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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逃離 Escapev

如果我爸爸從我身邊跑掉,那我就要追上他,祥弟跑的時候心想。他要跑是因為他知道爸爸已經開了個頭,爸爸就在他前面,遠隔千里,中間是歲月流逝。

半夜了,孩子們都睡了,祥弟肚子很餓,後悔自己沒吃晚飯,但他早先也並不想吃。

祥弟現在明白自己必須在被趕出孤兒院之前,離開這兒。他從床上爬起來,四處看了看。就著臥室角落裡一個小燈泡發出的微光,祥弟踮著腳尖走到門廳,從孩子們的膠鞋上踩過去,一直走到孤兒院的大門前。他小心地滑動門閂,以免吵醒別人。門閂吱嘎響了一下,不過他告訴自己,在這樣的夜裡,有一點吱嘎的響聲也沒什麼。

祥弟打開門,走進夜色中,直接來到了三角梅面前。黑暗裡,他看不到顏色,但是他用意念照亮了那些花朵。過了一會兒,祥弟看到了粉色和紅色的影子。他喜歡這些顏色在黑暗中閃光的樣子。

然後他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們拆孤兒院的時候將三角梅連根拔起怎麼辦?他一直都很喜歡這些三角梅。不,祥弟想,三角梅總會活下來的。大樓會蓋起來,但是三角梅的枝條會從水泥裡面穿出來,繼續往上長,這就是三角梅的力量所在。

現在祥弟明白了為什麼他在黑暗中看到了這些三角梅,他在對它們說再見。祥弟感謝它們讓他看到了美麗的顏色,然後他親吻那些像紙一樣薄的花朵,不在乎會不會被花上的刺扎到。它們也喜歡我,他想,花瓣在沙沙地摩擦他的皮膚。它們不會在意被從夢裡叫醒的,祥弟告訴它們想請它們幫個忙,他想帶點花瓣走,希望不會太傷害到它們,他把花瓣塞進了衣兜裡。

他最後還要做一件事。

祥弟又回到了孤兒院。他不需要打包,因為他什麼東西也沒有。之前才給了他一塊白布,上面有三滴血,不管這是不是好的預兆,他都要帶著那塊布走,別的就沒有了。祥弟把那塊布像圍巾一樣繫在脖子上,然後又摘了幾朵紅色的三角梅,穿過狹窄的走廊來到薩迪剋夫人的辦公室。薩迪剋夫人在地上睡得正香,祥弟能聽到她輕輕的呼吸聲。他不會叫醒她,因為也沒什麼可說的,“謝謝”這時候是句傻話。在薩迪剋夫人心裡,她肯定知道祥弟會感激她所做的一切。

祥弟把幾朵花瓣放在薩迪剋夫人的桌子上,然後又改變了主意——把它們放在了她的腳邊。祥弟站在她跟前,心裡全心全意地感謝她。他還從沒擁抱過薩迪剋夫人,這時候很想擁抱她,但是他又不想把她吵醒。

祥弟跑到走廊,出了大門,來到了院子裡。

他沒有停下來往回看,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也不在乎。祥弟越跑越快,馬上就離孤兒院的圍牆不遠了,他知道自己就要進入另一個世界了。

如果我爸爸從我身邊跑掉,那我就要追上他,祥弟跑的時候心想。他要跑是因為他知道爸爸已經開了個頭,爸爸就在他前面,遠隔千里,中間是流逝歲月。

但是祥弟要跑還有一個理由,祥弟害怕如果他走著,如果他不趕快跑過這條狹窄的街道,薩迪剋夫人會醒過來,管他叫叛徒,因為他扔下其他孩子們跑了。所以儘管街上的玻璃碴扎進了祥弟的腳,他也不在乎。他越跑越快,想追上前面的卡車。

卡車後面掛著的大鐵鏈敲打著墨綠色的車後門,祥弟以前從來沒追過卡車,但他見過別的孩子這麼做。卡車的後門上畫著朵白蓮花,花下面寫著“印度偉大”。祥弟知道如果他沒跳上車去,摔了下來,水泥馬路會讓他皮膚擦傷,骨頭摔斷,他可不想這樣開始新的生活。於是他用盡全力吊在鐵鏈上,雙腳在地面上彈了起來。

祥弟跳上的是一輛垃圾車,車上都是腐爛的食物。卡車拐彎的時候,一隻老鼠被從它的美餐裡顛了出來,從祥弟的胸口上跑了過去。祥弟想站起來,又擔心如果被司機看到了,他會生氣地停下車。於是祥弟待在了那堆垃圾上,老鼠又回到了它那塊發霉的麵包跟前。卡車邊上有條裂縫,更像個大洞,祥弟爬到了裂縫跟前。卡車在全速前進,風把垃圾吹了一路。

城市從祥弟身邊經過,可是祥弟看不到它的全貌。他從洞裡看到的是碎片,他看到小商店的鋼卷閘門鎖上了,乞丐們就在底下睡覺;幾隻流浪狗向一棵樹走去,當中有幾隻瘸著腿,但是其他狗看起來還挺開心。又走了很長一段,路被挖開了,一個棕色圓桶裡生了一小堆火,工人們在旁邊抽著比迪煙,一列住在貧民窟裡的人拿著桶經過。到目前為止,還沒出現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祥弟很慶幸沒有出現薩迪剋夫人說過的暴力跡象。

卡車又轉了個彎,祥弟又一次失去平衡,垃圾朝他湧過來,他倒下去,不得不仰面朝天。他確信天空在哪兒都是一樣的,無論城市看起來變得多奇怪,他總能從天空中看到熟悉的東西。無論在哪兒,這都是同一個開放的空間,屬於他,也屬於世界上的任何人。

祥弟覺得現在已經離孤兒院很遠了,他想從卡車上下來,主要是為了躲開難聞的味道,但在這樣的速度下往下跳是件很傻的事情。如果在白天,卡車會在擁擠的車流裡慢慢行駛,可夜裡街上很空。卡車從一座橋上開過,祥弟看到四周是高大的煙囪,高聳入雲,就像是雲朵的朋友一樣。公寓樓離橋很近,他能直接看到人們的房間——一個老頭在鏡子前刮鬍子,為什麼他在半夜做這事呢?卡車從橋上下來的時候,路變窄了,祥弟右邊有兩個警察坐在派出所門口的凳子上。一個警察嘴裡叼著比迪煙,另一個用手支著下巴,好像在打盹。

卡車一路噴著煙開過去,那兩個警察變得越來越小,直到離開視線。突然有四輛或者五輛摩托車超過了卡車,小伙子們開著摩托車加速超車的時候,襯衣被風吹得鼓起來,又在離卡車很近的時候突然轉向。

然後祥弟聽到了音樂聲從擴音器裡大聲傳出來,雖然是晚上,能放首歌祥弟還是很喜歡的。卡車慢了下來,也許司機也想聽音樂。祥弟抓住了機會,他爬上卡車邊沿,跳到了路上。但他不習慣從開著的車上往下跳,無論有多慢,他還是失去了平衡,向後倒在地上。他在地上躺了幾秒鐘,然後對自己說,沒摔壞。祥弟確實沒摔傷。

祥弟面前的樓房燈火通明,這是一座舊樓,只有三層,但是每一層都點綴著紅色和綠色的綵燈,小燈泡成排地忽明忽暗。陽台的擴音器裡放著祥弟聽過的最好聽的印度音樂。他覺得自己找對地方了,哪兒有音樂,哪兒就有歡樂。

祥弟看到一個人躺在一張帆布床上,一隻手遮住眼睛。這張床讓祥弟思考他今晚在哪兒睡覺。也許有人會讓他進去,給他點吃的。他用手抹掉臉上的汗,發覺還有一股垃圾的味道。

音樂停了下來,那棟樓上的綵燈還亮著,儘管已經不再忽明忽暗地改變方向。它們就像鑲在那樓上的紅紅綠綠的星星一樣,祥弟多希望孤兒院以前有這樣的綵燈,那樣至少也有點可看的東西了。

祥弟開始擔心吃飯的問題了,他一天沒吃飯了。晚上沒吃,是因為他待在祈禱室裡,而且根本不餓。他在想現在幾點了,然後告訴自己這不會有什麼區別。在他前面,幾個人坐在椅子和凳子上圍成一圈在抽煙,時不時傳來喊叫聲,他們中間有個老頭不停地咳嗽。祥弟覺得還是不要走過去,因為他不喜歡他們每次抬起頭來朝天上吐出煙霧的樣子,看起來他們一點都不尊重老天爺。

一扇公寓窗戶打開了,一個藍色塑料袋慢慢地飄到了地上。塑料袋落在一輛三輪車上,祥弟發現那輛車沒有輪胎,看起來很舊,像是被丟棄的。生銹的金屬車身牢牢插進了地裡,就像是從地裡長出來的一樣。

三輪車旁邊整齊地堆著一堆水泥磚,磚堆很高,祥弟看到兩個人睡在上面,看起來好像跟他年齡差不多。祥弟感到很驚訝,儘管他們睡在一堆磚頭上,可他們看起來很舒服的樣子。

汽車引擎發出的噪聲讓祥弟轉過身去。在主路上,一輛小轎車拋錨了。司機一隻手在推車,另一隻手從車窗伸進去把著方向盤。而這輛車的乘客,男的在後面推車,女的坐在後座,她的綠色紗麗被門夾住了。

抽煙的人裡有兩個發現了那輛車,他們把煙卷扔到地上,朝大路走過去。他們走到出租車前,司機進到車裡面,兩個人和男乘客一起在後面使勁推車。

祥弟對自己說,如果他吃過飯,身上有勁的話,肯定也會過去幫忙的。他走路的時候感覺腳有點跛,抬起腳一看,腳掌在流血。他想起來自己從孤兒院跑出來的時候,踩在了碎玻璃碴上。祥弟單腳跳到從樓房的一間屋裡透出的一小塊光亮裡,就著燈光檢查了一下腳底。有幾處玻璃割破的傷口,他還能看到裡面的玻璃碴。祥弟小心翼翼地取出來一塊,又數了數剩下的——還有四塊。他有的是時間往外取,可是他又累又餓。祥弟試著不去想吃飯的事,玻璃碴把他的注意力從飢餓上吸引了過來,可是他知道等自己把每塊玻璃碴都取出來的時候,飢餓感還是會重新來襲。

祥弟告訴自己必須要加油,他已經十歲了,要找到自己的爸爸。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所以他不能因為餓肚子這種小事洩氣。

到了白天,那座樓看著又不一樣了,一閃一閃的紅綠燈光不見了。祥弟看到了把小燈泡連在一起的電線,一圈一圈地連過每間公寓。樓房的外牆上還能看到很多小洞,從下水道里長出了幾棵野草。

祥弟一整夜都沒睡,肚子還很餓。為了轉移注意力,他走到一堵白牆邊,牆上有張電影海報,上面是一個警察,戴著墨鏡,在身前端著一桿槍。那桿槍閃閃發亮,好像它才是電影的主角。牆上還有張老虎的海報。

祥弟從老虎海報上面移開視線,發現牆上有個水龍頭。他擰開水龍頭吱吱響了一聲,流出了清涼的水。祥弟往四周看看有沒有人,時間還早,大部分商店還沒開門,街上很安靜。他用手接了點水捧著喝,可這樣太慢了,於是他彎下身子,用嘴就著水龍頭,大口大口地吞進很多水,直到他喝得太多太猛才停下來。中間他看到大路上有輛牛車,拉著一大塊冰,上面蓋著鋸末。然後祥弟又開始喝水,喝飽之後把頭伸到龍頭下面沖頭髮,洗臉,最後把兩隻腳的腳底和腳背互相搓一遍,這樣就把搓下來的玻璃碴沖走了。

祥弟決定在新地方附近走一走。很快他來到了昨天夜裡人們圍成一圈抽煙的地方,還看到街上擺著兩隻木凳子。街邊幾輛摩托車停成一排,他還能看到那輛廢舊三輪車,在白天看著更舊了,一邊還凹下去一塊,像是出過交通事故。

在大路上,夜裡出租車拋錨的地方,兩棵高大的椰子樹比路燈還要高,它們沒有搖擺,因為沒風。還有座公共汽車站,一個人靠著汽車站的底座,用手帕擦著臉。汽車站後面,一家關門的商店對面,有個賣雜誌的,他把雜誌搭在一根繩子上,繩子像晾衣繩一樣拴在兩根柱子中間。祥弟喜歡雜誌像扇子一樣翻開的樣子,就好像它們要飛走一樣。

他又來到了那座樓前。雖然樓的外牆看著又破又舊,公寓的窗戶還是五顏六色的。有些窗戶的窗框刷成了粉色,上面鑲著藍玻璃。晾衣繩上搭著紅毛巾和綠床單,一個小桶也晾在繩子上,有人會晾一個桶,這讓祥弟覺得很奇怪。

那座樓的一層是座小神廟,祥弟能看出來是座廟,是因為儘管那座樓被漆成了棕色,可廟的部分卻是橘紅色。另外,有個老太太在外面賣花環。她蹲在一個小攤前,把漂亮的金盞花和白百合編在一起。老太太編好了一隻花環之後,就掛在攤位頂上的釘子上。祥弟在想她會編多少個,也許最後一大排花環會把她全擋住,她只能透過花環跟顧客說話,像個新娘子一樣。可是老太太並沒有看到祥弟。

祥弟的前面是一家比迪煙店,祥弟試著不去看放在玻璃罐裡的一袋麵包和罐子裡裝的小餅乾,他轉過頭快步走開,朝一家門診部走去,從白色標牌上的紅十字能看出來那是家門診部。祥弟知道標牌上的那些名稱是醫生接診的疾病的名字,他在想醫生會不會把他不能治的病也寫上去。希望我永遠都不要看病,他想。

祥弟認為他得把新地方的周邊好好觀察一下,畢竟他對於孤兒院的每一個角落都很熟悉。他又折回來往神廟的方向走,希望管廟的人好心給他點吃的。

可是神廟的門關著,鎖著一把鐵鎖。祥弟從窗戶上的鐵柵欄往裡看,這回編花環的老太太看到他了,老太太把一枝金盞花扔到地上。祥弟想衝過去撿,可是花掉進下水道了。

他又重新往神廟的窗戶裡張望,想看看裡面是什麼神,可是裡面太暗了。如果那神連點兒光都給不了,他又怎麼能成為神呢?不過祥弟還是覺得很溫暖,所以那個神至少還有顆溫暖的心吧。

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從神廟所在的那座樓上下來,手裡拿著一隻黑色的公文袋。他的頭上塗著發油,頭髮分到一邊。那人往手腕上看了看,快步走了,可祥弟注意到他壓根沒戴表。

飢餓又一次襲來,這意味著他必須趕快找到吃的,否則他會頭暈噁心。他還不習慣不帶吃的上路,因為這樣他一開始就會感覺沒勁。雖說在孤兒院每天吃的東西都一樣,但至少能填飽肚子。飢餓感使他認識到,儘管他的肋骨從白背心裡凸了出來,至少它們還長在身上。但如果他今天不吃東西,肋骨就會更加外凸,睡覺的時候會刺穿皮肉,伸到外面讓每個人都看到,這樣那些人看到一個男孩的肋骨變成獠牙從身體裡長出來,會被嚇著的。

於是祥弟深深地吸了口氣,往比迪煙店走去。走到煙店的木櫃檯前,他看著店主的臉。店主的臉很小,下巴和面頰上有白色的胡楂,看起來幾乎和祥弟一樣瘦弱。祥弟想,店主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他的店裡全是糖果、麵包和香煙。然後他想,可能這就是店主很瘦的原因——他肯定整天抽煙,不好好吃東西。

“想要點什麼?”店主問。

“我……可不可以給我點吃的?”

“你有錢嗎?”

“不……我沒錢。不過一塊麵包就行了。”

“你有錢嗎?”

“沒有。”

“有塊麵包就行?”

“我從昨天開始就沒吃過東西了。”

“好,想吃什麼就拿吧。”

祥弟在那一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想吃什麼就拿吧,”店主又重複了一遍,“你想吃餅乾嗎?”

在祥弟能夠答話之前,店主想打開裝餅乾的玻璃罐蓋子,他用力往開打,可蓋子還蓋著。祥弟希望在店主改變主意之前,蓋子趕快被打開。過了幾秒鐘,蓋子終於開了。

“來,拿吧。”

“我能拿幾塊?”

“想拿多少拿多少。”

“那我能拿三塊嗎?”

“拿吧,拿吧。”

祥弟把手伸進了玻璃罐,店主突然把玻璃罐的蓋子“砰”的一聲砸在祥弟的手腕上。

祥弟疼得大叫起來。

“你這小賊,”店主嚷嚷,“你先從我店裡偷東西,然後又來要?”

祥弟不明白,他的手腕還在生生發疼。

“昨天你們有個狗孩子從我這兒偷了油!如果你再來,我就活剝了你的皮!”

祥弟看到那個店主怒氣沖沖,就沒還嘴,從煙店逃走了。他路過神廟的時候,都沒來得及看一眼裡面的神像,直到水龍頭跟前才停下來。祥弟的手腕疼得厲害,在這個城市的第一天,他就被辱罵而不是被鼓勵,也許那個店主抽的煙讓他的心變壞了,他才會做這樣傷人的事。祥弟突然覺得累得不行,他坐在水龍頭下面,讓水滴在頭上,清涼的水減輕了疼痛。

水龍頭辟啪響了幾聲,沒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