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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雙面馬達加斯加

翻屍節

陰風陣陣,墓園裡一片肅殺,忽然一聲鴉鳴,黑色的鳥兒從光禿禿的樹杈上飛起,驚起草叢裡的無數生靈,紛紛振翅。荒草間凸起幾個墳包,讓人備感陰森,我停住了腳步,心裡發虛不敢再向前走。

此刻我身處馬達加斯加的一個墓地,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國外進入墓地,不久以後,我和梁紅將會在這裡參加一場墓園狂歡。

馬達加斯加,地圖上那個因為大陸漂移而脫離非洲大陸的巨大島國,在我心裡一直有著很深的神秘感。《馬達加斯加》的系列動畫電影,讓我更加嚮往那個地方。體驗完《飛屋環遊記》,我們依循著動畫片裡的蒼翠林海和動物天堂的痕跡,飛越莫桑比克海峽,踏上這片海外大陸,感受神秘而狂野的馬達加斯加。

有人說,馬達加斯加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國家。

它的貧窮和壯美我們還要等幾天才能見識到,我們找的本地的嚮導說:「你們來得很巧,正好趕上了我們麥那利人的翻屍節。」

神秘島國上的神秘之地。

翻屍節以前就聽說過,全球只有馬達加斯加才有的習俗。那畫面我不太敢想。嚮導說我們是幸運的,因為以前翻屍節是除了麥那利本族人,不准外人參與的。而且隨著印尼、巴基斯坦等其他國家移民的湧入,這一習俗也越來越少見,差不多可以申遺了。

對於習慣入土為安、習慣用眼淚和莊嚴肅穆的方式來紀念失去親人的中國人來說,翻屍節無疑是難以理解的。但是,對於當地人來說,這是對待死亡的獨特方式,千百年一直沿襲。對於親人的死亡,可以不用眼淚,而是用快樂來紀念——伴著逝去的親人,人們相聚,有吃有喝,甚至唱歌跳舞。

他們說,活著的人應該用快樂看待死亡——只有歡笑才能讓祖先在天堂快樂,並給後輩降福。

驅車穿過叢林和荒原,一路顛簸,嚮導帶著我們抵達一個麥那利人的村落。一眼望去,「貧窮」二字被寫在每一個角落。乾涸坑窪的小徑,斑駁的泥土房子,參差的木棍柵欄,晾曬的破舊衣服……到處都是一片舊社會農村光景。

我們來到一戶人家,這家老人過世的父親就是明天翻屍節的「主角」。院子裡一隻瘦得皮包骨的小狗見著生人吠了起來,弄得我們不敢——應該是不忍再靠近,生怕它會因體力不支昏厥。站在門口看過去,老人家裡什麼都沒有,除了泥巴砌的灶上架著的一口鍋,兩把瘸腿的椅子,再無其他。但是主人的臉上一直帶著笑意,甚至有些興奮。因為明天周邊所有的麥那利人都會來參加他們家的翻屍節。

翻屍節沒有固定的日期,一般在農作物收穫之後,人們為了感謝祖先的饋贈,以及祈求賜予能量,會請求族裡的大祭司選定一個黃道吉日,去把祖先的遺體從墳墓裡挖出來,進行一個「近距離」的感恩和祈禱的儀式。

老人帶著我們來到村子的墓場。高牆大院配著一道大鐵門,對於窮困的小村莊來說,顯得分外莊重。這種地方總讓人產生一些肅穆感和下意識的淒涼感。進去之後,不誇張地說,很多墳墓修建得比村裡的房子還要好,至少是水泥磚塊修築的;有的儼然就是一棟小平房,甚至有裝了防盜鐵門的——我上前看了一下,上面掛著鎖,刻著MADE IN CHINA。

當然墓地裡面也是貧富不均,有豪華的「平房墓」,更多的只是凸起的土丘。老人把我們帶到他父親的墳前,那裡甚至連凸起的土丘都沒有,雜草叢裡躺著一塊石頭做標記,下面便埋著他已經過世十二年的父親。明天,人們就將從這裡將他挖出來。

墓園裡也有貧富不均。

從墓場出來,我們在村子裡來了一趟自由行。馬達加斯加屬於非洲,但是這裡的一切跟非洲都不太一樣,樹木參天,高得離譜;這裡的人們也不是非洲那種純黑人膚色,他們的相貌更偏亞裔人種。

村裡的父老鄉親們見著生人,熱情異常,揚起笑臉打著招呼,全無在約翰內斯堡時候的那些讓人恐懼的眼神。小孩子們成群結隊地跟在我們後面,蹦蹦跳跳,歡樂地唱著歌兒。

嚮導提醒我們,這裡艾滋病患病率很高,要和他們保持距離,謹慎接觸。我和梁紅很清楚艾滋病的傳染途徑,所以並不害怕。在跟著我們的孩子裡,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兒,她就是一個艾滋病感染者。

她長得天真爛漫,臉上一直掛著無邪的笑容。梁紅問她:「害不害怕艾滋病?」

小女孩若無其事地說:「我為什麼要害怕一種十幾年後才會奪去我生命的疾病呢?」

她童音嘹亮,聽到耳朵裡,給我們帶來深深震撼。我們的身邊,有太多的人遇到一點兒不如意,就會陷入抱怨或者恐慌的境地裡,自怨自艾,悲天怨地。這個小女孩兒,還有索馬裡的那個小男孩,他們所遭受的傷痛、不幸,都超乎常人,但是他們依然能夠揚起笑臉,感恩生活,笑對生活。

墓地裡的Party

第二天,我們再次回到那個村子。這一次我們非常明顯地感受到了節日的氣氛。十里八鄉的男女老幼都來了,路旁、門前,到處都是人,樹上爬滿了小孩。每個人臉上都掛著開心的笑容。

老人家養了多年的一頭牛,大概是他們家最值錢的東西,被幾個青壯年掀翻在地;老人家拿著一瓶酒過來,慢慢地倒在牛的身上,口中唸唸有詞,大意是感謝這頭牛為他們祭祀祖先而做出的犧牲。屠夫提著刀走過去,手起刀落,那頭牛光榮地犧牲了。梁紅別過臉去,不敢看了。其他人則歡呼著,把牛抬到墓地門口,開始開膛破肚。

有人搭灶,有人劈柴,有人生火,剛才活生生的一頭牛,沒過一會兒就被燉上了。老人左手舉杯右手倒酒,不分男女老幼,每一個人都上來喝一口,然後往後面傳遞。這也是翻屍節上的一道儀式,讓族裡的每一個人,都來分享這份喜悅。

正午時分,墓地門口已經擠滿了人,甚至自發地形成了一個小集市:有人做了幾盆涼菜擺賣,有人拿出家裡種的山貨支起個攤子,有人扛著個被單包賣舊衣服;還有水果攤、飲料攤等等;居然有人還開起了賭檔——拿塊木板畫上六個格子,再拿一個色子放在杯子裡搖了起來:買啦買啦!

背後是墓園,眼前卻是一派熱鬧非凡的慶典場景——實際卻是個祭奠儀式。這些都顛覆了我已經根深蒂固的世界觀,短時間之內我還真的有點兒適應不過來,只能這麼說服自己:這就是翻屍節,這就是馬達加斯加,一方水土一方風俗。

牛肉開鍋,一人嘗兩口,分而食之,隨後翻屍行動就開始了。

墓園的鐵門被打開,人們潮水般地湧了進去,又唱又跳,與墓園陰沉、肅殺的氣氛完全不符。所有人都進了墓地之後,一支臨時拼湊的鄉村樂隊開始奏樂,那真是鑼鼓喧天、嗩吶齊鳴。

人們自發地讓出一條道來,老人的家屬抬著一個擔架一樣的「靈柩」,舉著國旗,歡天喜地穿過人叢進來了。

別樣Party。

伴隨歡快的音樂,人們載歌載舞,蹦著跳著扭著唱著,墓地裡一派別樣的節日氣氛,儼然一個遊樂園。我們幾個中國人站在人群裡,頗有些無所適從,在我們的觀念裡,真的無法想像在墓地裡開Party的場景。

抬「靈柩」的一行人來到老人父親的墳墓前,幾個勞力揮舞鐵鍬,開始挖土。在墓地裡掘墳取屍,這只有在恐怖片裡才能見到的場景,在我們的眼前真實發生了,周圍卻毫無恐怖氣氛,全是歡聲笑語。

屍體埋得很淺,挖不到一尺,裹屍布就露出來了,沒有棺木。幾個人伸手下去,把屍體抬了出來,人群裡瞬間爆發出陣陣的歡呼。裹屍布上的血污依稀可見,幾個人用一塊新的裹屍布包裹住屍體,死者的家人開始圍到屍體邊,手搭在裹屍布上,一邊觸摸一邊訴說,與屍體「聊天」。他們陳述家裡的好消息,誰結婚了誰生男孩了誰大病痊癒了等等,並表達謝意,祈求保佑。

現場每個麥那利人的臉上都是笑意盈盈,可我和梁紅臉上的表情始終是擰巴著的,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行為。可能是心理作用,我總覺得空氣裡瀰漫著奇怪的腐爛的味道。

按照傳統,在這種節日上流淚是對死者不敬,但還是有一個人流淚了,那就是死者的妹妹,她說自己是因激動而流淚。她拉著梁紅的手告訴我們,參加翻屍禮是一份至高無上的榮耀,死去的哥哥其實一直是和他們在一起的,現在把他從墳墓裡挖出來,就是讓他跟親人們聚一聚,看看親人們現在的生活。

幾番「異界對話」完畢,人們把死者擺上那個「擔架靈柩」,扛上肩頭,開始在墓園裡面遊行。音樂又響了起來,歌聲唱起來,舞蹈跳起來,幾百人在墳墓間載歌載舞。翻屍節進入高潮階段。

這場大型的「與屍聯歡」活動,在人們的歡天喜地中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最後死者的兒子揮手示意,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老人站在人群中開始講話,感謝大家前來參加他的先父的翻屍禮,祖先非常高興看到大家。

在歡呼和掌聲中,人們把死者的屍體抬回墓坑,蓋上樹葉、雜草,填土,先人又長眠回地下,幾年後,他還會再次「重見天日」,與子孫同歡。

一場浩大的節日,到此也告一段落。

人們意猶未盡地散去,傍晚的墓園歸於沉寂,現場又回到一片荒涼,只剩下我們幾個中國人和嚮導,站在座座墳包間,還在消化著這天我們所看到一切。有駭然,有好奇,也有對異域異族風俗的理解。

一陣晚風吹來,讓人不寒而慄。

狐猴誘惑

來到馬達加斯加,一定不能錯過狐猴。那部動畫片裡,狐猴完全搶了老虎和斑馬們的風頭,把自己的形象推向了全世界,萌化了梁紅,也萌化了我。

在找到狐猴之前,我們先和蝗蟲遭遇上了。這兒發生了蝗災,蝗蟲鋪天蓋地,遮天蔽日,我們一行人趕緊躲進車裡,看蝗蟲大軍掠過。不過車窗外的人們好像沒事兒似的,孩子們沒停下手裡的遊戲,忙碌的人們如常幹活。嚮導說:「習慣了,在馬達加斯加,蝗災太頻繁了。」

片刻之後,蝗蟲散去,一切又回歸寧靜。我們換乘牛車,來到叢林邊緣,前方就是狐猴生活的地方。沿途有很多筆直粗壯的大樹,兩人合抱才勉強圍住,每一棵都有二十多米高,筆挺筆挺的枝幹,只有頂部有幾根樹杈,也不見樹葉,結著一些紅色的果子。這就是猴麵包樹,顧名思義,想必那果子就是猴麵包了。

我在地上撿到一個掉落的果子,拳頭大小,敲開嘗了嘗,果肉確實有種麵包的味道。既然有猴麵包,狐猴肯定會來這兒覓食吧?我們等了很久,一隻狐猴影子都沒見著。去問當地人,附近的居民說這種果子只有人吃,狐猴是不吃的!為什麼?猴麵包樹太高,樹幹又太光滑,狐猴根本爬不上去!撿到自然脫落的果子,它們也掰不開。

見不到狐猴,我們決不放棄。找了一個熟悉叢林的人,帶我們進入叢林深處尋找狐猴。

馬達加斯加留給人們最初的印象,就是林海和藏在裡面的奇花異卉、飛禽走獸,這次深入森林,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周圍的樹和花草,我們完全叫不出來名字,偶有蜥蜴和螳螂跳過,還有斑斕的蝴蝶,也完全不是我們見過的品種。當然還有些很瘆人的東西,比如顏色鮮艷的蜈蚣,以及悄無聲息游過的蛇。

走了四五公里,嚮導停了下來,示意我們安靜。遠處傳來聲聲啼叫,像嗚咽的喇叭,這就是狐猴在叫。嚮導找了一個地方站定,然後開始學狐猴叫,呼朋引伴。很快,頭頂的樹葉叢裡就有了動靜,一個東西飛快地在裡面穿梭著,是狐猴!嚮導揮手讓我們跟上。我們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終於見到狐猴了,緊張的是我擔心我們的動靜驚嚇到它。

這只狐猴體型和峨眉山的猴子差不多,但是長相不同,毛色黑白相間,更像是一隻大熊貓,但是行動敏捷許多,在十幾米高的樹枝上,鑽上鑽下,動脫自如。它找了一根樹枝停了下來,坐下東張西望,我們也趕緊蹲下遠遠偷瞄。在馬達加斯加,狐猴有三四十個品種,我們眼前的這一隻,是其中體型最大的一種。

不一會兒,它的同伴也過來了,幾隻一起在枝頭攀上跳下。嚮導突然站了起來,但是狐猴們並沒有如我們想像的受到驚嚇四散逃去,反而跳到了他頭頂的樹枝上,搔首弄姿。嚮導跟我們分享了一個故事。這種狐猴都是生活在叢林的最邊緣地帶,還曾經救過一個在叢林裡遇險的男孩,因此附近的人們對它們都很友好,經常放一些食物在叢林裡。久而久之,這些狐猴也有了靈性,跟人類友好相處,並不害怕。

我對嚮導說,我們這次最想見到的,是體型最小的那種狐猴。嚮導點點頭,帶著我們繼續往森林深處進發。嚮導說,那種體型最小的狐猴叫鼠狐猴,已經瀕臨滅絕,很少有人能夠見到。

來到森林中的一處水源地,嚮導讓我們在這裡等,說是狐猴會來這兒喝水。不一會兒旁邊的樹枝上就有了動靜,幾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探了出來,特別萌,憨態可掬。女人見到萌物總會情不自禁,梁紅忍不住「呀」了一聲,幾隻小狐猴扭頭看了過來。梁紅有些自責是不是嚇到它們了,嚮導擺擺手,說我們可以過去,小狐猴不怕人的。

我們靠近過去,樹枝上憨態可掬的小狐猴有剛出生的嬰兒般大小,小腦袋長尾巴大眼睛。梁紅伸出手,兩隻小狐猴就爬上枝頭想往她手上爬,結果樹枝一抖,它們又趕緊縮了回去,不敢跳,逗得我們啞然失笑。突然一隻最初見的「熊貓」狐猴跑了過來,作勢要跳,梁紅趕忙躲開,這麼大個兒可接不住。

這種小狐猴已經很小了,但仍不是我最想看到的那種「袖珍」的鼠狐猴,嚮導說,白天是見不到它們的,必須要等到晚上。

我們只能先回去。在路上才得知我們的嚮導理查德是一個找狐猴的高手,熟悉每一個品種的狐猴。理查德坦言自己曾經是個狐猴獵人,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跟著人用吹箭在森林裡圍捕狐猴;不僅僅是他,森林周圍的人都曾以捕獵狐猴為生,在黑市上用狐猴能夠換來不菲的生活費。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人去捕殺狐猴了——政府成立了巡邏隊,狐猴獵人一旦被逮住,會被判處42到44年的監禁。

離天黑還有點兒時間,理查德同意帶我們去他家裡看看。那是一棟蓋在森林邊緣的木房子,不大但是很溫馨,幾個孩子在無憂無慮地嬉戲。在這個家裡,已經看不見任何跟狐猴有關的東西。嚮導說,狐猴曾經是他們為了生存而去獵殺的獵物,但是在這裡生活久了,與狐猴為鄰,狐猴們已經成了他們的朋友。他們不但不會去偷獵,還會自發地去保護它們。

傍晚時分,我們弄了兩艘小船,沿著水路往上游劃去,繼續尋找鼠狐猴。

在馬達加斯加的叢林裡泛舟,確實是一件特別愜意的事情。河道很窄,水草叢生,兩邊的樹林裡常有枝葉探進水裡,水面偶爾會打出一個漩兒,有魚兒在撒歡;靜寥的傍晚,各種蟲鳴鳥啼齊齊奏響,彷彿叢林小夜曲,特別有意境。

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我們收穫了一份意外的驚喜:半路我們竟然和兩隻帝王狐猴不期而遇。它們站——對,沒錯,是站立著的——在河邊,豎著長長的斑馬線一樣的尾巴看著我們,霸氣外漏,一副君臨天下的姿態。

帝王狐猴會攻擊其他品種的狐猴,跟自己的同類也相處不好。我們上岸企圖靠近,它們也不怕,見我們拿著食物,一隻狐猴就大膽地徑直走過來,跳到了梁紅的身上。不過它不像下午見的小狐猴那麼乖巧,而顯得有幾分頑劣。它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著梁紅手裡的食物,但是當梁紅想摸它的時候,這狐猴就馬上反應劇烈,做出要撓人的動作。

天已經徹底黑了,叢林裡傳來各種各樣的狐猴叫聲。說實話,在夜晚漆黑的叢林裡,聽著這些聲音,還是有些瘆人,全然不會聯想到是可愛的狐猴發出來的,甚至覺得有些可怕。

到了一片開闊地,理查德帶頭上岸,打開手電筒往樹上照。他讓我們安靜下來,抬頭仔細尋找,注意紅色的眼睛。鼠狐猴太小,甚至一片樹葉就能擋住它,就算是非常有經驗的嚮導,找起來也很困難。

「我看到了。」找了半天,理查德突然小聲說。他剛用手電掃的時候,覺察到了狐猴眼睛的反光。他指向一棵樹,我們靠近卻什麼也沒發現,再靠近,才發現一條小小的尾巴露在樹葉外面。掀開樹葉,一隻小精靈般的狐猴趴在樹幹上,瞪著大眼睛看著我們。

我瞬時喜出望外,沒想到真的能親眼見到傳說中的鼠狐猴。它的個頭比老鼠還要小,我把巴掌放在旁邊對比了一下,這只狐猴甚至不到我手掌的一半大小,尾巴比身體還要長一點兒,小小的腦袋上掛著兩隻大大的眼睛——可以說腦袋上除了眼睛就沒別的了。

它像一隻新生的小貓咪,在樹葉上蠕動著,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都透著呆萌可愛。

我們企圖再靠近它一點,但是發現它的眼神突然變了,有些驚恐害怕。看來這是一隻內向的鼠狐猴,它就眼巴巴地看著我們,不敢動彈,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們也不忍心再去靠近它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它,用相機記錄下它可愛的樣子。

神奇的大自然,造出這般可愛的精靈。我們真的很幸運,能在這裡遇到它們。梁紅說:「看到這些可愛的鼠狐猴,才感覺到我們像是在度蜜月。」

天生萌寵。

哭泣的紅木

見到了千載難逢的鼠狐猴,我們的馬達加斯加之行可謂圓滿。離開森林的時候,理查德不無惆悵地說:「現在狐猴越來越少,以致到瀕臨滅絕的境地,跟你們中國人有很大的關係。」

我聽了有些莫名其妙,馬達加斯加的狐猴,與生活在萬里之外的中國人有什麼關係?理查德作出了解釋。原來狐猴們生活的森林,正在遭受大肆砍伐,它們的生活空間越來越小,數量隨之越來越少。他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中國人偏愛紅木,而馬達加斯加是全球紅木最多的地方,從這裡砍伐的木材絕大部分被運往了中國。

高額的利益誘惑,讓無數人跑到馬達加斯加來盜伐森林。

拯救狐猴,當一回「猴子請來的救兵」。我心裡萌生了一個想法:假扮木材商人,一探中國人在馬達加斯加的紅木交易。

理查德一攤手,紅木交易屬於黑市交易,甚至還有軍方參與,所以具體的他並不知情,不能繼續做我們的嚮導了。不過他把我們介紹給了一個朋友,還對朋友說我是來自中國的土豪,前來採購紅木。

看我腦袋大脖子粗,確實很有土豪范兒,他的那位叫邁爾斯的朋友答應帶我去買紅木。

邁爾斯找了他的一位朋友,安排我們坐飛機去了馬達加斯加的東海岸。降落地點是一個建在山裡的機場,機場裡竟然有不少牛在悠閒地吃著草,挺有意思。當然,更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小型機場裡,停著好幾架私人飛機和豪車。邁爾斯說:「這些飛機和豪車幾乎都是為你們中國人服務的。」

機場裡的其他人,見了我們幾個黑頭髮黃皮膚的人,都格外客氣。可能在他們的印象裡,來這兒的中國人肯定就是財神爺。

邁爾斯人脈通天,經過層層引薦,終於有一個賣紅木的Boss浮出水面,答應跟我見面交易。

拿出一身老闆派頭,現在我就是土豪,梁紅女士則是我的翻譯,我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談生意」去了。

坐了兩個小時的船,邁爾斯把我們帶到了一座半島上,這裡是馬蘇阿拉國家森林公園的一部分。因為這事兒確實違法,所以具體地點在書裡我就不透露了。邁爾斯說,住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跟木材生意有關。

上岸,在山路旁,看到一株豌豆苗一樣的小苗,那就是紅木的幼苗,挺可愛的。邁爾斯說,這棵小苗需要經過幾百年,才會長成玫瑰木——也就是我們所說的紅木。

紅木曾經是馬達加斯加最重要的出口資源之一,但是隨著國外需求的增加和不加節制的砍伐,紅木已經成為瀕臨滅絕的植物之一了。馬達加斯加政府已經出台法令,禁止砍伐紅木。但是和狐猴一樣,只要有利益,就一定有買賣;只要有買賣,就一定有傷害。

去紅木場前,我想在這片山林裡找到一棵還活著的成年紅木看一看。邁爾斯沒有拒絕,他說這兒的紅木早就被人砍光了,只有一棵還很年輕的樹沒有砍。尋寶似的,我們在叢林裡找了很久,終於找到了邁爾斯說的那棵樹。四五十歲的它,也就差不多我的胳膊般粗細,我用小刀削去表皮,挖了幾厘米深,才看到紅色的樹芯——在中國人眼裡代表著財富和永恆的紅木。

一行人步入山林深處,看到一間小屋。我整了整衣服,挺了挺胸,得裝出財大氣粗的老闆范兒。進去之後,我們見到了事前聯繫的那個Boss。他是個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神情冷峻,臉上始終沒有表情。他的身邊還站著兩列保安,全副武裝,這讓我們瞬間緊張了起來。

寧為無用之樹,不願夭於刀斧。

去見這個Boss之前,謝宇航就提醒我:「進去之後你們互相之間一定不要隨便說中文,對方長期跟中國人做生意,肯定有懂中文的人,你們要是以為對方聽不懂胡亂縐,穿幫了就極可能被人現場幹掉。」

引薦者稱呼他為General,老大。我們直奔主題,就說我們是來買紅木的。老大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我們,提出質疑:你們沒有開車,也沒有大船,怎麼運走木頭?

我忙說今天先來看看貨,成色好再開大船來運走。老大說,如果你想買木頭,可以給我發郵件或者打電話。我一口拒絕:「No e-mail,No phone!Just face to face!」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剛才緊張的氣氛頓時輕鬆下來——對方確認了我木材商人的身份。看來我的演技不錯。

我提出要去看看砍伐紅木的現場,老大答應了,看來中國富豪在馬達加斯加的商業形象不錯。

末了,有人拿出一張潔白的桌布鋪在桌子上,還端上幾個矮腳杯。老大拎出一瓶紅酒倒上,跟我舉杯:「祝我們合作成功!」——這怎麼看都是電影裡黑社會交易的橋段,但最讓我震驚的是,老大說這句話用的是中文!幸虧謝宇航提前給我打了預防針,如果我真的在現場說中文露出馬腳,極有可能命喪當場。

老大的隨從讓我們先回酒店,明天早上五點,會有人帶我們去山裡看木頭。

第二天天還沒亮,就有人來敲門,是老大的人。我們再次回到海邊,上船,去另外一個地方,那兒才是真正的紅木黑市。

海灘邊有一些茅屋,有人守在那裡,謹慎地看著我們。接我們的人上前說明來意,一個長相凶悍的男人示意我們跟著他上山。又走了好一會兒,密林之間出現一片空地。有一些工人拿著砍刀,在一些臥倒的紅木上忙活著。他們倒是一個個面相淳樸憨厚,應該就是最底層的伐木工人了。

空地中央,有幾塊特別大的油布搭在空地上,下面不知道遮著什麼東西。一個人走過去,從右到左掀開油布,那場面有點兒觸目驚心:數不清的被砍伐、去皮的紅木,堆放在那裡。

說實話,在國內的時候我也買過紅木,也曾為其價格之高咋舌。一串手鏈好幾千,一套紅木傢俱甚至上百萬。此刻來到紅木老家,看到這麼多尚處原木狀態的紅木,我還是震驚了。這要是按照國內的價格換算,就相當於此刻我眼前堆著好幾億的鈔票。

從樹的粗細看,這些紅木都至少有二百年的樹齡了,一個負責人上來問,我們想買多少,我反問他們有多少,「75噸。」

我裝模作樣地拿著把小刀走上前去,找了一棵紅木戳了戳,又使勁兒抬了抬,紋絲不動。紅木雖然「身材」精瘦,但是質量卻如實心鋼鐵,正因為它稀有且硬實,而且有著在中國人看來代表喜慶的紅顏色,所以價格連年飆升。

邁爾斯給我介紹了一下紅木砍伐的工序:伐木工人們在深山裡找到紅木,砍倒,去枝椏,然後在尾部鑿一條溝槽,用繩子拴牢,再幾人合力往木場拖。一般人不可能單獨搬運起一棵紅木。

我說想看看木材的成色,他們拿了把鋸子來,在尾部開始鋸,只鋸出淺淺的一道痕,鋸片兒就卡住了,根本鋸不動。換了砍刀來砍,跟敲在鐵錠上似的,「叮叮」作響。好不容易鑿斷一截,再看那砍刀,儼然成了鋸子。我聞了聞剛截斷的紅木切面,辛辣味兒。

我豎起了大拇指,對方笑了,說:「我們的東西都貨真價實,不賣假貨。」周圍的一些工人和隨從們,每個人的眼裡都閃著興奮的光。

「身材」精瘦,硬如鋼鐵。

腳踩「金山」,體驗一把土豪的感覺。

沒有暴發戶,只有可憐人。

接下來就是跟現場負責人議價和交易了。我們團隊的其他人都被要求留下,只准我一個人去。梁紅有些緊張,說她是翻譯,要求跟我一塊兒去,但被拒絕了。我看到了她眼神裡的擔憂——其實我也緊張,但我還是故作輕鬆地做了個OK的手勢。

我被人單獨帶到一間小屋子裡,在房子裡所有的劇情都被反轉了。我震驚了:他們的開價非常便宜——極度的便宜——便宜到讓人難以置信,與國內的紅木製品的天價形成巨大的反差。看來在紅木生意上掙錢的,是走私商和商家;而真正付出巨大的體力勞動,甚至冒著被逮捕危險的第一線伐木工人,只得到了皮毛。

強撐著把戲演完,我交了一部分訂金,約好明天開大船來運木頭。

下山離開的時候,我百感交集。我們本是衝著揭露這些非法砍伐的人來的,但此時我竟猶豫了。我看到了那些工人們聽說我們要買木頭時,眼睛裡的閃光,那不是因為貪婪,而是因為每賣出去一些木頭,他們就能拿到一些錢,可以用來填飽肚子和養活家庭。在外界看來可謂暴利的紅木產業鏈裡,這些伐木工們其實面臨的風險最大,而他們拿到的只是一些麵包屑。

在別的國家都有貧富差距,但我可以說,在馬達加斯加沒有,因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窮,富有的只有中國人。隨之而來的,是紅木森林的瀕臨絕跡。

黯然登船,加速離開,後會無期。對這個世界,我有些惘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