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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想飛 Fly Away

這是我的夢想。我,桑迪,有一天能飛遍孟買,看到每一條水溝,看到所有的商店、影劇院、賭場、妓院、鬥雞、板球賽,一旦我看完了這些,我就像一隻冠軍鳥一樣,飛過大海,一直不停,我這輩子就在天上飛著了。

祥弟睡不著,他一直在想像達巴在地上蹭來蹭去撓癢癢的樣子。

在大路上,路燈很亮,光線照在公共汽車站一張穿白衣服的政客宣傳畫上。一個出租車司機把車半道停在了人行道上,自己跑到後座去睡覺了,人們只能看到他的腳心從車窗伸出來。一群衣衫破爛的孩子從出租車邊上跑過去,一個小男孩領頭,他手裡拿著一個包袱。然後他停下來坐在人行道上,打開了包袱,裡面是餅乾。其他的男孩和女孩們也過去開始吃餅乾,那個小男孩被一個大一點的女孩打了一下頭,但他沒有還手,還跟女孩調皮地笑了笑。

祥弟正要過馬路跟那幫孩子聊聊天,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祥弟的身體立即緊張起來,他靜靜地站著,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那個聲音,像夜色一樣溫暖的聲音。

歌曲是有生命的。

祥弟追隨著那首歌的方向,被那首歌帶到了廢樓旁邊。他一邊走著,發現了他們幾個小時之前去阿南德·拜依院子走過的那個牆洞,從那個洞他能看到學校的操場鋪著的碎石子。也許是個死去的孩子在唱歌吧,沒準以前就是那個學校的學生。她想念朋友了,就在晚上唱歌,歌聲一直徘徊到早晨上課鈴響。祥弟慢慢從那個牆洞穿過去,可是他一到操場,就聽不到歌聲了,只看到古蒂靠著牆坐在地上。

“你在這兒幹嗎?”她問。

“哦,是你啊。”祥弟說。

地上扔著只舊塑料拖鞋,一根紅髮帶在碎石子上滾來滾去,樹枝沙沙地拍打著教室的玻璃窗。

“剛才是你在唱歌嗎?”他問。

“不是。”古蒂說。

“但是這附近沒有別人了。”

“你怎麼醒了?”

“我睡不著,”祥弟說,“你的聲音很好聽,我知道剛才是你在唱歌。”

祥弟在古蒂身邊坐下,像她一樣把腿盤起來。

“為什麼你坐得離我這麼近?”她問。

“太黑了,我……我看不見。”

“別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你要是不想讓我待在這兒,我就走。”

“你自己看著辦吧。”

“那我就在這兒了,能給我唱首歌嗎?”

“不行。”

“求你了。”

“我不給別人唱歌。”

“那我就要吃好多東西,身子胖得像球,那你就只能去找別的瘦男孩給你幹活了。”

“你這是在要挾我嗎?”

“對的。”

“我要拿刀殺了你,你這個無賴,我要把你的肉切成小塊去賣。別想再要挾我。”

“天哪……”

古蒂把手放在碎石子上,紅髮帶被風吹到了她跟前,蹭到了她的膝蓋,可她並沒有去拿,她撿起一根小樹枝插進了碎石堆裡。

“求你給我唱一首吧。”祥弟說。

“如果我給你唱歌,你能答應我從那個神廟裡把錢拿出來嗎?”

“不行。”

“看著我。”古蒂說。

祥弟看著古蒂,古蒂應該跟他一樣大,但是看起來要比他大一些。古蒂經歷了更多的風吹日曬,聽到的卡車喇叭聲也比他多,另外古蒂是他身邊唯一親眼看著自己的爸爸被車軋死的女孩。

“看著我的眼睛,”古蒂說,“答應我無論如何,你都要幫我們拿到錢。一旦你看著別人的眼睛作出了承諾,就不能違背它。現在看著我。”

祥弟看著古蒂的褐色眼睛,他的胃一陣刺痛。他們對視了幾秒鐘,儘管祥弟想低下頭,他還是先得作出承諾。

“我答應你。”他說。我答應幫你搞到錢,但是我不能偷東西。

古蒂把那根小樹枝扔出去,在棕色裙子上擦了擦手。

然後她開始唱起歌來。

古蒂的歌聲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好像是五顏六色的,每個音符都是一種顏色。祥弟的心整個蕩漾了起來,如果他能飛的話,他會直接朝旁邊教室的窗戶飛進去,然後又原樣飛出來,這就是古蒂的歌聲的美妙之處。

樹葉輕輕地搖著,好像也聽到了古蒂的歌聲,地上的塵土飛到空中旋轉,像是在頑皮地跳舞。

古蒂唱完一首歌,祥弟覺得這首歌一定來自另一個世界,因此他決定用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告訴古蒂這首歌有多麼好聽。他湊過去在古蒂耳邊說:“Khile Soma Kafusal。”

“什麼?”古蒂說,慢慢地喘著氣。

“Khile Soma Kafusal。”祥弟又輕輕地說了一遍。

“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花園語言,我以後告訴你是什麼意思。”

“這種語言在哪兒用啊?”

“在卡洪莎。”

“卡洪莎?”

“沒有悲傷的城市。有一天這個世界所有的悲傷會消失,而卡洪莎就會出現。”

祥弟在把他的秘密偷偷告訴古蒂的時候,他有一刻忘了那是在夜晚。他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了光暈——樹葉、紅髮帶和碎石子。

古蒂把垂到臉上的頭髮抹開,睜大了褐色的眼睛。她的眼睫毛好像變長了,好像要伸出來碰到祥弟一樣。

“別傻了,”她說,“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地方呢?”

“因為你唱的歌,那首歌太美了,它能創造出一個嶄新的城市。”

“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了?”

“對,我還會一次又一次地這樣,直到我們過上快樂的生活。你,我,桑迪,艾瑪,艾瑪的孩子,還有達巴,有一天我們會在沒有悲傷的城市生活在一起。”

一幫孩子坐在手推車上抽著煙,桑迪也在裡面,他坐在那個最小的孩子旁邊,那個孩子頭剃得光光的。祥弟看見那幫孩子輪著抽一支香煙,有個孩子在敲著一個馬口鐵罐,桑迪旁邊的那個光頭孩子也開始敲,不過他敲打的是桑迪那條壞腿,敲完了又趴在上面聽,好像是想聽聽會發出什麼聲音。男孩們哈哈大笑,然後桑迪開始說話,祥弟意識到桑迪是在給他們講故事,講的是他的肋骨怎麼突然變成了長牙。祥弟偷偷笑了,因為桑迪講的可不怎麼樣。

路燈下面,古蒂站在那兒沖祥弟笑笑,路燈的光像陽光一樣照在古蒂頭上。大胡佬的麵包房樓上透出來一點亮光,祥弟很高興沒聽到屋裡有什麼動靜,他希望大胡佬跟他老婆快點睡著,大胡佬的老婆在夢中趕快去到她童年時夢想的地方。

“跟我來。”古蒂說。

“去哪兒?”

“去搭個車。”

“什麼車?”

古蒂往前走,祥弟喜歡她自顧自走著的樣子,他不再害怕古蒂了。祥弟知道能像古蒂那樣唱歌的人,一定有著世上最明亮的心地。

古蒂沒看祥弟,她接著走過附近的商店。祥弟走快了一些想追上她,不過還是決定跟著古蒂走。紅綠燈還是不停地變換信號,像人的眼睛沒有休息,祥弟想。他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一輛出租車突然改變方向,開到了離人行道非常近的地方。人們就在人行道上睡成一排,那輛車的頭燈都照在臉上了,他們還是一動不動。

一會兒他們經過一家關門的酒吧,一個膚色黝黑的人抱著胳膊站在門外,他那凶樣說明他在看門。兩個人在酒吧外面抽煙,他們站立不穩的樣子很明顯地說明他們喝醉了酒。祥弟注意到商店的薄鐵皮屋頂上壓著大石頭,防止它們被風吹走。

這時祥弟發現三個睡在藥店台階上的孩子,古蒂用腳尖輕輕磕了磕其中一個男孩,那個男孩顫了一下,醒了過來,他看到古蒂的時候,笑著埋怨了一句,又重新躺在了石頭上。這肯定就是桑迪說的那樣,孟買本身就是個孤兒院,祥弟想,到處都是他這樣的孩子散佈在市裡。祥弟希望路燈是五顏六色的——粉色、紅色、紫色、橘紅色。為什麼不這樣呢,反正它們也像樹一樣彎了下來。

古蒂停在一輛出租車旁邊,那輛車之前跟人行道上的一棵樹撞上了。她彎下腰躲在了車後面,小心地從車窗往外看,祥弟也跟著她躲了起來。

“我們要幹什麼啊?”祥弟問。

“躲著。”

“躲什麼?”

“馬。”

“這兒有馬啊?”

“對,你喜歡棕色的馬還是黑色的馬?”

“我……我還沒見過馬呢。”

“今天晚上我們要坐馬車。”

古蒂是在開玩笑嗎,很有可能,然後她和她哥哥又會哈哈大笑。古蒂肯定會說,我告訴祥弟街上有馬的時候,那個傻瓜居然相信了。

“我們得等會兒,不過馬肯定會來的。”古蒂說。

“馬會自己跑過來嗎?”

“當然不是,傻瓜,是馬車!”

“大晚上這會兒有馬車?”

“對,它們沿著濱海大道繞圈,掙到錢之後,夜裡休息。馬廄就在附近,所以趕車的老頭會從這條路走,到時候我們得從馬廄那邊走回棚子裡去,怎麼樣?”

“好。”

“你得跳上車去,如果被老頭發現了,他會拿鞭子抽咱們的,所以小心點。”

“你跟桑迪這麼坐過嗎?”

“沒有,桑迪沒法跑。”

“哦……對……”

“馬車隨時會來的。”

祥弟一想到要跳上一輛馬車,就很激動。在孤兒院裡,他做過的最勇敢的事就是半夜溜出屋子,到院子裡散步,但他可沒膽量溜到城裡去。現在,他不但已經在城裡了,還要坐上馬車在城裡溜躂。

他們兩個人蹲在撞壞的出租車後面等著的時候,祥弟覺得自己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在一條黑糊糊的路上,周圍只有樓房,商店和酒吧,不過古蒂的歌聲給了他力量。

“你的歌……確實很動聽,”祥弟跟古蒂說,“你在哪兒學的?”

“我自己編的。”古蒂回答說。

“你的歌會開啟一個全新的城市,而且……”

“不,”古蒂打斷了他的話,“不可能。”

“為什麼?”

“我爸爸死後,我編了這首歌。他死的那天,正在過馬路的時候,我叫他,他轉過身看著我,就那時候車撞上的他。他那會兒正在朝我招手,我為了懷念他作了這首歌。你看這樣的東西怎麼能開啟一個新城市呢?”

祥弟低著頭看著出租車的輪胎,齒輪蓋扎進了輪胎裡,駕駛室車門上的壓痕給人感覺車身是用黑紙板做的。

突然古蒂抓緊了他的手,低聲說:“你聽。”

祥弟什麼也沒聽到,他看著古蒂的手,看著她手上髒髒的痕跡,看著她啃手指的痕跡,看著她從不摘下來的橘紅色手鐲。然後祥弟順著手往上看,看到古蒂胳膊肘上一點暗紅色的血跡,很可能是撓得太厲害了。再然後祥弟看著古蒂的臉,對自己說就算古蒂那首歌是為她爸爸所唱,祥弟也能使它做自己想要的事情。

“馬車就要來了。”古蒂悄悄地說。

她握緊祥弟的手,祥弟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馬車來的方向。古蒂發現祥弟在看著她,就抬起手把祥弟的頭轉到了另一個方向,他們從出租車的引擎罩上往外看,看到一輛高大的馬車駛了過來——兩匹黑馬駕著車,一個老頭抽著根比迪煙坐在駕駛位上,手裡拿著一根捲起來的鞭子。馬車的四隻大輪子像世界在不停轉動,帶著馬兒走得越來越近。祥弟和古蒂等著馬車駛過來,然後他倆就跟在馬車後面跑。馬車後面有個車廂,足夠他們鑽進去,古蒂先跳了上去坐下來,然後面朝著祥弟伸出手。祥弟對自己說,他不想到馬車上去,不,他要一輩子都追著這個女孩跑,因為他一跳上馬車,古蒂的手就不會再向他伸過來。以前還沒有人對他這樣伸出手過,雖然他做了很多次這樣的夢,在夢裡他的爸爸媽媽來到了孤兒院,他向爸爸媽媽懷裡奔去。祥弟還從沒有想到會有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長著棕色的頭髮和黃黃的牙齒,向他伸出手來,但這真的要好很多,好得多。他還沒有意識到馬車正在跑得離他越來越遠,他也不在乎,他只是想把這個景像一直保存在記憶中。

可是古蒂很驚慌,她使勁地做著手勢,祥弟立即停止了幻想,使勁跑了起來,好像他要永遠地離開,朝著一個更好的地方前進。很快祥弟就跳上了馬車,和古蒂坐在一起,他們面對著這個城市,把它拋在身後。孟買的摩天大樓看起來好像離得很遠,可仍然燈火通明,路兩旁的大樹把厚重的樹枝伸到了路中間來。祥弟喜歡馬兒在大街上輕快地行進,發出“得得”的馬蹄聲。如果這輛馬車就這麼一路駛到孤兒院去,那該多好啊,祥弟希望永遠別駛到馬廄去。

祥弟在想這條路叫什麼名字,路邊有個影劇院,牌子上寫著“超級影院”,超級影院對面還有個影劇院,叫沙利馬影院。祥弟喜歡這兩個名字,他覺得這兩家影院是兄弟影院——超級和沙利馬。

祥弟抬起頭看著夜空,夜空呈現出一片片的藍色。月光照在空中,就好像照在人的軀體的不同部分一樣,照在頭上,大腿上,鼻子上,膝蓋上。古蒂拍了一下手,祥弟大笑起來,每顆牙齒都露了出來。他能看到月光落在關了門的商店的屋頂上,投射在路上,掃去夜晚的疲憊。祥弟暗暗祈求月光滲到他身體裡去,直到滿滿地要溢出來。

祥弟使勁探出頭去看了一眼拉車的馬兒,它們也很快會沐浴在月光下,它們黑色的皮膚會閃著光,樹會被它們閃耀的光芒照亮。祥弟在想月光會不會把人們從夢中叫醒,會不會讓人們打開窗戶,看著自己和古蒂兩個小孩子,張大嘴在吸進光芒。祥弟希望這樣的景象能使大人們衝上街頭,瘋狂地沐浴著月光。他看著古蒂,古蒂把落在臉上的頭髮拂到一邊,咯咯地笑著,祥弟不明白她為什麼咯咯笑,不過那幾乎和她的歌聲一樣動聽。祥弟突然對古蒂說:“你不叫古蒂了,今天晚上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布布,這個名字來自於夜鶯。”他倆哈哈大笑起來,唾沫都濺出來了。祥弟覺得趕車的老頭肯定知道他們在車廂裡,不過沒準他不在乎,而馬兒在往前跑的時候,應該也知道這一點。祥弟在想有沒有可能世界上只剩兩個人,因為這就是他此時的感覺,也是祥弟想跟古蒂說的。

手推車上的男孩們已經走光了,只有桑迪還在那兒,他在給一隻腳撓癢癢。祥弟不知道到底幾點了,不過肯定已經很晚了,因為街上從來沒有這麼冷清過。這使祥弟覺得很有意思,等到了早晨街上又會很快變得熱鬧起來,就像睡醒了的動物一樣。

“你們上哪兒去了?”桑迪問。

“我們去坐馬車了。”古蒂說。

“祥弟,你看到馬的中間那條腿有多大了嗎?”

“別逗他了。”

“別逗他?”

“讓他自己待著吧。”

“祥弟是不是對你使什麼魔法了?”

“我說,讓他自己待著吧。”

“祥弟,”桑迪說,“你對我妹妹做什麼了?你是不是把自己的一根肋骨拿出來,把它當成魔杖,改變了我妹妹的意識?別太得意了,他是我妹妹。如果你對她動手動腳,我就把你的第三條腿割下來,聽到了嗎?”

“艾瑪呢?”古蒂問。

“她睡了。”

祥弟一直沒說話。也許這和在月光下坐馬車是鮮明的對照,可他又一次注意到這個城市是多麼的糟糕。商店擠在一起,樓房的牆破破爛爛,很多住戶的窗戶裂了縫,就連植物都在牆上歪歪扭扭地爬著,像賊一樣。什麼樣的房子能讓植物這麼長?

“孟買城就是這樣的嗎?”祥弟最後問,“老房子,小商店,流浪狗和乞丐?”

“不是,”桑迪說,“你還沒看到附近那個垃圾堆呢。”

“遠遠不止這些”,古蒂說,“我爸爸常說沒有一個地方像孟買這樣。”

“他說得對,”桑迪說,“沒有一個地方跟這個大妓院一樣。”

“閉嘴吧,”古蒂說,“還有濱海大道,是沿著海邊的一整條路,路邊種著椰子樹,晚上你就能看到岸邊的樓房燈火通明。”

“有花園嗎?”祥弟問,“最近的花園在哪兒?”

“空中花園,”古蒂說,“你會愛上空中花園的,所有的樹都被修剪成動物的形狀,老虎,大象。花園在山上,在那兒你能看到整個孟買城。”

“對,孟買是不錯,”桑迪說,“每個人都隨便來,來了你就走不了了。”

“桑迪!”古蒂嚷道。

桑迪不吭聲了,古蒂擺弄著手腕上的橘紅色手鐲,然後她看著祥弟。

“還有一個,”她說,“孟買城裡我最喜歡的地方。”

“是哪兒?”

“阿波羅碼頭,就在海邊,印度之門也在那兒。我爸爸帶我去過,我們坐在海堤上吃著豆子,有時候我們也會喂鴿子,爸爸就給我講鴿子在說什麼……如果你爬上印度之門,坐在圓頂上,你就能一直望到海那邊的另一個國家。”

“那是哪個國家啊?”

“我不知道……爸爸沒告訴過我。”

古蒂又低下頭,祥弟覺得她是在想她爸爸了。祥弟對剛才聽到的消息感到很激動,他想去濱海大道,他會喜歡在海邊坐著,看著太陽讓海水閃耀金光。還有一整排在風中搖擺的椰子樹,祥弟會坐在那兒看幾個小時。阿波羅碼頭聽起來也很有意思,海那邊的國家是哪個呢?他要和古蒂坐在印度之門頂上,遠遠地看著地平線。他們沒準會看到跟他們一樣的孩子在另一邊,他們會一直互相揮著手。還有空中花園……動物形狀的樹,想像一下三角梅修剪成的馬!祥弟簡直都等不及要去看看了,他夢想中的孟買是沒錯的,確實在什麼地方存在著。

“我們現在能去那兒嗎?”他問。

“去哪兒?”

“空中花園。”

“不行,”桑迪說,“你們倆都去睡吧。”

古蒂聽話地躺在了地上,她的腳不小心碰到了艾瑪的頭,不過艾瑪沒有醒。艾瑪的孩子被一塊髒乎乎的布包著,躺在一塊塑料布上。一隻老鼠爬了過來,祥弟起來要趕它,結果祥弟還沒碰到它,它就鑽進人行道上的一個洞裡不見了。祥弟很擔心艾瑪的孩子,他希望那孩子有個乾淨的地方待著,更何況他還病著,又跟老鼠待在一起。

古蒂把她的馬口鐵罐放進老鼠跑進去的那個洞裡,然後她在閉上眼睛之前,看了祥弟一眼,對他說:“明天就是那個日子了。”祥弟希望薩迪剋夫人這時候就在他身邊,能給他點忠告。他知道薩迪剋夫人會說什麼,偷東西是不對的。耶穌這時候沒什麼用,他總是沉默著。

“睡吧。”桑迪說。

“不,我還想再待會兒。”

“做什麼。”

“想事情。”

“想什麼?”

“什麼都想,我喜歡夢想。”

“你醒著的時候怎麼夢想?”

“那是最好的夢。”

“你得喝醉了才能夢得到,或者抽印度大麻,但是你沒準連大麻是什麼都不知道。”

“的確不知道。”

“大麻是窮人用來逃避悲慘命運的東西,但這也要花錢。”

“這就是我要夢想的原因,夢想不要錢。”

“你怎麼這麼怪?你為什麼不能正常點,在路上吐痰,或者拉在褲子裡?”

“告訴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我想離開孟買。”

“這不是夢想。”

“為什麼不是?”

“逃離不是夢想,不管怎麼樣吧,那是布布的夢想。”

“布布到底是誰?”

祥弟看著古蒂,她實然笑了一下,然後趕快閉上眼睛,好像沉重的睡意突然來襲一樣。

“她是布布?”桑迪問,“真可怕,你給她起了個夜鶯的名字,你可真夠能做夢的。現在去睡吧。”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為什麼要纏著我?如果你閒得慌,就去跟老鼠說話吧。看,我把盒子拿起來,然後你就鑽進洞裡做夢了。”

“有什麼東西是你真正夢想要得到的嗎?”

“我不回答你的問題,你就不讓我睡了,是嗎?”

“對。”

“好,那我就告訴你。”

“講實話。”

“好,講實話,”桑迪瞅了他妹妹一眼,古蒂閉著眼睛,艾瑪動了一下又安靜下來了。一輛警車衝過公共汽車站,祥弟馬上想到三隻藍黃相間條紋的老虎跟在警車後面吼叫著,像警車的警報器一樣。警察虎能到警車去不了的地方,它們比警察更能聞出賊的氣味,它們還能照看孟買的孩子們,像對自己的虎崽一樣。“好,”桑迪說,他抓著那條僵硬的腿,“我告訴你。”

“好的。”

“但是你不能跟別人說,也不許再跟我重複。我們胡扯完之後,你就得讓我好好睡覺,就算上帝來了,開始在路當中做羊肉比亞尼菜,你也不能叫醒我。”

“我答應你。”

“看到我這條腿了嗎?我從來都不能跑,就算走路都覺得沉重,就好像我的怒氣都積聚在這條腿上一樣,它變得越來越重。連我爸爸死的時候,我都沒法朝他跑過去,最後我總算在艾瑪和我妹妹後面到了那兒。有時候我只希望不會覺得這麼沉重,你知道,就像你做白日夢一樣,我希望有一天……算了,太傻了,我去睡了。”

“講啊,桑迪。”

“這有什麼意思啊?我希望的東西是不可能實現的。”

“為什麼要希望能實現的東西呢?”

“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是的。”

“那我想飛,”桑迪小聲說,“這是我的夢想。我,桑迪,有一天能飛遍孟買,看到每一條水溝,看到所有的商店、影劇院、賭場、妓院、鬥雞、板球賽,一旦我看完了這些,我就像一隻冠軍鳥一樣,飛過大海,一直不停,我這輩子就在天上飛著了。”“這真是個很棒的夢想。”祥弟說。

“但這永遠也不會成真,所以又有什麼用呢?”

祥弟沒說話,他想跟桑迪說沒有悲傷的城市,警察虎怎麼在街上巡邏,保護他們,怎樣到處都是花,水龍頭怎樣噴出純淨的雨水,而且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會變成殘疾,人們也不會彼此傷害。

“現在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桑迪說。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總是圍著那條頭巾,就算熱得要命你也不摘?”

“那不是頭巾,”祥弟說,“那是……”

祥弟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塊布是怎麼回事告訴桑迪,不是他不信任桑迪,而是祥弟想一直保守這塊布的秘密,直到找到他爸爸,但他也不想跟桑迪說謊。

“這塊布是孤兒院一直照顧我們的薩迪剋夫人給的,看著這塊布我就能想起她,”祥弟說,“它能給我帶來好運。”

“你真是個怪人,竟然相信在孟買這種地方能有好運,”桑迪說,“但是我們需要所有的運氣站在我們這邊,讓我們能離開這個地方。所以繼續圍著吧,我們就靠你了,睡吧。”他轉過身躺了下來。

開始刮起一陣大風,風越來越大,吹得祥弟很不舒服。也許風在告訴他什麼事,對,是在告訴他別傻到去相信什麼警察虎和三角梅修剪成的馬。空中花園只不過是把植物的枝子剪下來,每次把那些植物修剪成動物形狀的時候,它們一定在痛苦地尖叫。

祥弟站起來看著周圍,公共汽車站後面的兩棵椰子樹被大風吹得前後搖擺,椰子樹的樹枝像翻過去的雨傘一樣指著天空。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夜晚啊,馬車旅行很美妙,連月光都比往常要亮,而現在,天空又開始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