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春風十里不如你:與馮唐聊天 > 曲有誤,周郎顧 >

曲有誤,周郎顧

竇文濤:剛提到李安,我看李安有一次接受採訪說,他覺得大陸的導演有點自戀,他的藝術觀是藝術不能只表達你自己,他說要光表達你自己,那不叫藝術。他認為真正的藝術應該是渾然天成的,應該是一呼百應的,但是咱很多大陸導演的主張是表達我自己。

馮唐:其實文學裡有一種說法,作家分幾個等級,一是寫出我自己,二是寫出人們,三是寫出人類。特別好的文學你讀了之後,會對全人類產生感覺,覺得好像全人類都在故事裡重現了。而有些藝術家是拿自己當成鑽井鑽下去,因為我自己最瞭解自己嘛。

竇文濤:拿自個兒當標本。

馮唐:但也要跳出來,從一個稍稍游離的狀態來看自己,當成一個人類的標本來看自己。如果看自己什麼都好,那我覺得有問題。

竇文濤:你有個提法我同意,關於「金線」的概念。搞現代藝術的很容易變成,我說這是藝術,這就是藝術,到底是不是呢?雖然我說不清什麼是藝術,但總覺得存在著一個絕對標準,好就是好,沒有什麼爭議,否則博物館就沒必要存在了。

馮唐:其實「金線」這事兒還引起過爭論呢。我覺得沒什麼可爭的啊,任何一個手藝或任何一個行當,都存在一定標準,這是天經地義的常識啊!在我們這個時代,常識都會被人跳出來說不存在,我覺得很可笑。舉個例子,你是做主持人的,雖然一個好主持人的標準我說不了特別清楚,但是看你主持兩三集,基本心裡就有根線了。再有,幾個好主持人同時看一個節目,大家的判斷應該差不太多。這個在文學上特別明顯,比如你叫我、畢飛宇、格非幾個人,大家不昧著良心看十頁某部小說,最後對這個小說過線沒過線的感覺應該是類似的。

和音樂、繪畫、雕塑、書法、電影、戲劇等藝術形式一樣,和美女、美玉、美酒、好茶、好香、美食等美好事物一樣,和文明、民主、人權、道德、佛法等模糊事物一樣,儘管「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儘管難以量化,儘管主觀,儘管在某些特定時期可能有嚴重偏離,但是文學有標準,兩三千年來,薪火相傳,一條金線綿延不絕。這條金線之下,盡量少看,否則在不知不覺中壞了自己的審美品味。這條金線之上,除了莊周、司馬遷、李白、杜甫這樣幾百年出一個的頂尖碼字高手,沒有明確的高低貴賤,二十四詩品,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等等都好,萬紫千紅,各花入各眼,你可以只吃自己偏好的那一口兒,也可以嘴大吃八方,嘗百草,中百毒,放心看,放寬看,看章子怡變不成章子怡,吃神戶牛肉不會變成神戶牛。「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可惜的是,和其他上述的事物類似,和真理類似,這條金線難以描述,通常掌握在少數人手裡,不由大多數人決定。「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可幸的是,「大數原理」在這裡依舊適用,以百年為尺度,當時的喧囂退盡,顯現出打敗時間的不朽文章。如果讓孔丘、莊周、呂不韋、司馬遷、班固、昭明太子、劉義慶、司馬光、蘇東坡、王安石、曾國藩、吳楚材等人生活在今天,讓他們從公元前500年到公元2000年選三百篇好的漢語,《詩經》、楚辭、漢賦、唐詩、宋詞、明清小說、先秦散文、正史、野史、明小品、禪宗燈錄百無禁忌,我願意相信,重合度會超過一半。這些被明眼人公認的好文章所體現出的特點,就是那條金線。

——馮唐《三十六大·大線》

許子東:在自己這個行裡比較容易,稍微一跨行就不明白了。比如上次跟畢飛宇到台灣評小說獎,最後跟台灣幾個評委的觀點很不一樣,但總算還能溝通。可是如果你叫我評畫,那這個標準我真是完全不懂。聽說最近有幅畫幾乎是白色的,賣了很多很多錢6。文學這個領域是什麼人都可以進來摻和,不像理工科講究實證,有很實際的客觀標準和科學判斷在那兒擺著。

竇文濤:什麼東西都是會看的看門道,不會看的看熱鬧。

許子東:可是很多人覺得文學誰都可以來發言,誰都可以來說。

竇文濤:《不二》聽說在廣大讀者當中很熱鬧,是不是?

馮唐:類似金字塔吧。最廣大的群眾看《不二》,可以看到情色、歷史上的政治鬥爭等等,但是再往上走,會回到文學本身。所謂理想讀者其實是存在的,我寫的時候很用心思的地方,也許廣大讀者中的那麼兩三位能看出來,說,哦,馮唐那塊寫得好,我知道心思用在什麼地方。當年我讀《紅樓夢》和《金瓶梅》,在一個小屋裡點盞燈,翻著很簡單的白紙黑字,忽然覺得寫得真好啊,這個角度妙極了!我覺得曹雪芹和《金瓶梅》的真實作者應該感謝我,應該為有我這樣的讀者感到幸福。

許子東:我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感受,當我們擠地鐵的時候,周圍都是人,可是你心裡覺得你跟沈從文、魯迅的距離其實近得多,這些擠在你身邊的人離你很遠很遠,甚至你的親戚、朋友以及跟你有直接利害關係的人,也離得很遠很遠。反而另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因為一句話,你會覺得跟他們很近很近。

竇文濤:千載之下有知音嘛。我喜歡一個成語叫「周郎顧曲」7,話說三國的時候,周瑜精通音律,宴席旁邊有人演奏,彈錯了一個音,他也不說話,就看了一眼,意思是你彈錯了。所謂「曲有誤,周郎顧」,他能聽出來,咱音盲什麼也聽不出來。

馮唐:也有可能是那女的故意彈錯想引起他的注意。

竇文濤:這是作家的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