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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心動 Touched

古蒂直視著祥弟,祥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倆以前就認識一樣。他想躲開古蒂的目光,可又做不到。古蒂揉了揉鼻子,橘紅色手鐲映著早晨的陽光,一切看起來都好極了。

清晨,街上恢復了生機,烏鴉停在路上和屋頂上,叫醒了祥弟。他驚訝地發現街上有好多人已經醒了,一個小伙子躺在手推車上打了個哈欠,伸著懶腰。他坐了起來,用手攏攏頭髮,睜開了眼睛。兩個人從小伙子身邊經過,手裡拿著一小桶水,他們彼此笑著,就好像其中一個人講了個笑話。一個穿著卡嘰布短褲的人拿著長把掃帚在人行道上掃垃圾,一個老太太蹲著用手指頭刷牙,她的嘴上有一層厚厚的黑牙膏,然後端著一個藍白條的大杯子漱口,把水吐在人行道上。老太太就在清潔工面前漱口,也不管他剛剛掃過那塊人行道。一個穿著白色長袍的禿頭男人光著腳穿過大街,他一隻手拿著個長柄杯,另一隻手拿著凋謝了的金盞花,從那個人額頭上的紅點來看,祥弟斷定他是要去神廟。

祥弟聽到古蒂在清嗓子,她也跟那個老太太一樣,往街上吐痰。古蒂的臉比昨天晚上看起來又髒了點,嘴裡塞滿了吃的。祥弟發現她是戴著橘紅色手鐲睡覺的,她身上的棕色裙子上面有些小洞,她在裙子上擦手,拿裙子當毛巾使。

“看看他,”古蒂說,“他睡覺還戴著頭巾,我跟你說過他就是個傻瓜。”

“讓他待著吧。”桑迪說。

桑迪肯定是最早起來的,祥弟想,他看來早就醒了。桑迪打開一個生銹的馬口鐵匣子,從裡面拿了盒火柴,在小煤油爐上生起火,把小鐵碗放在上面。祥弟還是忍不住要去看桑迪臉上的疤痕,疤痕很深,邊緣凹凸不平,就像皮肉曾經被翻開一樣。祥弟不知道桑迪的右耳朵是怎麼少了半隻的,如果他們是在大街上躺著,那也許是被老鼠咬掉的。祥弟慶幸他昨天晚上沒想到這個,他試著不去看那只耳朵。

“你要喝茶嗎?”桑迪問。

“你能不能先不給他吃這吃那的,先讓他幹點活?”古蒂大聲說。

祥弟往棚子裡一看,驚訝地發現艾瑪也在那兒。她還在自言自語,但不像昨天晚上那樣呆坐著不動,她懷裡抱著孩子前後搖晃著,孩子的肚子鼓鼓的。

“她在這兒幹嗎呢?”祥弟問。

“這關你什麼事?”古蒂問。

“我沒有別的意思。”

祥弟沒有解釋說他看到艾瑪在棚子裡感到驚奇,是因為好像昨天晚上桑迪並沒有怎麼照管她。

“我要去哪兒?”祥弟問,他直接問桑迪,不去看古蒂。“幹嗎?”

“你明白我的意思。”他侷促不安地說。

“可你昨天晚上只吃了一片麵包,”古蒂說,她好像比她哥哥更快地明白了祥弟的意思,“難道你跟我們說肚子餓是在撒謊嗎?”

“你自己選地方,”桑迪說,“愛在哪兒在哪兒吧。”

“如果有人看到我怎麼辦?”

“告訴他們別拍照片。”古蒂說。

桑迪和古蒂大笑起來,“就這你還指望我們相信你就在街上住?”桑迪說。

“不,只是……”

“跟我來。”桑迪說。

他領著祥弟到了幾十米開外的三級破台階前,角落裡有個柱子,生銹的鐵絲從裡面穿出來,地上到處是散亂的石板。

“這個樓被燒了,”桑迪說,“只有這三級台階還留著。我們拿它當廁所用了,現在蹲在台階後面解決吧。”

桑迪蹣跚著走開了,祥弟正褪下短褲的時候,桑迪轉過身看著他。

“小心你的寶貝,”他喊著,“老鼠沒準會偷的。”他拍了一下大腿,走開了。

祥弟想快點解決,不是因為他相信了桑迪說的老鼠,而是他感覺很不舒服。他想到了薩迪剋夫人,如果薩迪剋夫人看到他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會驚呆的。如果科伊巴男孩們看到他在大街上方便,會到處去說的。祥弟想起了孤兒院的廁所,兩年前的一個下午,薩迪剋夫人去市場買東西了,他在廁所裡發現拉曼暈倒了。祥弟彎下身把他弄醒,他都不敢相信酒精的後勁有這麼厲害。他把水灑在拉曼臉上,拉曼突然坐起來,胳膊掄來掄去,大聲嚷嚷,把祥弟嚇跑了。

祥弟解完大便,不知道該怎麼擦乾淨,他蹲著四處看看。如果是在孤兒院的話,他就會用一片葉子擦,但是他唯一能看到的那棵樹就是搭棚子的那棵,而且那棵樹的葉子又長得太高了。

一塊圓石頭幫了他的忙,他發現那塊石頭就有半尺遠,就把它拿了過來。他用石頭擦屁股的時候,又想起了科伊巴男孩,也許他們應該用這塊石頭玩科伊巴遊戲。

祥弟把短褲提上來,回到了樹那邊。桑迪和古蒂已經在喝茶了,他們用同一個杯子輪著喝。

“你方便完了嗎?”桑迪問。

“嗯。”

“那喝點茶吧。”

“不,我不餓。”

“是不是我們的茶不合大王的口味。”古蒂話裡帶刺。

“不是這麼回事,我覺得茶不夠喝,因為你們倆在分著喝。”

“我們是用同一個杯子喝,”桑迪說,“我們的茶夠喝,但是只有一個杯子。你和我們一起喝吧。”

他把杯子遞給祥弟,祥弟猶豫著。

“你是不好意思嗎?”桑迪問,“你是覺得我妹妹的嘴碰過的杯子,你要是也碰了的話……”

古蒂打了桑迪的手一下,小聲說:“大早晨的……”

“別嫌她。”桑迪說。

祥弟看到古蒂從一個小鍋裡往一個瓶蓋裡倒了一點奶,那個瓶蓋看起來就像拉曼喝酒的酒瓶蓋子一樣。然後古蒂走到艾瑪懷裡的孩子身邊,往他嘴裡餵了一點奶。

“她在幹什麼呢?”祥弟問。

“給孩子餵奶。”

“為什麼艾瑪不給孩子餵奶呢?”

“艾瑪生病了。”

“哦……”

“艾瑪沒奶了。現在別問問題了。”

祥弟又喝了一口茶,把杯子遞給桑迪,桑迪從碗裡又往杯子裡倒了點茶。艾瑪又開始呻吟,儘管她看著自己的孩子,可又像視而不見似的。祥弟掃了桑迪一眼。

“她是我們的媽媽,”桑迪突然說,他看著在爐子上冒著氣的大碗,“她總是帶著個孩子到處亂走,現在我們也懶得管了,我們跟她說話她也不怎麼聽得懂。她就是坐在角落裡,把自己的頭髮往下扯,我看到她這樣就心煩。”

“你們的爸爸呢?”祥弟問。

“死了。”

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祥弟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光。

“你看到那兒的艾拉尼麵包房了嗎?”桑迪問。

祥弟看了看對面的麵包房,那兒有個招牌寫著“羅斯塔米麵包店”,招牌上還有百事的廣告。招牌下面,一個留著大鬍子的人正在擦著陳列麵包的玻璃櫃。他的襯衣敞開了上面的幾個扣子,一片濃密的黑色胸毛露了出來。麵包房旁邊是古斯塔咖啡館,一個小男孩正在擦地,不時停下來揉揉眼睛,好像還沒睡醒。咖啡館裡黑色的椅子兩把兩把地摞在一起,大理石面的木腿桌子隨意地散放在店裡。

“三年前我們的爸爸被車撞了,”桑迪接著說,“就在麵包店外面。”

如果爸爸三年前死了,艾瑪怎麼又有了個孩子?祥弟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對不起。”他只是說。

“該怎麼辦呢?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桑迪說,“我們的媽媽在爸爸死後就瘋了,我們現在還得照顧她。該怎麼辦呢?”

祥弟感到很不安。他應該接著桑迪的話頭嗎?

“你能幫我們。”桑迪最後說。

“我?”

“我們有個打算。”

“什麼?”

“去偷。”

這個想法嚇了祥弟一跳,他還從來沒有偷過東西,一次都沒有。甚至他在孤兒院的時候,知道薩迪剋夫人放奶油餅乾的地方,他也從沒有偷偷拿過,從來都是給他吃他才拿著。

“我不去偷東西。”

“膽小鬼。”古蒂說。

“別擔心,”桑迪說,“這個計劃沒問題。聽著,艾瑪病得很重,如果我們不帶她去看病的話,她就撐不下去了。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誰來照顧孩子?”

“她不會有事的,”古蒂尖聲說,“我不會讓艾瑪出事的。”

“明白了嗎?”桑迪問。“我們想偷點錢帶她去看病,然後離開這兒。”

“永遠離開。”古蒂說。

“那你們要去哪兒呢?”祥弟問。

“回鄉下去,”古蒂說,“我們老家在鄉下。你到底幫不幫我們?”

她用大大的棕色眼睛瞪著祥弟,祥弟想起了昨天晚上見到他們時,他們待他還很好,但這麼快就變了,他有點糊塗了。

“怎麼不說話了?”桑迪問,“如果我能跑的話,我就不會找你幫忙了。看看我這樣,我怎麼能跑呢?我一跑他們就會抓住我,把我打得皮開肉綻。”

“可是我跑不快。”祥弟說。

“你一直都在誇口說你跑得快,”古蒂說,“那要不是你在撒謊,就是你確實跑得快。”

祥弟知道自己跑得很快。他還小的時候,從《仙達瑪瑪》上聽到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男孩尖叫得太厲害,說不出話來了,然後有個神仙出現了,告訴他如果他正快地跑,沒準就能把聲音追回來。於是祥弟就在院子裡使勁跑,直到他意識到那是不可能的,但至少這個故事讓他跑得更快了。

“求你幫幫我們吧。”桑迪說。

古蒂正準備說話,艾瑪懷裡的小孩哭了起來。艾瑪前後搖晃著,嘴裡還說著什麼——這回聲音挺大——可她僅僅發出了痛苦的叫聲。孩子的哭聲和母親的哀叫聲混在一起,讓祥弟心裡很不舒服。桑迪揉著太陽穴,好像疼痛已經蔓延到那兒去了,古蒂竭力安撫著孩子。

祥弟不由得看著艾瑪,艾瑪的眼睛往上翻,好像她不用抬頭就能往天上看。祥弟覺得艾瑪一定討厭汽車喇叭聲,因為是汽車撞死了她丈夫。沒準每次一聽到汽車喇叭聲,艾瑪就會覺得要出事,她被嚇著了。祥弟希望艾瑪能說句話,這樣還有個人樣,可艾瑪只是在那兒哀號。

祥弟對自己說,他不在乎爸爸是不是很窮,不在乎是不是像拉曼一樣在孤兒院裡掃廁所,他只希望爸爸是個正常人。但是還有個問題,他爸爸得記得自己有個兒子,不像艾瑪,她已經忘了自己的孩子。

太陽出來了,祥弟看著艾瑪的頭皮,頭髮掉下來的地方,或者說是被揪下去的地方,頭皮是粉色的。祥弟在想像著艾瑪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一撮撮地往下揪頭髮,他想到這個,露出了難過的表情。然後發現古蒂正在看著他,遠處桑迪爬到了那座被燒燬的樓房那邊,祥弟在想桑迪方便完用不用石頭擦。

“你幫不幫我們?”古蒂問。

祥弟知道如果告訴她自己不偷東西,她又會管自己叫膽小鬼,於是他沒說話。

“我們要去偷神廟裡的禮拜香火錢,聽見了嗎?”

“嗯,”祥弟說,“拐角那個廟嗎?”

“對,就那個,在它前面有個門診部。”

“那廟裡怎麼會有錢?廟太小了。”

“過兩天他們會為甘尼夏神舉行禮拜會,有個當官的,名字叫Namdeo Girhe,關於他有個故事,他媽媽懷著他的時候很窮,沒有地方去,就在廟門外睡。人們看到她要生孩子了,給了她點錢,她就在廟門口把孩子生下來了。年輕的僧侶告訴她,因為她的孩子是在廟門口生的,得到了甘尼夏神的保佑,將來會有出息的。後來果然成了真,所以很多人都信這座廟的神力。Namdeo Girhe每年過生日的時候,都會到這兒來禱告,而且把錢放在甘尼夏神像的腳邊討神的歡心。然後僧侶把錢收在一個塑料盒子裡,在那邊一直放到晚上,讓大家看看Namdeo Girhe對神有多麼虔誠,這座廟又是怎樣的靈驗。這樣一來,一年到頭就有越來越多的人到這座廟來進香,僧侶也就越來越肥。”

“我不能偷神的錢。”

“我們是他的子民,他不會怪罪的。”

“為什麼你不去呢?”

“我比你胖。”

“那又怎麼樣?”

“聽著,”她說,“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你瘦得像根棍子。”

“咋啦?”

“你得從神廟窗戶的鐵欄杆中間鑽進去。”

“什麼?”

“難道你覺得廟門會給你打開嗎?我們在你身上塗上油,這樣你就能鑽過窗戶的鐵欄杆,如果你被發現了,你身上滑溜溜的,也沒人能抓得住你。”

“你們以前這麼幹過很多次嗎?”

“從來沒有。”

“那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我爸爸……我爸爸以前偷過東西,他和艾瑪說的時候我們聽到了。偷廟裡的香火錢是他的主意,可他偏偏在禮拜那天死了。”

“對不起,”祥弟說,“我不能去偷。”

“為什麼?”

“這是錯的。”

“錯的?那我爸爸的死呢?艾瑪發了瘋不能給孩子餵奶呢?這些也是錯的,對嗎?”

“對……”

“好,那去偷就是對的。我們就是想離開這兒,我們不是去做壞事。如果我哥哥能跑的話,我們就不會找你了。”

古蒂直視著祥弟,祥弟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他倆以前就認識一樣。他想躲開古蒂的目光,可又做不到。古蒂揉了揉鼻子,橘紅色手鐲映著早晨的陽光,一切看起來都好極了。

只是古蒂讓自己去偷東西的事除外。薩迪剋夫人總是警告孩子們說:記住,做賊一次,做賊一輩子。她說這話的時候,前後揮著手,祥弟吃驚地發覺,薩迪剋夫人的手好像就在自己面前。

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艾瑪的手,她在把什麼東西放到嘴裡去。古蒂輕輕地“哦”了一聲,跑過去不讓艾瑪吃,因為那是艾瑪在地上發現的一小團她自己的頭髮,她把那個當成吃的了。

祥弟不再看艾瑪,抬起頭來看著他們棲身的那棵大樹。那棵樹長得亂七八糟的,就好像害怕往上長一樣,又或者它的枝條不知道往上長。如果他能爬上樹的話,他沒準能看一眼孤兒院,和耶穌說上話,那樣他就會問耶穌,去偷東西幫助別人行不行?

“你往上看什麼呢?”桑迪問,“等著天上掉餡餅嗎?”

祥弟笑了。和這兄妹倆在一起有種奇特的感覺,儘管祥弟昨天晚上才遇到他們,可他覺得好像跟他們比跟孤兒院裡的大部分孩子都要熟一樣。在孤兒院裡,除了普什帕,祥弟從沒覺得跟任何孩子有親近感。祥弟突然想知道普什帕怎麼樣了,他覺得有點內疚,答應給普什帕讀那個《飢餓的公主》的故事,還沒讀就跑了。他希望薩迪剋夫人能跟普什帕解釋他離開的原因。

“跟我來。”桑迪說。

祥弟跟著桑迪順著路走去,他看到一頭奶牛臥在人行道上,一個人扛著個空調從奶牛身邊走過。奶牛擋住了那人的路,他想把它轟走,奶牛卻一動不動。

“我們要去哪兒?”祥弟問。

“去乞討。”

“乞討?”

“別這麼吃驚,你就在街頭流浪,不是嗎?乞討有什麼不好的?這是個家族事業。”

“我……可我們怎麼做呢?”

“首先,你得跟我說實話。”

“什麼實話?”

“你究竟從哪兒來。否則,我就用那條壞腿踢爆你的頭。”

祥弟知道沒有必要再隱瞞了,在這樣的地方,他需要桑迪的幫助。如果他們能成為朋友,他可以告訴桑迪他打算去找他爸爸,但他們倆都笑話他怎麼辦——尤其是古蒂?不過如果汽車沒有撞死她爸爸,如果她爸爸只是失蹤了,但還活著,古蒂也會想要去找他的。

“我是得求著你告訴我嗎?”桑迪問,“我們別互相乞求啊,敵人在那邊呢,坐在出租車裡呢。”

“我是從孤兒院裡出來的。”

“那是什麼啊?”

“你不知道孤兒院是什麼?”

“啊對,我不知道。”

“孤兒院就是沒有父母的孩子們待的地方。”

“這種地方還有個名字。”

“是什麼?”

“孟買,”桑迪說,“你還笑哪,這是真的。這座城市是我們的家,我們在裡面過活。糟糕的是,孟買是個婊子。”

祥弟從沒說過這樣的粗話,科伊巴男孩們這麼說話,他覺得沒什麼好處。

“怎麼了?”桑迪問,“你不喜歡我罵孟買?”

“不,我只是……”

“或者你不喜歡罵人?”

“對。”

“跟我待幾天,到時候你就能站在房頂上罵‘王八蛋’和‘龜孫子’了。不管怎麼樣吧,至少你承認你不是從街上來的了。”

“你怎麼知道這個的?”

“太多地方能看出來了。看看你的牙吧,乾淨整齊,這說明你每天刷牙。”

“對。”

“看看我的牙。”

桑迪張大嘴,祥弟看到他的牙殘缺不全,亂七八糟,看起來就像為了搶地盤一樣一個摞一個地長著。祥弟轉過身去,桑迪的口臭太難聞了。

“我一天都沒刷過牙,不過你可別被它們的樣子騙了,它們雖說又黃又缺,但是只要我想,我能把你的胳膊咬成兩截。你如果要跟我打架的話,我不但會咬斷你的胳膊,還會把它打得粉碎。”

“不,我相信你……”

“不光是你的牙,你的舉止早就讓你露餡了。”

“我的什麼舉止啊?”

“你做起事來像個王子,考慮了以後才說話。我說話的時候就像吐唾沫一樣噴出來。”

他們邊走邊說著話,這時祥弟看到了一輛冷飲車。一個塑料攪拌器裡裝著橙汁,放在擺著橙子和酸橙的玻璃櫃裡。有一些橙子放在玻璃櫃頂上,祥弟看到橙子被擺成金字塔形狀感到很驚奇,就好像賣冷飲的人是變戲法的或者雜技演員一樣。祥弟希望晚上能看到冷飲車,那時候玻璃櫃裡的燈一亮,橙子和酸橙肯定都會閃著光。

“希望路上大堵車。”桑迪說。

“為什麼要堵車?”

“這樣汽車就堵在一起,在紅綠燈之間我們就有更多的時間了。我是不是什麼都要跟你講一遍啊?你不能自己想想嗎?”

“可現在還是早晨呢。”

“怎樣?”

“不會堵車啊。在孤兒院我們下午才能聽到汽車喇叭聲呢。”

“你們那個孤兒院到底是個什麼地方?你們都在那兒學了些什麼東西啊?”

“我在那兒學會了讀書寫字。”

“你會讀書寫字?”

“會。”

“那你覺得自豪嗎?”

“挺自豪的。”

“這一點用都沒有,你個傻瓜!你到出租車旁邊去討錢的時候,人家可不會問你‘不好意思,你的名字怎麼寫來著’。”

“那我要怎麼做呢?”

“你要表現出你在受苦一樣。”

“我們是在受苦。”

“哦,孩子,這是孟買,沒人在乎真相,人們需要的是煽情。眼淚!你能哭出眼淚嗎?”

“專門哭嗎?”

“對啦。我給你做個樣子看看。”

桑迪把手放在祥弟肩上,祥弟停了下來。在他們前面,一個老頭正在打開一個小修表鋪子的卷閘門。

“現在聽著,”桑迪說,“乞討沒什麼丟臉的,我們是聰明孩子,如果命好的話,我們就不會乞討了。沒人給我們活幹,所以我們只好做這個,沒什麼丟臉的。”

祥弟發現桑迪的話音突然變了,他的聲音輕了些,但是更堅決了。

“相信我,眼淚總會出來的,”桑迪接著說,“想到我爸爸被車軋死了,艾瑪尖叫著朝他跑過去……我不得不抱著我妹妹,因為我比她還害怕,我們都不敢走近我爸的屍體。我又想起了艾瑪,她每天晚上是怎樣坐在黑暗的角落裡,往下揪頭髮,每天想到這些,我都會流淚。”

然後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往頭上抹抹,雖說他頭髮沒多長。陽光下,桑迪臉上的疤痕看起來更暗了,就像那裡的皮膚被一點點剝去一樣。

“就算長著這麼張臉,我還得看起來很帥,”桑迪說,“明白嗎?你知道我出去乞討的時候,有多少電影想找我演嗎?我都拒絕了,誰想出名啊?看看身邊,我啥時候想撒尿,就能脫下褲子撒尿,沒人會攔著我。有幾個影星能這麼干啊?”

祥弟還是看著那塊疤,他知道那肯定讓桑迪很不舒服,桑迪那只殘缺的耳朵邊上像撕壞的紙一樣參差不齊。

“為了那些大媽,我得看起來帥點,”桑迪接著說,“胖大媽們有錢。”

桑迪說著,從人行道上走下來,到了大路上。祥弟看著他的新朋友朝一輛黑黃相間的出租車走過去,那輛車正要停下來等紅燈,車上沒拉人。祥弟發現這條街兩邊的樓房比他們棚子附近的樓房高多了,電視天線從樓房的天台上拉伸出去。

“拜亞,給點吧。”桑迪對出租車司機說。

“大早晨的別吃我的腦子。”司機說。

“可如果我沒東西只能吃你的腦子呢?”

“你舌頭還挺利啊,小心割著自己。”

“沒問題,我的舌頭是挺利的,吃的都不敢進去。看看我多瘦。”

“我看你可不瘦。”

“你看我這條腿都不能動了。”

“你還有什麼病?”

“我愛上別人了,這是最麻煩的病……”

“哈!”出租車司機說。他伸進卡嘰布襯衣兜裡拿出了一個盧比硬幣給桑迪。

“一個盧比我能買點啥呢?”

“你能買到路,”司機說,“我不想再看見你。”

“下星期行嗎?”桑迪問。

出租車司機笑了。這時綠燈亮了,桑迪快速回到了人行道上。

“真棒。”祥弟說。

“就別誇我了,你也掙點錢吧。”

“我想先跟你學著點。”

“你想學我?不會讀書寫字的我?”

“我想學會怎麼乞討。”

“那你這會兒就是我的徒弟了。”

“那說定了。”

“那對我尊敬一點,你這傻瓜。叫我先生。”

“先生。”

“現在注意聽,第一條,別跟出租車司機要錢。”

“可你剛才就是這麼幹的。”

桑迪彈了祥弟腦門一下:“別跟你師傅爭。出租車司機很少會給錢,不過剛才那個是個老主顧,我都認識他兩年了。每天他都會走同一條路,他心情好的時候就會給錢。跟出租車司機你沒法煽情,因為他們過的也跟咱們一樣糟,或者沒準能好點,所以他們不會拿眼淚當回事。另外,不要傻到跟他們說你會讀書寫字,因為沒準他們自己都不會。你不能讓他們覺得你比他們聰明,你是個乞丐,乞丐都很笨。”

“好吧,我會裝得笨點。”

“有時候裝傻也管用,尤其是對於那些體面的夫人來說。搞個對眼發出怪聲,用頭往出租車上撞幾下,走近窗戶朝她們臉上咳嗽,保證能拿到錢。”

“對。”

“還有一對對的愛情鳥。知道什麼是愛情鳥吧?”

“知道。”

“說說。”

“愛情鳥是……情侶……”

“你不好意思啥呀?愛情鳥多美啊,你得告訴他們,‘你們就像萊拉和馬努一樣,會永遠在一起……’”

“祝你們多子多福。”

“不!別提孩子的事!小伙子會扇你耳光的,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女朋友胖得像個皮球,他想要皮球的話,自己會買的。別提孩子,就說他們倆真般配,你要運氣好的話,他們就會給你一點錢。要錢的最好時機是他們接吻的時候,你就一直纏著他們要錢,‘求求你給我點錢吧,求求你給我點錢吧’,一直一直說,直到小伙子不耐煩了,給你一張五盧比鈔票。”

“五盧比?”

“對,愛的代價。現在大頭來了,外國人。跟這些人你得利用他們的同情心,要把臉搞髒點,把唾沫抹滿臉,弄得就像你一直在哭。然後走到車窗跟前看著他們,不過麻煩的是他們一般都戴墨鏡,總之這麼做就是了。如果他們沒有馬上給錢,就說些‘我爸爸打我了’,‘我媽媽快要死了’,‘我的車壞了’之類的話。”“我的車壞了?”

“說啥都沒關係啦,他們又不知道你在說啥,至少大部分人聽不懂,不過有些人很聰明,能說咱們的話。還有很多種人……不過今天的課就到這兒吧,你可以回家了。”

“我已經在家了啊,現在街頭就是我家。”

“哇,真會說話!看來你準備好了,那去掙點錢吧。”

桑迪蹣跚著從祥弟身邊走開的時候,一輛貨車開過,吹了桑迪一臉黑煙。桑迪沒有躲著煙,反倒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他轉過身跟祥弟喊:“都吸進去,這會讓你的肺強壯起來!”桑迪開始咳嗽,“這是個讓你流眼淚的好法子”,他說,“讓煙吹進眼睛裡去,把臉弄髒點,太乾淨了,我一個盧比也不會給你!別大搖大擺地走路,彎下腰,承擔生活的痛苦,反正你過一兩天也就明白了。把脖子上的白頭巾拿下來,孟買不是避暑勝地!”然後桑迪大笑起來,祥弟覺得這樣確實挺怪的,看到這個男孩一瘸一拐地走著,臉上被煙熏得黑糊糊的,卻咧開嘴大笑著。

祥弟正準備走下人行道的時候,一個坐在木頭手推車上的人從他身邊經過。那個人沒有腿,右眼上邊有條很深的傷口,蒼蠅叮在上面。那人用胳膊撐著從手推車上下來,把手推車放在大路上,然後又坐了上去,他的脖子後面長了個像板球那麼大的瘤子。祥弟轉過身想找桑迪,已經看不到他了,而一個黑黑的小男孩,也就四歲大,站在人行道上看著祥弟。小男孩拖著鼻涕,光溜溜的身子只在腰上繫著根黑線。小孩一直盯著祥弟看,祥弟只好閉上眼睛。

他想像自己正在孤兒院的院子裡,小風吹著,三角梅朝他搖擺,拂動著他的臉。剎那間它們長滿了院子,爬出了黑色的院牆,長到了祥弟離開孤兒院經過的那條小街上。三角梅生長的速度讓祥弟驚呆了,它們很快就會長到這兒來的,他對自己說。

一輛卡車擦著祥弟開了過去,但他沒聽到卡車的轟鳴聲。

有輛私家轎車開來,車窗上貼著彩色的貼膜,裡面放著重低音的音樂。當祥弟走過去的時候,他想起了桑迪講的流眼淚的方法,試著回想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孤兒時的情景,但是他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麼時候了。他只知道有一天自己在院子裡轉悠時,薩迪剋夫人坐在井欄上,祥弟看著她,突然明白了她不是自己的媽媽。儘管那天他十分傷心,可是他沒有哭,今天他也不會因為那件事流淚的。

祥弟敲了敲車窗,車窗還關著。祥弟又敲得重了點,一個小伙子氣哼哼地搖下車窗。

“滾開,”他說,“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車,我就給你好看。”祥弟知道要不到錢了,就走到下一輛車跟前,那是輛出租車。祥弟回頭看看是不是還在亮著紅燈,突然一陣風把灰塵吹進了祥弟的眼睛裡,他開始流淚。祥弟揉著眼睛,但是不管用,他迷迷糊糊地想回到人行道上去,差點撞上一輛摩托車。然後他聽到了發動機運轉的聲音,意識到一定變綠燈了,汽車開始往前駛,喇叭聲響成一片。祥弟聽到有人大聲罵渾蛋,他明白是在罵他,就使勁眨眼睛,想把髒東西弄出去,可是卻鑽進了更多的塵土,眼前是身邊樓房的灰影子和路燈的亮光。祥弟的腳趾頭磕在馬路牙子上,他疼得大叫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到人行道上,現在安全了,祥弟坐在地上閉上眼睛。

“嘿!”桑迪的聲音突然蹦了出來,“你在這兒閒待著幹嗎呢?”

“眼睛進東西了。”

“嗯,是眼睛。能站起來嗎?”

“我看不見……”

“你可真嬌氣,哈,”桑迪說著,把祥弟拽了起來,“現在睜開眼。”

“如果我能睜開眼,不就沒事了嗎?”

桑迪用手指頭掰開了祥弟的右眼皮,他指甲裡黑糊糊的淨是髒東西。“啊,這兒,我看到了。”他往祥弟眼睛裡吹著氣。

“是什麼呀?”

“髒東西唄,還能是啥。”

桑迪一直吹著氣,但是不管用。“現在別動,”他說,“我用指甲從你眼睛裡把髒東西挑出來,老實待著啊。”

“什麼?”

“我小拇指指甲很長,我覺得癢癢的時候就用它……”桑迪故意不說了,祥弟突然接上來說:“你要把那指甲伸進我眼睛裡去?”

“我說著玩呢,說著玩呢。”

桑迪小心地把指甲伸進祥弟的眼睛,把那一小塊髒東西撣掉了。

“噢……”祥弟呻吟。

“現在換另一隻眼。”

祥弟睜開了另一隻眼,髒東西好像自己跑掉了,他的眼睛紅紅的,眼睛裡含著淚水。

“太好了,看起來你在哭啊,那現在就去掙第一筆錢吧。記住,師傅我在看著你哦。”

又變紅燈了,這回祥弟決心證明自己能在街頭生存下來。他先等頭幾輛車在紅燈前完全停下來,然後眼睛掃著每輛出租車。祥弟看到一個豐滿的女人,熱得臉紅撲撲的,桑迪的話又在祥弟耳邊響起來,“胖大媽有錢。”祥弟祝自己好運,然後為了顯得可愛一些,臉上綻開一個微笑,站在後視鏡旁邊。他剛想開口乞討,發現出租車裡還有別人,一個小男孩,可能比祥弟小一兩歲,坐在那個女人身邊。他看著祥弟說,“媽咪,有個乞丐。”祥弟的微笑僵住了,他沒想到會碰上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更糟的是,那男孩一眼就看出來祥弟是個乞丐。祥弟可能是個孤兒,但他會讀書寫字——他只不過暫時討點錢。當場被指作乞丐,像警察對小偷或者醫生對病人那樣,讓祥弟低下了頭。祥弟為自己又髒又破的背心感到難為情的時候,出租車裡的小孩又突然說:“看看他多瘦啊。”祥弟還是不敢抬頭,他想討那個胖大媽的喜歡,像桑迪一樣用嘴掙錢。祥弟想把肋骨往裡推,但是知道沒用。“來,給他點錢吧。”祥弟聽到那個女人說。他知道該怎麼辦,就把手伸了過去,一個硬幣扔在他手心裡。他沒看多少錢,還盯著自己的腳尖,發現右腳大拇指的指甲劈開了,肯定是剛才磕在馬路牙子上弄的。祥弟攥著錢,轉過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