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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爆炸 Explosion

祥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要哭的感覺,他還是覺得就像個遊戲一樣,那些紅顏色,還有桑迪和古蒂,他們像雕像一樣待著,假裝已經死了。

早晨,天空中灰濛濛的。麵包店開門了,祥弟從他躺的地方能看到麵包店樓上的屋子有個女人,她戴著一條粉紅色的頭巾,手裡拿著一本書,在咕噥著什麼。也許她在祈禱,祈求神保護她免受自己丈夫的傷害。

祥弟的後背很疼,他還是不習慣在凹凸不平的石頭人行道上睡覺,而且還有一個原因——一種想法整夜都在他背上縈繞,最後在頭腦裡紮了根。今天我要去做賊了。但祥弟還是希望有個法子擺脫,必須找個法子。

過了一會兒,桑迪醒了,站了起來。

“去找吃的嗎?”祥弟問。

“不,”桑迪說,“我得先去找點別的東西。”

“什麼東西?”

“老鼠藥。”

“做什麼用?”

桑迪沒有回答,祥弟自己在那兒心裡嘀咕著,他知道老鼠藥根本沒什麼用。可能能藥死個把老鼠,最多十隻,可是在生活著無數隻老鼠的城市裡,又能有什麼用呢?不過祥弟還是沒有質疑桑迪的做法,畢竟是桑迪自己的錢。祥弟自己也有錢,但是他不願意花一分一毫。

祥弟看了一會兒從街上緩慢駛過的出租車,然後他又把注意力轉到俯視大街的公寓樓上,公寓樓的大部分窗戶都關著,也許是因為昨晚颳大風了。只有幾個人站在窗邊看著街上,其中幾個穿著白背心,撓著夾肢窩,另外幾個嚼著印度檳榔,嘴唇被染得紅紅的。儘管印度檳榔有鮮艷的色彩,祥弟還是不喜歡它把嘴唇染紅然後滿大街都是紅紅的樣子。

“我能和你一起去嗎?”祥弟最後還是問。

“不用。”桑迪說。

“為什麼?”

“我還有事。”

“可我還得跟你說說今天下午的事。”

桑迪從樹邊走開,離麵包店有一段距離之後,他才過了馬路。祥弟跟在桑迪後面。

“你下午需要的油在我們這兒,”桑迪捂著鼻子說,“回來我就把那瓶油給你。”

“你從哪兒弄到的油啊?”祥弟問。

“我從神廟那邊的比迪煙店偷的。”

祥弟想起了他出來的第一天,那個店主把餅乾罐蓋子砸在他手腕上的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祥弟應得的,畢竟,是祥弟要用偷來的油。

“計劃很簡單,”桑迪說,“古蒂會坐在神廟外面賣小神像,我和她坐在一塊兒。你待在視線之外,在比迪煙店後面,但是你要能看得到我們,明白嗎?Namdeo Girhe進去的時候,那就是要你開始往身上塗油的信號。他一做完禮拜,就會和祭司一起離開神廟,神廟就會關一會兒。你就從神廟側面的窗戶鑽進去,那個窗戶從街上是看不到的,窗戶上的欄杆很密,不過你應該能從它們中間鑽過去。你還需要一把錘子,我會把錘子放在窗戶下面的地上。”

“錘子是幹什麼的啊?”

“錢放在一個大塑料盒子裡,先把錘子從窗戶裡扔進去,再鑽進廟裡,用錘子把盒子砸開。”

“我拿到錢以後在哪兒跟你碰面?”祥弟問。

“格蘭特路站,”桑迪說,“穿過學校操場,然後向右轉,過馬路,你就到了格蘭特路站,到第一站台售票窗口旁邊,我們會帶著艾瑪和孩子過去。你就在那兒等著,就算我們沒到,也得等。”

“我會等你們的。”祥弟許諾。

“還有,白癡,”桑迪說,“別忘了在廟裡就把錢放在兜裡,只拿鈔票,不要硬幣。你從廟裡出來的時候,要大搖大擺地走著,像逛花園一樣,別人發現你偷了錢再跑。記住這一點,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偷了東西。如果你的心在怦怦亂跳,沒有人能聽得到,所以放鬆點。你從窗戶鑽出來之前,先看看窗戶外邊,我們會在外面給你信號。”

“神廟的窗戶要是關著怎麼辦?”祥弟問。

“做禮拜那天因為有特殊的香氣,所以側面的窗戶會一直開著,他們得讓香氣散出來。這時候小偷就能爬進去。”

“我不是小偷!”祥弟尖聲說。

“好,好。”

“這些年為什麼沒人去搶這座廟呢?”

“沒人有膽量去搶。”

“為什麼?”

“首先,每個人都覺得這個廟裡有過奇跡發生,搶它會倒霉的。”

“還有呢?”

“這座廟是阿南德·拜依的地盤。”

“哦……”

“Namdeo Girhe利用阿南德·拜依在選舉的時候打人,阿南德·拜依的幫派還是很厲害的。選舉期間,這個廟被用來向警察行賄,警察來祈禱,然後拿著錢出去。”

“做禮拜的時候阿南德·拜依在嗎?”

“有可能,但是別擔心,他會暈乎乎地出現,因為他總抽大麻。”

“那是什麼?”

“一種毒品,他加在一杯奶裡喝下去。”

“要是他發現了,我們就死定了。”

“他發現的時候,我們已經在火車上了。還有什麼問題?”

要是我被抓起來打呢?要是我的肋骨卡在欄杆上怎麼辦?要是我往裡鑽的時候,欄杆自己動了,把我夾住怎麼辦?我要是找不到第一站台怎麼辦?

“不,沒別的問題了。”祥弟說。

他們進了一家汽車輪胎店後面的小路,旁邊是普什帕克書店,一群小學生和家長們正在外面排著隊。桑迪進了一座小樓,樓的門廊漆著明黃色,可是樓的其他部分破破爛爛的都褪色了,窗戶上的鐵格子讓這座樓看著更舊了。桑迪和祥弟現在在一條很窄的過道上,祥弟深吸了一口氣,他聞到各種食物的香味,還有垃圾散發出的刺激氣味,垃圾堆在樓房中間的一片空地上,樓裡的住戶得把垃圾扔到那兒。祥弟看到地上扔著綠色的塑料袋,還有好多蛋殼和香蕉皮。

桑迪敲了敲門,門上貼著張濕婆神像,桑迪跟祥弟做了個手勢,讓他待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濕婆頭髮上衝出來的眼鏡蛇讓祥弟想到了古蒂的木盒子,他多麼希望像古蒂一樣做正經營生。

門開了,祥弟看不見是什麼人,不過從那人咳嗽的聲音來說,祥弟覺得是個男人。

“我來拿點藥。”桑迪說。

“啊?”

“阿南德·拜依讓我來的。”

“哦?我以前沒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拉居,我兩個星期前跟著穆那來的。”

“穆那呢?”

“他身體不舒服,眼睛受傷了。”

“可我怎麼還沒認出你啊?長得像你這樣的……”

“薩希布,你那天……在我來的時候喝醉了,可能是這個原因。”

“你這頭兩隻腳的豬,你沒說錯,我現在就醉著呢!那你想要什麼?”

“老鼠藥……”

那人一把將門在桑迪面前關上。祥弟不知道桑迪為什麼要這麼做,很快門又開了,那個人給了桑迪一個小紙包。

“替我跟阿南德·拜依問好,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拉居。”桑迪說。

“拉居,”那個人重複了一遍,“希望你能殺掉好多老鼠!”

那個人砰的一聲又把門關上了,裡面傳來他撞上傢俱的聲音。桑迪從過道裡匆匆忙忙地走出來,他們穿過空場的時候,祥弟看到一個西紅柿從樓上掉了下來。

“你為什麼跟他說個假名字呢?”祥弟問。

“因為阿南德·拜依並沒有派我來。”

“可是那個人不會認出你嗎?”

“穆那一般都來這兒給阿南德·拜依要些毒藥,去幹他那些壞事。穆那總拿這個醉鬼開心,他會開玩笑地說那個醉鬼大早晨是怎樣的不省人事。所以我會知道這些,我以前從來沒來過,這次只是來碰碰運氣——我知道如果是阿南德·拜依要的東西,那個人是不會收錢的。不管怎麼說,咱們就希望那傢伙醉得根本就忘了我來過這兒吧。”

祥弟想起了孤兒院的拉曼,他喝醉了酒是怎樣自言自語的,但是拉曼不會撞到傢俱上,他唯一的問題是會喝暈過去。

他們又回到了大街上,祥弟踩在了一張利麗牌香皂的包裝紙上,他把包裝紙拿到鼻子底下聞著香味,孤兒院的香皂幾乎沒什麼香味,一點點香氣一下子就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祥弟對周圍的環境變得熟悉起來:一所郵局,一家珠寶店,以及牆上塗著黃藍色條紋的派出所。祥弟想去摸摸黃藍色相間的柱子和牆,畢竟,它們是警察虎的皮毛。祥弟心想,那些警察虎的肌肉是怎樣像水波一樣起伏,它們將是人們見過的最兇猛的動物,吼聲會響徹整座城市。

很快,祥弟和桑迪到了達巴待的地方,那家珠寶店和管道壞了的那座樓之間的通道裡。達巴的頭邊放著個金屬碗,裡面有點硬幣,他看著桑迪笑了,可桑迪沒笑。

“阿南德·拜依來過了嗎?”

“來過了。”

“怎麼樣?”

“我跟他說我有個最好的消息要告訴他,珠寶店轉讓了,我本來準備告訴他人家來搬珠寶的確切日期和時間,但是我沒這麼做。我跟他說想退出,如果他能給我夠吃飯的錢,我就滿足了。這只是我給他提供這麼多消息的一個小小的報酬,我說我只想過平靜的日子。我甚至告訴他我可以和你一起過,你會照顧我,我只想在一個地方待著,不想像個動物一樣被搬來搬去。”

“他同意了嗎?”

“他大笑著說,‘我把你變成這樣,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退休的’。正像我想的那樣,那個渾蛋該死一百次,你記住我的話,不這樣我就不叫達巴。”

“對不起。”

“我要的東西拿來了嗎?”

“達巴,我……”

“別讓我失望,桑迪。我料到阿南德·拜依會讓我失望,但不是你。你究竟拿來沒有啊?”達巴顫抖的樣子說明他很想要桑迪拿的那東西。

“拿來了。”

“在哪兒?”

桑迪轉過身來跟祥弟使了個眼色,這是要讓祥弟離開。祥弟往邊上挪了一點,眼睛還看著達巴。

“給我毒藥。”達巴說。桑迪打開那包老鼠藥,把黑色藥片都倒在手心裡。

“好,”達巴說,“也別搞什麼形式了,立即放到我嘴裡。”

“不行,”桑迪說,“我做不到。”

達巴想坐起來,側過身,不管怎樣,他想夠到桑迪的手,但是他沒有四肢的身體幾乎動不了。

“桑迪,你也是個殘疾人,和我一樣在街頭流浪。記住,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有一天你會需要幫助的,所以別拒絕我,就把藥放在我嘴裡吧,”達巴說,“然後離開這兒。”

“我沒法給你吃毒藥,”桑迪回答說,“求你了……”

“把我翻過來,讓我趴在地上。”達巴厲聲說。

桑迪把達巴翻過身來,讓他趴著,達巴的臉往一邊側著。

“現在把毒藥放在地上,走吧。”達巴說。

桑迪手心向下,把藥撒在地上,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小巷,祥弟一臉驚嚇地看著達巴舔著地上的藥。

下午的時候,祥弟在比迪煙店外面等著,他強迫自己看煙店後面貼著的一張“快樂的裁縫”廣告,一件男式襯衣的形象佔據了廣告的大部分篇幅,穿著襯衣的人在開懷大笑。襯衣兜裡插著一枝玫瑰花,襯衣下面是裁縫本人的承諾:快樂的裁縫使你快樂。從廣告上穿出一根大釘子,祥弟小心翼翼地不讓釘子劃到自己。

祥弟從自己所在的位置上對神廟有一個很好的觀察點,那個地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一座神廟,祥弟想,就像是把公寓的底層改成了一座廟,只有那堵黃牆把它和樓的其他部分區別開來。誰知道甘尼夏神是不是把這座公寓樓當成家呢?他要是不喜歡這兒而被迫住在這兒呢?他要是在等像祥弟這樣的人去救他呢?那祥弟就沒做什麼錯事。祥弟一邊看著神廟外面做花環的老太太,一邊想著。祥弟聽不到她的聲音,但是從她晃著頭的樣子來看,祥弟覺得她是在哼歌。老太太檢查了一下剛做好的花環,又把花環往遠處拿了一下,好像那是把皮尺一樣。陽光照耀著,讓花環上的金盞花更加色彩炫目。老太太把花環掛在攤位頂上的釘子上,揉了揉眼睛又睜開,然後開始做下一個花環。祥弟在想老太太為什麼只穿一件樸素的白色紗麗,賣花女應該穿得和花一樣絢麗才是。

祥弟手裡拿著那瓶偷來的油,如果煙店老闆發現了他怎麼辦?如果正趕上那老闆到自己店後面小便怎麼辦?不會的,他應該不會留著店門開著沒人管的。

從等待的地方,祥弟能看到桑迪和古蒂,他倆正站在廟門外,就在賣花環的老太太攤位旁邊。桑迪沒穿襯衫,古蒂手裡拿著兩個神像,不過沒看到她的木盒子。也許她沒拿出來,因為如果他們要跑的話,拿著木盒子不方便。

祥弟慶幸自己還沒進過那座神廟,如果他以前曾經和甘尼夏神面對面的話,去偷東西會比現在還要覺得難堪。祥弟從那本《仙達瑪瑪》上看到過甘尼夏神的畫像,還有關於他誕生的故事。有個孩子問過是不是真的有甘尼夏神存在,薩迪剋夫人說很有可能是傳說,但祥弟說沒人能證明這一點。祥弟又接著解釋說,甘尼夏神一定是位仁慈的、有同情心的神,他的大象耳朵大得能聽得到來自印度最偏僻角落的民間疾苦,他多出來的兩隻手一次能幫助很多的人。而現在,祥弟要祈求甘尼夏神的寬恕。請把你的象鼻放在我頭上保佑我,寬恕我偷東西的罪過,我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一輛頂上安著警報器的白色大使牌轎車在神廟門口的路上停了下來,還有一輛警車也一起開了過來。大使牌轎車的車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襯衣的人走了出來,祥弟從那人周圍的人們奉承的樣子猜想那就是來做禮拜的政客本人。祥弟不記得那個政客的名字,不過這倒沒什麼。他突然害怕起來,沒想到警察也會來。然後祥弟想起來桑迪跟他說的話,萬一他被抓住了,就馬上開始哭,然後把抓他的人領到艾瑪跟前,說艾瑪是他媽媽,他只想給艾瑪和孩子買點吃的和藥。桑迪告訴祥弟別擔心,但祥弟還是很害怕。確實,一般人會給祥弟一巴掌,把他放走,可這回是警察。祥弟希望警察趕快離開,正在他這麼想的時候,一個警探從警車裡走了出來,摘下帽子放在儀表板上,跟著政客進了神廟。

政客的出現就意味著祥弟要開始往身上塗油了,他打開油瓶的蓋子,往顫抖的手心裡倒了點油。祥弟真希望剛才沒看到警車,他不知道桑迪清不清楚警車總是跟在政客的車後面護送,也許桑迪成心沒告訴祥弟這事。

祥弟的手上黏糊糊地沾滿了油,但是忘了脫背心了,他好歹湊合著把背心脫下來放在地上。有一會兒他在想要不要把脖子上的白布也取下來,不過還是決定不取了,他自己下過決心,只有找到爸爸以後才解下白布。

祥弟開始往胸口上抹油,他一邊把手裡的油在身上平推開,一邊看著對面的窗戶,雖說他覺得沒人會在意他往身上抹油這事。祥弟發現往背上抹油挺難的,他試著抹了上去。讓祥弟感到安慰的是,這兩天他都沒怎麼吃東西,變得更瘦了。之前的恐懼又回來了:他真的能鑽過欄杆嗎?如果警察拿警棍從前面給他一下,他的肋骨就斷掉了。

祥弟往上瞅了一眼,那個警探已經不見了,他趕快轉過身,萬一那個警察覺察出祥弟可疑,偷偷走到他後面準備把他帶走怎麼辦?他可脫不了干係。這時候他真希望跟桑迪換換。

政客已經進了神廟,警探又重新從祥弟的視線裡出現了,他就站在神廟外面,離桑迪只有幾米遠。祥弟突然放下心來,桑迪這回肯定得放棄計劃了。桑迪看到那個警察,會覺得這麼洗劫神廟很蠢,然後離開神廟。他們會另找法子賺錢,可能這得花一段時間,不過他們有頭腦,肯定能找到辦法救艾瑪的孩子,最後一起離開這座城市。

起碼有十個人跟著政客進了神廟,桑迪和古蒂還在神廟窗戶外面站著,他們好像並不在意那個警察的出現。祥弟從比迪煙店後面出來,朝桑迪和古蒂走過去。祥弟的前胸和後背上都抹了油,不過這回沒什麼關係了,他看到桑迪發現了他,一臉驚訝的表情。古蒂朝他這邊走了幾步,而桑迪還是背著手站在原地。祥弟知道古蒂肯定又會叫他膽小鬼,他難為情地低下頭,馬上又決定抬起頭來看著古蒂。祥弟鼓起勇氣抬起了頭,古蒂朝他這邊快步走來。

就在那一瞬,一股巨大的力量把祥弟掀倒在地上,大塊大塊的水泥塊從天而降。祥弟抱著頭在地上趴著,過了幾秒鐘,他抬起頭,眼前一片黑煙,他抹了油的身子上沾滿了白色的塵土。祥弟在找古蒂,他意識到自己是站著的。神廟的窗戶被炸成一個大洞,柵欄也不見了。祥弟聽不到周圍的響動,他看到地上有堆東西的時候尖叫了一聲,可他連自己的叫聲都聽不到。那是桑迪,臉朝下趴著,背被炸開了。祥弟跌跌撞撞地向桑迪跑過去,可他的腳不聽使喚,他摔在了地上。祥弟還是什麼也聽不到,他往前爬著,爬到桑迪跟前,把他的頭轉過來,桑迪的嘴裡淌著血。祥弟把桑迪的頭放下來,這回他的聽力恢復了一點,他聽到幾聲壓抑的呻吟,他輕輕地叫:“古蒂,古蒂。”祥弟站起來往四周看,他朝著呻吟的地方走去,踩到了一個人的屍體,又恐慌地挪開步子,直到被一大塊水泥板擋住。一座神廟裡的銅鐘倒在水泥板旁邊,街上散落著鞋子和拖鞋,祥弟還是找不到古蒂。街上橫著一條胳膊,手腕上還戴著表。然後祥弟看到一個穿著棕色裙子的身影,正往遠處的神廟方向爬去,祥弟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嚇得尖叫起來。祥弟說:“是我,是我。”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祥弟發現不是古蒂,而是一個成年婦女,他鬆開手,那個女人爬走了。祥弟身邊有個人痛苦地扭動著,大塊的碎玻璃紮在那個人的脖子和肚子上。祥弟開始咳嗽,他摀住嘴,不讓塵土鑽進肺裡去。祥弟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看到一隻自行車輪子,一隻手放在輪子上,手腕上戴著一個橘紅色手鐲。儘管雙腿快要崩潰了,祥弟還是朝那隻手的主人衝過去,輕輕地扶起她的頭。

古蒂的鼻子正在流著血,前額上有個大口子。祥弟往周圍看,想找人幫忙,可周圍都是慘叫聲。祥弟搖晃著古蒂,叫著她的名字,可古蒂還是沒有反應。血從古蒂鼻子流到了嘴上,祥弟得立即把她送到門診部去。祥弟想把古蒂扛起來,可是她太重了,祥弟只好拽著她的胳膊。也許不該這樣,萬一胳膊拽斷了怎麼辦?祥弟彎下腰,用盡全身力氣把古蒂背到肩上。他在找門診部的大門,三個人向他跑過來,卻從他身邊跑了過去,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樣。他們朝那輛白色大使牌轎車跑去,那輛車正在熊熊燃燒,而警車翻倒在地上。

祥弟到了門診部門前,但是門緊關著。他小心地把古蒂放在門診部的台階上,重重地敲著門。祥弟想大聲呼救,可又喊不出來,他越敲越重。醫生怎麼還不來開門?他使勁踢著門,最後終於喊出聲來,但那不是一句話,而是號叫。他又開始用拳頭砸門,直到手上皮開肉綻。祥弟看著周圍,他突然明白了:沒人能幫他,他無助地坐了下來。祥弟在門診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只是盯著神廟的廢墟。兩隻流浪狗在他身邊,四周的空氣令人窒息。祥弟沒有看古蒂,對於他來說,看著流浪狗更容易些,那兩條狗安安靜靜的。

最後,祥弟開始行動了,他用手把古蒂臉上的血擦乾淨。四周的空氣還是煙霧瀰漫,祥弟從一片混沌中似乎看到桑迪臉朝下趴在地上,他馬上強迫自己轉過頭去。祥弟又看到了另一具屍體,是那個做花環的老太太。她躺在地上,身上蓋著金盞花和百合花,白色的紗麗被血染成了紅色。

古蒂還活著,祥弟對自己說,她不能死。祥弟知道去洗劫神廟準沒好事,他看著古蒂額頭上的大口子,跟穆那的傷口有點像。這麼想著,祥弟站了起來,只有一個人能幫古蒂。

如果達茲治好了穆那,那麼他也能治好古蒂的傷。

阿南德·拜依的院子離得並不遠,祥弟對自己說,我能過得去。他從門診部台階上跳下來往前跑,跑得比從孤兒院逃出來的時候還要快,就像他剛偷了廟裡的錢一樣,不過這次是比錢更寶貴的東西。可是儘管祥弟從沒有跑得這麼快過,他的視線還是開始模糊起來,身邊的店舖在旋轉,膝蓋也垮了下來,他在一瞬間撲倒在地上。祥弟最後看到的東西是天空——午後黑沉沉的天空。

祥弟恢復知覺的時候,心裡滿是恐懼,不過他馬上就想起來自己為什麼害怕。一個老頭伸過手來,祥弟抓住他的手站了起來。看到周圍的商店不再旋轉,祥弟開始快步往前走。很快他又開始跑起來,他白乎乎的身子又一次在街上穿梭。祥弟不知道他走對了方向沒有,直到當他看到那家開著空調的普什帕服裝店和咖啡館的時候,他才放下心來。在遠處,祥弟看到了他們晚上在底下睡覺的那棵樹,人們從寺廟那邊跑過來,從他身邊經過。一個開藥店的人重重地關上卷閘門,祥弟聽到了救護車的鳴笛聲,他又擔心起來。

祥弟感到一陣窒息,他很驚訝地發現自己只跑了一小段距離,祥弟突然發現自己嘴裡進了東西,然後意識到鼻孔被沙子堵住了。祥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能停下來,於是他對自己說,奔跑的時候用不著空氣,需要的是快速的步伐。

祥弟從他們住處的那棵樹前面那條路穿過去,經過那座燒燬的房子,來到了操場上。他驚奇地看到操場上那些穿著白襯衣、卡嘰色短褲的男孩和頭上紮著藍色髮帶的女孩,孩子們也在跑著,他們在玩一種叫薩克利的遊戲,手拉手排成一排,試著去抓一個往外躲的男孩。好像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爆炸,祥弟從他們中間跑過去的時候,遊戲暫停了一下。

很快祥弟來到了阿南德·拜依的院子,他朝達茲的房間衝過去,敲打著門。沒有反應他就繼續敲,門突然開了,是阿南德·拜依。祥弟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沒想到開門的會是阿南德·拜依。阿南德·拜依光著上身,胸前都是毛。

“靠,誰啊這是?”他問道,然後他看到了祥弟。

“是我,祥弟……”

祥弟意識到阿南德·拜依肯定不認識他了,他渾身上下都是白灰,眼睛也被糊在一起了,他很快地眨著眼,用手指頭使勁揉著。“我是桑迪的朋友。”祥弟解釋說。

“你想幹嗎?”

“廟那邊發生爆炸了。”祥弟說。

“我知道了,現在你出去。”

祥弟聽到屋裡傳來痛苦的呻吟聲,他又轉向阿南德·拜依。

“古蒂受傷了,”祥弟說,“請救救她吧。”

“人人都受傷了,”阿南德·拜依說,“出去!”

“請讓達茲……”

阿南德·拜依砰的一聲關上門,祥弟簡直不敢相信。他胸口一起一伏地喘著氣,然後發現胸前沾著血跡,一定是古蒂的血,也許他不該把古蒂一個人留在那兒。萬一有人把古蒂當成屍體,然後把她抬走了怎麼辦?如果桑迪在的話,就能找到法子救古蒂。祥弟一定要找到達茲,也許達茲是個好人,能可憐可憐祥弟。祥弟又鼓起勇氣開始敲門,他害怕阿南德·拜依像對穆那一樣拿刀子捅他,但是古蒂的生命值得冒任何風險。這回祥弟知道他得引起阿南德·拜依的注意,這樣他才能把門開的時間長一些,然後達茲才可能注意到祥弟。可是到底該說些什麼呢?

阿南德·拜依再次開了門。

“我跟你說了,走開!”

“我有點事匯報。”祥弟說。

“什麼事?”

祥弟還沒來得及考慮,嘴裡就直接蹦出了一個名字:“達巴。”

“達巴怎麼了?”

“達巴死了,他吃了老鼠藥。”

“他自殺了?”

“我親眼看到的。”

“然後呢?”

“達巴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阿南德·拜依站著不動,他一隻手撐著門,盯著祥弟。

“達巴告訴了我珠寶商的秘密。”祥弟在回憶珠寶店的名字,可是想不起來了,“珠寶商要賣掉那家店,我知道他要把珠寶搬走的確切時間。”

“聽著,祥弟,你要是撒謊的話,我現在就在這兒掐死你。”

阿南德·拜依逼近祥弟,他的鬍子上粘著兩粒米,好像是吃飯特別急,或者是沒來得及吃完飯。

“求求你了,”祥弟懇求道,“讓達茲救救古蒂吧,我把這些都告訴你。”

“先告訴我達巴說什麼了。”

“達巴說那個珠寶商明天要轉移珠寶。”

“什麼時間?”

“你先救古蒂,然後我告訴你時間。”

阿南德·拜依狠狠抽了祥弟一個耳光,打得祥弟耳朵嗡嗡作響,好像那嗡嗡的聲音要往腦子裡鑽一樣。

“沒人能跟我談條件,明白嗎?”阿南德·拜依厲聲說。

“古蒂怎麼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聲音是從達茲的房間那邊傳過來的,一個老太太扶著門問。她臉上像皮革一樣滿是皺紋,眼睛瞇成了一條縫。

“回去吧。”阿南德·拜依對她說。

“古蒂怎麼了?”她又問了一遍。

“她的傷很重,”祥弟說,“如果你不救救她,她會死的,發生了爆炸……”

“知道了。”她說,“阿南德,去把古蒂帶回來。”

“你還要讓我拯救世界嗎?”阿南德·拜依嚷道,“你自己的兒子還在屋子裡流著血呢,你為什麼不去照顧他?”

“那溫會好的,有人照顧他呢。你把古蒂帶回來。”

“你為啥這麼關心古蒂?”

“阿南德,把她帶回來,馬上。”

阿南德·拜依進了達茲的房間,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件白襯衣。

“你有媽媽嗎?”阿南德·拜依問祥弟。

“沒有。”祥弟說。

“很好。”阿南德·拜依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那個老太太。然後他轉過身來對祥弟說:“回頭再跟你算賬,咱們去找古蒂。”

“可是達茲……”

“達茲在照顧我弟弟。你到底想不想救古蒂?”

“我們得跑快點。”祥弟說。

“不用跑。”

阿南德·拜依從黑褲兜裡掏出汽車鑰匙,穿上白襯衣,不過沒扣扣子。他們往達茲房後停著的那輛白色轎車走去,阿南德·拜依並不著急,祥弟忍著氣看著地面,發現就在達茲的窗戶下面的一小塊地上種著西紅柿和黃瓜。祥弟強迫自己深呼吸,然後伸出手去開車門,車門鎖著。

“快點!”祥弟終於爆發了,“她會死的!”

“如果她命中注定要死,那也沒辦法。我要先告訴你點事,如果你在達巴的事情上撒謊……”

“我沒撒謊,”祥弟說,“我發誓。”他這輩子第一次覺得撒謊不是件壞事,儘管一想到萬一被阿南德·拜依知道真相會怎麼樣的時候,他的胃就開始抽搐。

阿南德·拜依發動了車,打開了後座車門。祥弟鑽進車裡,還沒來得及關上車門,車就躥了出去。他們在院子後面的那條路上飛快地行駛著,掠過一個推車賣菜的。阿南德·拜依朝左轉彎,他右手放在方向盤上,左手一直在按著喇叭,讓喇叭像警笛一樣響著。不過沒有必要這樣做,街上已經空了,炸彈把人們嚇得都躲回家去了。祥弟放下心來,“堅持住,古蒂,堅持住。”他喃喃地說,也不在乎阿南德·拜依聽不聽得到。

阿南德·拜依在褲子上蹭了蹭手,掃了祥弟一眼,意識到了祥弟身上的油,然後又重新看著路。他們經過了咖啡館,祥弟吃驚地發現大部分公寓樓的窗戶都被震碎了,一輛救護車在神廟外面停著,還停著三輛警車。阿南德·拜依把車停了下來。

“下車吧,”他說,“不能再往前走了。”

祥弟和阿南德·拜依從救護車跟前跑過,兩個人用擔架抬著一具屍體,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白襯衣和白色的褲子,皮膚蠟黃蠟黃的,眼睛緊閉。兩個抬擔架的把屍體往救護車上一倒,又跑回去抬屍體去了。

祥弟他們這回走近了神廟,祥弟看到了賣花老太太的屍體。她還在地上躺著,血濺在神廟對面的牆上。到處都是碎玻璃,四面傳來痛苦的呻吟聲。

古蒂還躺在剛才的地方,在門診部的台階上一動不動。阿南德·拜依把手放在她鼻子下面。

“她還活著。”他說。

祥弟第一次對阿南德·拜依嘴裡說出來的話充滿感激之情,都快忘了恐懼了。

阿南德·拜依把古蒂扛到肩上,朝車那邊走。

“桑迪也在這兒。”祥弟說。

“啊?桑迪也在?靠……他受傷了嗎?”

他向桑迪躺著的地方走去,經過一個小男孩,比祥弟小幾歲,被一大塊水泥壓在下面了。有三個人,其中還有個警察,正在使勁想把水泥塊抬起來,那個小孩昏過去了。

祥弟看到了桑迪被炸開的背。

“他死了。”身後的阿南德·拜依說。

“我不能把他丟在這兒。”祥弟說。

“沒用的,他完了。”

“我們得把他也帶上。”

“我可不想在屍體上浪費時間。”

阿南德·拜依扛著古蒂朝救護車跑過去,祥弟低下頭看著桑迪,就像桑迪在搞惡作劇一樣,他在自己背上塗上紅顏色,搞得好像開了個大口子。祥弟往四周看看,想找個人幫他把桑迪抬過去,可是找不到人。他不想到救護車那兒去找人,他覺得那些人不管救命的事,他們只管抬屍體。

祥弟拽著桑迪的胳膊拖著走,桑迪的脖子耷拉著,臉都要碰到地了。祥弟不敢看桑迪的臉,桑迪的牙從嘴裡掉了出來。

“我跟你說過別管他了。”阿南德·拜依說。

祥弟還是拖著桑迪的屍體往前走,直到他再也抓不住桑迪,桑迪的屍體砰的一聲掉到地上。祥弟又去拽住桑迪的手腕。

阿南德·拜依過來一把將桑迪舉起來扛到肩上,救護車那邊的人朝這邊瞅了一眼,然後又回去抬屍體了。一個警察也看到了阿南德·拜依,不過他也沒什麼反應。阿南德·拜依在救護車後面拍了兩下,要車讓開路。他們的車門開著,古蒂躺在後座上。阿南德·拜依把桑迪扔在後座地板上,祥弟不知道這會不會摔斷桑迪的骨頭,他也沒辦法讓自己承認,其實這一點已經不重要了。

祥弟的鼻孔被塵土弄得癢癢,他使勁打了個噴嚏。街上還是空蕩蕩的,就像大清早一樣。大部分店舖都關門了,沒幾個人在街上走,也沒什麼人從窗戶張望。

祥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要哭的感覺,他還是覺得就像個遊戲一樣,那些紅顏色,還有桑迪和古蒂,他們像雕像一樣待著,假裝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