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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社會人的異化

梁文道:其實美國這種問題也很嚴重。

馮唐:美國的解決是在某種程度上以公平性犧牲效率性,美國GDP的15%以上花在醫療上。美國的GDP原來是中國兩倍,現在可能不到兩倍了,中國GDP花在醫療上不到6%。在美國如果人得了急症,就算很窮,醫院也是不能推他走的,該怎麼治還得怎麼治,給你竇文濤怎麼治,給他李文濤也得這麼治,但美國的醫療不見得是最好的制度。

竇文濤:邳州那個老人,當地的官方就講,第一,不是我們本地人,屬於越境遺棄;第二,你罵他家裡人,他還未必一定是孩子扔的,有可能是養老院之類的機構遺棄到荒郊野外的。

梁文道:你們講掙錢有道理,我又想回頭講工作和休閒的關係。我忽然想起馬克思談的階級問題和勞苦大眾的概念。我們中國人自古以來就知道種地不容易,粒粒皆辛苦,但是從來沒有勞苦大眾這種概念。歐洲也一樣,別的國家也一樣,為什麼呢?有些學者說它是資本主義的產物,以前大家工作苦則苦矣,但那個苦跟活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苦不太一樣。比如以前的中古時代,中國也好歐美也好,基本都沒有所謂放假的觀念。你想像一下,兩三百年以前,中國人禮拜六、禮拜天放假休息兩日嗎?沒這回事兒,你該幹活還幹活。以前的普通人沒得假放,也不比現在累,原因是當時整個的工作是跟休閒雜糅在一起的。

馮唐:而且跟天時跟大自然連在一起。

梁文道:對,比如整個冬天都不種地。

竇文濤:陶淵明的樂趣本質上就是農民的樂趣。

馮唐:而且他就算在工作,也不是天天看公文、看e-mail的狀態。

梁文道:對。反而只有公務員才放假。漢朝的時候,公務員是工作五天休一天,老百姓沒這個。所以,公務員過的那不叫人過的日子。

馮唐:有些公務員最開心的是父母死了,一休三年。

梁文道:古人的工作和休閒是糅合到一起的。我看歐洲以前的那些記錄寫一些老百姓,商人也好麵包師傅也好,其實工作時間不算短,很早就要起來做工,但他做的時候覺得挺舒服,感覺不像是在忙什麼東西,而且他還有宗教信仰,比如烤出的每一塊麵包都是在歌頌上帝;然後平常大家走路也慢說話也慢,沒那麼忙,整個的工作狀態跟現在不一樣。他們那個年代不會考慮閒,閒是什麼人在想的呢?就是當你的工作本身已經發展到過度負重,壓力太大的時候你才開始想閒。

馮唐:以前中國人講閒的是什麼人呢?士大夫階層。

竇文濤:其實要按那個時候的人性來說,現代的人都是精神病、精神分裂症,因為資本主義這種方式要求你在短期內集中干一個動作。馬克思後來講人的異化,就是人變成了一個工具,比如富士康跳樓那些事,他在這個體系裡已經不是人了,是非人。

馮唐:機器的一部分。

竇文濤:比如咱現在電視台特愛講專業激情主義,狗仔隊也有他們的專業激情主義——

馮唐:他們一定要拍到你的露點照。

竇文濤:沒錯。再發展一步,例如造原子彈的科學家,他的理想是造出爆炸力最強的原子彈,這是我的專業成功、我的自我實現,但是這時候他就變成了一個工具,他會想到這玩意兒要是扔廣島會炸死多少人嗎?

馮唐:我還記得魯迅說過一句話,我年輕時還抄在筆記本上激勵自己,叫什麼「執著如怨鬼」。

竇文濤:夠狠,這句話。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罷!想出世的,快出世罷!想上天的,快上天罷!靈魂要離開肉體的,趕快離開罷!現在的地上,應該是執著現在,執著地上的人們居住的。

但厭惡現世的人們還住著。這都是現世的仇仇,他們一日存在,現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的人們,沉默過了,呻吟過了,歎息過了,哭泣過了,哀求過了,但仍然願意活在現世而不得,因為他們忘卻了憤怒。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這些孱頭們!

孩子們在瞪眼中長大了,又向別的孩子們瞪眼,並且想:他們一生都過在憤怒中。因為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們要憤怒一生,——而且還要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無論愛什麼,——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

只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二六時中,沒有已時者有望。但太覺疲勞時,也無妨休息一會罷;但休息之後,就再來一回罷,而且兩回,三回……。血書,章程,請願,講學,哭,電報,開會,輓聯,演說,神經衰弱,則一切無用。

血書所能掙來的是什麼?不過就是你的一張血書,況且並不好看。至於神經衰弱,其實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當作寶貝了,我的可敬愛而討厭的朋友呀!

——魯迅《華蓋集·雜感》

馮唐:很多東西過去你遵循,然後照著去做,最後這些東西把你帶到了今天的境地,但是今天再去看,過去那些不見得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