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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用也要再創造

竇文濤:其實作家群體的抄襲是最典型的,我覺得從前幾年開始,作家之間的抄襲好像社會輿論已經不怎麼譴責了,成了很自然的事兒。

馮唐:也不是,作家抄襲是很容易看出來的,稍稍比較就看出來了。從完完全全創造到百分之百抄襲,其實中間有好幾個階段。比如可以把一些創意化用,中國詩裡就有這種化用,把意境、橋段化用,換個時間,等等;然後是小部分抄襲,減點句子、添點段落;再最後是純抄襲。話說回來,法律上怎麼界定抄襲行為……

竇文濤:打斷一下,我覺得還談不到法律,我發現真正有尊嚴的人用不到法律裁判。比如文藝或文學行當的,一看你這招兒是從人家那兒來的,對你這個恭敬程度馬上就減低一分。我記得王朔寫過一篇文章,徹徹底底地交代我那種北京話的寫作方式是某一次跟誰誰誰侃大山的時候從他那兒得來的,沒一個是我自個兒的,都是從別人那兒來的……我覺得這是要面子的人,就是說他已經到了一個比較高的自檢標準。

馮唐:我同意你說的,馬爾克斯也講他的《苦妓回憶錄》前邊幾個橋段是模仿川端康成寫的《睡美人》。他明確說我向你致敬,我向你致意,我從你這兒獲得了靈感。這就是一種很大氣的感覺,讓大家去比,我到底是抄了還是化用,還是有自己很多創意在裡面。反之另外一類人,具體例子我就不舉了。復旦這個事兒,抄不抄我不知道,但至少他們是借鑒了,可是又不好意思說,然後死鴨子嘴硬地說隨你們罵去吧,反正我沒觸犯到法律,你告我呀。我覺得這是一種很小氣的心態。

《苦妓回憶錄》的故事開始於20世紀50年代中期,講述一個老記者為了慶祝自己的90大壽,特地找了個不到14歲的處女圓房,以示自己雄風猶存。沒想到上床之後,他才發現,少女已被鴇母用了藥,整夜昏睡不醒。老記者看著身邊少女的青春胴體,不僅打消了取其貞操的念頭,而且發現自己竟然愛上了她,最後決定把自己所有的財產留給她。馬爾克斯在《苦妓回憶錄》的開頭懸置著《睡美人》的句子:“客棧的女人叮囑江口老人說:請不要惡作劇,也不要把手指伸進昏睡的姑娘嘴裡。”以示他的靈感來源於川端康成的《睡美人》。

《睡美人》為川端康成晚期作品,講述仍有性能力的江口老人先後五次到一家專門為喪失了性能力的老人而設的妓院秘密過夜。睡在妓院裡的美人,服了藥,處於昏迷狀態,夜裡發生了什麼事,全然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老人走後,她們才會甦醒過來。

葉檀:化用在歷史上很多,宋詞很多東西就是化用唐詩的,然後一直到清末的詩都在化用古人的東西,研究它們你就知道中國詩的傳承是怎樣的。文章同樣如此,做些歷史考古學之後,你就知道前人已經做到哪兒了,接下來應該做什麼,然後避免去做無用功。如果沒有這一塊的話,覺得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再來一遍,好像今天的一切都是新生的,其實世上哪兒有這樣的事兒。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餘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牆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裡。

——《西河·金陵》(宋·周邦彥)

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石頭城》(唐·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烏衣巷》(唐·劉禹錫)

馮唐:“化”這種再創造本身,其實不是一個簡單的工作,比如我有一句詩“春風十里,不如你”,唐朝詩人杜牧有首詩,“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但為什麼我這個不是抄襲而是化用呢?他的“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是說我走過十里路,發現看到的那些捲上珠簾露出真容的姑娘都沒有你好看;而我當時化用的“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是說春天剛剛來臨的時候,我走過十里的春風路,各種眼、耳、鼻、舌、身、意收到的信息合起來都不如你給我的感受那麼完整和豐富,意思是不一樣的。

其三十,大酒喝到身體搖晃,勉強不墜地,一時,腦殼裡雜亂沸騰如重慶火鍋,似乎見一奸人在面前,無遮攔狂罵,罵到奸人消失,又狂發短信和微博,又抓筆抓紙寫詩。次日酒醒,頭痛如上緊箍咒。電話給那奸人,側面瞭解,發現奸人昨晚不在,全是幻覺。查短信和微博記錄,完全沒有,昨晚手機早已沒電。查床頭,紙筆還在,字跡尚可辨認:“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風十里,不如你。”詩句大好。於是歡喜。

——馮唐《三十六大·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