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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夢不如看花

馮唐:一個半月以前我剛從台灣回來,好多人可能不知道台灣也有櫻花,叫作山櫻花。台灣緯度比較靠赤道,山櫻花相對開得早,它沒有那麼燦爛,不會一條江、一座山都是紅紅的或粉粉的顏色。它特別像老天把這個山谷當成一個花瓶,插一枝,別有一番味道。其實看花不一定非要集中在某個地方,很多地方都可以看。

竇文濤:我覺得本來咱們漢族人有一種深厚的賞花文化。你看一些照片,比如日本一家人在櫻花樹下喝著酒,我就聯想到現在咱們的酒桌上一般是什麼氣氛。我在內蒙古發現有一種喝酒文化——後來發現不光內蒙古,甚至哈佛大學也一樣,就像人家在櫻花樹下一樣,今兒大家圍著一桌喝酒,喝得差不多了,私人交談也差不多了,就有人「叮叮叮」一敲,說我要給大家唱個歌,或者我要給大家朗誦一首詩,或者彈個鋼琴,然後就此起彼伏……現在咱們喝酒是不是沒這種氛圍了?遙想古代,比如最早的時候清明還不是掃墓,清明是出去踏青,家家戶戶都在草坪上……

梁文道:唐詩裡就有清明的時候是到曲江沿岸去賞花。

菖蒲翻葉柳交枝,暗上蓮舟鳥不知。更到無花最深處,玉樓金殿影參差。翠黛紅妝畫鷁中,共驚雲色帶微風。簫管曲長吹未盡,花南水北雨濛濛。泉聲遍野入芳洲,擁沫吹花草上流。落日行人漸無路,巢烏乳燕滿高樓。

——盧綸《曲江春望》

竇文濤:是啊,那樣一種生活方式太讓人嚮往了。今天咱們是不是太缺少這種地方了?

馮唐:其實這種地方有很多,但是咱們有兩個最大的問題,一是玩手機,特別蘋果手機發明之後,越來越好看,大家就整天盯著手機看;二是吃飯的時候喜歡談事兒,這一點特別破壞氣氛,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總喜歡在吃飯的時候約著談事兒。

梁文道:從來都是這樣啊。

馮唐:我的理解是,有時候你得看人家約著看什麼。比如我這邊花要開了,今晚是花骨朵,明天可能會開花,能不能一塊兒過來看看花。北京這種天,一颳風一下雨,一個星期花就沒了,花期很短暫,所以看花不容易。也可能約點別的,比如中秋賞月,吃個月餅,然後看看月亮,不見得要談一些具體的事兒。古代大家聚會吃飯,總有很多歌詠的記載,從來沒有說在宴會上談出了重大事情,總是說喝呀喝呀,「一舉累十觴」,一舉杯就連喝了十杯酒。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杜甫《贈衛八處士》

竇文濤:你這個講得太好了,風雅不一定要是多高的文化。我上次去台灣,到少數民族的聚居區跟他們喝點小酒,覺得好開心啊。他們都是最淳樸的農民,跟你在一起不會談你是做什麼工作的、你得過什麼獎,甚至也不會讚美你,不會說你好有名或者很有學問,大家不說這些話,反倒覺得很開心。在中國的交際場上,有些人我不知道是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某種程度上你也應該感謝他,他跟你交往靠的是在酒桌上販賣他對你有多大用處,這種人我覺得都是大忽悠,好像上來就想征服你。比如一般的路子是,一上來就說馮唐我最喜歡你的小說了,在中國寫小說前三名是馮唐、馮唐還是馮唐,但是你現在合作的出版社太差了,我能怎麼怎麼著,我認識誰誰誰,中央台拍紀錄片的是我哥們兒,我給你拍紀錄片,這紀錄片能給你上BBC……他要表現自己對你有多大用處,你明白嗎?他是一腔好意,但經常弄得你很尷尬。

梁文道:在今天中國這種情況下,你很難有趣味跟風雅,就像馮唐講的,出來吃飯好像總得談事兒。如果不談事兒,舉個例子,比如我今天看家門口花開了,心想真好,約你倆來看花吧。這種話在今天聽起來很曖昧,對不對?如果我約你說,有個項目出來談談,那你覺得這很正常,該去,但是約你來看花,你可能搞不明白是什麼情況。

竇文濤:所以我的私人朋友圈子人很少,而這些人還真就可以一起看花、喝酒,大家覺得很開心。你在社會上交往的人多了之後,會發現大家在一起往往變成了一種推銷和自我推銷,說了半天就是我要讓你知道我對你有什麼用。

馮唐:我覺得至少應該達成一個比例,比如40%的飯局該談事兒談事兒,該做頭腦風暴做頭腦風暴,60%的飯局爭取不看手機,不看微信、微博、短信。另外,別老談正經事兒,咱談談那些非正經的事兒,回歸一下唐宋傳統多好,你想想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也作《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裡面描繪的場景有多美。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