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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遇見 Encounter

祥弟抬起頭望著天空,祈求媽媽出現,但那也許是不可能的,於是祥弟對媽媽說,希望她把星星排列成爸爸的名字,如果祥弟要在這個城市裡成千上萬的人中間找到爸爸,至少上天能告訴他爸爸的名字。

太陽曬著祥弟的脖子,汗從他背上一道道地流下來。他想到商店屋簷下或者大樹的蔭涼底下坐著,但他現在明白,要吃東西,必須先找到工作。

於是祥弟把周圍的商店都掃了一圈,看有沒有什麼地方他能去打掃衛生的。他見過吉奧蒂打掃孤兒院,而且吉奧蒂沒去上班的時候,他曾經幫著薩迪剋夫人打掃過,他知道如何打掃。他站在新希林咖啡館外面,那是一家供應穆格萊菜、旁遮普菜和中國菜的餐廳,但他看到坐在櫃檯後面的光頭男人正對店裡的夥計大聲嚷嚷著,現在不合適過去找他。

另一家店,普什潘時裝店,是一家裝著空調的服裝店。祥弟覺得不行,因為他不敢進去。他的白背心太破了,上面有幾個洞,而且一個星期沒洗了,就連他穿著的棕色短褲鬆緊帶也不太管用了。

祥弟把短褲往上提的時候,注意到一個老頭正在看街邊黑板上的廣告,廣告是用馬拉地語寫的,祥弟看不懂,但他又發現了老虎標記。看完廣告,老頭就走上了普加小酒館的台階。老頭進了店裡,什麼也沒說,不過看來他常去那兒,因為店主一看見他,就離開了櫃檯,然後拿著一瓶酒回來了。店主把那瓶酒裝進一隻棕色的紙袋裡。老頭把酒放在紙袋裡是因為不好意思拿在外面嗎?祥弟想。整整齊齊擺在展示櫃裡的一排酒瓶讓祥弟想起了拉曼,如果讓拉曼數數他這輩子喝剩下的酒瓶,只怕加起來比這家店的酒還多。店裡有一座大落地鐘,和孤兒院裡的那個很像。鍾上顯示三點鐘,不知道孤兒院現在是幾點。祥弟這麼想著,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他知道這兩個地方是一個時間,但孤兒院現在對他來說就像在另一個世界。

普加小酒館旁邊是另一家店,但它的鐵門始終是關著的,一個老乞丐在店門口安了家,他躺在一塊大麻袋布上,腦袋旁邊放著一隻金屬碗,裡面有幾個硬幣。太陽暴曬著老乞丐的臉,他斜眼看著太陽。蒼蠅叮在他臉上,他好像毫不在乎。老頭睜開眼睛想起來,但是沒力氣坐起來。祥弟想幫他,但又怕這老頭是個瘋子,會傷害自己。他不想冒險,因為他已經被說成是賊了。

祥弟回過身向水龍頭走去,路上經過了那座神廟。

門診部的窗戶上裝著鐵格柵,像個棕色的大籠子。祥弟為那兒的病人感到難過,他要是發燒了,可不想被關著看不到天空,對於發熱的眼睛來說,天空的藍色是一種良藥。

祥弟在想門診部怎麼還不開門,也許醫生也病了,那就沒辦法了。他記得薩迪剋夫人有一次咳嗽得很厲害,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如果那時候有孩子生病了,就沒人照顧他了。

祥弟不願意再想孤兒院,就從門診部前走開了,正走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陣頭暈,一下倒在地上。他聽到自行車鈴聲急躁地在耳邊響著,他想起來又爬不起來。騎自行車的人及時從他身邊繞了過去,“瞎眼了嗎?”他朝祥弟怒吼。祥弟也在罵,但他是在罵自己太脆弱,一天不吃飯都堅持不下來,不像個男子漢。肯定是因為太熱了,他想,他祈求老天下雨,但知道那是無用功。

祥弟看到水龍頭就在眼前,他可不能昏倒在路中間,得到水龍頭那兒去。他用雙手扶著地,努力把自己撐了起來。水龍頭在他面前旋轉著,他抓住水龍頭,好保持平衡。

還好又開始供水了,看到水噴出來,祥弟身上又有勁了。他喝了好多水,告訴自己肚子喝飽了,如果肚子覺得飽了,他就能站起來。他沒跟肚子說謊,因為確實喝飽了水。

可就算祥弟不渴了,飢餓還是讓他身體很虛弱,他像昨晚一樣,坐在水龍頭下面,閉上眼睛,聽著街上傳來的聲音。他不知道聲音能幫他什麼忙,可他閉上了眼睛,聲音就是他能依靠的所有東西了。開始他在拚命努力聽,因為街上的聲音太嘈雜了,但是他一聽到自行車的鈴聲,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他要跟著鈴聲去旅行,讓那零零的聲音把他舉起來,帶他到鈴聲經過的地方,不管是城裡的大馬路,還是石子鋪成的小路。他感覺自己慢慢飄了起來,而理志告訴他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現在努力讓自己的理志不要搗亂。自行車鈴聲逐漸變弱,換成了小轎車喇叭聲。轎車喇叭聲聽起來像犀牛在呻吟,但它的力量也足夠能把他從水龍頭和下面的電影海報邊帶走,他閉上眼睛,微笑著,因為現在轎車的喇叭聲被音量如同十頭犀牛的卡車喇叭聲取代了。他知道他能隨著這些聲音飄向遠方,連電影海報上那些追捕黑幫的警察都追不上他。於是祥弟告訴自己他很幸運,就算飢餓也追不上他。

紅紅綠綠的燈光暗了下來。沒有它們,這座樓跟天空中的灰塵一樣灰暗。這是個無風的夜晚,晾在外面繩子上的襯衣、褲子、床單、毛巾和內衣一動也不動,晾衣繩被它們的重量壓得墜了下來。祥弟想看到那些燈光,他喜歡它們從樓的一端跳躍到另一端的樣子。一塊塊黑色的柏油印記在樓房上形成了陰影,他在想這樓房有多少年歷史了,在裡面出生的人是否還健在。人有沒有可能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呢?他有意考慮這些問題,來轉移自己對飢餓的注意力,這是他沒飯吃的第二個晚上了。

祥弟坐在水龍頭邊,看著大路。一輛出租車開了過去,司機右胳膊伸出車窗外,手裡拿著一支煙,另一隻手把著方向盤。祥弟聽到了一輛摩托車的緊急剎車聲,一個老太太跑到機動車道上去了,騎摩托車的人對老太太大聲嚷嚷著,老太太也同樣罵回去。

一輛貝斯特牌雙層公共汽車斜著駛過主路,公共汽車裡的白燈很亮,而且因為天很晚了,車裡幾乎是空著的。一個長鬍子的人趴在前面座位的靠背上睡著了,祥弟在想這個人是不是坐過站了。

祥弟把繫在脖子上的白布解下來,放在路面上,也不管會不會弄髒布。除了上面的三滴血,反正它也浸透了汗。他把頭枕在布上躺下來。每次他一閉上眼睛,就餓得又睜開,胃餓得生疼。

祥弟聽到卡車的聲音,他想到了不到一天之前的那輛垃圾車。他本可以從孤兒院拿些麵包出來的,薩迪剋夫人會理解的。現在孩子們應該都睡了,他吸了一天的汽車尾氣,然後他想到了普什帕,要是她住在街頭的話,可怎麼呼吸啊!

然後祥弟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各種形象在腦海中不斷浮現:孤兒院牆上的鴿子,斜著出現在他眼前的三角梅花瓣,還有耶穌像。他在想耶穌知不知道他離開孤兒院?他都沒機會去告別。但是在以後的幾天裡,祥弟都沒有去祈禱的時候,耶穌應該就會意識到祥弟走了。

祥弟發覺濕濕的東西滴在耳朵上,他睜開眼,看見了一條狗。狗在他面前站了一小會兒,嘴裡叼著塊白布,然後開始跑。雖然祥弟的肚子還空著,又睡得迷迷糊糊,他也必須去追那條狗,因為唯一連接他和他父親的就是現在狗嘴裡叼著的那塊白布。

儘管狗跑得並不快,而祥弟通常跑得都很快,但他發現自己現在也很難追上那條狗。祥弟看到那條狗在路燈下面,它拐彎的時候背上的毛立起來閃閃發亮。白布上那三滴可能是他父親的血跡給了祥弟力量,他咬牙往前衝過去,卻沒有發現狗的蹤跡。祥弟周圍是一片兩層的老樓房,那條狗可能已經鑽進了哪條巷子,大晚上的誰也說不準。

祥弟彎下腰,吐出了一些膽汁,他像生病的小動物那樣呻吟了一下。他用手擦了擦嘴,然後把手在棕色短褲上蹭了蹭。他突然聽到了一聲嗚咽聲,那條狗正在一棟樓後面的大垃圾桶旁邊。嘴裡還叼著那塊白布,正試圖爬上垃圾桶,可桶對它來說太高了。祥弟偷偷地跟在狗後面,可是狗很快察覺到了。祥弟努力伸長胳膊要去抓狗,而狗把全身肌肉緊繃起來,就好像要向祥弟猛撲過去一樣,祥弟看到那狗是多麼的又瘦又髒。他突然發現地上有只藍色的塑料袋,看起來濕乎乎的裡面像有什麼東西。他把塑料袋撿起來遞給狗,狗沒有動。祥弟輕輕地吹著口哨,將塑料袋在狗嘴邊晃來晃去,然後他把塑料袋高高地向上扔去。狗跳了起來,白布從它嘴裡掉到了地上。在狗嗅著那只髒塑料袋的時候,祥弟一把抓起白布。他扔下那只在黑暗中喘著氣的狗走了,狗的舌頭還在嘴邊伸著。

我決不會再從脖子上拿下這塊布了,直到找到我爸爸。祥弟向自己保證。

祥弟又把布繫在了脖子上,他感覺好像有人在看著他。他猛地一轉身,只看到一隻老鼠鑽進了下水道。如果那個怕鬼的男孩鄧都在,他會堅持說有個鬼在跟著祥弟。祥弟把脖子上的布繫緊,開始往前走。

他走到了路當中的一隻桶前,桶裡裝滿了瀝青。如果他有勁的話,會把桶推到一邊去。可現在他顧不上管那只桶了,只希望沒人撞上去。祥弟聽到有人在咳嗽,咳得很厲害,只有病人才會那麼咳。他往左邊看,發現有間屋子還亮著燈。這馬上讓他想起了薩迪剋夫人,他知道薩迪剋夫人沒生病,可是拆除孤兒院的事情讓她在幾個星期裡老了好多。他向耶穌祈求著,為薩迪剋夫人做了個簡短的禱告,但他得到的唯一回應來自海報上的印度語電影女主角,她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祥弟。

祥弟又一次覺得後面有人在跟著他,但他還是繼續看著海報,然後注意到即使是在黑暗中,女主角的皮膚也在閃著光,他看到了影劇院的名字——夢境。大玻璃櫥窗裡展示著正在上映的電影海報,祥弟過去看:一個黑衣人從卡車爆炸的火光中升起;一個母親懷裡緊緊抱著孩子,怒視著用槍指著她的年輕人;一位巡警騎著摩托車從一輛吉普車上空躍過。祥弟很驚訝地發現那位巡警是個女的。

祥弟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沒錯,有人在跟蹤他。他想起薩迪剋夫人曾經說過孟買不再安全了。但是為什麼會有人要傷害他呢?薩迪剋夫人可能只是在嚇唬他們,因為她不希望孩子們離開孤兒院,到大街上去。

祥弟看到前面有只燈泡在晃來晃去,還有熱氣升騰起來,那是個小食攤。有個老頭正在鐵煎盤上煎著什麼東西,沒人在那兒買,祥弟就走了過去。儘管祥弟還沒聞到味道,他的胃已經掙扎起來,步子越邁越大。他提醒自己要用正確的方式,禮貌地請求對方給一點吃的。

正當祥弟走近小食攤的時候,他聽到後面傳來一個聲音:“沒用的。”

祥弟轉過身,是個和他一般高的女孩,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褐色裙子,裙子太大了,不合身。她光著腳,手腕上戴著橘紅色的塑料手鐲,她歪著頭,鬈發從前額垂了下來。

“沒用的。”她又說了一次。

“是你在跟著我嗎?”祥弟問。

路邊很靜,只能聽到遠處一輛轎車換擋時發動機的嗡嗡聲和喇叭聲。

“那個老頭不會給你吃的。”女孩說。

“你怎麼知道我想吃東西?”

“看看你的樣子,我還沒見過這麼瘦的人,你肯定好幾個星期沒吃飯了。”

祥弟想反駁說自己其實沒有那麼長時間沒吃飯,他想要是自己不這麼瘦就好了。

“你為什麼跟著我?”他問。

女孩仔細把祥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祥弟感到渾身不自在,就像他是全孟買城唯一的男孩一樣。他想喝下一升又一升的水,把自己撐得大大的,但是水龍頭離得很遠。

“跟我來。”女孩說。

“去哪兒?”

女孩轉過身往前走,祥弟不知道該做什麼,他想吃東西。他又看了看那個小食攤,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問那個老頭討點他正在做的東西。

“那個老頭很小氣,他什麼也不會給你的。”女孩說,“但是我會。”

祥弟相信了她的話,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他告訴自己直到現在還沒有人好好對待他,也許馬上就會好起來的。於是他跟在女孩後面穿過兩棟樓之間的一條巷子,祥弟抬頭往天上看,他知道天上有月亮,但是被雲遮住了。祥弟身邊的樓房內牆呈現出一種深藍的色調。

“走的時候看著路。”女孩說。

“為什麼?”

“你可能會踩著別人。”

祥弟往腳下看去,發現人們都露天睡覺,沒有人在輾轉反側。他們肯定很平靜,他想,又或者他們在做噩夢所以不敢動。

祥弟還沒搞明白這個,女孩又帶著他回到了大路上。他現在離普加小酒館不遠,一走上人行道,他就被路燈晃得失去了平衡。突然照在眼睛上的強光提醒了他,自己還肚子空空。他以為眼睛和肚子沒什麼聯繫,但是他錯了。

“坐下來等會兒,”女孩說,“我一會兒回來。”

她轉身剛要走的時候,一個男孩出現了。他光著膀子,皮膚很光滑,短髮緊貼著頭皮,一條深深的疤痕從嘴唇右側一直延伸到耳邊。祥弟驚恐地發現男孩的半隻右耳朵不見了,男孩比祥弟大兩三歲,也很瘦,看起來街頭生活讓他變得很壯實,他把棕色褲子的褲腿捲到了腳腕上。

“他是誰啊?”男孩問。

女孩在男孩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然後從他們身邊走開了。

“啊!對,”男孩說,“他很合適,這麼瘦。”

“我不瘦。”祥弟反駁。但他馬上覺得這時候說這個很傻。他當然很瘦,孤兒院的科伊巴男孩們過去總叫他會走路的棍子,但祥弟並不怎麼難過,因為在他的夢裡,那根會走路的棍子變成了一根會打人的棍子,把科伊巴男孩們狠狠揍了一頓。

男孩把手伸進兜裡,掏出了一根比迪煙,他用火柴點著了煙,但是沒有扔掉火柴棍。他把火柴棍放回兜裡,像頭天晚上那些人一樣把煙吐向空中。祥弟在想為什麼這個男孩要抽煙,為什麼他要抬起下巴把煙往上吐,就好像煙要從那個方向消失一樣。

“這麼說你很餓?”男孩問。

“對。”祥弟回答。

“但是我們沒吃的,我們都吃光了。”

男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比迪煙,他把比迪煙從嘴裡拿出來的時候,煙頭上的光映亮了一下他的黑眼睛。他的眼睛跟祥弟的眼睛不一樣,長得又細又長。

“你從哪兒來啊?”男孩又問。

“就這兒。”祥弟決定不告訴他實話,他不能表現出自己是新來的。

“就這兒?什麼意思……”

“我就住在這條街上,跟你一樣。”

男孩把比迪煙遞給祥弟。

“不,”祥弟說,“我不抽煙。”

“你不抽煙?你還是個男人不?”

“我……已經戒煙了。”

“你到底哪兒來的?”

“我都跟你說了,我就住在這條街上。”

“哦?那這條街叫什麼名字?”

“我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名字有什麼了不起的?”

祥弟不喜歡男孩笑的樣子,他知道男孩在考他。

“如果你把這條街的名字說對了,我就給你點吃的。”

“你跟我說過沒吃的了。”

“我說謊來著。”

他又抽了一口煙,那支煙只剩一半了。

“快點啊。”男孩說。

“庫塔·格雷街。”

“你也清楚這可不是街名。”

“這是我給它起的名字,因為這條街上到處都是流浪狗。”

“你很聰明!”男孩說,但他沒有看著祥弟。他看著手裡的煙越來越短,然後問:“你能跑嗎?”

“人人都能跑。”

“我不能。”男孩說。

“為什麼?”

“這就給你看。”

男孩把比迪煙扔到地上,光著腳把它踩滅,然後從兜裡把那根用過的火柴棍掏出來剔牙。他一邁開步子,祥弟就明白了為什麼他不能跑,他的右腿癱瘓了,只能跛著走路。他用右手支撐著那條腿,然後試著就那麼跛著跑起來,一邊笑著,好像他是個小丑在給祥弟表演。他跑了幾步,把火柴棍從嘴裡拿出來,問祥弟:“怎麼樣?”祥弟想說太棒了,但他覺得跟那男孩不熟,不應該取笑他的殘障。

“你都不笑的嗎?”男孩問,“還是你的臉跟我的腿一樣沒感覺?”

“我跟你又不熟。”祥弟說。

“可你剛才還說我們住在一條街上,不是嗎?怎麼可能你不認識我呢?”他像剛才那個女孩一樣打量著祥弟。

“我叫桑迪,”男孩說,“剛才那是我妹妹,古蒂。”

“桑迪和古蒂。”

“對。”

“你的腿是怎麼回事?”

“就因為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你就覺得可以跟我打聽事了嗎?”

“我是想……”

“好啦,跟你開玩笑呢。告訴你我的腿怎麼了,是小兒麻痺症。可又有什麼關係呢,就是個名字而已。”

“就像庫塔·格雷街。”祥弟說。

“庫塔·格雷!”男孩嚷道,“我喜歡這個名字。你叫什麼?”祥弟回答他之前,那個女孩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祥弟從茶的顏色能看出來裡面有很多牛奶。女孩另一隻手拿著一片麵包,儘管看起來不太新鮮。祥弟毫不在乎,他站起來,從女孩手裡拿過麵包,胡亂塞進嘴裡,享受著麵包的味道,但是沒多久喉嚨就把麵包吞進肚子裡了。

然後,祥弟又開始喝茶,他把杯子舉到嘴邊的時候手還有點兒抖。他吹了吹想把茶吹涼些,然後喝了一小口。茶喝著很淡,但是那種暖和勁讓他很舒服。他想多要點糖,但又提醒自己這不是在孤兒院。

祥弟知道桑迪正在打量他,而古蒂就站在她哥哥身後。

“他正合適,”桑迪說,“他好瘦。”

“那我們就來盼望他能跑得很快。”

“我能跑得很快。”祥弟說,儘管他並不知道為什麼要證明自己。

“那給我們看看你跑得有多快。”古蒂說。

“現在嗎?”

“對。”

“我現在沒勁跑。”

祥弟不喜歡談論跑步的事,他爸爸就跑得很快。他想起了薩迪剋夫人的話,“他從你身邊跑開的時候,就好像你是個鬼魂一樣……”又或者薩迪剋夫人沒這麼說,但是祥弟從她的話裡得出了這樣的感受,是祥弟使他爸爸從他身邊逃走。而現在這兄妹倆在問他能不能跑,好像也不是什麼好事,不過至少他們給了他吃的,讓他的肚子舒服多了。

“你要找個地方睡覺嗎?”桑迪問。

“是啊。”祥弟說。

“問問他叫什麼名字。”古蒂說。

祥弟不喜歡古蒂不直接和他說話,她甚至不看著祥弟。

“你叫什麼?”桑迪問。

“祥弟。”

“啊?”

“祥弟。”

“真是個奇怪的名字,但是我喜歡。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嗎?聽起來跟我的名字桑迪很像。桑迪和祥弟,我們會成為好夥伴的。”

桑迪蹣跚著走過來,摟著祥弟的肩膀。

“我知道我們會成為好夥伴的。”

“我習慣獨來獨往。”祥弟說。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但是他想證明給桑迪看,他已經是個街頭的男子漢了。古蒂大笑。

“他說起話來像電影裡的人,”古蒂說,“看看他大熱天脖子上還繫著圍巾,我把他帶過來可真不是個好主意。”

“我會訓練他的,”桑迪說,“跟我們來吧,祥弟,我們的地盤在樹下面。”

於是祥弟跟著桑迪往前走,因為這是桑迪一晚上說過的最真誠的話。祥弟注意到那棵樹特別的安靜,沒有一片葉子在動,奇怪的地方在於,那棵樹就像是直接從水泥人行道上長出來的一樣。他走近的時候,看到了樹根附近的泥土。這棵樹一定年代很久遠了,他估計人行道是圍繞著樹建的。

挨著樹幹的是一個用麻袋片、硬紙板和諸如此類的材料拼湊起來的一個臨時窩棚,幾根竹竿和繩子把麻袋片支了起來。祥弟看到兩隻鐵碗,一袋還剩四片的麵包,一個生銹的馬口鐵匣子,還有一個小煤油爐。另外還有個舊木箱,上面塗著“Om”兩個字母。

“歡迎來到我們的小家。”桑迪說。

古蒂在麻袋片屋頂下躺了下來,睡在了地上。她一邊撓著腳趾頭,一邊愁眉苦臉。桑迪也在人行道上躺下了,他把兩隻手枕在脖子下面,看著天空。

祥弟小心地學著桑迪的樣子躺下,可問題是桑迪已經閉上眼睛,好像過幾分鐘就能睡著,祥弟卻知道自己今晚會很難入睡。在孤兒院裡有張床和乾淨床單,可在這兒,連身子下面的人行道都不平,石頭和髒東西硌著他的背。他只能望著天,希望黑夜能帶他進入夢鄉。

然後他問自己,是不是他媽媽也曾經生活在這片天空下面。

以前祥弟也有過這樣的念頭,但是今晚他確信了這一點,這是我爸爸離開我的唯一原因,他想。我讓他想起了我的媽媽,她現在就在這兒住著,總有一天,她會出現在我身邊。

祥弟看著夜色,想像著他媽媽的樣子。他從一顆星星連到另一顆,用線條連起了他媽媽的身形。他把最大的一顆星星當成媽媽的頭,根據他一直以來的想像,黑色的長髮從頭上披散下來。祥弟沒有把星星當做媽媽的眼睛,因為他過去夢見過媽媽,在夢裡他看到媽媽的眼睛又大又黑,和他的眼睛一樣,於是他把這個樣子也放到了天上。

很快祥弟閉上了眼睛,他能聽到孟買在呼吸——汽車喇叭聲,狗的喘氣聲,還有……女人的呻吟聲。

是的,他聽得很清楚,有個女人在呻吟。

祥弟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坐了起來,看到地上有個身影,正靠著對面樓房的牆。天太黑了,看不清是什麼人,但毫無疑問那個人身體很不舒服。他瞅了瞅桑迪和古蒂,要不要叫醒他們呢?

如果我叫醒他們的話,他們沒準會覺得我害怕了,他想。

但是祥弟又不能不管那個呻吟的人,他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那人跟前。他踩到了一個尖東西,趕緊挪開了腳,他希望那不是碎玻璃,因為他腳上已經扎進碎玻璃了。他往下一看,是個汽水瓶的瓶塞。當祥弟走近那個女人的時候,他注意到女人閉著眼睛,頭靠著牆,正在自言自語,可祥弟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正當祥弟想扶著她的肩膀安慰她時,他驚呆了。那個女人懷裡還抱著個嬰兒,只有幾個月大,一動不動。女人的臉髒得一道道的,祥弟湊近一看,發現她的頭髮一撮撮地往下掉。她繼續呻吟著,緊閉著眼睛。

祥弟離那個女人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眼睛周圍有很多細紋,臉上的皺紋被汗和灰塵染黑了,嘴唇乾裂蒼白。祥弟看著那個光著身子的嬰兒,用指頭輕輕摸了摸孩子的臉,孩子沒動。回去睡吧,他對自己說。他手指抖著又輕輕碰了一下那孩子,這回是肚子,還是沒動靜。

“你在幹嗎呢?”桑迪問。

祥弟馬上轉過身來。

“別怕,是我。”

“我沒怕!”

“你在幹嗎呢?”

“我就是……我覺得這個嬰兒……好像不太舒服。”

桑迪似乎並沒有被那個女人和她懷裡的孩子嚇著,“回去睡吧。”他說。

“但是那個孩子沒氣了。”

桑迪把手指放在孩子嘴邊。“我能感覺出來他在呼吸,”他說,“他在睡著呢,不用擔心。”

桑迪接著捧起那個女人的臉,叫她:“艾瑪。”

桑迪輕輕地晃了那個女人幾下,她不呻吟了。

“你認識她?”祥弟問。

桑迪把手放到祥弟肩上,領著他回到了他們的小家。祥弟不知道桑迪這樣做是為了支撐他那條不好使的腿,還是一種友誼的表示。

“去睡吧,我們明天還有事要做。”桑迪說。

“什麼事?”

“我明天會告訴你。”

他們倆又重新躺在了人行道上。

“祥弟。”

“什麼事?”

“你跑得很快,對吧?”

“你為什麼總問這個?”

“就告訴我嘛。”

“對,我跑得很快。”

“好。”

桑迪閉上了眼睛,他摸著妹妹的手,他妹妹還在睡覺,動了一下,但並沒有醒。祥弟還在想著那個女人,不知道她為什麼呻吟,她又在自言自語些什麼。於是祥弟抬起頭,又看了看那個女人,她齜著牙看著月亮,孩子仍然在她懷裡一動不動。

祥弟又抬起頭望著天空,祈求媽媽出現,但那也許是不可能的,於是祥弟對媽媽說,希望她把星星排列成爸爸的名字,如果祥弟要在這個城市裡成千上萬的人中間找到爸爸,只有上天能告訴他爸爸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