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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氣就是烏煙瘴氣?

竇文濤:我覺得是不是因為咱們現在生活忒擠了,閒情逸致太少了,老覺得錢掙得不夠,對未來充滿危機感,想著掙夠了錢逃跑,所以就不會有這種賞花的意識。老想著什麼時候我可以離開這一切,所以現在我得加緊掙錢。

梁文道:今天大部分職場裡的人想的都是提早退休,他們把工作跟休閒分成人生的兩個階段,現在屬於工作忙碌的階段,所有的閒情逸致留給後半生,並且為了要讓後半生閒的時間夠長、閒得夠好,我現在得特別忙。但是終於有一天能夠去休閒了,很多人就得抑鬱症了,有一天他提早退休,發現自己已經不懂得怎麼閒了。

馮唐:那時候他看花也坐不住,還是看手機吧。

梁文道:或者回頭一想,這花能不能拿來搞個什麼項目?

馮唐:然後一看手機,發現沒有一百個郵件,好失落。

竇文濤:所以陶淵明就講「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終於歸隱田園的時候,「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心情歡欣鼓舞,我要回家了,總算離開那個烏煙瘴氣的官場了。咱們現在特別愛說什麼接地氣,你要掙錢就得接地氣,可老實講這個地氣很多時候就是烏煙瘴氣。像日本人,他也很辛勞地工作、勞作,但你好像會覺得他比較乾乾淨淨的,秩序也比較好,城市很漂亮,咱們反倒做不到這樣。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歸園田居》

梁文道:但他們經常過勞死啊。

馮唐:你太把工作和生活分開,就會出現剛才說的那種問題,實際上可能到最後兩個都沒得到。其實何必分那麼仔細,有可能我就一直做到70歲,一邊工作一邊玩,玩裡帶工作,工作裡帶玩,保持一個合適的度,就可以一直這麼過下去。

退休後,第一,睡覺。睡到陽光掀眼皮,枕頭埋頭,再睡半天兒。

第二,寫書。過去碼字和大小便一樣,都要抓空檔兒,不顧禮法,不理章法,脫了褲子,劈頭就說。反覆被別人提意見,節奏感太差,文字太擠,大小不分,一樣濃稠。現在,有了便意就去蹲著,一邊蹲著一邊看王安石和古龍,等待,起性,感覺來了,只管自己,不管別人,只管肥沃大地,不管救贖靈魂。

第三,唸書。高中的相好,女兒都那麼大了,手是不能再摸了,高中念的《史記》和《西京雜記》,還可以再看吧。然後還用白白的紙,還用細細的水,還洗手,還拿吹風機把手吹得乾燥而溫暖。

第四,修門冷僻的學問。比如甲骨文,比如商周玉,比如禪師的性生活史。

第五,開個舊書店。劉白羽《紅瑪瑙集》的第一版和凱魯亞克《在路上》的第一版一起賣,葉醫生的明式傢俱圖譜和Jessica Rawson的玉書一起賣。夏天要涼快,冬天要暖和。最好生個蜂窩煤爐子,爐子裡烤紅薯,上面烤包子,吃不了的,也賣。

第六,和老流氓們泡在一起。從下午三點到早上三點,從2012年到2022年,從90後到2000後,姑娘們像超市裡的瓜果梨桃,每天都是新的,老流氓們慈祥地笑笑,皺紋泛起漣漪,連上洗手間的想法都沒有。

第七,陪父母。老爸老媽忽然就七十多了,儘管我閉上眼睛,想起來的還是他們四五十歲時候的樣子。我去買個錄音筆,能錄八小時的那種,放在我老媽面前,和老媽白嘴兒分喝兩瓶紅酒(心臟病青光眼之後,白酒就不勸她喝了),問她,什麼是幸福啊?你相信來生嗎?這輩子活著是為了什麼啊?慫恿她,我姐又換相好了是不是腦子短路了?我哥每天都睡到中午一天一頓飯是不是都是你從小培養的啊?我爸最近常去街道組織的「棋牌樂」,總說贏錢,總說馬上就被譽為垂楊柳西區賭神了,你信嗎?我老媽眼睛會放出淡紅色的光芒,嘴角泛起細碎的泡沫,一定能罵滿一支錄音筆,罵滿兩個紅酒橡木桶,原文照發就是納博科夫的《說吧,記憶》。文字上曾經崇拜過的王朔王小波周樹人周作人,或者已經不是高山,或者很快不是高山,但是司馬遷還是高山,我老媽還是高山,高山仰止。老爸如果沒去「棋牌樂」,這時候飯菜該做好了,干炸帶魚的味道閃過廚房門縫,暖暖地瀰漫整個屋子。

——馮唐《活著活著就老了·在三十歲遙想四十歲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