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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城市

在涪陵沒有自行車。在其他方面,它則和其他的中國小城類似——高亢,忙碌,擁擠,髒亂;交通是一團糟,行人們互相推撞;商店總是冗員,擺滿商品,街上到處掛著宣傳標語;沒有信號燈;司機們一刻不停撳著喇叭;電視機的屏幕在狂閃,人們討價還價;沿著主街有一排模樣可怕的樹,灰色葉子上佈滿了煤灰,整個城市都覆蓋著煤灰。

沒單車的原因在涪陵到處是階梯,而處處階梯的原因是城市被緊壓在兩江交匯處的大山腳下。狹窄的街道從河岸開始延伸,呈Z型爬上山坡,看似痙攣一般,而且太陡了,單車用不了。汽車的交通在那些急彎處攪成一團。所以那些長長的石頭階梯才是涪陵真正的大道,承載了這裡大部分的交通——逛街的人們拾階而下,不時停在商店門口瞄瞄看看;搬運工則往上爬,肩膀被竹簍或一捆捆貨物壓彎。

幾乎所有必需品和服務都可在這些台階邊找到。有商店和餐廳,補鞋匠和理髮匠。低處有一排階梯上道教的算命先生成行。另一排則有三個牙醫的家,他們在一張桌子上用生銹的工具做事,注射器裡有不明的液體,金屬盤子裡有一排爛牙——像是一種噁心的廣告。有時會有個農民停下來拔牙,在一通激烈的殺價之後,會有一群人圍觀。所有事情都是公眾的事兒。一次理發總是伴隨著一個觀眾。每一個買賣的價錢都會被路過的人評論。生了任何病,都可以去找一個露天位的中醫,他在某一台階的高處有個固定的位置。他的立足處有一把凳子,一個裝滿了瓶子的盒子,還有一張寫滿了大字的布單:

替您排憂解難

特別治療:雞眼,黑痣,耳屎

手術——無痛,無癢,不流血,不影響工作!

涪陵不是個容易住的地方。年長的人在台階上休息,喘氣。要把任何東西運上山都是要累斷背的工作,是以城裡到處是搬運工。他們用扁擔把貨物平衡在兩肩上,和1800年代中國的情形並無區別,當時英國人叫他們「苦力」,從中文而來的,意思是,「辛苦的力量」。在涪陵這兒,和四川東部的所有江城一樣,這些搬運工被稱作「棒棒軍」。他們身著制服(中國農民的那種藍色服裝),身帶交易的武器(竹竿和一圈圈廉價的繩索),他們總是群體出動,相互作伴。和一個棒棒軍砍價就如同和一個軍團砍價。即便沒有激烈競爭他們的工作已足夠艱苦,是以他們互相照顧;這裡沒有正式的公會,然而苦工們非正式的紐帶卻更顯聯繫緊密。在中午時,當大部分人在休息時,棒棒軍們會坐在城中的馬路兩旁,坐在他們的扁擔上,抽煙,聊天,打牌;他們的休閒氣氛,與其說是放鬆,不若說更似戰鬥的間隙。

他們的大多數乃是偏遠山區的農民,到碼頭來嘗試自己的運氣,通常情況下,會有他們的妻子或兄弟在家裡看田。在冬天裡總會有特別壯大的棒棒軍洪流,因為那是農村的淡季,農閒季節。但像他們這樣的人手哪兒都不缺,在他們那種沉默的無孔不入的存在中,有一種怪異的氣氛。他們會一群人站在電視機店門口,盯著一排螢幕牆看。若有一個外國人在街角的排檔吃飯,立馬會吸引十個棒棒軍圍看。若在碼頭發生了什麼爭吵,他們會立刻聚集起來,所有人身著藍色,手中握著扁擔,非常用心地傾聽。偶爾會有個小小的雜技團停留在涪陵,在河邊的平灘出紮下帳篷,帳篷前的廣告或多或少會主打些脫衣女郎,而總會有一整隊的棒棒軍往帳篷的縫隙中瞅。一次汽車事故不算真正的事故,直到一組棒棒軍趕來觀看。他們是一群安靜的男人——即便最慘烈的車禍有時也不能讓他們開口——而他們也從不介入。他們就只是那樣看著。

但看到他們的工作,就足以明白為什麼他們老停下休息,因為在這個艱苦的城市裡,沒有比他們的工作更艱苦的了。運一次貨他們大約得到一兩塊錢——美元和人民幣大約是1比8——每次,這些工人大約要往台階上面運一百磅的貨物。他們都是矮小粗壯的人,他們的身體被山城和工作所塑形。在夏天他們赤膊幹活,你能看到扁擔已把他們肩膀的皮膚磨得如同皮革。在炎熱的天氣裡他們浸透了汗水,在冬天裡他們身上冒出水汽。在捲起的褲管下他們的小腿筋肉高高鼓起,好像那兒綁了棒球。

涪陵是個腿的城市——棒棒軍粗糙彎曲的腿,老人的羅圈腿,小姐們柳條般的細腳踝。爬階梯時你得看著自己的步子;你會看到你前面那人的腿。很有可能,在涪陵花了一上午買東西,你也沒看一眼這裡的建築。這城市就只是台階和人腿。

而這裡許多的建築都不值得一看。在烏江的兩畔,還有一小塊舊城區,在那裡,有古老的木石結構的房子,頂上鋪著灰瓦。但這片區域在縮小,很穩定地被一眾毫無特徵的現代建築所取代。這裡有些高樓,七樓或更高,然而和中國許多新建築結構一樣,它們都是用藍色玻璃和白色瓷磚廉價拼成。而即便你真在涪陵建起座漂亮的新樓,很快它也會在煤灰覆蓋下褪了色。

這城市和它生長的土地截然不同,除了那一小片舊城區外,這裡沒有一點歷史的痕跡。旅行穿越四川的鄉村是去感受它的歷史,多年來人們的勞作給土地塑了形,那許多世紀以來厚積於其中的人類的重量。但四川的城市們總是沒有時間感。它們看上去太髒了,不可能是新的,又太醜,如制服般雷同,是以不可能是舊的。涪陵城市建築的主體看似十年前突然空降至此,而事實上,這城市已經存在有了三千多年。最初,這裡是巴國的首都,一個後來被漢族所征服的部落,其後,幾乎每個朝代都給它留下一個不同的名字,一個不同的行政中心:在周朝它叫吉安,漢朝叫涪陵,晉朝叫吉縣,北周叫漢平,隋朝叫涼州,唐朝叫撫州,宋朝叫葵州,元明時叫重慶,在清朝叫撫州,中國民國1912年成立後,叫作涪陵。

但這些朝代都過去了,幾乎沒留下一點痕跡。這些建築可以是中國任何一個城市的,其發展吞沒了其歷史。這些房子的功用只是為了裝人,那二十萬人,每天在爬階梯,在擁堵的交通中奮鬥,工作吃喝,買賣。

清晨。一個涼爽的上午,城市被輕霾籠罩。退休的老人在小公園裡打太極,在近南門山的地方,這裡是中央樞紐地帶。涪陵相對顯得安靜,這是最安靜的時分了。已經有了穩定的交通量,總是有許多司機撳喇叭;但道路還不擁堵,城市的噪音還未釋放出力量來。這是一個愉悅的早晨。

退休的人們排列成整齊的幾排。一隻收錄機裡放著中國民樂,老人們緩慢做著運動,姿勢優雅。公園很小,說是公園不如說是城市的休息地來得恰當。這兒有昏迷不醒的灌木叢,筋疲力盡的花兒,以及傷心的草。但它們不是維護得不好,破壞公共財產這種問題,在涪陵是不會有的。問題乃是出在空氣,煤灰如毯子般籠罩了城市,把花草都噎著嗆著了。幾乎沒有什麼會慘過涪陵的樹了,它的葉子灰暗,遲鈍,好像剛從閣樓裡取出來。

當陽光開始滲透城市的輕霾,城市的轟鳴聲開始升起。喇叭聲,電視機店舖的吼叫,磁帶攤的嘶喊,路旁小販的叫賣聲。在南門山的東邊,卻突然出現了一個緩期執行,一個截然不同的聲音,一個盲人拉著二胡,音樂輕柔而如針刺。

二胡意為「雙弦」,這就是全部了。一個簡單樂器的簡單的名字:一個圓筒狀的木質發聲盒,蓋了層蛇皮,上頭一個直挺的把手上有兩根弦,延伸到整個樂器那麼長。它看上去像是個簡陋的二弦的小提琴。但這對弦有寬廣的音域,若拉得好,音樂令人心魄。

今天這個盲人就拉得好。他大約四十上下,但臉看起來更老些;黝黑,起皺,雙目緊閉。他穿著髒兮兮的藍色衣服和綠色帆布軍鞋。他坐在一張矮凳子上,旁邊有塊布,寫滿了歪歪曲曲的字。他九歲的女兒站在一旁,手中一個罐子裡錢半滿。一小群人聚集過來,因為二胡的音樂,即便有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也充滿了力量,足以讓人們停步,聆聽。他們讀著寫在布上的字:

一個家庭的簡短故事

我在二十歲時結了婚,在二十一歲時我失去了雙眼的視力。結婚11年後,我有了個男孩,然後,在1988年12月2日有了第二個孩子,一個女孩。我的老婆和我共同養育著兩個孩子,希望能靠家裡的田地過活。但我們家裡缺乏人手,我們碰到了麻煩,因為稻穀收入總不穩定。我的女人必須竭盡全力來拉拽她身後的所有人,到最後,她活不下去了。為這個原因,我們在1996年1月8號逃離了家鄉。

因為我雙目失明,每一天我都難以過活。在1996年3月2日,我被迫將自己的兒子送到老丈人家去。我的兒子十四歲了,因為沒錢我們無法送他上學。我希望你們叔叔阿姨們,爸爸媽媽們,哥哥姐姐們,伸出你們的援手。我千恩萬謝。祝你們事業成功,長命百歲。

二胡繼續拉著。音樂自如起落,聲音從蛇皮盒裡流出,從不被急速的車流人流,電視機聲所淹沒。最後那男人停住了。他輕輕放下二胡,掏出了他的煙管來。他用手指觸摸煙草卷,叫喚他的女兒。她小心地點著了煙管。盲男人深吸一口,後仰休息,城市上午的轟鳴聲圍繞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