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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自由 Freedom

桑迪變成了一千片灰色的碎片,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從鐵道上掠過。祥弟想,那些骨灰就像小鳥一樣,每一片都承載著桑迪的一部分。他的笑,他歪歪扭扭的牙齒,他帶著口氣的嘴,他深深的疤痕,他的瘸腿,他攬著祥弟肩膀的胳膊,他在妹妹耳邊的笑聲。

祥弟睜大眼睛來適應屋子裡面的黑暗。灰色的水泥牆讓這間屋子看起來更小了,屋角有個木門,裡面是洗手間,門開著一點縫,祥弟看見洗手間地上有個紅色的桶。屋子的一邊有個廚房水槽,像是石頭做的,又舊又粗糙。廚房水槽的上面,伸出來幾層水泥架子,祥弟看到一層架子上擺著袋大米。大米放得一點都不穩,祥弟覺得它肯定得掉在下面的小木桌上。桌子上有包金牌香煙,旁邊是一盒半開的火柴。一盞日光燈一亮一滅地閃著,在古蒂身上投射出奇異的光線,這間屋裡幾乎沒什麼陽光。

古蒂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達茲蹲在那兒,用一塊白布蓋在古蒂額頭的傷口上止血。地上已經有了點血跡,不過祥弟知道那不是古蒂的血,很有可能是阿南德·拜依的弟弟那溫流的。祥弟不知道那溫去哪兒了,他不久前還在這間屋子裡,還聽到他呻吟來著。

達茲看起來像是上了年紀,可他卻能很輕易地蹲在那裡,他眉毛稀疏,前額突起,白髮向後梳得油光光的。達茲給了祥弟一個大大的微笑,祥弟也朝他微笑,不過祥弟突然看到在古蒂身邊的地上,放著一塊白紗布,上面是剪刀和針線。達茲一隻手還放在古蒂的傷口上,另一隻手把圍腰布往上抻了抻,在右腿上撓了幾下。天氣很熱,達茲已經把背心撩上去半截,跟阿南德·拜依一樣,他也長著很多汗毛。

“老太太呢?”阿南德·拜依問。他把白襯衣脫下來擦著臉,然後把襯衣往牆角一扔,正好落在一雙皮涼鞋邊上。

“她把那溫送回他自己房間了。”達茲說。

“那溫還好嗎?”阿南德·拜依問。

“過兩三天就好了。”

“我要讓那些渾蛋付出代價。”

“知道了。”達茲低聲說,從古蒂額頭上揭開那塊布。血還在往外滲,達茲嘖嘖做聲,把布又重新敷上。

“穆斯林做了這些壞事,”阿南德·拜依說,“他們要付出代價。”

“殺戮又能有什麼用呢,阿南德?”

“要救一條命,就要拿一條命來換。除非把穆斯林趕出印度,否則印度人就安全不了。”

“那你是要把穆斯林都找出來殺了?”

“我要先找幾個人,找他們的頭頭,然後帶到那溫跟前,問他是不是炸神廟的那個,或者是不是這兒的頭子!”

“首先那溫到神廟幹什麼?他怎麼沒去上班?”

“在電話公司工作才不叫上班,那是奴役,明白嗎?不管怎麼說吧,我是想讓那溫見見Namdeo Girhe,向他致意,接受他的祝福,這樣那溫才能往上爬。”

“Namdeo Girhe倒爬上去了,”達茲說,“不過去讓他祝福總還是明智的。”

“為什麼?”

“現在他死了,直通神靈了。”

“你就開玩笑吧,事實上,孟買就要陷入一片火光中了,等著瞧吧。”

“就算是穆斯林干的,也不過是一小撮人,”達茲說,“為什麼要傷害其他人呢?我們跟穆斯林和睦相處很多年了,他們是我們的兄弟。只有一小撮人做了壞事,剩下的人是無辜的。”

“沒有人是無辜的。”

“我今天差點失去一個兒子,別忘了這一點。為什麼你沒在廟裡呢?為什麼讓你弟弟去?”

阿南德·拜依不吭聲了,他往屋子四周看看,好像沒聽到達茲的話,他右手撐著門打了個嗝。老太太出現了,把阿南德·拜依的手挪開,進了屋子。

“跟你媽媽說說今天你怎麼沒去神廟。”達茲說。

老太太沒看他們兩個人,對於祥弟來說,老太太好像比達茲要老得多,她朝上看著一直閃著的日光燈管,好像很煩的樣子。

“我們的兒子在跟拉妮那個婊子尋歡作樂,”達茲說,“所以他沒去成,他倒勇敢地派他弟弟去了,而他弟弟有份正經工作。”“那溫會好的,”老太太說,“我讓他待在他自己屋裡,他已經睡了。現在告訴我古蒂怎麼樣了。”

“對,古蒂會好起來嗎?”祥弟終於鼓起勇氣問,自從進了這間屋子,他還沒說過話。

“會好的,”達茲回答,“不過她還很虛弱。”

儘管祥弟聽後鬆了口氣,但他知道眼前還有更危險的事情。他得想好怎麼跟阿南德·拜依說有關達巴的情況,還有艾瑪怎麼樣了,怎麼告訴她桑迪死了的事。她能明白祥弟的意思嗎?祥弟想著這些,目光停在阿南德·拜依扔襯衣的那個角落裡,那兒放著個木盒子,盒子上面寫著“Om”的字樣。

“你在看什麼呢?”老太太問。

“那個盒子,”祥弟說,“是古蒂的吧?”

“對,”老太太說,“她今天早晨放在這兒的。”

達茲跟老太太很快地點了一下頭,老太太就走到盒子那邊的角落裡,面朝牆坐在地上,還給祥弟做了個手勢,讓祥弟也過去坐在她身邊。他們背對著達茲,可是祥弟又轉過身去看達茲,發現達茲正在往針上穿線,他去拿一個瓶子,裡面是無色的液體。達茲把紗布放在瓶口蘸了一點液體,把那塊布在古蒂的鼻子下面放了幾秒鐘,然後開始給古蒂縫傷口。祥弟馬上轉過身去。

老太太打開了木盒子,祥弟又一次被各種顏色搞得眼花繚亂,但是這次他卻沒被那些神像感染。為什麼這些神不保佑桑迪和古蒂?他還想起了耶穌,不知道為什麼耶穌會讓這一切發生,也許祥弟離開孤兒院裡的耶穌是對的。

“我做了這些泥塑神像,”老太太說,“古蒂幫我賣,她想自己學著做。我希望……”

祥弟注意到老太太咬著嘴唇,他回過頭去看古蒂,可是老太太把他的頭轉過來看著自己。

“她會活下來,對吧?”祥弟問。

“她當然會活下來,有那麼多神在保佑她,她肯定會活下來。”老太太笑了,“看,這麼多神,你都知道他們是誰嗎?知道他們有什麼法力嗎?”

祥弟搖搖頭,老太太從盒子裡拿出來一尊神像。祥弟想,這個神像真小。老太太不應該用手拿著,應該用另一種方式,不過他沒說出來。

“你知道這是誰嗎?”老太太問。

祥弟又搖了搖頭。

這位神仙一隻手拿著把劍,另一隻手拿著一枝蓮花。她還有兩隻手,不過那兩隻手是空著的,什麼也沒拿。她的身上是黃色的,而手掌心是紅色的。

“這是杜爾迦,”老太太說,“戰無不勝的女神,她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你想聽我講一個她的故事嗎?”

祥弟想起了薩迪剋夫人和薩迪剋夫人給他們講過的《仙達瑪瑪》裡的故事。

“不,”他堅決地說,“我不愛聽故事。”

“那你記著,杜爾迦在保佑小古蒂,古蒂會得救的。”

老太太跟祥弟講這些的時候,祥弟正心不在焉地撓癢癢。他油乎乎的身子上又是灰土又是血跡,搞得他很不舒服。

“對你來說洗個澡,吃點東西比神更重要,”老太太說,“幹嗎不去洗洗呢?那兒有洗手間。”

“不,跟我來。”阿南德·拜依出現在門口。

“就讓他待在這兒吧。”老太太懇求。

“我已經救了那個女孩,你就別插手了。”

阿南德·拜依的語氣很尖銳,老太太不跟他爭了,她輕輕地推推祥弟的肩膀,祥弟站起來往門口走去。他為古蒂念了一段很短的祈禱,不過被阿南德·拜依打斷了。

“到我房間裡去吧。”他說。

祥弟跟著阿南德·拜依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四下瞧了瞧。院子空蕩蕩的,那只山羊還在木樁上拴著,搖晃著腦袋,想把木樁從地裡拔出來,不過它這麼做是徒勞的。阿南德·拜依房間門上掛著的綠簾子一動不動,阿南德·拜依把手放在祥弟肩上,領著他進了房間。

這間屋子和達茲那間完全不一樣。拉妮躺在床上看電視,她的頭髮梳成一個髻,祥弟和阿南德·拜依進來的時候,她正在摘下手腕上戴著的金鐲子。電視裡播放著黑白電影。

“關上電視。”阿南德·拜依說。

拉妮從床上起來,把電視關了。她看著阿南德·拜依,在等他吩咐。

“給我從穆格萊飯店買點雞肉來,快點,阿卜杜爾應該已經做好了。”

拉妮離開房間的時候看了祥弟一眼,不過她什麼也沒說。祥弟發現她左胳膊上有一片片的烏青。

“不要油膩的。”阿南德·拜依說。

可是拉妮已經走了,綠色的門簾又重新靜止了下來,就好像剛才拉妮沒從那兒經過一樣。

“你喜歡吃帶油的飯嗎?”阿南德·拜依問。

祥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還從沒想過這些。“不,”他最後說,“我不喜歡油。”

“那你為什麼要把全身都抹上油呢?”

祥弟不吭聲了。

“你身上為什麼抹著油?”阿南德·拜依問。

“我……我不知道。”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在玩……桑迪和我,我們在玩一個遊戲。”

阿南德·拜依緊緊地抓住祥弟的肩膀:“你想偷什麼東西?”“沒有……”

“一個人只有在想把身體變得很滑的時候,才會往身上抹油。你到底想從什麼東西上面滑過?”

祥弟覺得很疼,阿南德·拜依在他的肩膀上使著勁。祥弟渾身生疼,盯著電視機的黑屏看,他半張著嘴,想叫、哭,發出任何聲音,可最後還是痛苦地坐到地上。

“神廟……”祥弟呻吟著說。

阿南德·拜依鬆開手:“神廟?”

“桑迪出主意說去搶神廟的錢。”祥弟說。

祥弟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對出賣自己的朋友感到害臊。他希望桑迪能原諒他,因為他實在沒別的辦法,只能跟阿南德·拜依說實話。

“我準備從神廟側面的窗戶鑽進去,偷做禮拜的錢。請原諒我吧。”

“那達巴又是怎麼回事?”

“達巴死了,這我可沒說謊。”

“還有珠寶商。”

祥弟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好什麼也別說。他沒膽量看著阿南德·拜依,只能低下頭看著灰色的石頭地板。

“明白了。”阿南德·拜依說。

阿南德·拜依房間裡的電話響了,他沒去接,祥弟仍然低著頭,身子發抖,等著頭上狠狠挨一下。電話鈴聲響得讓人心煩,阿南德·拜依還是沒動。電話鈴終於不響了,阿南德·拜依開始說話。

“你看到那個抽屜了嗎?”阿南德·拜依問。

祥弟還是沒抬頭,阿南德·拜依用一根指頭把祥弟的下巴輕輕佻起來。祥弟看著阿南德·拜依的鬍子,那兩粒米還在上面粘著呢。阿南德·拜依把祥弟的頭往右邊一個舊的木櫥櫃那兒轉過去。

“把最上面的抽屜打開。”阿南德·拜依說。

祥弟想站起來,可兩腿直髮軟。

“不要讓我再重複一遍。”阿南德·拜依說。

祥弟想對阿南德·拜依說他沒力氣爬起來,不過他還是用雙手支在地上把身子撐了起來。他從電視機前面經過,走到抽屜跟前。

“打開抽屜。”阿南德·拜依命令。

祥弟抓住生銹的銅把手往外拉。

“你會看到抽屜裡有張地圖。”阿南德·拜依說。

抽屜裡只有一張地圖,祥弟湊近一看,是張折起來的很大的地圖,上面還有棕色的痕跡,看起來像茶水漬,“孟買”兩個大字印在上面。

“地圖下面還有點東西。”阿南德·拜依說。

祥弟把手放在地圖上,他感覺出地圖下面有什麼硬東西,就拿起地圖的一個角掀了起來。

是一把刀子,很像穆那偷的那把割肉刀。

祥弟回過頭看著阿南德·拜依。

“把它拿過來。”

祥弟握住刀柄,他不喜歡那把刀拿在手裡的感覺。刀柄看起來很舊,用得都磨光了。祥弟輕輕地拿著刀,讓刀鋒朝著地面,他離阿南德·拜依只有一尺遠。

“把你的舌頭割掉。”阿南德·拜依說。

祥弟沒聽明白阿南德·拜依的話。

“你對我撒了謊,”阿南德·拜依說,“所以把舌頭拿出來割掉。”

阿南德·拜依的語氣很隨便,也沒有什麼憎惡的情緒,他把胳膊抱在胸前。

“我在等著呢,”阿南德·拜依說,“要麼你自己割,要麼我來割。問題是我比較追求完美,也就是說我會割得很慢,很穩,保證切口成一條直線,如果不直的話,我會重新來一次。”

“求求你了,阿南德·拜依,”祥弟乞求道,“對不起,為了救古蒂,我跟你撒謊了。”

“她已經得救了,但是你需要像穆那一樣付出代價。還記得穆那吧?我發現了他拿著刀,就是你手裡的這把,不過我沒傷害他,直到他對我不恭敬,跟我頂嘴說自己不在乎警察。只有我能罵警察,別人都不行,所以一定要懲罰穆那。我也要懲罰你,因為你跟我撒謊。”

“求求你……”

“好,”阿南德·拜依說,“我來割,給我刀子。”他從祥弟手裡拿過刀子,右手握著刀,左手放在祥弟肩上。

“別怕,”他說,“你還能聽得到,聽比說要更重要。”

祥弟想躲開,可是阿南德·拜依瞪著他,嚇得他低下頭。他知道這時候逃跑很傻,他還沒跑到綠簾子跟前,阿南德·拜依的刀就插到他背上了。

“把舌頭吐出來。”阿南德·拜依說。

“求你了……”祥弟合起雙手乞求。

“快把舌頭吐出來!”

阿南德·拜依的咆哮嚇得祥弟顫抖了一下,他的舌頭不由自主地從嘴裡伸了出來。阿南德·拜依用指頭掐住祥弟的舌尖。

“難怪你這麼能撒謊,”他說,“舌頭還挺長。別動,你動一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來。現在我一下子就割下舌頭,別怕,啊?數三下我就開始,深呼吸,一,二……”

祥弟發出了絕望的聲音,他的舌頭被拽著,沒法說話。

“別出聲,知道你現在不是啞巴。”阿南德·拜依說。

他在祥弟的舌頭邊上割了個小口子,血滴在刀鋒上。

“你能感覺到嗎?”他說,“我要開始割了。”

淚水湧出祥弟的眼睛,阿南德·拜依放開了他。

“對不起,”祥弟說,“放了我,我就……”

“你就怎麼樣?”阿南德·拜依問,“趁你現在還有舌頭,說話。”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幹。”祥弟說。

“我讓你把舌頭割下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你都做不來。”

“別的無論什麼事都行,我可以一輩子為你乞討。”

“乞討?誰在乎乞討啊?”

“無論你要我做什麼我都去做,我還能去偷。”

“還有呢?”

“我能去偷,我還能……你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真的嗎?”

“我發誓。”祥弟說。

阿南德·拜依用食指摸著刀鋒,他的鼻子噴了幾下,好像鼻孔在發癢。他把刀遞給祥弟。

“把刀放回抽屜裡去。”

祥弟走到抽屜那邊,舌頭上的傷口疼得厲害。電話鈴又響了,拉妮從綠簾子外邊走進來,手裡拿著個白色的塑料袋。一想到吃東西,祥弟越發難受起來,舌頭上的傷口會讓吃東西又困難又痛苦。拉妮看到阿南德·拜依不吭聲,就把塑料袋放在電視機頂上,接起電話。她的聲音很輕,好像發覺了屋子裡剛才發生的事情。

“我喜歡你,”阿南德·拜依對祥弟說,“你為了朋友去冒生命危險,我需要這樣的人。”

祥弟覺得有點糊塗了。

“你也很聰明,”阿南德·拜依接著說,“我相信你說的關於達巴的話。不過如果我剛才真想的話,就把你的舌頭割掉了。我沒有那麼做,是為了討老太太的歡心,她這麼大年紀為我操的心太多了。我救了古蒂,是想讓她心情平靜些。過些日子,我要去取很多人的性命,老天作證,我救了一個小女孩的命。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不管怎麼說,我喜歡你。”

祥弟沒明白為什麼阿南德·拜依現在又喜歡他了,就在幾分鐘以前,他還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我們吃東西吧,”阿南德·拜依說,“拉妮,把電話掛掉。”

拉妮點點頭,跟電話那邊輕聲說再見,掛上電話。

“你愛吃雞肉嗎?”阿南德·拜依問祥弟,“這是穆格萊菜,世界上最好吃的菜,不過很辣。跟阿卜杜爾說了多少次了,他都不聽。不好意思把你的舌頭割破了,會很疼,不過你是個堅強的孩子。”

祥弟突然又害怕起來,阿南德·拜依和藹的時候好像更可怕。

“你要把我怎麼樣?”祥弟問。

“現在?不怎麼樣啊,”阿南德·拜依說,“現在吃東西。”

祥弟在阿南德·拜依房間的地板上睡了,膝蓋蜷在胸前,嘴巴微微張著。每次他舌頭上的傷口開始疼的時候,他就睜一下眼睛,又很快地閉上,試著睡覺。祥弟就這樣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地折騰幾個小時了。

“起來,”阿南德·拜依說,“到時間了。”

祥弟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房間,日光燈開著,阿南德·拜依的床也收拾好了。拉妮不見了,祥弟往窗外看了一眼,天黑了。

“去洗個澡,”阿南德·拜依說,“我把車都洗了,我可不想讓你再把座位弄髒了。”

祥弟一聲不吭起來走進洗手間,他關上門,邁過一堵矮牆,牆那邊是洗浴的地方。他脫下短褲的時候,一片三角梅的花瓣從兜裡掉了出來,已經乾枯了,祥弟讓它待在地上沒管它。他沒把脖子上的白布解下來,把它也澆濕,這樣能一直讓自己涼快些。祥弟抓起一塊漂在鐵桶裡的白色塑料布,把塑料布浸在水裡,然後張大嘴。水倒進嘴裡經過舌頭上的傷口的時候,祥弟疼得做了個鬼臉,然後他又兜了一點水澆在頭上。這是他離開孤兒院以來第一次洗澡。祥弟往周圍看看,想找香皂,然後看到一隻淺藍色的香皂盒,他也不想去問阿南德·拜依能不能用,就把香皂抹在身上搓著,把塵土和髒東西慢慢都搓下來。

祥弟洗澡的時候,想起了古蒂。達茲和老太太都是好人,他們會照顧她的,祥弟這樣安慰自己。

一會兒,祥弟就洗乾淨了。浴室裡沒有毛巾,祥弟看到窗台上有一塊橘紅色的餐巾,就拿它來擦。祥弟沒有擦頭髮,他想像著古蒂在達茲房間裡邊走邊笑。我走進房間的時候,她已經能站起來了,祥弟對自己說。祥弟穿上短褲,走出浴室,他還得跟阿南德·拜依要件襯衣,因為他沒背心穿了,他試著不再去想讓自己脫下背心的緣由。

“你的肋骨怎麼了?”阿南德·拜依問,“看著像刀子一樣。”祥弟沒說話,儘管他想告訴阿南德·拜依那不是肋骨,而是長牙,總有一天會去對付像他一樣的壞人。薩迪剋夫人是唯一沒有讓他覺察到自己是皮包骨頭的人,她總是說祥弟長大了就壯實了。祥弟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他想念薩迪剋夫人了。

“你能不能給我一件襯衣穿?”祥弟問。

“你自己的襯衣呢?”

祥弟不說話了,阿南德·拜依走到放刀的櫥櫃前,打開了底下的那個抽屜,拿出一件白T恤扔給祥弟。

“我穿這件T恤打板球,”阿南德·拜依說,“我喜歡印度隊,這是支出色的隊伍,可你還是不能完全信任它。它有時候打得很精彩,有時候又輸得一敗塗地。”

祥弟覺得很奇怪,雖然他跟阿南德·拜依毫無相像之處,他倆卻喜歡同一種運動。祥弟還沒見過他想像中的孟買街頭板球賽,連紅色的板球都沒見到過。

祥弟穿上T恤,T恤太大了,袖子都快到手腕上了。祥弟把T恤掖進短褲裡,上面肥出來一大塊,他也不在乎,只是希望再有條乾淨短褲。

“我想去看看古蒂。”祥弟說。

“現在不行,她還睡著呢。”

“可是……”

“達茲和老太太也在休息,我們不能去打擾他們。”

為什麼阿南德·拜依不管達茲和老太太叫爸爸和媽媽呢?他父母都健在,卻不叫他們。

阿南德·拜依在門口等祥弟,綠簾子捲到一邊。祥弟在想現在幾點了,他看到院子裡其他的屋子大部分都關著門,達茲房門下面放著盞油燈,門也是關著的。

他們走近小汽車,祥弟突然覺得一陣難受,他不想坐車。阿南德·拜依給他打開車門,但是祥弟停住了,看著黑糊糊的院子。在孤兒院,祥弟有三角梅來安慰他,即便是在晚上,他也能用想像來點亮那些三角梅,之前的恐懼或者難受就會減輕。祥弟多麼希望在院子裡也能這樣,可是他能看到的只有達茲窗戶下面長著的西紅柿和黃瓜。它們沒法讓祥弟感到安慰。

阿南德·拜依拍了一下車窗,祥弟鑽進汽車,不過沒有看後座,他一直看著前方,什麼也沒說。汽車發動了,前燈照著那些西紅柿和黃瓜。它們好像很怕光,祥弟想。西紅柿的紅顏色讓他想起了血,為什麼上帝要把血和鮮花蔬菜造成同一種顏色呢?

院子後面的巷子裡沒有路燈,所以只有汽車前燈照著路。路上坑坑窪窪的,還飄著幾個塑料袋,有人在路上安一個吊床,用襯衣當枕頭。汽車駛上祥弟不熟悉的一段路的時候,祥弟閉上了眼睛,他對周圍的環境不感興趣,他還想把耳朵也塞住,因為他聽到汽車後座傳來了桑迪的呼吸聲。祥弟回過頭看著後座——他又在胡思亂想了。

“你的朋友在後備廂。”阿南德·拜依說。

祥弟又閉上眼睛,汽車加速前進,只是在汽車慢下來的時候才睜開眼睛,汽車開進一條小道,兩旁種著樹。小路通向一大片空地,汽車在那兒停了下來。

祥弟和阿南德·拜依下了車,祥弟看著夜空,他在想桑迪是已經在天上了,還是仍然在軀體裡。不過桑迪是那麼渴望奔跑,如果他不是非得在身體裡面的話,是不會留守的。

阿南德·拜依打開了後備廂,他看著祥弟,祥弟明白他得幫阿南德·拜依把屍體抬出來。祥弟不想看到桑迪的臉,他知道自己永遠忘不了桑迪最後的樣子:桑迪的牙從嘴裡掉出來,落在水泥地上。

看到桑迪的身上蓋著一塊白布,祥弟放心了。阿南德·拜依抬著屍體的一頭,祥弟抬著另一頭,阿南德·拜依騰出一隻手很快關上了後備廂。

祥弟在那片空地上看到了很多鐵皮頂的小屋,每個屋頂下面都有一大塊水泥板,水泥板上是火葬用的圓木。同時燃起了七八堆火,小屋邊上有個水龍頭,一個老頭正在水龍頭底下洗手,然後用襯衣的衣襟擦了擦手和臉。男人們穿著白色的衣服,聚集到死者身邊,女人們坐在遠離柴堆的凳子上。一個少婦的哭聲穿透了煙霧,一個穿著乳白色紗麗的老太太撫摩著她的背安慰她,可是好像無濟於事,少婦的哭聲和木頭燃燒的聲音混雜在了一起。一群男人抬著一副擔架走過祥弟身邊,擔架上有一具屍體。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加入到從幾間屋裡傳出的啜泣中。這讓祥弟想到了一件事:他怎麼跟古蒂說桑迪死的事情呢?他知道古蒂是個勇敢的女孩,可是她怎麼能承受這樣悲傷的消息呢?而祥弟最害怕的是她不會有哭聲了,如果古蒂也閉上眼睛不再醒來怎麼辦?

阿南德·拜依領著祥弟到了一個小屋跟前,旁邊是一個火葬柴堆,整齊地堆著木頭。人們把屍體放在地上,祥弟不想去拿掉桑迪身上裹著的布。

可是阿南德·拜依一把掀開了那塊布。

祥弟強迫自己看著桑迪,桑迪的臉比祥弟記憶中的還要慘。一個人朝他們走過來,祥弟認出他應該是個僧侶,因為他前額上點著一個紅點。有個男孩,可能比祥弟大兩三歲,跟在那個僧侶後面。阿南德·拜依扛起桑迪的屍體放在木頭上,圓木擺得整整齊齊的,上面澆了油。祥弟看著桑迪滿是血污的屍體,他在想要不要把帶著三滴血跡的白布也和桑迪的屍體一起燒掉,就在此時,就在這裡。可他對自己說,沒用的,我傻到覺得這塊布能帶著我找到爸爸,看看現在都發生了什麼。

僧侶開始念祈禱詞,可是阿南德·拜依打斷了他,然後他往桑迪的屍體上灑了點液體。男孩手裡拿著火把,看了看阿南德·拜依,阿南德·拜依回頭看著祥弟。黃色的火苗在風中搖動,僧侶在屍體上擺了幾根小圓木,桑迪的臉被擋住了。祥弟想把木頭拿開,他想最後看一眼桑迪,在他耳邊說句話。如果桑迪能夠選擇的話,他也許會喜歡嘴裡再叼支比迪煙。

男孩把火把遞給祥弟。

祥弟想說幾句祈禱的話,可是當他想到上帝或者天堂的時候,眼前就出現了爆炸瞬間神廟的大洞。

祥弟用火把點著了桑迪的腳。

他不忍心去點桑迪的頭。

讓祥弟氣憤的是,阿南德·拜依在看著桑迪被火吞沒,真該顛倒一下才是。

祥弟聽著身邊的人們在葬禮的火堆前哭泣,他在想為什麼自己沒有哭,要是桑迪在看著他呢?桑迪會覺得奇怪,祥弟怎麼跟阿南德·拜依一樣麻木不仁,無動於衷?祥弟不知道該做什麼,就放下火把,默默地看著火焰吞沒了桑迪的屍體。

一小時以後,祥弟站在了達茲房間門外,那塊白布不在他脖子上圍著了,而是變成了一個小包裹。祥弟在葬禮現場摘下了白布,現在裡面裹著桑迪的骨灰。

祥弟輕輕敲著門,阿南德·拜依不讓他找達茲的,可祥弟已經不在乎了。他往阿南德·拜依的房間那邊看了看,燈關了,阿南德·拜依肯定已經睡了。祥弟正想再敲得重一點,老太太開了門,她什麼也沒說,就讓祥弟進去。

達茲在地上睡著,打著鼾,他仰面躺著,手放在肚子上。老太太回到達茲身邊躺下,祥弟在想阿南德·拜依為什麼不給他父母一張床睡,不過也許他們像薩迪剋夫人一樣,更喜歡睡在堅硬的地面上。

祥弟走近在房間暗處的古蒂,把白包裹放在地板上。古蒂也和達茲一個姿勢躺在地板上,她的頭上纏著紗布,祥弟彎下腰的時候,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聲。祥弟又想到了該如何告訴古蒂桑迪的死訊,也許她已經知道了,該跟她說什麼呢?到底該怎麼講?

你哥哥死了。

桑迪死了。

桑迪沒能活下來。

桑迪。

對,他只需這麼說,只要說出她哥哥的名字,古蒂就明白了。祥弟把古蒂的手放在自己手心裡,急切地盼望她醒過來,他知道古蒂能好好休息更好,可是得馬上告訴古蒂她哥哥的死訊,因為自己再也沒法一個人承受了。不是因為祥弟感受了太多悲傷,而是他一再對自己表現出的悲傷太少而驚訝。桑迪對我來說就像兄弟一樣,祥弟想,本來那是需要時間的。

祥弟想到這兒的時候,古蒂醒了。也許古蒂猜透了祥弟的想法,又有可能桑迪已經跟她說了,告訴她自己最後到了他們的家鄉,只是和最初預想的有點不一樣,不過那毫無疑問確實是他們的家鄉,因為桑迪認出了家鄉裡的一些人,當然他也認識村長,而且馬上要去見他。桑迪一點也不怕去見村長,因為他這輩子在孟買街頭能夠允許的範圍裡,過得清清白白,村長肯定會理解的。

祥弟把手放在古蒂額頭上,古蒂看著他什麼也沒說,三個想法突然在祥弟腦海裡閃現:希望她沒有瞎,希望她沒有聾,希望她沒變啞。祥弟知道這幾種情況都可能發生,因為他完全沒有付出代價,而總是有人要承受不公平的境遇。

但是古蒂看著祥弟的眼睛,祥弟的第一個懷疑打消了。他想說些什麼,這樣古蒂回答的時候,第二個和第三個擔心也會消失,可祥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可以對古蒂說有個炸彈爆炸了,或者那個政客被炸死了,又或者阿南德·拜依發誓要報復——祥弟可以跟古蒂說這些,可古蒂根本不會在乎。

這時古蒂張開嘴輕輕地說:“桑迪。”

現在祥弟知道自己沒必要去解釋了,因為他的手已經出賣了他,聽到桑迪的名字,就一下子攥緊了古蒂的手。之前那種悲傷的感覺又像烈火一樣回來了,祥弟能感覺渾身在發燒,尤其是他的臉。祥弟覺得很慚愧,他在發抖,而古蒂卻很平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古蒂開始渾身顫抖,把祥弟的手抓得更緊,就好像痛苦如炸彈一般在體內爆炸了一樣。

第二天早晨,祥弟和古蒂一起走著去了格蘭特路橋。儘管古蒂虛弱得連離開屋子都很難,祥弟還是跟她解釋說他們要去完成桑迪的夢想,祥弟只說了這些。

他們在爬上通往那座橋的台階的時候,祥弟感覺到古蒂在擔心艾瑪,祥弟去棚子找過艾瑪,可是她不在。祥弟想像著艾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逛,懷裡抱著個孩子,卻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死了。

祥弟想起了他跟古蒂一起坐馬車的那個晚上,那是他唯一一次感受到幸福的時刻,他感謝那種感覺。祥弟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手裡拿著的白布包裹上,生命是多麼奇特,他想,我曾經被這塊白布裹著,而現在裡面裹著我的朋友。

他們爬上最後一個台階,到了橋上。古蒂靠在祥弟身上,這段路雖然很短,卻也讓她感到疲勞。時間還很早,所以橋上人挺少,不過有幾個街頭小販在火車站入口旁邊佈置著他們的臨時攤位。一個賣酸橙汁的人在洗杯子,一個賣梳子、鏡子和小日記簿的人在地上鋪著一塊藍色塑料布,把他的東西放在上面,還有兩個賣旅行包和衣服的女人也在這麼做。

古蒂還發著燒,她在發抖。她身上裹著一件條紋披肩,老太太把披肩給古蒂披著擋風,達茲說因為縫了針,所以是會發燒的,不用擔心。

乘客們過了馬路等公共汽車,一列本地火車在橋下隆隆駛過,祥弟看到鐵道沿路的樓房裡,幾張面孔從窗戶向外張望。烏鴉停在鐵道上方的電線上。

祥弟和古蒂站在橋中間,靠著一堵暗色的石牆。一個人在牆邊小便,不過他很快拉上拉鏈,過了馬路。祥弟往下看著鐵道,一個小男孩把一個空椰子殼放在鐵道上,等著火車過來碾碎它。前面稍遠的地方,一個人沿著鐵軌蹣跚地走著,手裡抓著一隻瓶子。火車的聲音逐漸遠去,祥弟可以說話了,不過古蒂先開口了。

“我待得時間不能很長,”她說,“我身子很虛。”

“我知道。”祥弟輕輕地回答。

祥弟把白布包裹放在橋欄杆上。

“你知道你哥哥的夢想是什麼嗎?”他問。

“很多,”古蒂說,“我們都夢想回到我們的家鄉。”

“還有呢?他有什麼秘密的想法嗎?”

“不知道,”古蒂說,“我累了。”

“你哥哥想飛,他說他的腿讓他感到沉重,他的夢想是飛起來。這就是我們到這兒來的原因。”

祥弟小心地解開白布。

“我不相信那是他。”祥弟最後說。

古蒂只是盯著骨灰,陽光照在四周的樓房上,顯得不那麼荒涼了。在遠處,孟買的摩天大樓隱隱出現,俯視著貧民區。

“我想說這些,可是不知該怎麼說,”祥弟說,“但是我喜歡你哥哥,雖然我才認識他三天。”

“我也是,艾瑪也是。”

“希望我們能找到艾瑪,”祥弟說,“她不在棚屋那邊,希望她能回去。”

古蒂看著鐵道,祥弟從她顫抖的嘴唇上看出來她在強忍著不哭。

“我們得幫桑迪飛起來。”祥弟告訴她。

他們小心地把桑迪的骨灰舉起來,從橋上撒向空中。

桑迪變成了一千片灰色的碎片,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從鐵道上掠過。祥弟想,那些骨灰就像小鳥一樣,每一片都承載著桑迪的一部分。他的笑,他歪歪扭扭的牙齒,他帶著口氣的嘴,他深深的疤痕,他的瘸腿,他攬著祥弟肩膀的胳膊,他在妹妹耳邊的笑聲。

白布裡的骨灰撒完了,祥弟鬆開手讓白布也飄走。

去停在爸爸的腳邊吧,祥弟對那塊布說,那三滴血跡會幫他認出這塊布,現在輪到他來找我了。

祥弟希望薩迪剋夫人也能見證這一刻,因為她會為自己驕傲的。祥弟又想起了她的話:你不再是十歲了,你已經長成大人,讓你變成現在這個大人樣,是我的錯。祥弟很感激薩迪剋夫人,希望她能知道這些。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就算爸爸不在了,也沒關係了,祥弟想。如果我根本不認識爸爸,就這麼想他,那我也能想像得出媽媽跟爸爸的分離是多麼痛苦。如果他們都去世了,至少他們能在一起。

過了一會兒,祥弟對自己說,桑迪會在這座城市飛來飛去,去他喜歡的那些骯髒的地方。他會去看板球賽和鬥雞,會進賭場把兜裡的錢輸個精光,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他的一部分會落在火車頂上,直到火車抵達終點。不過另一部分還是會繼續飛,環繞這座城市,然後環遊世界,不是祥弟瞭解的世界,而是從天上俯瞰的世界。

祥弟看著古蒂,古蒂在哭,突然祥弟知道該對她說什麼了。“Khile Soma Kafusal,”祥弟撫摸著古蒂的臉說,“我在跟你說花園語言。”

這一次,古蒂沒有問祥弟的話是什麼意思,因為祥弟看著她的神情已經告訴了她。不過很明顯,祥弟說的還不夠。

“桑迪自由了,”古蒂說,“可我們就困在這兒了。”

“不,不會的。”祥弟說。

“我們永遠離不開孟買了。”

“沒關係,”祥弟說,“孟買會離開我們。”

“這是什麼意思?”

“卡洪莎會出現的,那兒沒有一點點兒痛苦和悲傷。”

“這可能嗎?”古蒂滿懷著希望問。

“只要你能想得到,就有可能。”祥弟堅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