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江城 > 1 順流而下 >

1 順流而下

坐慢船,由重慶順流而下,我來到了涪陵。這是一個溫暖,清爽的夜晚,在1996年八月的尾聲。長江上星光閃爍,星光微弱,無法從黑色的水面反射出來。一輛學校派來的小車,載著我們從碼頭出發,沿著叢叢曲折的小路前行。城市在我們身邊急速掠過,在星光之下,它顯得黯淡,陌生。

我們有兩個人。我,27歲;亞當梅勒(Adam Meier),22歲,我們還很年輕,是被派到這裡來做教師的。之前我們幾乎從未聽聞過涪陵。我所知的,乃是這城市部分將因新近建設的三峽大壩而淹沒,我還知道,涪陵許多年來,一直對外面的人封閉。除此,就沒什麼關於涪陵的信息了。

半個世紀來,沒有美國人在此生活過。後來,我碰到城裡一些長者,他們還記得在1940年代住在這裡的美國居民,在1949年共產黨解放之前,而這些記憶又總是相當的模糊。在我們抵達時,這裡還住有另一個外國人,一個德國人,他在一所當地中學教了一個學期。但我們只和他碰了一次面,其後不久他便離開了。在那之後,我們便是這小城中僅有的兩個外國人。這裡的人口大約二十萬,以中國的標準來說只能算是小城。

涪陵不通鐵路。長期以來,它都是四川省的一個貧窮地區,公路狀況很是糟糕。去哪兒你都得搭船,而多數時候,你哪兒也不會去。在未來的兩年,它將是我的家。

一天,大約是在我們抵達後一個星期,學校裡所有人都聚集到了前門。一群學生和教師

花了一個夏天,步行從涪陵走到了延安,那是位於陝西省北部的前革命根據地,現在,他們返回學校了。

這是長征的六十週年紀念活動。在內戰的關鍵時刻,紅軍長途跋涉了六千英里,那時,國民黨(Kuomintang)已然快將摧毀毛澤東的勢力。克服種種困難,共產黨人們抵達了安全地帶,在西部中國的群山和沙漠之間,從延安,他們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力量,最後,他們的革命席捲了整個國家,把國民黨逐去了台灣。

一整個學期,學校裡都有種種特殊活動,來紀念長征。學生們會上關於長征的歷史課,寫關於長征的文章,在十二月,將有一次關於長征的歌唱比賽。為了長征歌唱大賽,所有的系要花費好幾周的時間來練習,然後,在禮堂演出。因為長征所包含的音樂蘊藏相當有限,許多的歌都是一樣的,是以頗為難了評委們一回。叫人困惑的還有,由於演出服裝供應不足,人們只能分享,就和他們分享所唱的歌曲那般。歷史系的人們演出了,身著白襯衫紅領結,然後下了台,迅速把他們的襯衫領結遞交政治系。政治系的人們猴急急穿戴完畢,衝上舞台,又唱一遍剛剛被唱過的歌。到夜晚演出的尾聲,所有的襯衫都被沾上了汗漬,所有的觀眾都通曉了所有的歌曲。音樂系獲勝了,一如往常,而英語系位於倒數。關於長征,並沒有英文歌曲。

但夏天的步行延安之旅並非競賽,而涪陵隊的返航乃是長征季節最重大的事件。他們步行了超過一千英里,在中國夏日的酷暑之中,到得最後,只有十六人成功走完全程。其中有學生十三人,教師二人,他們是中文系的黨支部書記,以及數學系的政治輔導員。另有一個人物,一個低級別的管理人員,他在跋涉的中途痛哭失聲,給他在涪陵贏得了一個堅忍不拔的聲譽。所有的參與者都是男人。有幾個女學生也想報名參加的,然而學校考慮決定說,長征不適合女生。

在聚會的一星期前,李校長去了一趟延安找長征的學生,因為在近結束前學生們碰到了麻煩。

“學生們碰到了一些問題,”當我問到發生了什麼,英語系的主任傅牧友(音譯)說,“我想他們是沒錢了”。這確是實情,他們的錢用完了,雖然有宏聲牌香煙的贊助,這是一個本地的香煙品牌。在我看來,這實乃一個特別正確的方式去紀念中共的歷史,跋涉一千英里,然後在延安墮入破產。

但李校長有辦法救他們出來,現在學校的整個學生集體聚集於前門的廣場上。這是一個小型的師範學院,有兩千個學生,於1977年開設,屬於文革摧殘了中國教育體系後重建的眾多學校中的一家。在中國的高等教育體系中,這類的學院位居底層。課程要花三年修完,學歷要低於本科,幾乎全部的學生都來自四川鄉下的農民家庭。在畢業後,他們將回到家鄉,在那裡的農村中學教書。

對許多學生,尤其那些新生來說,學院乃是叫人興奮的地方。校園與涪陵的主城區僅是烏江一鄰之隔,很少學生曾在那麼大的城市裡生活過。學校裡有電影看,有競賽,週末有舞跳。時常會有類似歡迎長征同志的政治集會那樣的活動,現在,學生們帶著熱鬧的期待,嘰嘰喳喳著在廣場上說笑。

有一組八個女人在門口立正。她們穿著白襯衫與黑裙子,在胸口上別著紅色的校徽。她們被稱作招待員,是從學生團隊中精心挑選出來的。

所有的招待女孩都高挑漂亮,無一面帶微笑。她們代表了學校的官方,以完美的姿勢站立,優雅的步態行走,為權貴們斟茶。

關於涪陵,我還聽說過些別的:這裡的女人素以美麗著稱,至少我在成都上中文課時聽說如此。其中一個老師來自東北,一個臉頰骨高高,說話溫柔活潑的女人。即便在夏天,她也雙手捧著一壺茶,似要取暖。她叫尚老師,雖然她從未去過涪陵,卻很確定那裡女子的美麗。

“這是因為山水的緣故”,她說,“那些有山有水的地方出美女”。

在成都我還碰到了一個涪陵人,也說了同樣的話。“但有時那兒的人脾氣不好,”她告誡我說。“那是因為太熱,因為那兒有很多大山。”我經常聽到這樣的說法,顯然中國人對他們山水的看法,很不同於外面的人。當我看到那些修出一個個平台的山丘時,我關注的是人們如何改造它,把它變為一道道叫人驚歎的稻穀梯田;而中國人則看著在那兒居住的人,看著他們如何被那兒的土地所塑形。在我早期的涪陵生活中,我不時想到這個,尤其因為我所有的學生的生長都和這裡的土地緊密相連,我揣度著四川崎嶇多石的自然環境是怎生影響了他們。同時,我也想到,它在兩年中,會對我造成怎樣的影響。

涪陵市長第一個到來。他坐在黑色奧迪的後排,由司機送到學院大門。走出車門時,他向鼓掌的學生們揮手致意。當地的電視台來了,給他攝影,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在九月的炎熱中愈發顯得腫脹。他快速穿過廣場,走向亞當和我,和我們握手,說歡迎我們來到涪陵。

這是我們在涪陵參與的活動中時常碰見的,每次活動的第一件事就是——歡迎剛到的美國人。在長徵集會的那天,我們本在前往登山的路上,很隨便地穿著短褲和T恤,我們只是由於好奇才停了下來。參與如此重要的活動而穿著不當實乃愚蠢的錯誤,我們本可表現得更好的,因為我們已經理解到,在這裡,想要做個旁觀者可著實不易,往往我們本身卻成了眾所矚目的中心人物。

當長征的人們抵達時,校園的大喇叭裡大鳴大放出愛國音樂來。他們身著迷彩服,鬍子拉碴,肩膀上掛著舊式的軍包。領頭的人舉著褪色的紅色橫幅,上頭寫有學校及宏聲牌香煙的名頭。他邁步穿過那些招待女孩。女孩們被分為四人一組的兩排,齊步走著,她們的頭堅定高昂,眼睛直視前方,手臂大幅擺動。其他的長征隊員們縱隊跟隨著領頭人,帶著驕傲的微笑,向群眾揮手。每個人都在鼓掌,觀眾們跟隨著長征列隊進入了禮堂,哪兒掛著一道橫幅:

熱烈歡迎涪陵師範學院宏聲香煙萬里長征隊伍勝利歸來

亞當與我急忙低頭彎腰躲入禮拜的後排,希望能避免注意。我們周圍的學生們在咬耳朵議論,轉頭盯著我們看。他們的注意擴散出去,很快整個禮堂的人們都扭過脖子來看我們,我們盡量沉入到座椅深處,棒球帽低低壓住我們的臉。僅過了一陣兒,竇副校長就將我們領到了台上。他也著實別無選擇,否則觀眾的注意力將被分散。保證人們都集中注意,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們時常被融入到當地的活動中去。

我們被安置在市長和黨委書記及其他幹部身邊。人群發出哄笑聲,而長征隊員們鼓起掌來。招待員給我斟茶。我低下頭來,努力想把光著的腿藏到桌子下面。幹部們發表演說,鼓勵長征隊員們,提醒大家記住那光輝的歷史。演說都非常強勁有力,類似老電影中的獨裁者,而其中竇副校長更是無人匹敵。

他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小個頭,大概110斤重,他精瘦的胸脯和輕盈的手臂頗具麻雀般的質感。但他對著麥克風乾活卻是相當了得,開始很輕柔,很平靜,好似給一群小朋友上課;現在大聲起來,逐步加快手勢的幅度,一隻纖細的小手向著群眾揮舞過去,彷彿似要譴責他們;最後他咆哮起來,手臂揮動如打樁,眼珠快要迸出,揚聲喇叭在脹大,演說者和他的聽眾們此時平等了,團結成為了同志,成了愛國志士,人民公僕;觀眾們站起身來,爆發出歡呼和瘋狂的掌聲。

我聽到他說到了我和亞當的中文名字,梅爾康與何偉,他宣佈說我們是被中美友好志願者組織派來涪陵的,這是中國人對“和平隊”的稱呼。人群又爆發出一陣轟鳴,我們所有人都成為同志了,一起服務人民,建設國家,長征隊員們都驕傲站立著,每個人胸口都醒目地別著一條絲帶與一朵紅色塑料花。有人遞給我一朵花和絲帶;有人指給我看一個站立於台前等候的一個長征隊員。他微笑著,彎腰,熱烈和我握手。我道個歉,給他別上絲帶與花,盡快的,希望能減少聚光燈對我短褲的關注,但人們又度歡呼起來,我揮手致意,掌聲又再響起。我坐下來,臉紅耳熱。

在慶典過後,他們拍了照片來紀念此次活動。在照片中,長征隊員們與幹部們驕傲地站成三排,每個人的位置都精心設置過,那褪色的紅色橫幅以過去的革命組織風格在空中飄蕩。長征隊員們身著乾淨的白色襯衫,胸口別著紅絲帶。他們沒一人在笑。最重要的幹部們站在頭排,跟亞當和我一起。竇副校長與魏書記面帶微笑,而亞當和我則尷尬地咧著大嘴。亞當穿著涼鞋而我身著一件很舊的灰色T恤,我們的光腿破壞了一排整潔的褲隊。其他的幹部沒一個在笑。相片中沒一個女人。

兩年後,我回到美國,我想把這照片展示給朋友們看,給他們講述故事。但從哪裡開始說起呢?去解釋說後文革時代的學院在紀念長征,和描述說大山如何變為梯田一樣困難。最後我會說,這是我們學校的一次政治集會,而我們的參與純屬意外,因為在全世界大部分地區,和平隊的志願者都不為共產黨的集會所歡迎。我就只說到這兒了——這就是我關於那照片的故事。

當然,一切絕非如此簡單。我是一個和平隊的志願者,我又不是;中國是共產國家,又不是。所有一切都並非它看似的那個樣子,這就是那些早期生活的日子,一切都充滿不確定性,總會有踏空的危險。

在中文裡,PEACE CORPS乃是“和平隊”,在這三個字後面有更多的含義。在文革期間,當反美的宣傳抵達高潮時,中國政府對和平隊說了很多——說它乃是中央情報局的盟友,它是西方帝國主義的代理人,說美國把它的年輕人送到海外,為的是影響第三世界國家,朝著資本主義方向發展(你最不可能愛上的苦活兒)。這些話如今不大說了,但其回聲依舊裊繞,是以“和平隊”這個詞兒已經無可救藥地腐化了。但中國語言,和其人民一樣,明晰政治的風向。當和平隊在1993年來到中國時,另一個名頭被找到了——美中友好志願者。這些字眼更複雜,而內涵卻無疑簡單多了。學院的權威指示我們的學生不得使用“和平隊”的字眼,不管是中文或英文,而他們中絕大多數也這麼做了。帶著一個委婉的工作頭銜,我來到了一所在文革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學院,在這兒,歷史從未遠離,而政治則無所不見。

開始時,就是這友好把我們兩個都嚇壞了。我們頭銜裡的這兩個字著實難以翻譯或詮釋。學院在年前本有三個外國教師,一對年老的澳洲夫婦和一個中年墨西哥男人,然而他們只呆了不到一年,且幾乎從未離開校園,他們的情況要簡單許多。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很年輕,我們要打算在涪陵住兩年,而且我們被美國政府作為第三撥和平隊隊員被派遣到中國來。學院在最好的一棟樓裡給我們安排了寓所,那兒還住有黨支部書記及其他重要幹部。好幾個星期以來,他們隔天晚上就要宴請我們。在這些事件是乃是有外交禮儀的。我們要坐在一張鋪滿了中國小食的桌上,腰果,干啤,茴香豆,蓮藕,通常韓老師會發表聲明。他是外辦的一個代表,27歲年紀。他的英文口語在學院中首屈一指,然而他是一個焦慮的年輕人,為的他新近上了這個權威的崗位。他請我們稱他艾伯特。

頭個星期的某個晚上,在宴席開始前他轉向我們。

“學校決定了”,他說,“給你們買個可以打到校外的電話機。你可以打到中國任何地方。”

我們發出異議——這沒必要,話機很貴,其他學校的志願者都沒這個。他揮手制止我們。

“這問題不用談了”,他說,“沒電話你們會很不方便”。亞當和我對視,聳肩。我們謝了他,所有人都開吃,第二天維修人員上門來安裝了電話。

幾天後,又一個飯局,又一個聲明。“學校決定了”,艾伯特說,“要給亞當買台洗衣機。”

“我房裡已經有一台了,”我說,“我們可以合用,沒必要再花錢。”

“不方便”,艾伯特說,“學校已經決定了。”再次我們的抗議被無視了。我們開吃,第二天一早,一台新洗衣機出現在亞當的門口。

幾天後,亞當在和幾個英文系的教員玩牌,黨書記張巖提到學校從和平隊收到了我們的簡歷信息。

“我看到說你會玩網球”,張書記說,“你肯定打得很好。”

亞當曾經在夏令營裡任職過網球教練,而他迅速搖頭。“我打得不好”,他說,“我已經好久沒認真打過了。”

張書記咧嘴,抓牌。他是一個瘦而結實的男人,理著平頭。我們花了一個星期對他建立起兩點認識:他是英文系教員中籃球打得最棒的,也是最能喝白酒的。他也是系裡最高階的幹部,作為黨的書記他的權力遍及學術,紀律,和政治議題。他那種人不大說話,而他開口時,就有事兒要發生。現在,他看看牌,身體前傾,看著亞當。

“學校”,他輕聲說,“決定要給你買網球。”

他坐回椅背,等候他這宣言的迴響。但問題是,這網球怎麼買?好一陣兒後亞當才決定如何回應。

“學校真是太慷慨了“,他很小心地說,”我很感激你們願為我們做的,但這沒必要。你不用給我們買網球,張先生。

張書記笑笑,甩出一張牌。

“魏先生”,他說,“想到你或許想玩網球。他想讓你跟皮特都快樂。”

魏先生乃是整個學院的黨的書記,作為校園最高階的官員,他無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非關心和平隊員要不要打網球。亞當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強調說他沒網球也很快樂。但張書記態度堅定。

“這事已經決定了”,他淡淡說道,“學院要給你買網球。現在玩牌。”

第二天,網球並沒有出現在亞當的門口,然而他不敢大意。他告知我這次談話。我們兩人一起,嘗試和校方溝通。這種努力,在未來的兩年一次又一次重複,其結果良莠不齊。我們的表達往往是間接的,情況往往不那麼簡單。有時,它的結果和我們希望的正相反。

我們和艾伯特談了,我們和張書記談了,我們和傅主任以及其他英文系的教員談了。我們說網球很貴,而且我又不會打,事實上亞當也不再喜歡打網球了。他在大學期間已經厭倦了網球,只想給自己放個網球長假。這運動很沒意思。籃球好多了,足球也是。網球是剝削階級的玩意兒。事實上,我們的話沒講到那個份兒上,但我們嘗試了一切手段,一整個星期我們都在活動,堅決反對買網球的事兒。

在我們的公寓樓邊,有一個木槌球場。無疑這是校園裡最好的一塊地兒,也是我在中國所見的最寧靜祥和的地方。在一個擁擠的國家像這樣的地兒不多——一塊除了享受愉悅外別無用處的土地。一排樹木灑下陰涼,平整的土場光滑完美。它被維護得很好,但它平滑完美的原因是因為它被玩得很好。每天清晨,退休的教師與工人們來木槌場碰面,玩一整天,除了午餐的間隙。他們玩得真好,看上去簡直不像是在比賽——那球隨心而動,好像魔術師手中的牌,技藝純屬而顯得和諧安靜。這是每日一次的展覽,退休的人們猶如藝術家——他們把槌球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這塊地的面積,正和一個網球場相彷彿。

這頭幾個星期裡,為了它,我們一直心懷恐懼。我們的陽台正可俯視球場,每天早晨,我們在那裡探視,害怕見到工人,見到鏟子,梭子,鏟土機,炸藥,一切可能和買網球相關的東西。我們真是深深地恐懼著。不確定性乃是最難受的部分。買網球,好似一個抽像的概念,但同時涪陵顯然是一個很可以把抽像變為現實的地方。看一眼三峽就足夠說明了。

但到得後來,網球並沒被買來。飯局宴請在四個星期後也結束了。在一個月之內,校方不再給我們買東西。不久後,我們就如寵壞的小孩般開始抱怨,說我們的需求被忽視了,但我們只對自己輕聲咕嚕幾句,在我們高據於校園的幹部公寓中。

槌球聲在清晨漂游到我的公寓——那輕柔的敲擊聲,落在硬土上的腳步聲,那輕輕的拍掌和笑聲,人們玩得不慌不忙。這聲音乃是最能撫慰神經的,時常我坐在陽台上就只是聽,槌球聲的背景音是不連貫的蟬鳴與烏江上傳來的雜音。輪船的汽笛在狹隘的河谷中迴響,馬達擊打著流水,平底貨船向水岸的火車卸下沙子。離我的公寓一英里遠處,烏江消失在長江的棕色急流中,不時的,我會聽到大江那兒傳來一道孤獨的汽笛。

初初的日子裡,涪陵對我來說全是聲音。這是一個音量高亢的城市,而它的嘈雜聲音也和我從前所有的體驗截然不同——工地上穩定的鑿擊聲,木柄大錘敲打石頭聲;這些聲音都在顯示這地方許多話兒都仍舊靠徒手完成。這也是我第一次住在江邊,聽得輪船的汽笛及其河谷回聲。

我的公寓,乃是在一座立於山丘上的建築的頂層,俯視烏江。一條漂亮的河,河水迅捷而清澈,它從南部貴州的群山中奔湧而來。跨過烏江即是涪陵的主城區,從山坡上崛起的粗矮的混凝土建築群,好似一團亂麻。無論我向那兒看,山坡都很陡,尤其靠近北面處,在那兒,白山坪厚重的體型在兩江交匯處隱約可見。

這便是我的城堡的視野,高居於六樓,高據於河流與小城之上。沒什麼阻礙我的視野,也是我的聽覺如此豐富的原因。早在槌球聲響起之前,我聽到樓後公雞的叫聲,我聽到早晨六點校園裡的玲聲。我聽到學生們沒精打采的跑步聲,那是他們的晨練。晨練音樂在六點後不久便響起,通過擴音器廣播——快樂的清晨,不斷重複的音樂,一日復一日。在晨練後有聲明,有宣傳,學生們吃早飯的聲音;然後是早間上課的鐘聲,和槌球場上升起的第一個回聲。

我住在教學主樓的附近,也能聽到那兒的聲音。我聽到學生們在重複朗讀課文,因為在涪陵許多學習都是通過死記硬背。然而這裡也有一種撫慰的聲音,聽到他們聲音集體的起落,想到他們全都學到了點什麼,叫人心感滿足。我也喜歡聽到上課後老師的聲音,十分鐘休息時蹦跳的噪聲,電子玲聲和午飯時間學生們急急衝往食堂的聲音。

這些嘈雜的聲音並不妨礙到我。清晨的聲音把我吵醒,那也挺好,因為這是學院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聽到這個讓我感到自己好似也跟上了步調。當然,我並沒跟上,在某些方面我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但在起初那幾個星期裡,若不是這圍繞著我的每日例行活動,我會感到更加脫節。

所有事情都遵循一個嚴格的時間表。這裡有早晨的例行活動——早操,鈴聲,上課——在下午時,常有掃帚的揮舞,學生們在做強制的校園清潔工作。在週一和週四他們要清潔他們的教室。週日的晚上,會有政治會議,學生要聚集起來發表演講和唱歌。有時候他們會唱愛國歌曲,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唱的是情歌,他們的嗓音在校園中迴盪。

在每年的開初,新人要接受軍訓。每一個班級組成一個軍團,男孩和女孩們一起,人民解放軍的士兵們會來教他們如何敬禮,走鵝步,轉彎,立正。在軍訓期間他們也要學習歌曲,看上去是要給共產主義增添一點趣味。我們的學生們總要為一個或另一個組織唱愛國歌曲。

在軍訓中,新生們穿著校服,包括粉藍色的阿迪達斯汗衫。他們和他們身著的明亮的制服都和身著迷彩服,態度僵硬的指導員很不協調。他們都在二十出頭,但大多數看上去還要年青,剛從農田出來,在領導的指示下蜷縮,戰抖。在炎熱的日子裡,他們中有些人會暈倒,被安置在樹蔭之下,而其他人繼續聯繫鵝步。在兩周的訓練尾聲,待他們練習好了步伐,他們會行進去磨盤山谷某個角落,在那裡,作為他們入會的句點,他們用來福槍對著靶子狂射一通。我聽到了那聲音,槍火的爆炸聲把烏江上的聲音統統淹沒了。

校園在夜裡很早便安靜了。宿舍的燈光在十一點整突然集體熄滅,一整排的建築變得漆黑,電源被切斷了。有時我坐在陽台上,看著燈光熄滅,又一次的,有一種撫慰感覺從這種整體的秩序中生發。

從我的陽台上望去,城市在夜裡可算美麗。在白晝涪陵是一座骯髒的江城,能看得出,這裡的一切都被建設得過快,而在夜裡,所有的缺陷都消失了。只是水與光——明亮的燈光與幽暗的江水,烏江的黑色鏡面被染成一條條紅,黃,白。有時在夜裡一條船逆流而上,穩穩地推進船首的一個三角狀燈光,馬達在河谷的黑暗中突突突響。每過半小時,長江上便有一艘大型客船經過,一條明亮的光帶游過,在莊嚴的寂靜之中。

我並不真的理解這些每日行徑。我不曉得那些船要去向何方,也不知為何學校要實施那麼嚴格的紀律。他們槌球的玩法也不同於我們美國,但我對涪陵的規則並不求甚解。我只是喜歡他們每日如此進行——秩序規則本身才是重要的吧。我也沒花心思去多想軍訓的事兒,直到我讀到了一篇學生的日誌,她描述了學校裡典型的一個下午:

今天天晴,一年級的學生在做軍訓。他們不停走了又走。雖然汗水從他們的頭頂不停滑下,沒有領導的允許他們不能停下。

當然,通過這種方式,他們會瞭解到軍隊生活有多麼艱苦。他們的精神不能受到打擊。

每個人都必須有強烈的愛國精神,尤其是大學生們。我們的國家耗費了許多資金來教育他們。他們必須對祖國保持忠誠。軍隊力量乃是一國力量的象徵,所以我們有必要學習一些軍事知識。在1989年,北京發生了學生運動。對年輕人來說,他們的思考還未成熟,他們沒有自己的觀念,而環境會很輕易就影響到他們。他們也分不清對錯。當哪兒有興奮的事情發生,他們就參加了。在這次事件後,我們國家決定要在大學裡進行軍訓,讓他們理解到我們如今的生活是得來不易的。

這就是我真實聽到的——操練和遠處的槍聲乃是天安門事件的回音。我意識到,學校的每日例行活動背後的含義,多過我起初的理解,從此之後,我便更小心地傾聽傳到我高踞於烏江上的城堡的種種聲音。

起初的日子裡,我所學的大都來自我的學生們。我的中文還不足以和城裡的人們直接聊天,這使得這城市對我來說仿似潮汐般洶湧——一堆無法溝通與理解的紛紜亂象。是以我認真傾聽我學生的聲音,閱讀他們為課堂所寫的日誌,慢慢的,涪陵的一部分逐漸聚焦清晰起來。

我所見的第一樣物事,乃是我自己和亞當。這有點嚇人,因為在我人生中從未被人如此密切觀察過,一舉一動都被複述,被評估。我們所做的一切都被談論,被記錄。我們每個習慣或癖好都被赤裸裸展示。學生們寫到我總帶一壺水來上課;他們寫到我如何在上課時踱步;他們寫到我的笑,覺得很是滑稽。他們寫到我那外國式樣的鼻子,是不可思議的那麼長,那麼直,許多人還寫到我的藍眼睛。這大概是最奇怪的細節了,因為我的眼睛乃是淡褐色——但我們的學生讀到過說外國人長著藍眼睛,是以他們見其所欲見。

他們最想見的,乃是微縮了整個的外面的世界的兩個年輕的外國人,在涪陵他們是這麼叫的——“從國家外面來的人”。一個下午,亞當和我在廣場上玩飛盤,第二天,我讀到一個學生的日誌,這項閒散的運動變得奧林匹克起來:

當我正在寫我的作文時,有個人對著全班大叫:皮特和亞當在玩飛盤!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筆,衝出了教室。真的,他們真的在玩飛盤。我想看得真真切切而不錯過一個細節。我奔回了教室,戴上我的眼鏡,又衝出教室。我現在看得非常真切了!這兩個運動員離得遠遠的,開始比賽。看上去多麼美妙啊!這飛盤像一團紅色的火焰,在兩個人之間飛來飛去。我看了很久很久。外國人真是多才多藝。

另一個描述則沒那麼強的英雄氣息。我最喜歡的一篇來自一個學生,理查德(Richard),在標題為“為什麼美國人那麼輕鬆隨意”的文章中:

我是個中國人。我們都知道,中國乃是一個相當保守的國家。是以我們中許多人或多或少有些保守的思想。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

我們的外語老師,皮特和亞當,從這個學期開始教我們。這是一個瞭解美國生活方式的好機會。在我看來,他們比我們中國人要輕鬆隨意得多。為什麼我這麼想?我給你幾個事實來解釋。

比如說,當哈斯勒先生上課時,他會給自己撓癢癢,而不在乎別人怎麼說。他穿得很隨意,通常是皮帶耷拉下來晃著。但告訴你一個事實,在中國這會被認為沒禮貌,特別在老年人眼中。在我看來,我覺得很自然。

上周,當托馬森小姐(另一個訪問涪陵的志願者)給我們上美國選舉講座時,她脫下了羊毛衫,把它綁在腰間。對我們中國人看來,這真是難以想像。一個教師怎麼能在上課時那麼做!但謝天謝地,我們英文專業的多少對美國有些瞭解,這並沒有讓我們太驚奇。但如果其他人看到了,他們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這地方犯錯誤是很容易的,而且很多錯誤依然犯下了。但當地人是很能諒解的——通常他們會給我們一點暗示,往正確的方向輕推一把。在課程的頭一周,亞當讓同學作自我介紹,一個叫凱勒(Keller)的女孩站起來。她介紹了自己家鄉的名字,並解釋說她選擇此名字源於海倫凱勒。這是一個很普遍的模式;不少人從他們的仰慕對像那兒取名,這就解釋了為什麼我們有個芭芭拉(Barbara)(從芭芭拉布什那兒來),一個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內爾阿姆斯特朗),有個理想主義的二年級生叫馬克思(Marx)。有些直接從他們的中文名字翻譯而來——房子(House),黃色(Yellow),北方(North)。有個男孩的英文名字叫懶惰(Lazy)。“我叫懶惰”,他說,在開課頭一天。“我很懶。我不想玩籃球或足球或任何運動。我的喜好就是睡覺。”

其他名字就較沒道理了。這兒有一個草房(Soddy),一個三菱(Sanlee),一個科(Ker)。有些名字只是不好彩:一個很小個頭的男孩叫筆(Pen),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叫椰子(Coconut)。一個男孩叫戴茜(Daisy),讓傅主任很是鬱悶。系主任是個俊朗的男人,髮色藍黑,他是我們與英文系之間的聯絡人——這位置上有太多的責任,給他罩上了層悲哀的空氣。他在叫我去辦公室裡討論戴茜時,看上去特別陰沉。

“這是個女孩的名字,對嗎?”他問。

“對”,我說。“只是當前在美國,連女孩們都不喜歡這名字了。”

“我記得‘了不起的蓋茲比’中有這個名字”,傅主任說,笑得很悲哀。學生時他的專長在美國文學,他幾乎對所有偉大的二十世紀小說家都瞭如指掌。他歎息一聲,搖頭。

“去年這學生有個男孩的名字”,主任說。“他在夏天改了名。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從沒跟戴茜談論過這個。他不是很容易交流的,關於他我所知道的,只是他的人生目標就是當一名軍人,而該追求因為他糟糕的視力被人民解放軍粉碎了。這個失敗,也許能照亮戴茜存在之秘密;他個頭很高,沉默寡言,氣質裡有一種深深的悲慘。每天他都穿迷彩服來上課。不知那是一種自我安慰或自我懲罰。我只是喜歡有一個高高的,身著迷彩,名叫戴茜的男孩坐在教室的後排。我永遠也不會叫他換個名字或服飾。當然,我沒把這些想法告知傅主任。

而凱勒的名字是一目瞭然的。海倫凱勒是學生中普遍的英雄人物——即便一些男孩也把她作為榜樣,部分原因,大概是由於她對共產黨表現過一些同情。在凱勒自我介紹的那一天,她解釋了一下原因,接著便微笑了。

“謝謝”,亞當說。“你長著很好看的雀斑,凱勒。”

教室裡突然寂靜下來。凱勒拉下了臉,迅速坐下。在一片尷尬的沉默當中,亞當慌亂了一陣,接著便急急解釋說在美國雀斑會被當作不乏吸引力的。然而,情況表明,在中國卻不是這樣——他的讚美好似說“你長了很好看的胎記。”但除了繼續上課外別無他法了,在幾分鐘後這尷尬便消除了。

但這事故卻沒被忘掉。一個星期後,兩個學生在日誌中提及了此次事故,他們嘗試用中國式的間接來溝通:

我曾聽說很多美國女人臉上都長有雀斑。在中國,尤其女孩子很不喜歡別人提到自己臉上的雀斑。這很沒禮貌。我想知道長雀斑的美國女人是如何想的?

他們中有些人(外國老師)的教學方式是可接受的……我們應當肯定他們的成就。但有時,因為他們不瞭解中國的習俗,卻會讓中國學生尷尬。我們不會輕易對別人的外型做評價。但這兩個美國老師中的一個卻打破了禁忌。但我想,隨著時間推進,他們對中國的知識日長,這些尷尬可以避免。

我們就這麼跌撞著前行。當然,我們很天真幼稚,我們相信憑借良好的意圖和努力工作,我們會不費太多麻煩就融入到這城市的日常生活中去。但和這國家大多數地方一樣,涪陵有一個複雜的過去,我對其歷史也未有真正的理解,不論我讀過多少有關大躍進和文革的書籍。

尤其要緊的,我還未認識到,對中國的這塊地方而言,出現兩個美國人加入做居民意味著什麼。後來我瞭解到,當地許多的工業,乃是在1950和60年代從上海遷移過來的,出於對美國核威脅的反應。當時毛澤東把中國的軍工廠都遷移散佈到了西南部的偏遠山區。不可避免的,這段歷史會影響到當地人對我們的看法,而我們之前卻對該歷史一無所知。

也許,若我們先前瞭解更多的話,事情還會更困難。我最喜歡的一個學生叫安妮,她家就住在我那棟樓的一層。她父親是個數學教授,教員中最高階的一位,因此他才能在我們這棟專享的住宅樓裡取得一席之地。而也因為這個原因,文革期間,他在四川一個偏遠的煤礦工作了八年。像許多有才華的中國人一樣,他曾被放逐,因為他是個知識分子,臭老九,底層中的底層,那種只有通過最下等最乏味的工作才能改造的一類。

那些歲月看上去沒給梁教授帶來多少重負——他是個開朗的人,毫無疑問他很高興自己在政治上被重新接納了。即便在煤礦工作時,他也盡量為自己獲得最佳待遇,通過做出漂亮的會計賬目來獲取當地人的欽佩。但我想或許這過去的歷史對他的女兒倒有更多的影響,雖然她不曾經歷過他的那些事兒。她是班上最聰明的的學生之一,也屬於那不合群的少數。她的想法是不同的——她喜歡獨處,而且很有決心;大多數人都不免要跟隨環境表現出一些假大空的政治言行,而她卻不隨波逐流。在我所有的學生中,我最期望她能對我展現出開放的思路來。然而在她畢業後,她給我寫了封信,很誠實地告知她在最初時的想法:

在你當我老師沒多久後,我讀過一篇新聞評論說,克林頓先生所以能取得總統位置的原因之一,是他對中國態度強硬。那時候,我討厭見到你和梅爾先生。

在起初的幾個月裡,我猜不到這種情感會那麼強烈,儘管有一些徵兆顯示我的學生們對外國的世界依然充滿了不信任。我把這些事件看作孤立的事件——我通常是很溫和地回應,盡量不去想太多。某天一個叫凱瑟琳的女孩寫到東西方女人的差異:

西方人是喜歡嫻雅的女孩呢,還是性感的女孩?不過我總有一個觀念,東方女孩因其嫻雅出名,而西方女孩則因性感。

在中國的女孩,大都是嫻雅,精緻和善良的。她們做事跟隨規矩。這是中國的傳統。

但西方的女孩對外面世界更開放。她們想嫁誰就嫁誰,想離婚就離婚。不管別人的評論。她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考慮是對是錯。她們的生活無拘無束。

我想我喜歡東方女孩的美德。她們嫻雅,精緻。

凱瑟琳(Catherine)是個可愛的女孩,安安靜靜的,有一雙熱切的眼睛,掛著友善的微笑。我對她嚴厲不起來。在她的日誌下面,我只是寫道美國我有三個姐妹——就只說到這兒了。在涪陵這種方式的溝通已足夠,一天後她就道歉了。

她用到了“開放”這個字,對涪陵的人們來說,這可是個分水嶺級別的話題,對整個中國來說也如是。無論到哪兒人們都在談著改革開放,這包括了跟外面世界增加接觸,以及鄧小平於1978年啟動的資本主義式的經濟改革。在某個程度上,改革開放類似戈爾巴喬夫在俄國的運動,但有一個重要的區別:在中國的這個詞彙缺乏清晰的政治含義,而該國的領導沒有意圖想要如戈爾巴喬夫那樣開放政治體系。無論如何,改革開放導致了大規模的社會變化,從區域之間的流動性,到受外國文化影響下的新風格,新態度。大多數中國人視其為積極的發展,因為生活水準提高了,但還是有恐懼隱藏在腦中。第一批到來的美國教師們,就足以激發起他們的不確定感。

在頭一個學期,我是太忙了,沒空去想這些事兒。我在學習中文,準備課程,寫我自己的日記;我沒時間去想我們的到來背後隱含的政治意味。但有時我還是會被震動——好像那回我讀到一個學生的日誌,三個短句子久久盤旋在我腦中:

今天的中國對外國開放了。犯罪增加了。維持社會秩序很重要。

開頭的幾個月裡,這些看上去都不那麼重要。我把這些有趣的段落拷貝到我的日記中,然後照常做事。我意識到,至少在這開始的階段,我無法因學生們的任何想法而對他們作出評價。他們的生活背景和我來涪陵前的人生經驗太過遙遠,而且,和所有年輕的中國孩子一樣,那段飽含憂患的過去如空氣般圍繞著他們。這一點很容易被忽視——要嘲笑他們滑稽的名字很容易,把他們當作單純無知的鄉下人而不屑一顧也很容易。但這種想法距離事實再遠也沒有了——四川的鄉下並不單純,而我的學生所知道的事情或許是我所未想像過的。即便他們的外觀具有欺騙性,但當他們寫到他們的家庭時,真相與事實便流露出來。

在現實生活中,我覺得我父親是個英雄。有一回他告訴我他的過去 。但他還才十歲時,他的大姐們便遠嫁了,大哥也去了遠方工作。那時候,中國走著集體化的路線,人們在農村公社幹活。他們沒有自己的財產。

在那些日子以前,我的爺爺通過努力工作,積累了很多的財產,但當農村公社開始後,我們家庭的財產就被“革命組織”全部毀滅了。他們說所有的東西都屬於群眾,然後他們把一些好東西拿走了。我的奶奶想要阻止她們,但失敗了。他們把我奶奶吊起來打,不給她吃的。後來她就餓死了,然後他們強迫我爸爸在冬天去水田插秧。我爸爸沒有抱怨,只是辛苦工作。

他們的祖母大多數都是小腳,他們的祖父很少會認字。他們的父母在中國歷史上一個最恐怖的年代度過青春期。這些都影響著我的學生們,給他們塑型,然而同時,他們又是全然不同的。他們受過教育,雖然沒有誰說得上富裕,他們卻並非赤貧。他們可以買得起東西,時髦的衣服,書,錄音機。他們上了大學。他們學習了七年的英文。他們看到了巨大的變化,政治的,經濟的。也許就我的標準來說,他們算是被政治洗過腦了,而跟過去的年代相比,他們明顯要自由得多了。

他們是分水嶺的一代,就好像“開放”對中國來說是一個分水嶺的議題。我感覺到他們這代人身上肩具重任——在某些方面他們像是我父母那輩的美國人,聽著大蕭條和二戰的故事成長,建設出了今天的美國,不管說是變得更好或更糟。這種聯繫到未來的光榮意識也存在於中國,只是中國的這段近代史比起美國歷史的任何一頁都要殘暴得多,令到事情變得複雜。我的學生很難就任何有關中國的事情發表批評,這並不叫人意外,因為他們是沒完沒了地受到共產黨的思想灌輸。偶爾我的一些較出色的學生寫到中國時,會混雜著冷靜的精確感和盲目的樂觀感,讓我感到,做一個年輕的中國人,是何等美妙,又何等艱難:

我想,在中國人民共和國歷史上,有兩個偉人:毛澤東和鄧小平。若我們想要指出兩代人對中國的不同看法的話,我們就必須提到這兩個人。

當我父母在我的年紀時,中國並不富裕。甚至人們無法吃飽穿暖。那時的情況非常的困難。因為缺乏經驗,中國的領導們沒有很好解決一些問題。也許,那段日子是中國發展過程中最艱難的。但是,有一件事情不容置疑:是毛澤東和他的同志們建立了中國人民共和國,而給中國人民帶來獨立和民主乃是中國人長期珍視的目標。所以,人們從心底崇拜他。這種崇拜也帶給了人們對中國的深沉的愛。我父母也是這樣。那時是文化大革命;生活中有很多事情都是錯誤的。但他們以為中國是最好最完美的國家,地位也很崇高。在他們想法中,只要實現計劃經濟就可以實現宏偉目標,因為我們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所有關於市場經濟的想法都是右傾修正路線。我的父母只是照他們的指示去做事,而不去想那些指示是錯是對。

今天,我們以自己的眼光去看那些日子,我們覺得我們父母從前的想法和行為多少是盲目和狂熱的。但如果我們客觀看待那個時代,我想,我們應當理解他們。每一代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對年輕一代來說,重要的是去理解而不是批評。我們的上一代是不幸的;他們沒有一個好的機會,好的環境來認識自己的價值。但他們的精神,他們對我們國家的愛,給了我們一個好榜樣。

我很難想像自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的學生對學習的態度熱切,對我的態度非常尊重。而且他們很聰明。學校雖然不是名校,但中國高中以上學歷的人口不過佔到全部2%,是以即便涪陵的學生們也算是被精選出的一族。事實上我很高興來到一個低層次的學校,因為這兒的學生有一種未經打磨的質地,為我從所未見。在我從前去的所有地方,教育太早便磨圓了孩子們的稜角——在美國,即便高中生也會謹言慎行,或是憤世嫉俗,懷疑猜忌。教育成了遊戲,而學生們是玩家,但在涪陵,人們還遠沒到那份上。他們的智力還是粗糙的——這兒能聞到鄉村的氣息,汗水和牲口的氣味,聞到夜晚的土壤和即將成熟的菜花,以及四川農村的一切。在他們的思想中有土地的閃光,猶如那圍繞在師範學院的周邊的堅硬之美,插旗山陡坡上的梯田。

這光彩在他們中的一些人身上閃亮。我們有一個叫科的學生——和許多學生的英文名字一樣,他像個謎。他是班上最安靜的學生之一,看上去像個中年的農民;矮小壯實,臉被四川的陽光曬得黝黑。他有著農民式的安靜的笑容,農民式的謙下的禮貌,他從前就是個農民,直到政府給他發了封信說,他通過了考試,被涪陵師範錄取了。現在,他才二十一歲,班上最年輕的學生之一,有一天亞當安排一個作業,十五分鐘的自由寫作。科埋下頭,寫到:

我在田里幹活。我的那頭公牛突然變成了台長著牛首的機器。是以我提前幹完了活。因為這個,我被推薦到了鎮上的領導那兒。然後我坐飛機去了北京,去向江澤民主席匯報。他不信我的話,因為他沒見過長著牛腦袋的機器。他下令把我關到監獄去。在去往監獄的路上,我的牛出現了。它現在是一列火車,長著一個牛腦袋……

我的命運和我不斷變形的牛緊密相連。

很走運,在我的火車形公牛的幫助下,我回來了。我到了鎮政府上。我的牛,現在變回了一頭真的牛,跟著我後面咕嚕咕嚕說些什麼。我聽不懂。它又變作了一台電腦,牛首形狀的電腦。在電腦屏幕上顯示:我的小主人吶,你不適合搞政治。你該到學校裡多學點知識。尤其你的英語太差了。只有這樣你才能做好工作,過上幸福的日子……

或許,我會聽從牛的建議,拋下農活去學習。

這兩百多個字裡,有很多很多的信息,關於四川的信息,而它又寫得那麼毫不費力——當然它的文字下面有更多的含義。亞當第一次佈置自由寫作時,事情並沒隨他的計劃發展。他對全班解釋說有十五分鐘時間,大家可以“寫你想要的任何東西”。

學生們寫了。亞當收起了作業。他們寫了他們想要的任何東西,亞當收到了四十五份購物清單。我想要台新電視機,一件新衣服,一台新錄音機。我想要更多的語法書。我想要我自己的房間。我想要BP機和手機和汽車。我想要個好工作。有些學生列的單子有一張紙那麼長。

這不是亞當想要的效果,但好歹這些單子裡也有許多關於四川的信息。第二次,亞當細細解釋說,你們可以“寫任何想要的主題”。

這次的效果很好。科埋下了頭寫出了上面的文章。亞當和我堅持工作,從我們的錯誤中學到教訓,努力融入到當地的日常生活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