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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具象建築與權力丑學

自從20世紀90年代爆發新建築浪潮以來,庸俗象徵主義的趣味,已然操縱了城市建築設計,並製造出各種惡俗的具象建築,由此形成古怪的建築丑學浪潮。台灣設計師李祖原,一位被媒體讚譽為以「具象設計、微物放大」的手法、打造「講中國語言的世界級建築」的「大師級人物」,在此間扮演了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角色。

李祖原的戲劇性在於,一方面在台灣推出高雄85大樓、中台禪寺、台北101大樓等上乘之作,足以表達設計師本人的良好素養;一方面卻在中國大陸推出瀋陽民營企業大樓和北京盤古大觀等低劣作品。其中兩件榮登中國最醜陋的十大建築之列,而瀋陽方圓大廈還先後入列英國《衛報》和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旗下網站的世界最醜建築排行榜。這是設計師在中國語境中發生自我分裂的樣本。

據說是李祖原「扛鼎之作」的北京盤古大觀,以龍圖騰為外立面的基本造型,覆蓋五座建築。其中南側寫字樓頂部為「龍頭」造型,中間三座樓宇形成「龍身」,北側B座則是「龍尾」。這種由被各獨立樓體分解的龍體,不僅會因造型破碎而導致視覺不適,更因猶如被揮刀斬成五段的死龍,而走向吉祥寓意的反面,無論在感官經驗還是文化象徵方面,都是徹頭徹尾的失敗之作。瀋陽民營企業大樓,以外圓內方的古代銅錢造型現世,「直白」到了只剩下赤裸裸的貪慾的地步。這兩件作品,不僅是具象建築的奇觀,更是當下中國社會狀況的生動寫照。

「李祖原現象」也折射出「甲方」——中國大陸決策者的素質和趣味。面對一個全球最大的設計市場,為了拓展甲方市場,謀求更好的生存,設計師必須放棄尊嚴、理想、個人趣味乃至建築的基本專業底線,曲意迎合地方官員或投資商的權力意志。在這種微觀權力博弈中,設計師的「弱智化」早已成為家常便飯。但在台灣,任何地方行政官員都無權決定建築的風格,它必須經由一個獨立的專家委員會審查拍板。這是李祖原在台灣變得「比較正常」的主要原因。

正是在權力至上和設計師苟且求生的文化格局中,醜陋的具象建築猶如雨後春筍,以各座城市的地標的名義,引發中國城市景觀的大規模「視覺污染」。上海浦東浦江沿線,在個別官員的「設計」下,20世紀90年代以來推出一批醜陋的球形建築,以迎合地方政府關於「東方明珠」的城市定位,至今都是建築界的笑柄;鄭州出現的宋慶齡基金會大樓,乾脆直接做成宋慶齡雕塑,內含八層寫字間,完全無視雕塑和建築之間的專業界限;重慶南岸區計劃建造的一座大樓,外形酷似「人人」兩字,刻意迎合重慶市視覺識別標誌「人人重慶」,儼然是前者的一個放大的混凝土摹本,亦引發網民的熱烈嘲笑。而在所有這些具象建築中,河北燕郊的「天子大酒店」,可能是始作俑者,其外立面的「福祿壽」三星彩塑,2001年曾以「最大象形建築」之名,榮登世界吉尼斯紀錄,並獲吉尼斯最佳項目獎。若按這種「假大空」的醜學標準,則大批政府大樓都有入列吉尼斯紀錄的資格。

2011年1月,一項頗具規模的民間調查,向公眾推出了中國建築的黑名單,肢解中國龍的北京盤古大觀、貌似古代硬幣的瀋陽方圓大廈、蓄意抄襲華盛頓國會大廈的安徽阜陽某區政府大樓、拙劣模仿天安門城樓的重慶忠縣黃金鎮政府大樓,以及邯鄲元寶亭、宜賓五糧液酒瓶樓、燕郊天子大酒店等十座建築物,隆重當選為中國大陸地區最醜建築。

什麼是衡量建築美醜的標準,這是中國建築業的首要問題。上述最醜建築的評審者,為此提出下列指標:第一,建築使用功能極不合理;第二,與自然條件和周邊環境極不協調;第三,抄襲、模仿的下意識建築;第四,崇洋、仿古的怪胎;第五,東西拼湊的大雜燴;第六,生搬硬套的仿生醜態;第七,拙劣的象徵、隱喻;第八,低俗的數字化變異體態;第九,明知不可為而刻意張揚。而CNN網站的年度評選,則更強調宏大奢華的建築物跟四周民眾生活的嚴重失調。但在中國各地的政府大樓群落之中,這種失調早已經成為習以為常的風景。

CNN榜上有名的布加勒斯特國會大廈,其入選理由並非出自「視覺上的缺憾,而是因為其虛榮的精神」。該建築由羅馬尼亞前總統齊奧塞斯庫主持建造,擁有十二層一千一百個房間,而為了興建這座龐大的「政府形象工程」,齊奧塞斯庫逼迫三萬名居民和二十八座教堂搬遷,為其騰出位置。公權力一味炫耀政府大樓的宏大奢華,而肆意踐踏民眾的生活空間,這是建築醜陋性的政治根源。對「最醜建築」的批評,不僅旨在表達不快的視覺感受,更是關於民眾權利失重的抗議。在建築的天平上,沒有受過美育教育的權力,竟然是最重要的砝碼,它超越了美學,成為浮華世界的主宰。在這樣的畸形格局中,我們看不到中國建築的美好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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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當代著名文化批評家、學者、小說及隨筆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