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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傻瓜 The Fool

祥弟看著自己的肋骨,想像著肋骨像長牙一樣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如果他是世上最大的傻瓜怎麼辦?他編造了根本不存在的魔力,而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他只能聽到痛苦的叫聲,而不是歡樂的叫聲。

人行道上,一個老頭正在擦他那家修表店的玻璃櫃檯,他一邊擦一邊喃喃地自言自語。祥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嘟囔他那些鐘錶顯示的時間都不一樣。幾隻蒼蠅停在玻璃櫃上,老頭掄起抹布甩了過去。

祥弟看到了遠處的摩天大樓。一座樓的二十層上面是什麼樣的?能從那兒看到孤兒院嗎?這個地方的樓房只有四五層高,在這附近住的孩子們肯定沒什麼地方玩,他想,但是有個好處,他們可以在樓頂的天台上放風箏。

陽光曝曬著人行道,人行道上一片忙亂的景象。一個玩具攤上,橘紅色和銀色的玩具汽車排成一行,攤頂上掛著塑料袋裝的娃娃,還有個給孩子玩的塑料板球拍,旁邊有一支玩具槍。儘管祥弟知道那支玩具槍根本不能傷人,他也不喜歡。玩具攤主坐在一條凳子上,在給一隻兩個頭的木偶上發條。他一鬆開發條鑰匙,那兩個頭就瘋狂地搖晃起來。就算人們走過他的攤位,沒人買他的玩具,攤主還是自得其樂地玩著。

玩具攤旁邊,一個人在給他的裁縫店門口裝飾花環。祥弟在想那個花環是不是神廟外面那個老太太做的,他想他那些三角梅了,為什麼沒人用三角梅的花朵做花環呢?祥弟都離開那些三角梅一天多了,他已經感覺到三角梅的顏色在從他的印象裡慢慢消失。也許他能找到一個花園,這樣他就能給自己“充電”了。這麼想著,他想起了兜裡的三角梅花瓣,就把花瓣拿出來握在手心。

祥弟發現一個人在人行道上躺著,那人的襯衣敞著,上面沾滿了泥,黑螞蟻在他的腳趾頭上爬來爬去。祥弟希望這些花瓣能像在孤兒院一樣,把這裡也變得更好,但情況並不是這樣,可能是因為那些花瓣離開了樹枝的緣故。祥弟把花瓣又放回了兜裡。

過了一會兒,桑迪來了,拍了一下祥弟的背。

“他們都是要飯的,”桑迪說,“那些坐轎車的有錢人都是要飯的。才十六個盧比,我四個小時才要了這些,今天真不走運。”

祥弟卻對桑迪要了這麼多錢感到很驚訝。

“你呢?”桑迪問,“你要了多少?”

“四個盧比。”

“我覺得問題在你的臉上。你身上很瘦,但是你的臉看起來氣色挺好,下回試著把自己搞得病怏怏的。好了,我們總共有二十個盧比了。”

“那我們現在能吃東西了?”

“沒這麼快,夥計。我們還不能吃飯呢。”

“為什麼?”

“先給我看看你掙的錢。”

祥弟不喜歡桑迪那種不信任的樣子,不過他還是從短褲兜裡拿出了一把硬幣給桑迪看,一共是四個五十派薩的硬幣和兩個一盧比的硬幣。

桑迪從祥弟手裡拿走了硬幣,放進自己兜裡。“好,一共二十塊。”

“為什麼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那為什麼你還要看一看?”

“因為這些不是我們的錢。”

“什麼?”

“這些錢歸阿南德·拜依。”

“阿南德·拜依是誰?”

“阿南德·拜依是我們的老大,在這塊兒乞討的人都得把要來的錢交給他,然後他再把其中一部分錢給我們。”

“為什麼我們要把錢給他?”

“看看我臉上。”

“啊?”

“看看——我知道你一見到我的時候就在想,我這道疤是怎麼回事,我的右耳朵又為什麼少了一塊。”

“我……”

祥弟不敢看著桑迪的眼睛,就看著他的襯衣,襯衣上油膩膩的,污漬斑斑。

“我臉上那道疤就是阿南德·拜依干的,”桑迪說,“他管那叫簽名,用刀子在我臉上劃的。”

“他劃傷的你?”

“我爸爸死後,我在一家伊朗菜館打工,擦桌子掃地。一天晚上我正要回棚屋,一個人出來說他是我爸爸的朋友,他朝我走過來,然後突然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我撒腿就跑,可是我太害怕了,忘了自己有小兒麻痺症,沒法跑起來的。那個人輕而易舉地就抓住我了,用一把刀劃開了我的臉。然後他說,‘我是阿南德·拜依,你爸爸欠我的錢,所以你得給我幹’。我又怕又氣,就罵了他,然後他割掉了我一小塊耳朵。現在你明白為什麼這些錢不是我們的了吧?”

祥弟看著天空,明白自己全錯了。一個庇護這種行為的老天決不會跟孤兒院的天空一樣,這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了。

“我之前本來是老老實實幹活的,”桑迪憤怒地說,“現在我成了毫無是處的乞丐。我現在去乞討又太老了,祥弟,只有小孩子、麻風病人和殘疾人才乞討,不是像咱們這樣的大孩子。別的跟咱們一樣大的孩子要麼賣報紙雜誌,要麼給人倒茶。”

“那為什麼你不去做那些事呢?”

“像我這樣臉上有道疤的,誰能雇我幹活啊?就連你還老盯著我的臉看呢。”

“對不起,我……”

“好了,不管怎麼樣,我是沒辦法工作的,有時候我在想我只能一輩子當阿南德·拜依的眼線了。”

“眼線?”

“盯梢的。我在街上探聽,然後告訴他點子。”

“點子?這又是什麼啊?”

“在孟買這樣的城市,消息就是一切。我在茶攤、珠寶店、出租車停車站,還有一切人們聊天的地方待著,看到什麼有意思的事情,就會跟阿南德·拜依報告。以後你就明白了。”

桑迪把硬幣在兜裡搖得嘩嘩響,“我們還得再要點錢,”他說,“我們晚上再去要。”

祥弟想問桑迪,為什麼他在孟買沒有看到色彩、歌聲、笑臉和彼此的關愛,但是他對自己說,他還沒見識到多少孟買城呢,他肯定能找到和自己想像的城市配得上的東西。

“我們不能從裡面拿一點錢來花嗎?”他問桑迪。

“一個派薩都不行。無論如何我一天至少得給阿南德·拜依二十個盧比,他不缺錢,可是他要讓我這樣受苦,我就得一直當他的走狗。”

“但我總可以把我這份花了吧?阿南德·拜依都不知道有我。”

“今天晚上他就知道了。”

“怎麼會?”

“‘帥哥’會告訴他的。”

“帥哥?”

“你見過一個沒有腿的乞丐,眼睛上邊有個洞,脖子後面有個大瘤子嗎?”

“是啊……”

“那就是‘帥哥’。他在這一片乞討,還負責跟阿南德·拜依報告新來的人,所以你已經登記在冊了,夥計。”

桑迪又把兩個兜翻了一遍,嘖嘖做聲。他嘴裡嘟囔著,祥弟斷定他在咒罵,可是從沒聽過那樣的罵人話。桑迪罵起來就像其中一個科伊巴男孩,但祥弟馬上又糾正自己,桑迪的心地是好的。

下午很熱,祥弟和桑迪兩個人雖然掙到了錢,可手裡還是空空的。祥弟的肚子又開始咕咕叫了,桑迪心不在焉地把手指頭放到嘴邊,好像夾著根比迪煙。

他們走過一排自行車,還有幾家賣水管和潔具的商店。一家店外面,有個人在鐵砧上打鐵,再遠一點有個修鞋匠,正蹲在地上,手支著下巴睡著了。

一會兒,祥弟就看到了他們那棵樹,他們走得離那棵樹近了點。祥弟覺得很難為情,艾瑪和古蒂還得挨餓。他們又走遠了些,到了一家烏迪比飯館。飯館櫃檯裡的女人正在打電話,說的話祥弟聽不懂,可他喜歡那種語言的調調。好像那個女人在責備誰,但她話音裡並沒真的生氣,她的語氣是玩笑式的,像是對一個拔掉她的自行車氣門芯或是把她的滿頭小辮拴在一塊的朋友那樣。

祥弟在想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種語言,有一天他要創造自己的語言,這個想法讓他很高興。他要創造積極正面的語言,只能去安慰人,而不會傷害人,但他問自己世上的人們有沒有勇氣去說美麗的語言。他要創造一種語言,裡面沒有“不”這個字,那他去要飯的話就總會得到滿足。

“你知道那個麵包店的店主嗎?”祥弟問。

“大胡佬?”

“他叫這名字?”

“我管他叫這個,因為他有一把大鬍子。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沒準他能給咱們點麵包?”

“哈!那個吝嗇鬼,我爸爸死的時候他都啥也沒給,他還是個打老婆的渾蛋。”

“你怎麼知道?”

“他就住在店裡,夜裡我們總能聽到打人的聲音,還有他老婆的哭聲。這種人怎麼會給咱們麵包?”

“要我去試試嗎?”

“沒用的。”

“試試又沒壞處。”祥弟準備過馬路到麵包店,桑迪攔住了他。

“我們得試試,”祥弟說,“艾瑪和你妹妹一定餓了。”

“我從來不往馬路對面走。”

“為什麼?”

“我爸爸死了以後,我們就再不往麵包店附近去了,艾瑪要我們發誓絕不到那邊去,她說那兒是個不吉利的地方。我覺得她是擔心我們會出事,可是看看吧,她倒瘋了。”

“那你們為什麼還在這兒住啊?”

“艾瑪不想到別處去,她總是盯著馬路看……我爸爸的血還在那兒,不知怎麼的血就沾在路上弄不下去了。”

“我們得搞點吃的。”祥弟說。

“吃的不成問題,離那棵樹不遠有個叫戈帕拉的飯館,我爸爸以前給那家店跑過腿,有時候店主就會給些中午的剩飯。吃的不成問題,我們沒怎麼挨過餓。”

“那?”

“問題是我們要生活,我們能找到吃的活下去,現在我們是不得不在這個鬼地方活著。”

桑迪說這些的時候,祥弟發現了那個他昨天在酒館附近看到的老乞丐,老乞丐換了地方,可蒼蠅又跟去了,還在他臉前嗡嗡作響。老乞丐閉著眼睛自言自語,連艾瑪也這樣,祥弟想,這個城市有太多人沒法跟別人說話了。

祥弟的視線停在了麵包房裡的甜麵包上,他看著麵包房樓上的小屋和狹小的窗戶,為大胡佬的老婆感到難過,她在那兒肯定跟掉進陷阱的小動物一樣可憐。然後祥弟的目光又轉到了大路上,儘管他看不到血跡,還是能察覺出那是桑迪的爸爸被汽車撞死的地方。他對自己說,聲音不能粘在路上是件好事,如果汽車撞死桑迪爸爸的聲音留在了路上,那該多痛苦,艾瑪的尖叫聲也一樣,街上的人每天早晨都得聽到那些聲音了。

桑迪把他那件沾滿油漬的衣服脫下來,用它擦著自己汗津津的身子,把夾肢窩也擦了擦,然後扔進棚子裡。桑迪很壯實,他體形不太好,但他身上隱隱有肌肉突起來,好像那些肌肉有生命一樣。桑迪坐在地上,把他那條麻痺的腿放在身前。

“把你的背心脫下來吧,”他對祥弟說,“太熱了。”

“不,沒事。”

“像個男人那樣,脫下來。”

祥弟是想把背心脫下來,因為他實在熱得不行了,可他的肋骨從身上那麼突出來,又覺得挺難為情——就連出租車裡那個小孩看到都吃了一驚,還給了他錢。

“不,這樣就挺好。”他堅持。

“你想讓汗順著身子往下流嗎?你上輩子是頭豬還是怎麼回事?把背心脫下來,快點,不然我就給你扒下來。”

祥弟一把就脫下了背心,速度快得自己都有點吃驚,還沒人見過他光膀子,可現在他就當著所有人在人行道上把背心給脫了。

“哦,上帝,”桑迪叫道,“你比神廟的欄杆還要瘦!你肯定進得去,沒問題的。”

“我跟你說過,我的肋骨……”

“好啦,我開玩笑呢,你太當真了。在這個城市你得當個哈蠟米。”

“什麼是哈蠟米?”

“就是不要臉的渾蛋!看看我,我有小兒麻痺症,可我有沒有要把腿藏起來?或者假裝那是條會走路的棍子?”

“你怎麼可能把腿藏起來呢?”

“這是另一回事,你真是一點想像力都沒有。”

“我有,我有啊。”

“那你得證明給我看,讓我知道你不是神經過敏,而且你有想像力。”

“如果我有,那我就要把我討來的錢拿回來。”

“已經開始打賭了啊,學得還挺快。”

“好,現在我已經在光著膀子走路了,那說明我沒有神經過敏。”

“這不算,你還得表演給我看。”

“什麼樣的表演?”

“看我的。”

桑迪往後看了看,有兩個人在樹的另一邊走著,那是一個老頭和一個年輕人,一邊抽煙一邊說著話,年輕人手捏著白襯衣的前襟給自己扇著風。

“看著點,”桑迪然後向那兩個人喊道,“我給你們猜個謎語,猜出來的有獎!”

從老頭嘴裡噴出來的煙讓祥弟覺得不舒服,他為天空感到難過,不僅僅是因為天空得吸進那麼多煙,而且它還得看著一個只有乞丐沒有鮮花的地方,更何況它還得聽著大胡佬老婆的哭聲。老頭看來心情不錯,但那個年輕人可不覺得好玩。他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濃痰。

“我有幾條腿?”桑迪問。

老頭沒說話,只是繼續吐著煙。

“怎麼,你覺得這太簡單了嗎?”桑迪嘲笑說。

“兩條。”老頭回答。

“錯了!”桑迪嚷道,“我要問問你的朋友,我有幾條腿?”

年輕人沒吭聲,他做了個手勢要桑迪走開。

“看來他心情不好,他老婆跑了嗎?還是他女朋友不喜歡他?”

“在我扇你耳光之前從這兒滾開。”年輕人狠狠地說。

“你要打一個不能走路的可憐小孩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老頭大笑起來,他的眼睛又小又綠。祥弟對自己說,老頭肯定是從尼泊爾來的,就像孤兒院裡的凱遲一樣。

“好,大叔,我只跟你說,”桑迪又轉過來對老頭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讓你猜,我有幾條腿?你回答之前,我給你個提示,我有一條腿不方便,那是哪條腿啊?”

桑迪像小丑一樣走了幾步。

“右腿。”老頭說。

“對了。那另一條腿是哪條?”

“左腿。”

“那最管用的腿呢?藏著的那條腿?最重要的那條?你的朋友是不是那條腿不大管用,所以他心情不好?”

“王八蛋,從這兒滾開!”年輕人對祥弟吼。

“你中間那條腿不好用,你就管我叫王八蛋嗎?不管怎麼樣,大叔,你沒猜對,就沒獎拿咯,現在你得給我點什麼了。”

“我不會給你錢的。”老頭說。

“錢?只有錢可給嗎?愛呢,沒有人獻出愛心了嗎?給我點愛怎麼樣?要是你不能給我愛心的話,就給我只煙,好吧?”

老頭伸進灰襯衣兜裡,掏出一支煙扔給了桑迪。桑迪沒接住,煙掉到了地上,他撿起來朝著祥弟轉過身。

“你需要做的就是要支煙,”他悄悄地說,“看到了吧?就這麼幹,現在該你了。”

祥弟沒吭聲。

“你在想什麼呢?”桑迪問。

“我……答案是什麼?”

“啊?”

“藏著的那條腿到底是什麼啊?”

“哦,你這白癡。傻里傻氣地在孤兒院待了一輩子,真可憐。你會讀書寫字卻沒人跟你講藏著的那條腿,我跟你待在一個天底下真是丟人。不過別急,今天晚上你就會發現你那第三條腿,這會是多麼神奇的一個晚上啊,奇跡啊!你的手肯定離不開你那條腿了。不過你首先得完成你那部分交易,給我表演點什麼,我抽煙的時候給我點樂子,讓我感覺像個國王一樣。快點來吧。”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祥弟說。

“我才不要聽故事!”

“我的故事。”

“那肯定是個沒勁的,一本正經的故事。別講了,坐在我身邊。”

桑迪已經把煙叼在嘴裡了,在找他那盒火柴。

開始祥弟在想是不是講個《仙達瑪瑪》裡的故事,但是接著他決定自己編個故事,因為桑迪說他沒有想像力,這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想像力是個私人的事情,不過也許現在是時候和朋友分享了。祥弟準備講他自己的故事,不過準備增刪一些次要情節,來增加吸引力。

“這是我的故事,”祥弟開始講,“這個故事名叫‘肋骨變成尖牙離開身體的男孩’。”

桑迪驚得差點把火柴給掉了。

祥弟接著說:“你抽完煙的時候,這個故事就講完了,如果你喜歡的話,就得把我掙來的錢還給我。”

“說定了,你這個可憐的傻瓜,連第三條腿都不知道。”

“從前有個男孩非常瘦,他吃飯的時候,光他的想像力就把吃的都消化了,因為他的頭腦就是最強壯的肌肉,他思考的事情沒有人敢去想。”

“比方說?”

“你要是再打斷我的話,我就把你的那條壞腿變成結實的鞭子,抽你一百下。”

“好啊!”桑迪叫道,“我喜歡你這樣!”

“那個男孩雖然很窮,又是個孤兒,但他仍然有很多夢想。他夢想中的孟買十分美麗,人們互相幫助,不打架也不偷東西。每次他看到路上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有人在做壞事的時候,他的肋骨就會再凸出一些。起初男孩並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肋骨會凸出來?他問自己。可是有一天他的肋骨跟他說話了,肋骨說,我們不是肋骨,而是尖牙,我們要改變世界。男孩讓他的肋骨不要說話了,萬一有人發現他的肋骨在說話怎麼辦?可是不像人們有能力控制自己不做壞事那樣,男孩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肋骨。一天當男孩在路上走的時候,他看到一個有小兒麻痺症的男孩,而且那個男孩好像腦子也有點問題,他在抽煙,不過他心地是好的。這時一個可怕的人,他叫阿南德·拜依,走到那個殘疾男孩跟前,拿出一把刀來說,‘你掙的錢都歸我’,那個勇敢的殘疾男孩試圖反抗,他拖著一條殘疾的腿像猛虎一樣戰鬥,可還是阿南德·拜依佔了上風。這時長著古怪肋骨的那個男孩突然發現他的肋骨開始從身體裡穿了出來,它們變得像象牙一樣鋒利,從男孩的胸口刺了出來,可男孩卻不覺得疼。一根肋骨飛了出去,扎進阿南德·拜依的背上,對他說:放過那個殘疾男孩,他是長牙的朋友。阿南德·拜依立刻像瘋子一樣跑開了,背上還紮著根長牙。那之後,所有的壞人都被長牙追趕著,比方說那個麵包店老闆大胡佬,一根長牙朝著他飛了過去,直接破窗而入,對他說,把麵包分給乞丐,不然下回我就插進你的喉嚨裡去。這種情況一直繼續,直到那些壞人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然後所有的長牙又回到了那個男孩的身體裡,它們對人們的改變很滿意。”桑迪的煙幾乎就那麼一直燒下去,都沒顧得上吸一口。他張著嘴看著祥弟,祥弟卻沒吭聲,他深吸了一口氣,希望這樣的事情真的能發生,他的肋骨能變成武器保護好人。

“你的煙抽完了。”祥弟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什麼?”桑迪看著他的煙,“不,還沒抽完。”

“我要拿回我的錢。”

“你到底是怎麼編出這麼個故事的?”

“頭腦什麼都能做。”

“你贏了,如果你在晚上講這個故事,那就更可怕了,我會覺得好像有根長牙就在頭上懸著一樣。”

“那把錢給我。”

“不行,你這個要飯的,這兒的規矩是,無論如何,我們每個人都得給阿南德·拜依至少二十盧比。”

“那我沒掙那麼多怎麼辦?”

“你第一天來嘛,應該沒事的。”

祥弟懷疑阿南德·拜依是不是桑迪編出來的人物,但是桑迪對他挺好的,桑迪可能是想偷東西,但他不會撒謊,而撒謊比偷東西更糟糕。

祥弟看著自己的肋骨,還有包著肋骨的皮膚,想像著肋骨像長牙一樣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如果他是世上最大的傻瓜怎麼辦?他編造了根本不存在的魔力,而在這樣的一個城市裡,他只能聽到痛苦的叫聲,而不是歡樂的叫聲。

在他能夠回答自己的問題之前,艾瑪從被燒掉的房子的瓦礫堆後面朝他們走了過來,手裡抱著孩子。古蒂跟在艾瑪後面,一隻手裡拿著一個棕色小紙袋,從袋子上的油跡祥弟猜到裡面是吃的東西;另一隻手拿著祥弟那天晚上見過的那個木盒,盒子上寫著“Om”的字樣。

“你們搞到什麼了沒?”古蒂問。

“一共二十盧比。”桑迪說。

“我掙了十五盧比,”古蒂說,“我賣了一個拉克斯米神像,還有一個哈奴曼神像。”

古蒂把棕色紙袋和木盒放在地上。她打開木盒的時候,祥弟一下子被那些艷麗的色彩吸引住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好像又回到了孤兒院,看到那些三角梅的感覺一樣。盒子裡裝著黏土捏的小神像,彩繪著黃色、粉色、紅色、藍色、綠色、橙色和紫色。有個神猴哈奴曼的塑像,拿著他那根法力無邊的神杖;濕婆神身上纏著眼鏡蛇,甘尼夏神長著大象耳朵,克利須那神拿著根神笛。這些是祥弟認識的神,他不知道為什麼裡面沒有耶穌像。

“這些是你做的嗎?”他問古蒂。

“不是,”古蒂說,“有個老太太做的,我幫她賣,賣了錢她給我一半。”

“那你不乞討咯?”

“不,我有活幹。”

“桑迪,你怎麼不去幹活呢?”祥弟問。

“我都告訴過你了,阿南德·拜依不許我幹活,要去幹活必須經他允許才行。而且我也確實有活幹,我是他的眼線。”

艾瑪進了棚子坐下,把孩子放在地上。

“紙袋裡是什麼?”桑迪問。

“餡餅。”古蒂說。

“啊!”

“有個女人給的,我已經吃過了。”

“這裡面的餡餅夠吃嗎?”

“一人一片,艾瑪還沒吃呢。我覺得這孩子可能活不長了。”

古蒂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震驚了祥弟,他覺得自己吃不下東西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呢?”桑迪問。

“他的嘴唇蒼白得像鬼一樣,就連艾瑪的嘴唇也那樣。”

“我們快吃東西吧。”桑迪說。

祥弟把他那件白背心拿起來穿上,桑迪沒說話,從古蒂手裡把吃的拿過來看了看,然後他回過頭去看著艾瑪,艾瑪也盯著他,好像他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座石頭雕像。古蒂在燥熱的人行道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太陽曬著她的臉,她皺起了眉頭。桑迪給了祥弟點吃的,祥弟已經沒胃口了,不過他還是接過了餡餅。被一片麵包夾著的土豆還熱乎著,還有綠色的酸辣醬和一大勺紅辣馬沙拉。

桑迪很快把整個餡餅都塞進嘴裡吞了下去,然後他從紙袋了又拿出一個餡餅,把紙袋揉成一團扔了出去。桑迪把那個餡餅放到艾瑪嘴邊,可艾瑪沒有張嘴,她慢慢舉起雙手接著餡餅,好像是在接受施捨。桑迪把餡餅放到她手心裡,艾瑪卻把餡餅扔到地上,在土裡蹭了蹭才放到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