作品中展現出的優雅實在太過遙遠。而且大多數的評論我都不能理解其義,那些看上去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笨拙地沒了救的詞語組合。什麼解構主義,後現代主義,新歷史主義。這些都無法簡潔清晰地解釋出來——就像我這些涪陵的學生面對歷史唯物主義或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那般,踉踉蹌蹌。

但主要的,我還是討厭文學的政治化,在西方:文學被當作社會分析而不是藝術來閱讀,書本被用來服務這個或那個的政治理論。很少有一個評論是針對文本本身所作的反應;還不如說文本被扭曲了,讓其可以為評論者所持的觀念作出註解。那兒有馬克思主義評論家,女性主義評論家,後殖民的評論家;他們幾乎總是揮舞著他們的理論,好似模具一般,把書本強塞進去,把它們壓成同一形狀的整齊產品。馬克思主義者讀後,得出的結論是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得出了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者得出了後殖民。這就好像一遍遍讀一本不知所云的書。

而且我也討厭英文學院總是胡亂修改真經,試圖製作出一張多元文化的書單來,就好像他們放在本科宣傳冊上的假照片。在我看來,關於文學,建立和尊敬一個文化的基礎是有價值的,現在,在中國,我看到了根基被撕裂後的情狀。多少年來,中國人一味開採文學的社會價值,尤其在文革期間,除了如「紅色娘子軍」等寥寥幾個政治作品外,所有的京劇都被嚴禁。即便今天依然有很多處於失落狀態。我們的學生們都知道馬克思,而沒有人瞭解孔子。

但同時,我現在能以更多的人道眼光來看待政治化的原因。我認識到,偉大文學作品的部分力量,來自於它的世界性,它的普世價值:一個四川農民的女兒能讀到貝奧武夫,將之與她自己的生活聯繫起來,一班的中國學生能夠傾聽莎士比亞的詩歌,而看到一個無瑕的漢朝美人。但與這種力量相隨的是脆弱,因為總有人想要借偉大作家的力量為自己所利用。很自然的,你會希望莎士比亞站在你那邊——如果他不是那麼合適的話,你就曲解他的文字來服務於自己的意圖。或者,如果他拒絕跟隨,那就將其從真經的行列裡驅逐出去。

這些事兒在中國經常發生,而我驚訝發現到,在某些方面,我的學生們比普林斯頓或牛津的學生更懂得迴避政治。隨著學期漸進,課堂外的政治勢力似乎漂得越來越遠了,大概因為教材是外文的緣故。這些外國文學那麼新穎,那麼不同,學生們通常都忘了他們標準化的政治指導路線,而且我們也繞過了美國那些英文學院的許多麻煩。沒一個學生介意在這個秋季學期裡我們一直學的都是早死了的白人男性作家,就好像他們不介意一個活著的白人男性在給他們上課。對他們而言,我們都只是外國人。

不去太多擔心政治,他們的能力聚集在理解閱讀材料上。他們傾聽詩歌的聲音,他們掂量故事中人物的份量。他們做得很認真——對他們來說,文學不止是遊戲,而其中的人物,得像真人一樣來評判。他們學了一段哈姆雷特的概要,之後一個叫莉莉(Lily)的女孩在日誌中回應道:

哈斯勒先生,您喜歡哈姆雷特麼?我不敬仰他,不喜歡他。我覺得他太敏感,而且保守,自私。他應當把真相告知他親愛的人,奧菲利婭,請求她和自己一起面對問題,解決問題。兩個愛人應當同擔禍福。還有,我不喜歡他的猶豫。作為一個男人,他想做什麼都應當堅決。

你不可能在牛津聽到這樣的話。你不能這麼簡單地說:我不喜歡哈姆雷特,因為我覺得他這人很糟糕。所有說的話都應當機靈點兒;你得認識到,哈姆雷特是個文本中的角色,你得按順序解剖這個人物,一層一層的,不僅是劇本它本身,還要考慮到那些人就這個劇本寫過的所有東西。你得要考慮所有評論家說的話,他們那些淵博的知識以及他們的胡說八道都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劇本上。你得要考慮這個劇本和當今的潮流,當今社會的事件如何聯繫。這個過程當然不無那麼一點價值,然而對許多讀者來說,到精美洗練的正文開始前,連一個喘口氣的休息時間都沒有。在學生時,這是我一直期望的——一個短暫時刻,讓一個簡單而真實的想法閃過腦際;我不喜歡這個角色。這是個好故事。這首詩裡的女人很美,我猜她的手指像綠蔥般細長。

這是我在做學生時所尋覓的——我想找到那麼一些信號,說文學依然可以是令人愉悅的,人們讀它是為了享受,而且它本身就很重要,不需理會其政治上的對錯;但通常,很難說情況到底是如何。然而在涪陵,毫無疑問學生們從其閱讀中獲得享受,而我意識到,直至我人生的終曲,我都要像他們那樣對待文學。有時候,當他們做作業而我望向烏江時,我會微笑著想,在這裡,我們都是難民。他們得以從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中逃脫出來,而我從解構主義中逃脫。我們都很快樂,在江邊整個涪陵都忙於其生意的時候,閱讀詩歌。

我們在十月學的哈姆雷特,此時天氣還溫暖,而秋季的雨水開始在河谷駐留。我把班上同學分了十一個組,叫他們花一天時間準備自己的戲,然後他們將在教室裡演出。他們把講桌推到教室一側,清掃地板作為舞台。所有的學生把課桌和凳子擠到教室的後排,從那兒看戲。

表演把他們完全改變了——在課堂上他們羞澀得叫人難受,但戲劇卻把一切改變。每一個手勢都誇大了,每一處情感都氾濫;他們的反應動作總是無可救藥地過了頭,在逐漸習慣了他們的羞澀後,看著他們在光禿禿的舞台上喊叫嘶吼,感覺非常怪異。有時我想這和傳統中國戲的影響有關,在那兒表演總是誇張的,風格化的,但主要原因,可能還是出於釋放,宣洩,在這個情感很少開放的社會裡。不管怎麼說,看他們演出都是陌生的體驗;他們幾乎認不出來了,就和這齣戲本身一樣,同學們和哈姆雷特都在我眼中煥發了新意。

羅傑(Roger)扮演死去國王的鬼魂,一個咆哮掙扎的鬼魂,頭戴一頂圓錐形的中國式的王冠,是他用濕紙加膠做的。在任何一個哈姆雷特的演出中,基調都是有這個鬼魂定下,而在這裡,正是羅傑和他的皇家禮帽——一出丹麥戲中的中國觸覺。

在第二場中,哈姆雷特前往朝見葛特露和克勞狄斯,由簡(Jane)和薩麗(Sally)扮演。浪漫對我的學生來說始終是棘手的話題;在公眾場合下,即便最隨意的兩性接觸都是禁忌,而去扮演一個妻子或女朋友對大多數女孩來說實在尷尬。經常,她們就用簡和薩麗的方式來簡化問題,以同性來扮演夫妻,因為在涪陵,同性朋友們公開表現情感倒是普遍的。是以薩麗撫摸簡的頭髮,而簡則愛撫著另一個女孩的胳膊,然後,意識到哈姆雷特盯著他們看,薩麗蠻橫地問道:

怎麼你頭上依然懸著愁雲?

而哈姆雷特——扮演者乃是巴博(Barber),一個緊張的,取錯了名字的男孩,他戴著厚厚的眼鏡,和廉價的皮革外套——回答道,

不再有了,陛下。我現在陽光曬得太多了。

簡的手摸到了薩麗的大腿上。她們兩個都是漂亮的女孩兒,長髮滑順如黑緞子。巴博皺眉不悅。簡軟綿綿地貼在薩麗身上,發出貓咪似的聲音:

好哈姆雷特,脫下你的黑衣

讓你的眼睛看起來友善一點

不要繼續為你的父親而哀傷

你知道每個人都會死的

他們自己寫作了對白——劇本中的語言對他們來說太困難了,他們只保留一些最著名的段落,其他的,就用通俗對話。哈姆雷特第三幕中的獨白由索迪(Soddy)來表演,他是班長,獨自立於全班之前,念到: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我是無所事事,默默忍受好呢,還是挺身反抗克勞狄斯

來結束這一切的困擾。死了吧,睡去吧——

不再煩憂——在睡夢中結束一切可怕的困擾!死了吧,睡去吧——

去睡吧——或許還能做個夢:嗯,阻礙就在這兒……

他是個大塊頭的孩子,有一雙慵懶的眼睛,來自四川北部的鄉村,其他的學生叫他老大,一個從香港黑幫片中學到的渾名,外號,這裡有一種敬意,體現出了索迪的權威。但儘管他在班裡的等級體系中身居高位,他的學習其實不怎麼樣。他的寫作還不錯,但口語非常糟糕,在上課時沒什麼信心。他幾乎從不開口提問或回答。

我從不理解為什麼同學們尊敬索迪,直到那天他站在我們跟前表演哈姆雷特。他的英語還是很爛——他在獨白時經常卡殼,有些沒法聽懂。但那些都沒關係,因為現在他的才華突然展現無遺了;就好像他伸出雙臂,用手掌抓住了他的才華,把它在掌中來回翻上一兩遍,以確定我們都注意到了。他念得很慢,是故意的。他在教室裡踱著步,在他的動作裡有些川劇的痕跡,一件斗篷搭在他的臂彎;一把木頭凳子擱在地上,作為他移動的中心,直到他把那道具表現出了宮殿的氣派。而多數時候,他的聲音是完美的——他控制著自己說話的步調和音調,哈姆雷特的情感如火辣的海水般起伏。索迪也知道如何運用喧囂和沉默,有時大吼出他飽受挫折的沮喪,讓言語在他每週打掃的教室中迴響。他不停息地踱著步子;他臥於凳子上;他把頭埋在雙掌之中;他吼叫,咆哮;他向空氣踢去;突然間,他沉默了——然後,待沉默徹底時,他安靜地吐聲:

意識讓我們都成了懦夫,

當我們想有所行動時

我們的思想阻止了我們

遺忘了動作的名字

他就是哈姆雷特,他也是老大;不再有任何問題。同學們看得心蕩神迷,在收尾時瘋狂鼓掌。餘下的一年裡,每次我見到索迪,見到他的方下巴,鬥雞眼,他那黑黑的農民的面龐,我就看到了丹麥王子。在四川的農村,哈姆雷特就該是這副模樣。

在另一個班的演出中,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走到國王的面前,跪下磕頭,幾乎把他們的前額給擦破了,然後站起身來,手挽著手聆聽國王的指示。在四川男性朋友手拉手乃是很普遍的——當然,當你稀里糊塗地被人發配去死神那兒時,你會想要握住某人的手。

他們都很喜歡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的角色。有些人對哈姆雷特感到不耐煩,有些人覺得奧菲利婭太可悲,但每個人都喜歡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他們喜歡這兩人那種愛偷窺的毛病,喜歡他們倒霉的死法兒,身為僕人被騙,把自己的處決通告送到英格蘭的國王那兒。這是莎士比亞的一處妙筆——在丹麥故事中可嗅到的中國味道。這有點像三國中的苗澤,他背叛了自己的的妻舅馬騰[1],想去贏得權傾一世的曹操歡心。但曹操在殺了馬騰後,轉向苗澤,說到,「一個這麼不忠的人不配活下去,」,立即把他以及全家都在廣場上處決了。或者,這故事有點像林彪,毛澤東的大將,他想用文化大革命為他本人服務,但最後卻成了其犧牲品。無論是哪個案例,我的學生都瞭解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這種角色——他們在很多年代的很多故事中都見過他們。即便今天,你也可以在幹部的辦公室裡看到類似人物。

演出在一片的刀光劍影和功夫拳腳中結束,雷歐提斯,哈姆雷特和克勞狄斯被捲入了一場香港功夫片式的高潮當中,直到最後,哈姆雷特與霍拉旭在全班面前,蜷曲在地上。他們由維克和懶惰扮演,他們都穿著很低廉的西服,在演出前,他們很小心在地上鋪滿了報紙,以免王子死得髒髒的。班上有人在嬉笑——但當演出開始了,懶惰背靠住牆,抱起了哈姆雷特,全班都噤了聲。

懶惰緊緊抱住他,安撫他,如同對待一個小孩,但這種接觸很是自然,在中國,男人們可以如此觸摸。哈姆雷特呻吟著,想要說話,咳出了最後幾句遺言;霍拉旭吞聲道出永別,把他的朋友在自己的臂膀中輕晃。整個班都靜靜觀看。演員們都是矮小的男人,在地板上顯得更小,他們躺在佈滿灰塵的黑板下方。哈姆雷特邊咳嗽邊道:

我不能活著聽到從英格蘭傳來的信息了

但是我支持福丁布拉斯。他得到了我臨死前的認可。

去把這個告訴他吧——此外僅餘沉默了。

就這樣,哈姆雷特死了——有那麼一陣,我忘了自己是在一個中國的教室中,忘了霍拉旭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喜歡睡覺,自稱為懶惰,他溫柔地摟住哈姆雷特,輕聲說著,悲傷的,懶懶的,

晚安,親愛的王子,

願成群的天使用歌唱撫慰你安息。

深秋的霧氣覆蓋住了白山坪,教室裡愈來愈冷。這裡沒有暖氣——涪陵這裡很少公共建築有暖氣——最後,我選擇在上課時關了們。學生們開始穿上大衣,圍巾,手套;他們的手指腫脹,耳朵紅了。我能看見他們在擁擠的教室裡呼出的水汽。我們讀了斯威夫特,沃茲華斯,還有拜倫。當我們大聲朗誦時,詞句以愉悅的整齊性在課堂中迴響——水汽直升向天花板。屋外,長江來的冷風勁吹。在課桌下,學生們跺著腳。

他們請求我再排演一處莎士比亞的戲,最後我同意了,部分是為了取暖的原因。我把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寫了個概要,他們演出了。索迪和他的同學們用課桌搭了個陽台,一個搖搖晃晃的塔樓,露西勇敢地站在上面,而索迪在下方引誘她。五場戲後,格蕾絲念出了朱麗葉的獨白,在她準備吞下福萊爾的安眠劑時。她的家庭齊力反對她,羅密歐被放逐了,當戲演到中段,格蕾絲哭了。她是個漂亮活潑的女孩,我最喜歡的學生之一,因為她總是直抒己見而不怕尷尬。中國的女孩本不當如她那樣——但格蕾絲並不在乎。這一天,格蕾絲演著朱麗葉,她的黑色長髮平平滑過肩膀,眼裡閃動淚光,呼吸中冒出白汽。

幾天前,當他們準備這齣戲時,我注意到一個男孩獨自站在他的小組之外。他的英文名字叫沉默的山。「我總是沉默的」,在九月時他解釋說。但他的寫作非常優美,一個愛思考的人,從250人的小村莊走出來,他憔悴的臉上總掛著輕微的笑意。那天我注意到他獨立一隅,他牢牢盯住劇本中的一處,會意微笑。我問他在看什麼,他不出聲地指向朱麗葉的台詞:

我唯一的愛啊,從我唯一的仇恨中燃起!

要是不該相識,今日何必相逢!

「你理解文中的意思麼?」我問道,以為他碰到了問題。

「是的,」他說。「我覺得很美。」

我停頓一下,再看一遍句子。

「我想你說得對,」我道,有那麼一陣我們都沒說話。沉默的山和我一起凝視著那詩句。


[1] 譯註:何偉搞錯了苗澤和馬騰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