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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最大的武器是押韻?

竇文濤:過去有人說,“我注六經”還是“六經注我”是個問題。有時候你註釋一個東西,到最後是為了詮釋你自己,你屬不屬於這類?

馮唐:文章有兩個層次,一是“有我”,一是“無我”。其實“無我”本身是偽命題,任何文章、翻譯只要是這個人寫的,一定有這個人的東西在裡頭,我無非個人風格更強烈一點。

竇文濤:有人說你的幾首詩風格強烈得突破一般人的心理界限了。一個90後小朋友跟我說,大家不能接受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以一種浮誇的方式染指文學。意思是你馮唐很大程度是靠商業光環讓書熱銷,而非文學功底。我覺得這和中國傳統文化是衝突的,我們能接受窮書生一舉成名,但很難覺得一個商人寫的東西是雅的,大家潛意識裡接受不了一位自戀的、愛得瑟的、成功的人士也來玩文學。

Once we dreamt that we were strangers.

We wake up to find that we were dear to each other.

——原文

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

我們醒了,卻知道我們原是相親愛的。

——鄭振鐸譯

做夢時

我們距離非常遙遠

醒來時

我們在彼此的視野裡取暖

——馮唐譯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原文

你微微地笑著,不同我說什麼話,而我覺得,為了這個,我已等待得久了。

——鄭振鐸譯

你對我微笑不語

為這句我等了幾個世紀

——馮唐譯

O Beauty, find thyself in love,

not in the flattery of thy mirror.

——原文

啊,美呀,在愛中找你自己吧,不要到你鏡子的諂諛中去找尋。

——鄭振鐸譯

在愛中

不在鏡中

——馮唐譯

馮唐譯的是詩,鄭振鐸譯的是大白話。從兩個譯本的美學價值看,由於馮唐本身是個風格強烈的詩人,只是其風格與泰戈爾風格距離較大,所以他的譯本詩意充沛,只是或許與泰戈爾的風格有些差異而已。鄭振鐸的譯本可能更接近泰戈爾的風格,可惜他不是詩人,所以在譯本的詩意和美感上跟馮唐比差距還是蠻大的。

公理公道講,馮唐的譯本還是不錯的,只不過是一個譯者個人風格過於強烈的譯本罷了。由於公論鄭振鐸的《飛鳥集》譯本是過去國內多個譯本中水平最高的譯本,馮譯既然超過了鄭譯的水平,所以最合乎邏輯的結論是:馮唐的譯本是《飛鳥集》迄今為止最好的中文譯本。

——李銀河

竇文濤:你覺得鄭振鐸譯得不好?

馮唐:我並不是覺得他不好,而是覺得他不是一個詩人。

許子東:鄭振鐸是一個學者,也是文學評論家。

竇文濤:還是收藏家呀。

馮唐:他功夫非常深,我很佩服那一代文人。他當時翻譯泰戈爾詩的時候才二十幾歲,我仔仔細細地看,也就找到一兩個翻譯問題,覺得是值得推敲的。許多語法、用詞是對的,只是我覺得相對來說有點平。詩人最大的武器是押韻,只要押韻就能流傳(笑)。

我固執地認為,詩應該押韻。詩不押韻,就像姑娘沒頭髮一樣彆扭。不押韻的一流詩歌即使勉強算作詩,也不如押韻的二流詩歌。我決定,我的譯本盡全力押韻。

翻譯過程中發現,這個決定耗掉了我大量精力,翻譯中一半的時間是在尋找最佳的押韻。

在尋找押韻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堅信,押韻是詩人最厲害的武器。

有了押韻,詩人就可以征服世界去了。

——馮唐

竇文濤:你是不是不太喜歡那種往好裡說是唯美、往壞裡說是比較酸的文風?

馮唐:我喜歡一下能抓住核心的東西,盡量去掉所謂的道德、規矩、制度等等,至少在文字上我喜歡顛覆、喜歡破壞。

許子東:所以好作品要有多種不同的翻譯。從我在大學教書的經驗來講,這兩種翻譯都需要。不過,信教的女孩子一上來,你就跟她講解開褲襠,很難解釋,對不對?我順便推薦一下鄭振鐸,我非常感謝他,他的四卷本《文學大綱》是我的啟蒙讀物,包含古今中外的各種文學。當然今天從文學史研究角度講,《文學大綱》有很多問題,很多值得做研究,但是他二十多歲編出這麼四卷書,個人的學養真是讓人欽佩。木心也非常欣賞《文學大綱》。

鄭振鐸(1898—1958),筆名西諦、落雪。作家、文學評論家、藝術史家,也是收藏家、訓詁家。1919年,參加五四運動並開始發表作品。1921年,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創辦《文學季刊》,主編《小說月報》。著有《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文學研究》,翻譯《飛鳥集》《新月集》等。1958年10月,因飛機突然失事遇難。

《文學大綱》是中國在世界文學史課題方面的開山之作,對世界文學史上的著名作家均做了生平簡介,既有各種名著的故事梗概,也對之做出簡要的評論,使得當時的中國讀者可以對世界文學史概況有一個較為全面清晰的瞭解與認識。

《西諦書話》介紹唐人小說、宋元話本、明清傳奇,以至版畫圖譜、歷代詩文別集、地誌農書等。訪書之艱辛、淘書之樂趣,亦俱在其中。

馮唐:我也很感激鄭振鐸,他還寫過很多書評,收在《西諦書話》裡。

許子東:可惜1958年坐的飛機失事了。

馮唐:他是出訪回來還是去,記不得了。他們那批文人寫的很多書評對我幫助非常大,鄭振鐸是一個,還有朱自清、魯迅、周作人、曹聚仁等等。小時候我讀書是按照他們的指引一路讀過來的,所以說知道金線2在哪兒(笑)。

竇文濤:但是現在反過來要顛覆他們嗎?

馮唐:他們是在從古漢語到白話文轉型的過程中功力非常深的一撥兒文人,可是漢語的發展在我們手上還可以繼續。我覺得這是一個繼承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