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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一城而終老

竇文濤:我有個良師益友,畫家,你們也認識,劉丹11老師。他在美國住過好多年,最後還是回到北京來畫畫。我跟他說我就喜歡在外國住,就盼著能在紐約住幾年。他說那樣你會覺得特別孤單,舉目無親。我說我平常就挺自閉的,在北京我也待家裡不出門,所以沒關係。他說在北京你儘管不出門,但是你知道你熟悉的親朋好友就在不超過十公里以內,你也許不找他們,但他們在你周圍。他說你真到了紐約,那叫孤懸海外,甚至會有荒涼的感覺,在那樣一個城市,你一個人,誰跟你都沒有關係。

馮唐:沒錯,就像一首詩寫的,誰寫的我忘了,大概是「我走過你的樓,遠遠地向你招招手,也不見得見你,也不見得讓你知道」。不見的人,有可能是初戀,有可能是老情人,也有可能是像咱們這樣的朋友。你想這傻子現在幹什麼呢,就招招手,感覺很溫暖。我覺得北京特別好玩的一個事兒是變化太快了,在我成長過程中,反反覆覆地體會到這些變和不變。比如東三環,我原來上中學騎自行車,從垂楊柳過雙井,一直到白家莊,然後再騎回來。一路上,春天來了,樹發芽了,柳枝垂下來。正好旁邊一個女同學跟你一塊兒騎車,她大致在那個時間從街角轉出來,頭髮挺長,柳條跟頭髮一塊兒飄。現在你再騎車過去,什麼都沒有了,你也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樹也死了,可就是這些可能一點意義都沒有的東西,讓你覺得好像來過一趟這個世界。

竇文濤:你還是喜歡有歸屬感。

馮唐:可能小時候安全感太少了吧。我不知道,反正覺得這種感覺很有意思。我喜歡知道每一個街角的來歷。

最近三次回北京,沒有一次見到藍天。沙塵暴裡,坐在啤酒杯子裡,我問一個老哥哥,會遷都嗎?老哥哥說,我們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我問,北京會變成沙漠嗎?他說,我們有生之年,可能性不大吧。所以,還是回北京。後海附近整個四合院,不太現實。中等規模的四合院,佔地五六百平米,基本住了八九戶人,不找三四個打手,沒上千萬,請不走。磚木結構,倆小孩兒牆根撒泡尿就塌了,抹平了重蓋,周圍二三十個老頭老太太找你麻煩。還是在城鄉接合部找一塊農民宅基地,自己人設計,自己人當工頭,自己人畫畫補牆,我自己住。我問,只租二十年,二十年之後怎麼辦?老哥哥說,活這麼大,我明白一件事,十年之外的事情,不想。

北京雖然已經不適合人類居住,但是還適合我思考,還能讓我混吃等死,靈魂不太煩悶。

——馮唐《活著活著就老了·擇一城而終老》

竇文濤:我想起北島,他在某種程度上給自己的一個身份定位是漂泊者。他多年在國外遊蕩,甚至覺得詩人就應該是這樣遊蕩的。

梁文道:但問題是他最後還要寫《城門開》,最後還是要到北京。就算不回來定居,還是要把小時候認識的那個北京在腦海裡構思出來。

竇文濤:北島寫他多年之後回到北京的那個詩,我覺得挺有感情的。

梁文道:所以還是會有鄉愁。我跟你比較相似的是,我們都沒有太強烈的故鄉的牽扯。

竇文濤:我覺得我是片無根的飄萍。

馮唐:不能這麼講。

梁文道:女人聽了,會想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哈哈哈。

竇文濤:是啊,當年促使我選擇新聞工作,就是有一個人的名字對我起了暗示作用。

馮唐:邵飄萍啊。

竇文濤:沒錯(笑)。

飛機降落時,萬家燈火湧進舷窗,滴溜溜兒轉。我著實吃了一驚:北京就像一個被放大了的燈光足球場。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關,三個陌生人舉著「趙先生」牌子迎候我。他們高矮胖瘦不一,卻彼此相像,在弧光燈反襯下,有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影子。歡迎儀式簡短而沉默,直到坐進一輛黑色轎車,他們才開始說話,很難分辨是客套還是什麼,燈光如潮讓我分神。

在兒時,北京的夜晚很暗很暗,比如今至少暗一百倍。舉個例子:我家鄰居鄭方龍住兩居室單元,共有三盞日光燈:客廳八瓦,臥室三瓦,廁所和廚房共用三瓦(掛在毗鄰的小窗上)。也就是說,當全家過年或豁出去不過日子的話,總耗電量才不過十四瓦,還沒如今那時髦穿衣鏡環形燈泡中的一個亮。

這在三不老胡同1號或許是個極端的例子,可就全北京而言,恐怕遠低於這個水平。我的同學往往全家一間屋一盞燈,由家長實行「燈火管制」。一拉燈,那功課怎麼辦?少廢話,明兒再說。

燈泡一般都不帶燈罩,昏黃柔潤,罩有一圈神秘的光暈,抹掉黑暗的眾多細節,突出某個高光點。那時的女孩兒不化妝不打扮,反而特別美,肯定與這燈光有關。日光燈的出現是一種災難,奪目刺眼,鋪天蓋地,無遮無攔。正如養雞場夜間照明為了讓母雞多下蛋一樣,日光燈創造的是白天的假象,人不下蛋,就更不得安寧,心煩意亂。可惜了的是美人不再,那臉光板鐵青,怎麼塗脂抹粉也沒用。其實受害最深的還是孩子,在日光燈下,他們無處躲藏,失去想像的空間,過早邁向野蠻的廣場。

——北島《城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