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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聚會 Meeting

“你會好的”,她說,“你剛開始在街頭生活,就會在幾天之內見到一切,在這幾天的功夫裡面,你就能見識到大多數大人一輩子見過的東西。”

夜晚到來的時候,桑迪數了數一天要來的錢,祥弟和他整個傍晚都在乞討。桑迪一共討了二十五盧比,祥弟只討了七盧比,他們還是不能用那些錢買東西,得把錢都給阿南德·拜依,阿南德把自己要的錢拿走,再把剩下的給他們。更重要的是,要把祥弟介紹給阿南德·拜依,因為如果阿南德·拜依發現有新來的人沒經他允許就在他的地盤上乞討,他沒準會把那人的手指頭或者腳趾頭割下來。

祥弟看著桑迪走到那個廢樓那兒去方便,現在他和古蒂待在一起了,可古蒂根本就不往他那邊看。他想問古蒂艾瑪去哪兒了,又決定還是不問了。他在想如果艾瑪是他媽媽的話,他會怎麼辦,他決不會扔下她不管,無論她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祥弟聞了一下繫在脖子上的白布,上面都是他自己的味道,蓋過了原來他爸爸的感覺,他不明白這麼一小塊布當初是怎麼裹住他的身體的。

“別玩你那頭巾了,”古蒂說,“你為什麼大熱天還在脖子上繫著這麼可笑的頭巾啊?”她手裡拿著個馬口鐵罐正往裡面看,裡面很可能有點錢。“禮拜會是在明天。”古蒂說,她最後還是往祥弟這邊看了看。

“明天?”

“那之前就別吃東西了。”

“為什麼?”

“別長肉,你得瘦得能鑽過欄杆才行。”

“我不去偷東西,我壓根就沒答應過要去劫廟裡的錢。”

“那你還待在這兒幹嗎,出去。”

祥弟被古蒂那刺耳的話傷到了,他對古蒂想當然地要他去偷東西感到很生氣。可又為什麼他還是和桑迪跟古蒂待在一起呢?他該離開,他真正要做的是找他爸爸。祥弟發現脖子上的那塊布已經被汗濕透了,如果一陣風吹過來,把那塊布從他脖子上吹到天上去,飛過煙囪和高樓大廈,飄啊飄,這樣他跑步的速度就用得上了,他就跟著那塊布使勁跑。然後那塊布落下來飄到他爸爸腳邊,他也跑到爸爸身邊去。

風並沒有吹過來,祥弟倒聽見古蒂說:“我下午看到你的肋骨了,這會讓你卡在欄杆上的,你得學著把肋骨往身子裡按一按。”

“我不想這樣。”

“照我說的做,你會高興的,”古蒂用命令的口氣說,“把你的胃往上吸,上身往裡擠,盡量多憋會兒氣。現在就開始練,直到你從廟裡拿著錢出來。”

祥弟看著古蒂,這個小女孩穿著件不合身的棕色裙子,手腕上戴著橘紅色的鐲子,褐色的眼睛下面還有黑眼圈。祥弟注意到太陽把古蒂的頭髮曬得捲了起來,擋住了她的右眼,而且雖然是在晚上,跟周圍的環境比起來,古蒂還是很顯眼。祥弟對自己說,這是自然的,因為古蒂周圍是一座廢樓,還有幾家燈光昏暗的小店。可即便古蒂站在森林中間,她還是會很顯眼,就像一隻小母老虎在風中,在草叢裡,在搖擺的大樹中間。

“你在看什麼呢?”她問。

“我……沒什麼。我在聽你說話。”

“我都不說了你還在聽?”

桑迪及時地出現了,眉毛濕濕的。祥弟想,這說明他一定洗臉了,沒準桑迪跟自己用的還是同一個水龍頭呢。

“準備好了嗎?”桑迪問。

“準備什麼?”祥弟問。

“我們去見阿南德·拜依。”

“我們?”

“你是新來的,你得去見他。如果你不去的話,你身上就會莫名其妙地少些什麼。”

“事實上他已經少得可憐。”古蒂嘟囔著。

“啊,你們已經成朋友了,”桑迪說,“古蒂,你知道他會讀書寫字嗎?”

古蒂睜大了眼睛,但什麼也沒說。她把那個馬口鐵罐藏在了之前放著的一個地洞裡,又在上面壓了塊大石頭。“我們走吧。”她說。

“她也要去嗎?”祥弟小聲對桑迪說,“這會不會有危險?”

“你們偷偷說什麼呢?”古蒂問。

“他說你多像個天使。”桑迪說。

“尤其是在說話的時候。”祥弟說,聲音剛剛能被古蒂聽見。

“如果你不喜歡聽我說話,就把耳朵堵上,”古蒂說,“還有個更好的辦法,讓阿南德·拜依割了算了。”

“她不是那個意思,”桑迪說,“她愛上你了,就這樣。她下午看見你的肋骨以後,就激動得開始說情話。”

“安靜點,”祥弟對桑迪說,“咱們散步的時候你能不能少說幾句?”

“散步?”古蒂說,“你覺得我們是在散步?哦,我們一路散著步到阿南德·拜依的院子裡去,在路上還能看到漂亮的花……”

“古蒂,他還不熟悉這兒呢。”桑迪說,“現在我們安靜點兒吧,不然我們這位小賊該生氣地投奔光明去了。”

記住,做賊一次,做賊一輩子——祥弟真希望薩迪剋夫人的話別總在他耳邊響起。

三個人從那座廢樓邊上走過,來到了一面灰牆跟前,牆上有個洞,足夠他們從裡面鑽過去。洞那邊是個小操場,他們穿過操場的時候,祥弟看到碎石鋪成的地面上有三個洞,他想也許操場上還釘過板球柱。對於板球的想像讓祥弟興奮起來,他知道如何成為一個很好的擊球手,他長得還不夠高,而且要拿起沉重的板球拍把球擊出球場,他的力量也不夠,但他跑得很快。他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外野手。如果對方的擊球手把球往界外打,祥弟就會飛跑著撲過去,他會用盡一切必要的手段去截球,然後用能使整個體育場沸騰的力量把球回扔給接球手。祥弟耳邊響著掌聲,走過了學校操場。

三個人又走到了一面牆跟前,那是學校的外牆。這回牆上沒洞了,而是有個小鐵門,旁邊臥著一條流浪狗呼呼地睡得正香,嘴裡流出口水來,樹葉落到它身上。他們走過去的時候,那條狗睜開了一隻眼,然後閉上繼續睡。古蒂彎下腰,摸著狗的肚子說:“我的莫提不舒服了。”祥弟看到古蒂湊過去,好像在跟狗說話,但他聽不到說了些什麼。古蒂把樹葉從狗身上拂下去,把手放在狗的頭上,閉上眼睛待了幾秒鐘,然後穿過那扇鐵門到了一個院子裡。

在黑暗中,祥弟看到院子裡坐落著一間一間的小屋子,屋子的窗戶上映出幾個人影,正在往院子裡看。院子裡比迪煙味很重,還有嬰兒啼哭的聲音,遠遠的角落裡,木樁上拴著一隻山羊。這個地方太安靜了,讓祥弟覺得彆扭。

“就是這兒嗎?”祥弟問。

“對。”桑迪說。

“阿南德·拜依在哪兒啊?”

“在地下,”古蒂小聲說,“地面會裂開,他會像一陣旋風似的出來。”

“別傻了,阿南德·拜依會聽到的,”桑迪說,“祥弟,你看到那只山羊了嗎?”

“是啊。”祥弟回答。

“那就是阿南德·拜依。”

兄妹倆使勁忍著笑,一個老頭蹣跚著從他們身邊走過,抽著根比迪煙。他指著桑迪想說什麼,突然咳嗽起來,他捂著胸口,又拿穩煙,不讓煙掉下來。老頭不咳嗽了,往他們的方向吐了口痰,朝著山羊走過去,坐在山羊旁邊的地上。

“那個老頭恨我爸爸。”桑迪說。

“為什麼?”祥弟問。

“因為那老頭想碰我們的艾瑪,你知道艾瑪以前還是很漂亮的。”

要讓祥弟想像艾瑪的漂亮還是有點困難,他現在對於艾瑪的印象只有她的頭皮。

“我爸爸不喜歡別人盯著艾瑪看,”桑迪接著說,“所以這個老頭想碰艾瑪的時候,我爸爸把他打了個半死。我總有一天也要這樣對付阿南德·拜依。”

“不,不會的,”古蒂說,“我們不會再待在孟買了。”

“我會回來找他的。”桑迪突然說。

三個人靜靜地站著,祥弟看著老頭在吸比迪煙,煙頭上的火光越來越亮。

“現在說話小心點,”桑迪提醒,“阿南德·拜依隨時會出現。”

“看,喬都和穆那。”古蒂說。

兩個男孩走了過來,手裡拿著東西,不過祥弟看不清楚是什麼。他們看起來不像乞丐,穿著襯衣和牛仔褲,腳上穿著塑料涼鞋。

“他們是誰啊?”祥弟問,他看到他們衣服那麼乾淨,有點兒羨慕。

“胖一點的那個是穆那,他在賣報紙。”桑迪回答,“瘦一點的喬都是個瞎子,他在賣電影雜誌,不過他們都是慣偷。我們晚上都在這兒集合,這兒馬上就都是人了。”

他說得沒錯,很快又來了四個男孩。祥弟從來沒見過這麼多殘疾人,在一個地方看到這麼多殘疾人讓他難以接受,於是他轉過身,不去看那些年紀比他小得多的男孩,其中有一個男孩少了條胳膊,另一個男孩鼻子沒了。

“帥哥”也出現了,祥弟試著不去想像蒼蠅叮在他眼睛上面那個洞裡的樣子。

沒有風,孩子的哭聲平息了,從拴著山羊的角落那邊過來了一個沒有腿的男孩,他手上套著拖鞋,坐在一個木車上,手腕上還繫著根繩子。一個女孩,看上去比他大兩三歲,拽著繩子,拉著他往前走,而那個男孩不時用手撐一下地,給自己一點助力。

“那個男孩的名字叫‘頭獎’。”桑迪悄悄地說。

“頭獎?”祥弟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就是他很走運,他才四歲,所以外國人很願意給他錢。他在科拉巴區乞討,那是個富人區。阿南德·拜依很喜歡他,讓他去乞討的時候坐出租車來回。”

祥弟看著“頭獎”,他是怎麼沒了腿的?說一個沒腿的人幸運也真是殘忍,連“帥哥”也有個跟他自己的形象不相稱的名字。祥弟決定卡洪莎裡不會有殘疾的情況出現,他緊握拳頭,彷彿他夢中的城市就握在掌中。

一會兒人們就聚成了一堆,祥弟看著裝著假眼的喬都,他對每個人都是把一隻耳朵側過去,就連桑迪也是那麼站著,好像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似的。

坐在山羊邊上的那個老頭現在朝他們走了過來,這回他手裡拿著個竹籃子,他把籃子往地上一放就走開了。有人往籃子裡放了雙女式拖鞋,看起來還挺新。一塊男式手錶也扔了進去,接著是一串鑰匙,然後是一條嶄新的男式內褲。“這是誰搞到的?”有人問。然後有人接話:“你爸的,他變太監以後就用不著這個了。”大伙都笑了,有人往籃子裡扔了一隻鼓鼓的錢包。

祥弟發現有間小屋外面投射的光線底下,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輪廓。他站在那邊,兩隻手舉過頭頂,撐著低矮的屋頂,伸了個懶腰。他從那間屋子的月台上下來,朝他們走過去,一邊繫著白襯衣的扣子,一邊攏了攏頭髮。他走過來的時候,祥弟注意到他的眼睛雖然是黑亮的,但看起來通紅,底下還有黑眼圈。

桑迪用胳膊肘捅了祥弟一下,這個人肯定就是阿南德·拜依。

阿南德·拜依低下頭往竹籃裡看了看,摸著黑鬍子。他的脖子上和臉上都在冒著一滴滴的汗珠,他把亂蓬蓬的頭髮從額頭上攏到後面去。

“誰搞到的錢包?”他問。

瞎眼男孩舉起了手。

“喬都,告訴我們你怎麼搞到的,沒準別的王八蛋還能學著點。”阿南德·拜依說。

“我撿到的,就這樣。”

“啊?”

“它就在地上,我到卡利得音像店背後去拉屎,踩在上面了,肯定是有人丟的。”

“我還以為這是多年來訓練的結果,你跟卡車司機一樣瞎,倒撿了個錢包。”阿南德·拜依大笑,其他人也笑起來,但是祥弟發現人們還是很小心,好像一有風吹草動就會馬上停下來。

“鑰匙,誰搞的鑰匙?”阿南德·拜依接著說。

“那是小轎車的鑰匙。”穆那說。

祥弟想,穆那是賣報紙的那個,瞎眼睛的那個是喬都,他賣電影雜誌。祥弟突然意識到他是在記這些人的名字和工作,就馬上停了下來。

“這些是一輛白色II8 NE車的鑰匙,”穆那眉飛色舞地說,“停在莫汗紗麗店外面,老莫汗鎖了車門和店門以後,我從他兜裡拿的,他就住在店的樓上,所以車就停在店門口。我故意把報紙扔在他腳上,他一生氣就開始嚷嚷,他生氣的時候偷起來就很容易了。不管怎麼樣,現在可以去把那輛車開過來了,莫汗得等到明天早晨才會發現。”

“穆那,很好,”阿南德·拜依又說,“那是哪個白癡搞到的男式內褲?”

“也是我,”穆那說,“等你拿了莫汗的車,他就會窮得一無所有,那時候我們就把這條內褲給他取個樂。”

“下回別去偷內褲了。”

“是,阿南德·拜依。”

“哈,女式拖鞋,我要把這個給拉妮。穆那,去拿著給拉妮,她就在我的房間。悄悄地過去,她正光著身子在床上躺著呢。先把你想看的看個夠再敲門,你給我搞了輛車,這是給你的獎勵。”

“謝謝你,阿南德·拜依。”

“我都想去了。”喬都說。

“可你眼睛瞎了啊。”

“我會聞的。”

“哈,你這條狗!下回吧。”

“可我撿了個錢包。”

“我說了,下回。”

“好吧,阿南德·拜依。”

穆那搖搖晃晃地走了。祥弟問自己,那樣笨拙的一個人怎麼會是個慣偷?

“跑起來!”阿南德·拜依嚷道,“在她穿上衣服前跑過去!”穆那立即開始跑,阿南德·拜依摸摸自己的鬍子:“這麼小的年紀就追婊子,真糟糕。”

正在阿南德·拜依準備把注意力轉回到其他人身上的時候,從穆那的襯衣裡有什麼東西掉了出來。穆那沒看地上的東西,他直接看著阿南德·拜依。

“那是什麼?”阿南德·拜依問。

穆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他沒說話,四周只能聽到山羊的咩咩聲。祥弟試著去分辨到底是什麼掉到了地上,但是也弄不清楚。從阿南德·拜依房間裡透出來的光離它還有幾尺遠。

“我在問你那是什麼。”阿南德·拜依強調。

“沒什麼,我只是……”

“拿過來。”

穆那把那東西撿起來,送給阿南德·拜依。“這是把刀。”他遞給阿南德·拜依的時候自豪地說。他現在說話的神情要隨便多了。

刀插在類似皮鞘的東西裡,阿南德·拜依把它抽了出來。“挺大的嘛。”他說。

“屠夫用的。”

“偷來的?”

“對,那個屠夫去樓裡送肉,把車放在樓下,我就在他的包裡找到的。這刀確實很大,我就拿走了。”

“那你就拿著走了,哈?”

“對,拿把刀還是不錯的。”

“那你什麼時候打算交給我呢?”

“我先留著,準備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你。”

阿南德·拜依狠狠抽了穆那一個耳光,穆那被打得轉過身去,不過並沒有倒在地上。阿南德·拜依很平靜,他沒看穆那,只是用指尖試著那把刀的刀鋒。

“我告訴過你們好多次了,不許帶武器。如果警察看到了,我們就得給他錢,我告訴你們這幫王八蛋好多次了。”

“誰在乎警察啊?”穆那說。

阿南德·拜依突然手起刀落,朝穆那的右眼劃了下去,血立即噴射出來,“啊”,穆那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刺耳的慘叫,和山羊的咩咩聲混在了一起。穆那手裡的那雙拖鞋掉到了地上。穆那彎下腰摀住眼睛,疼得說不出話來。沒人敢朝他那兒看,喬都的牙直打戰,他眼睛雖然瞎了,卻好像意識到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把他送到達茲那兒去。”阿南德·拜依朝著人們說,但沒特別指派誰去。

他用自己的白襯衣把刀上的血擦乾淨。喬都領著穆那走了,去到左邊的那間屋子前,一個小伙子打開門,他看到穆那之後,又看著阿南德·拜依。

“那溫,讓達茲照顧一下他。”阿南德·拜依說。

“這是怎麼了?”那溫問,他很瘦,揉著眼睛,像剛睡醒的樣子。

“穆那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兄弟,照顧一下他。”

祥弟在想那是不是阿南德·拜依的親兄弟,或者僅僅是一種稱呼。小伙子長得一點都不像阿南德·拜依,他的臉刮得很乾淨,人長得很瘦。

“好的,阿南德。”那溫說。

他們肯定是親兄弟,祥弟想,還沒人直接稱呼阿南德·拜依的名字。那溫讓穆那和喬都進了屋子,然後關上了門。

“我有點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大家,”阿南德·拜依說,“昨天晚上城裡出事了。誰知道拉德哈拜在哪兒啊?”

沒人說話。

“拉德哈拜在約格什瓦裡,”阿南德·拜依接著說,“一個印度教家庭一家六口人在家裡睡覺,有人說是一家九口,我們目前不能確定,不過這家人有兩個小孩還有一個殘疾女孩。有人把他家門從外面閂住,從窗戶往裡面扔了一個燃燒瓶,這家人就給活活燒死了,有人說只有那個殘疾女孩活了下來。”

阿南德·拜依舔了舔嘴唇,又舔著牙齒縫,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裡面一樣。

“你們知道這是誰幹的嗎?”他問。

在阿南德·拜依提問之後的一片寂靜中,祥弟想起了薩迪剋夫人。也許她是對的,孟買已經變得癲狂,人們在用恐怖的方式彼此傷害。

“我給你們一個提示,”阿南德·拜依說,“著火的時候,那家人的鄰居聽到了‘真主至大’的吼叫聲。現在我再問你們一次:這是誰幹的?”

“穆斯林。”有人回答。

“對,穆斯林。”阿南德·拜依說。

“為什麼他們要燒死那家人?”無腿男孩“頭獎”問。祥弟聽到“頭獎”的聲音還有點詫異,這確實是孩子的聲音。“頭獎”把手舉到臉跟前,然後意識到手上還套著拖鞋,於是又放下手,把拖鞋拿下去,再去摳鼻子。

“他們燒死那家人是因為巴布裡清真寺事件。”阿南德·拜依回答。

這個名字祥弟很耳熟,印度教徒搗毀了阿約提亞的巴布裡清真寺,那是個很遠的地方,薩迪剋夫人講過,現在孟買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因為那件事開始彼此傷害。那之後過了幾天,拉曼掃廁所的時候,祥弟問他為什麼印度教徒搗毀了清真寺,拉曼解釋說阿約提亞是拉瑪王的出生地,幾百年前曾經有一座神廟紀念他。而後來一位莫臥兒王朝的統治者巴布爾把那座神廟拆毀了,在原址上建了巴布裡清真寺。現在印度教徒想重建拉瑪神廟,就把清真寺搗毀了。那時候,祥弟還把拉曼說的當做酒話沒放在心上。

祥弟在想這些的時候,阿南德·拜依從白襯衣兜裡拿出一包金牌香煙,取出一支煙叼在嘴裡。他輕輕地含著香煙,祥弟覺得那支煙隨時都可能掉在地上,阿南德·拜依然後用金色的打火機點上煙,嘴裡含著煙開始說話。

“穆斯林的報復決不應該發生,記住我的話,拉德哈拜的火光將燃遍孟買,”他說道,“上面下命令了,還會有更多的騷亂發生,殺人,強姦。”

祥弟聽到阿南德·拜依說到殺人的時候,往後退了一步。桑迪抓住祥弟的肩膀,祥弟明白他得安靜待著,不能再動了。

“我組織了一群人,”阿南德·拜依說,“你們這些男孩子也要參加,這是個很好的鍛煉。準備好去調戲穆斯林女孩吧,還要去搶商店,別怕,警察站在我們這邊。”

祥弟覺得很不舒服,他並沒有完全明白阿南德·拜依剛才說的話,但是他聽明白了“殺人”兩個字。

“現在你們趕快把討來的錢給我,”阿南德·拜依說,“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把莫汗的車偷來,但願車況還不錯,我能趕快出手。‘頭獎’,你想買輛車嗎?”

大家笑起來,很快他們開始排隊。

“帥哥”一點點挪著過走,他那小木車上的滾珠輪子沒法自己上台階,阿南德·拜依就看了看坐在山羊旁邊的那個老頭。老頭剛點起一支比迪煙,馬上扔了,端起他一直坐在上面的鐵盒子,走到阿南德·拜依跟前,把鐵盒子放在台階上。

“帥哥”說了他掙的數,阿南德·拜依給了他一份,其他的錢放進了盒子。“帥哥”使勁用兩隻手撓著頭,好像已經幾個星期沒洗一樣。

輪到“頭獎”的時候,阿南德·拜依揉了一下他的頭髮。祥弟想,“頭獎”比孤兒院的普什帕還要小,可他知道那麼多。祥弟看著阿南德·拜依充血的眼睛和胸口上的汗跡,雖然他們在室外待著,比迪煙味還是很重,也許是因為沒有風,空氣不新鮮而且散不開。

“帥哥”把阿南德·拜依的注意力引到了祥弟身上。

“你是誰?”阿南德·拜依問祥弟。

“他是新來的,”桑迪說,“我們把他帶來見您。”

“我在問這孩子。”

“我叫祥弟。”

“祥弟?這是個什麼名字?”

祥弟知道他得回答得簡短點,一點不恭敬的表示都會讓他血濺當場。

“我爸爸給我取的。”

“你爸爸呢?”

“死了。”

祥弟對自己回答得這麼斬釘截鐵感到吃驚,但他絕不能說出自己是要去找爸爸。

“桑迪跟你講過規矩了吧?”

“對。”

“跟我說說。”

“我們掙的都歸你。”

“很好。”

“然後你再把覺得合適的那份給我們。”

“唔,你看到穆那的下場了吧,他不守規矩,藏了把刀,他還對我不恭敬。你先去乞討吧,把地盤熟悉熟悉,然後慢慢開始學著偷東西,學會了再去偷。”

“是。”

“是什麼?”

“是,阿南德·拜依。”

“好。”

“今天是你頭一天來,我心情還不錯,你就把掙的錢拿著吧。”

祥弟聽了很高興,但他馬上改了過來,他覺得自己掙錢的方式可不怎麼樣。

阿南德·拜依轉過身去問桑迪:“我們的眼線怎麼樣啊?發現什麼有意思的事了嗎?”

“有,”桑迪說,“拉明頓路上有個珠寶店,每個星期一下午三點鐘,有一個年輕婦女去買珠寶,她看起來好像剛結婚。只有個司機和她一起去,那個司機也不太壯,我盯了一個月,她每個星期一都去,沒有例外。”

“唔,我們做點安排。”

桑迪告訴阿南德·拜依他掙了多少錢,他拿出自己的那份,把剩下的放到鐵盒裡。

然後阿南德·拜依問古蒂:“你今天賣出去什麼了嗎?”

“一個拉克斯米神像,一個哈奴曼神像,還有一個甘尼夏神像。”古蒂回答說。

突然從他們左邊的屋子裡傳來了哀號聲,一縷光線從開著的窗戶裡透出來,是火光,也許是油燈的光。

阿南德·拜依嘖嘖了兩聲,“一定是達茲在給穆那縫針呢”,他對古蒂說,“你這會兒還不能進那間屋子,不過老太太又給你做了些神像,明天早晨去找她吧。”

“是,阿南德·拜依。”

“別擔心,穆那很結實。”

阿南德·拜依自言自語地說,好像他後悔砍了穆那一刀。他們站在那兒一聲不吭,聽著裡面傳來更大的哀號聲。祥弟看著那間屋子,他看到牆上的陰影,輪廓很模糊,他現在明白了那個人為什麼叫達茲,他是阿南德·拜依的裁縫,在給他做些縫針的活。喬都扶著穆那的時候,達茲肯定是拿著針線在穆那臉上縫著,他在想達茲究竟是不是個醫生,希望穆那能有些藥減輕痛苦。

“我去看看穆那怎麼樣了,”阿南德·拜依說,“你們都回去吧。”他轉過身對桑迪說:“順路去給達巴喂點吃的,這兒有點錢,給他買點羊腩,從昨天到現在還沒人去看過他呢。再告訴他我晚點兒去找他,他最好有點消息告訴我。”

阿南德·拜依正要進達茲的房間,一輛白色小轎車開進了院子裡。司機讓發動機開著,大燈照亮了院子,祥弟把院子裡的東西看得一清二楚。轎車後門開了,一個男孩走了出來,祥弟很高興地發現這回的男孩不是殘疾人了。事實上,這個男孩看起來很乾淨,就像渾身上下刷洗過,他穿的藍T恤和白短褲就跟嶄新的一樣。他跟祥弟一樣大,長得很清秀,頭髮遮住了眼睛,祥弟想,他很容易被認作女孩。

阿南德·拜依從達茲屋裡出來,走到司機的車窗邊上,窗子是帶顏色的,一隻手把一個小包扔到阿南德·拜依手裡,然後關上了車窗。阿南德·拜依把小包深深地塞進黑褲子的兜裡,看著轎車掉頭駛出去。

男孩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然後朝阿南德·拜依走過去。男孩過去的時候看了祥弟一眼,可能是因為發現了新人。祥弟跟男孩笑了笑,但是男孩沒反應,他只是無動於衷地穿過院子,好像沒別的地方可去一樣。然後男孩突然倒在了地上,祥弟跑過去幫他,他彎下腰的時候,看到男孩的白短褲上有一塊暗紅的血跡,還有一滴滴的血從大腿上流下來。祥弟一直盯著血跡看,他不知道為什麼男孩在流血。阿南德·拜依蹲下來,輕輕地拍了拍男孩的臉。他盯著祥弟的臉看了看,笑了,祥弟移開了眼神。阿南德·拜依抱起男孩,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桑迪領著祥弟從院落裡走了出去,這一回他們三個換了條線路。祥弟跟在兄妹倆後面,沒怎麼注意周圍的環境。他在使勁想忘了那個男孩,儘管他已經看到了那麼多殘疾人,那個男孩還是有什麼地方讓他不舒服。他不明白為什麼阿南德·拜依朝他笑,而這又為什麼讓他毛骨悚然。

“那個男孩是誰?”祥弟過了一會兒問。

古蒂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朝一面牆扔過去,那面牆圍著一座樓房,牆上畫著利生牌香皂的廣告。

“那個男孩是誰?”祥弟又問,“他身上還有血……”

“那是基羅那。”桑迪回答。

這些人的名字真怪,祥弟想,“帥哥”和“頭獎”的名字跟他們本人一點都對不上,現在這個男孩又起了個玩具名。

“他為什麼叫基羅那?”祥弟問。

“嘿,你是不是什麼都非要知道啊?”古蒂氣沖沖地說。

“我只不過……”

“應該讓他知道,”桑迪說,“就告訴他吧,那個男孩叫基羅那,是因為他是大人的玩物,那些人用下流的手段傷害他。你看到的血跡是因為……”

“桑迪……”古蒂打斷了他的話。

“不管怎麼說吧,他屬於阿南德·拜依。他看起來挺清秀,其實很髒,他是……”

“夠了。”古蒂說。

桑迪臉上有一種噁心的表情,祥弟想,他明白桑迪剛才給他講的了,但是沒全明白。他為那個男孩感到難過,然後又覺得很害怕,不過他並不明白為什麼害怕。

他們有一陣子沒說話,一個守夜人拿棍子拄著地,在樓房周圍巡視。他注意到了祥弟他們,棍子磕地的聲音更響了些,桑迪有意慢了下來,這看起來讓那個守夜人有點心煩,不過他沒有什麼進一步的舉動。

“我想去餵喂莫提。”古蒂說。

“他是條狗,能自己養活自己。”桑迪說。

“可是它不舒服了。”

“現在不行,過一會兒吧。”

古蒂沒再說什麼,低著頭往前走。祥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他問了基羅那的事,好像把桑迪惹生氣了。祥弟真希望他沒見過基羅那,為什麼阿南德·拜依要那樣衝自己笑呢?他把注意力轉到一家比迪煙店裡吊在藍色鉤子上的一包奶油餅乾上,店裡的櫃檯上還堆著幾包麵包片。

煙店前面是一個賣羊肉的,他的臉黑黑地流著汗,像是被鐵爐子裡的煤熏的。祥弟看著那個人臉上的汗珠,那人和桑迪打了個招呼,桑迪拿出阿南德·拜依給他的十盧比鈔票,遞給那個人。

“你沒事吧?”古蒂問祥弟。

“沒事,我……”

“你會好的,”她說,“你剛開始在街頭生活,你會在幾天之內見到一切,在這幾天的工夫裡面,你就能見識到大多數大人一輩子見過的東西。這是我爸爸講的,別擔心。”

“嗯,”祥弟回答,“謝謝你。”

自從那天晚上遇到祥弟以來,這是古蒂第一次跟祥弟好好說話。賣羊肉的轉著烤肉叉子,用襯衣袖子擦著臉上的汗。

“你一會兒就會見到達巴,”古蒂說,“我喜歡達巴。”

“達巴是誰?”祥弟問。

“達巴是個乞丐,他跟著阿南德·拜依很久了。”

“可是為什麼阿南德·拜依讓桑迪去給他吃的呢?”

“你一會兒就明白了。”

祥弟不喜歡一個人叫達巴這樣的名字,這說明他一定像個箱子。這回祥弟不問了,他覺得最好還是別管那些人叫什麼名字。羊肉熟了,桑迪用一張報紙包著,他拿了一塊剛放進嘴裡,馬上又吐到紙上。“太燙了。”他喘著氣說。賣羊肉的哈哈大笑,爐子裡煤燒得正旺,讓他臉上又出了很多汗。三個人繼續往前走去,古蒂把一塊羊肉在兩隻手上顛來顛去,往羊肉上拚命吹氣,然後她就把熱騰騰的羊肉吃了下去。桑迪也吞下去一塊,他拿了一塊給祥弟。

“趁熱吃。”

“這不是給達巴吃的嗎?”

“這是送餐費,別充好人了,吃吧。”

“別給祥弟吃,”古蒂堅決地說,“他得瘦得能鑽進神廟的柵欄。”

“讓他吃點吧,”桑迪說,“不然這傢伙逃跑的時候會昏倒的。”

祥弟沒等古蒂同意就把肉吃了,他嚼著肉,嘗著羊肉的味道。“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吃羊肉呢。”他說。

“什麼?”桑迪問。

“在孤兒院我們只吃米飯、蔬菜和辣豆子。”

“聽起來那兒就像座可怕的監獄。”

“不,那兒還是很不錯的,我們有床睡,還學會了讀書寫字。”

“多浪費啊!告訴我,如果穆那知道怎麼讀書寫字,他就能不讓刀子挖出他的眼睛來嗎?”

“他的眼睛被挖出來了?”

“我希望這樣。”

祥弟十分震驚:“為什麼?”

“我不喜歡穆那,他想當老大,整天說些打打殺殺的事。”

“可穆那這樣不會瞎嗎?”

“誰知道呢?不管怎麼樣吧,你喜歡吃羊肉嗎?”

“喜歡。”

“你知道這是哪種羊肉嗎?”

“什麼意思?”

“是綿羊、山羊,還是羔羊……”

“不知道。”

“這是狗肉。”

“什麼?”

“這些賣肉的把流浪狗殺掉做肉賣。”

祥弟害怕地看著桑迪,這會不會又是桑迪的惡作劇啊?祥弟轉過身想看看古蒂的反應,古蒂這回沒笑。

“我會去吃狗肉嗎?”她問祥弟,“你看我是怎麼對莫提的,我會吃莫提的肉嗎?”

“謝天謝地,”祥弟說,“我剛才都有點噁心了。”

“我只吃我不認識的狗的肉。”她說。

桑迪的笑聲在夜裡傳開了,他把剩下的肉用紙包好,然後從背後拍了他妹妹一下,古蒂又還了他一下。他們看到了剛才發生的那些事情之後,怎麼還這麼輕鬆?祥弟好像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沒法適應。

“我有點事情不明白。”祥弟對桑迪說。

“說吧,什麼事?”

“如果阿南德·拜依能靠偷汽車掙錢的話,他為什麼還要別人去乞討呢?”

“乞討是個大買賣,這就是原因。”

“那這些錢能讓他富起來嗎?”

“比富起來更重要的是,他得讓我們一直窮著。我們也餓不死,但是我們真希望死了算了。阿南德·拜依這樣的人就是要讓我們無路可走,我們不敢去找工作,因為他會一直盯著我們。我們給他交錢,給他打聽消息,一旦你掉到這樣的陷阱裡,你一輩子就這樣了。這就是我們為什麼想去偷神廟的錢,我們想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

“他要是抓住我們了怎麼辦?”

桑迪沒有回答,他們三個人又回到了大馬路上,這條路兩邊都是些服裝店和珠寶店,還有個警察局。警察局的柱子上畫著藍黃相間的條紋,祥弟想,這要是隻老虎,該是只多麼怪的老虎啊。

一隻警察虎。

祥弟為他的想法感到激動起來,也許孟買的警察真的需要大老虎幫他們維持城市治安。有天也許警察局的牆就會顫動起來,那些柱子就變成了老虎,在街上巡邏。看誰還敢搗亂,祥弟想。

他想跟桑迪和古蒂說,可古蒂溜了,朝另一個方向走了,桑迪好像也並不在乎。祥弟覺得古蒂還是在想著莫提,她自己都沒多少吃的,還要照顧一條流浪狗。

一會兒,桑迪和祥弟在一家名叫Shree Satyam的珠寶店門口停了下來。這家店夜裡關著門,路燈把長長的影子投在它的褐色大門上。珠寶店的鐵卷閘門反射著微弱的光,祥弟看到門上鎖著一把鐵掛鎖。桑迪領著祥弟從店旁邊的一條小巷裡走進去,到處是電線和樓房管道,水從最厚的那個管道裡滴下來,落在一個人頭上。

祥弟的眼睛習慣了那條小巷裡的微光之後,他發現了一個禿頭的人,沒有胳膊也沒有腿,幾乎就是方方的一塊。他仰面躺著,而且沒有別的辦法,只能任由水,或者什麼液體,落在頭上。聽到有人來了的時候,他把頭轉到一邊,睜開眼睛。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怪味。

“達巴,”桑迪說,“這是吃的。”

達巴一聽到“吃的”這兩個字,就張開了嘴,他緊閉著眼在等著。桑迪把一塊羊肉放進達巴嘴裡,達巴嚼了幾下就吞了下去。然後達巴又張開嘴,桑迪又放進了一塊。達巴腰上纏著一塊布,那塊布髒兮兮的,但好歹能裹住身體,他只長著一個頭和一個喘氣的身子。達巴吃了最後一塊肉後,他舔了舔嘴唇,睜開了眼,幾滴水掉在了他胸口上。

“你能把我挪一下嗎?”他問桑迪,“昨天這根管子就開始漏水,一直都在往我身上掉。”

桑迪朝祥弟點點頭,“幫我抬一下。”他說。

達巴看起來有五十歲了,他看起來挺面善的,祥弟想。也許這是因為他不得不整天看著天空,他的眼睛也有了和傍晚天空一樣的灰藍色。

“抱住他抬起來。”桑迪指揮道。

桑迪抱住達巴的頭,祥弟抱住他的腰,他們把達巴抬了起來,祥弟屏住呼吸,味道太難聞了。

“我們只能把你放在這兒。”桑迪跟達巴說。

他們把達巴又放回了地上,離洩漏的管子只有半尺遠。祥弟看了看自己的手,還算乾淨。

“這個新來的男孩是誰啊?”達巴問。

“我的朋友祥弟。”

“謝謝你幫忙抬我。”達巴說。

祥弟點了點頭。他不敢看著達巴的眼睛,儘管達巴的眼睛很像天空的顏色。

“桑迪,”達巴說,“幫我撓撓胸口,我都要癢死了。”

“哪兒?”

“哪兒都撓撓吧,求你了,我都癢得不行了。”

祥弟看著達巴髒兮兮的身子,他在想桑迪怎麼能有勇氣去撓。

“我腦袋邊上有個汽水瓶蓋。”達巴說,好像他能看透祥弟的心思一樣。

桑迪撿起那個鋸齒形的金屬瓶蓋,撓起達巴的胸口來。

“啊……”達巴說,“使點勁,再使點勁。”

“跟我說哪兒啊。”

“哪兒都撓撓!把皮撓破,求求你了。”

桑迪接著把瓶蓋撓遍達巴的身體,在一些地方他更用力些。祥弟意識到桑迪以前就幫達巴撓過,因為他知道達巴怎麼哼哼是說明他覺得舒服,怎麼哼哼是難受。祥弟在想達巴怎麼去廁所,然後突然想到那塊布那麼髒……

“現在撓撓臉吧。”達巴說,然後閉上眼睛等著。

桑迪從達巴身上抬起手來,祥弟發現那個金屬瓶蓋上面有血跡。

“阿南德·拜依讓給你捎個話。”桑迪說。

“我聽著呢。”達巴將要撓的那邊臉轉過來。

“他今天晚上要來找你。他想聽聽有什麼消息。”

“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他,對,好消息。但是我受夠了,這回我要討價還價了,我不能再幹這個了,我想過平靜的日子。”

“我明白。”桑迪說。

“請你把我的耳朵也撓撓吧。”

“我得走了,”桑迪說,“我還得給艾瑪拿吃的呢。”

“好吧。你走之前,過來我跟你說點事。”

他跟桑迪耳語了點什麼,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答應我你會按我說的做,”達巴說,“如果阿南德·拜依不同意我走的話,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我試試吧。”桑迪說。

“謝謝你,桑迪。現在我能睡了,我睡了。”

桑迪把金屬瓶蓋扔了,拍拍達巴的胸口,領著祥弟出了巷子。祥弟往後看去,達巴正像條蟲子一樣在地上扭動。

“他跟你說什麼了?”祥弟問。

“你別管。”

“他太難聞了,他怎麼去廁所啊?”

“他在哪兒,廁所就在哪兒。”

“誰給他洗澡啊?”

“阿南德·拜依不讓人給他洗,他越難聞,人們就越離他遠遠的。什麼時候阿南德·拜依同意了,我們就拿桶水澆在他身上,把他澆得渾身濕透,就這樣。”

“可憐的人。”

“他是很可憐,不過他給阿南德·拜依掙了很多錢。”

“靠乞討嗎?”

“阿南德·拜依的大筆收入是靠搶劫,他把達巴放在珠寶店邊上,達巴就能聽到店裡人們的談話。顧客看不到他,珠寶商也不會注意他,因為他就跟麻風病人一樣人人都躲著。很快達巴就知道了交貨的確切日期,時間,錢藏的地方等。每次阿南德·拜依要搶一個地方,他就把達巴用吉普車拉到那個地方,放在那兒。”

“所以達巴是阿南德·拜依的包打聽,就像你是他的眼線一樣?”

“對了。”

“那為什麼他不好好待你們?”

“因為如果達巴死了,他就會再造出一個來。”

“什麼意思?”

“你以為他一生下來就這樣嗎?達巴本來是個好好的人,過去在艾拉尼飯店當服務員,一天有輛出租車把他給撞了,他的兩條腿截了肢。現在他還能大聲背菜單打發時間呢。”

祥弟還想問達巴的胳膊是怎麼沒的,但是又有點意識到發生的事情了,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那個人叫達巴。

阿南德·拜依活生生地把人變成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