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春風十里不如你:與馮唐聊天 > 掙錢是有道理的 >

掙錢是有道理的

竇文濤:這個人生的艱難你是很難想像的,我從我自己就能想到中國無數的勞苦大眾,所以講什麼閒情逸致啊、看花賞月啊,忒奢侈了。即便是個中產階級在中國,你發現這個人鐵了心就想掙錢,甚至覺得這人怎麼唯利是圖,可是你不知道也許他們家老人臥病在床,一年可能需要非常高昂的醫療費。也許他有幾個家庭需要供養,或者碰上某些難事了,而這類難事在中國這個社會太多了。前一陣出了件事兒,江蘇邳州的一個老婦被扔到荒郊野外等死,當時所有人都在罵這家兒女是一窩子畜生。罵得對,完全可以理解。可我有時候會想到一些情況,比如城市裡還好,如果家裡老人出了什麼事兒,兒女當然要負起責任來照顧,可是在農村老人要這樣病了,每天給你一碗粥吃就算不錯了,因為家裡的孩子都出去打工了,怎麼照顧得著你啊?最後這個老人在醫院住不下去了,一身褥瘡,躺床上等死,這時候你才知道掙的那點錢根本不夠看病,醫療費像個血盆大口一樣吞噬你。咱們過去有一個貧困線以下的概念。我們講一個人達到某種生活層次,可以把生活當娛樂,把愛好跟工作結合在一起,那都是在這個水平線以上才能做到。可是很多時候我們的生存處境還過不了這個水平線。

馮唐:溫飽問題解決不了,談別的都很奢侈。過了溫飽線的人,才涉及怎麼看待自己的慾望、怎麼安排自己的時間等問題。處於某種疾病狀態,又涉及你怎麼看待自己的生命,以及社會也好周圍人也好,應該給你提供什麼樣的醫療保障等問題。這又產生了一大堆爭論,比如,醫療面前是不是應該人人平等?

竇文濤:有些老人愛講咱實在不行就拔管子,可實際上多數人都不會這麼選擇,只要還有能力,哪怕是植物人,也能拖多久拖多久。我那天看報道,湖南一所民辦養老院發生殺人事件,裡頭連護工都是60多歲的,欠了半年工資沒發,實在辦不下去,最後這個老頭子護工拿著一塊板磚挨屋去拍,因為他平時跟這些老人聊天的時候,許多人都表示不想活了,他說既然不想活就別活了,十幾個老人至少拍死了八九個。

梁文道:這就是馮唐講的醫療倫理的問題。哲學系也經常討論這種事兒,假如病房來了一個兒童,六七歲,得了病,不治就得死;然後還有一個老人,七八十歲,不治也得死,在醫療資源有限的情況下,你先治誰,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當然這完全是假想,但是把它上升到整個社會,其實這是現實情況,就是醫療資源應該往哪裡集中。

馮唐:還有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比如你救這個小孩的命,可能要花300萬,但這300萬如果用在三萬名兒童身上,有可能讓他們總體的壽命延長十年,那你怎麼選?醫療這個領域的很多問題,不是那麼好說……

竇文濤:為什麼說中國人沒有閒情逸致,掙錢掙瘋了都覺得不夠?哪怕是中產階級、收入較高的人,假如家裡出了個植物人老人,其實大多數人感情上都不會給他拔管子,法律上也不行,可是維護這個植物人你一個月掙多少錢也不夠,你還有家庭,還有孩子,還有自己的日子要過呢。那點醫療費的報銷是很有限的,而且越到最後搶救生命的時候用的藥越貴,貴藥是不在我們報銷範圍內的,那你說怎麼辦?作為孩子,他能不掙錢嗎?或者說掙多少才夠呢?

馮唐:所以掙錢是有道理的,我聽明白了。

從另一方面講,錢是好東西,錢是一種力量,使用好了,你可以變得了不起。

比如培育冷僻的聲音。在世界各地挑選一百個民風非主流、生活豐富的地方,每個地方租個房子,提供三餐、網絡和一張床。每年找十個詩人、十個寫小說的、十個畫畫的、十個搞照片的、十個設計房子的、十個作曲的、十個唱歌的、十個跳舞的、十個和尚、十個思考時間空間道德律的。不找太暢銷的,不找成名太久的,不找有社會主流職務的。這一百個人在這一百個房子裡生活一年,沒有任何產量的要求,可以思考、創造、讀書、自摸,做任何當地法律不禁止的事兒,也可以什麼都不做。

比如延續美好的手藝。在世界最古老的十個大城市,選當地最有傳統美麗的位置,開一家小酒店,十張桌子,十間客房。不計成本和時間,找最好的當地廚師,用最好的當地原料,上最好的當地酒,恢復當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味道、最難忘的醉。蓋標準最嚴格的當地建築,用最好的當地傢俱,配最好的當地織物,恢復當地歷史上曾經有過的最美好的夜晚、最難忘的夢。如果在北京開,傢俱要比萬曆,香爐要比宣德,瓷器要比雍正,絲織要比乾隆。

比如促進渺茫的科學。對於病毒的理解還是如此原始,普通的感冒還是可以一片一片殺死群聚的人類。植物神經、激素和大腦皮層到底如何相互作用?鴉片和槍和玫瑰和性高潮到底如何相通?千萬年積累的石油和煤和鈾用完了之後,靠什麼生火做飯?中醫裡無數騙子,無數人謾罵中醫,但是中國人為什麼能如此旺盛地繁衍存活?需要用西方科學的大樣本隨機雙盲實驗,先看看中醫到底有沒有用,再看看到底怎麼有了用。

比如推動遙遠的民主。在最窮最偏遠的兩百個縣城中,給一所最好的中學蓋個新圖書館,建個免費網吧。在圖書館和網吧的立面上貼上你的名字,再過幾年,你就和肯德基大叔一樣出名了。召集頂尖的一百個學者花二十年重修《資治通鑒》,向前延伸到夏商,向後拓展到公元2000年。再過幾百年,你就和呂不韋、劉義慶、司馬光一樣不朽了。

——馮唐《三十六大·大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