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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起來

英曼按照黃種人精美地圖的指引,穿過當地人所說的山區。夜晚很涼,樹葉已經開始變色。大半個星期後,他來到了地圖邊緣的空白處,如煙如霧的藍嶺橫亙在眼前。他又用了三個夜晚,才把一個叫做快樂谷的倒霉地方甩在身後。它是山腳下一道又長又寬的谷地,淨是開闊的農田和草場。英曼白天不敢上路,而晚上又時有槍聲,經常可以看到火把,路上騎馬馳過的黑影接連不斷。英曼在土坑和草堆中躲藏的時間絕不比走路的時間少。他推測那些騎手是搜捕從索爾茲伯裡越獄囚犯的民兵,全都像迎接黎明的獵人一樣,喝得醉醺醺的。開起槍來絕不手軟。

在山裡每隔不遠就可見到一棟帶白色石柱的大宅,被一些分散的簡陋小屋圍在當中,因此整個山谷看起來像是被分割成了許多片。晚上,英曼看著豪宅中的燈光,知道自己一向便是為居住在這類屋子中的人而戰,不免憤恨不已。他只想早點走進人口稀少的大山,希望那裡的人不會給他這麼多麻煩。所以他盡快擺脫危險的谷地,朝北走上了一條狹窄的小路,越過一道山脊,穿過一條幽深的河谷,然後沿著陡峭的山路,艱難地爬向藍嶺之巔。英曼爬了大半天,第二天又攀登了一整天,眼前依然是高高聳立的大山。道路無窮無盡地盤旋上升,很快,周圍已是一派晚秋景象,高山上秋季早已開始,地上的落葉與樹上的一樣多。

快到傍晚的時候,下起了冷雨,天黑以後,英曼懷著抑鬱的心情繼續趕路,一直到午夜過後很久。他已精疲力竭,渾身濕得像一隻水獺,這時,他偶然發現一棵栗樹根部有個洞,洞口邊緣被樹皮包住,像厚厚的嘴唇。他爬到洞裡,雖說空間太小只能蹲踞其中,但至少不用繼續挨雨淋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把落葉搓成緊緊的小卷,然後把它們彈到黑暗中。待在樹洞裡,他開始覺得自己像是隱藏在黑夜中的一個濕漉漉的鬼魂,一個小土地神,一個小妖,或住在橋下的山精。一個滿懷憤恨的逃亡者,隨時準備攻擊任何路過的人以發洩心頭的怒火。他在半睡半醒中等持黎明到來,最後終於沉沉睡去,緊緊地嵌在栗子樹的心裡。

他又做起了關於弗雷德裡克斯堡戰役的那個夢。黎明過後不久,他在顫抖中醒來,心情沮喪無以復加,覺得一切都與睡著之前不同了。他想站起來,卻發現下半身沒有任何知覺,只好胳膊著地從樹洞裡爬出來。腿上一點感覺都沒有,空蕩蕩的,簡直就像下半身被攔腰鋸掉了。他覺得自己正在從地面上消失,將化為虛無縹渺的一片紗、一陣霧,走完前面的路途,透明而無形。

像影子一樣行走,這想法並非沒有吸引力。

英曼在地面潮濕的枝葉上躺下,透過樹枝和滴水的樹葉向上看。天上鉛雲密佈。一片片淡藍色的霧氣,純潔精細得有如粉末,從栗樹和櫟樹上層的枝丫間飄過,在鮮亮的秋葉周圍絲絲纏繞。一隻松雞在樹林中擂動翅膀,發出低沉可怕的聲音,就像英曼自己的心臟在行將爆裂前做最後的搏動。他從地上抬起頭聽著,心想即便這是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天,至少還是要保持警惕。很快就見一隻鳥拍打著翅膀,撲稜稜疾衝而過,消失在樹林中。英曼向下看著自己的身體,發現基本沒什麼短缺,一時不知是喜是憂。他試著動一下腳,它們已經聽使喚了。他用手掌使勁地搓了搓臉,理了理身上已經濕透、亂成一團的衣服。

他爬到樹洞前取出行囊,背靠樹幹坐起來,打開水壺,喝了一大口水。食囊中只剩下一杯玉米面,他收攏了一小堆樹枝,想生火煮點玉米粥。他將火引著,用力吹著,直到眼前冒出一片金星。但火苗只閃了一下,冒出很大一股青煙,然後徹底熄滅了。

——我要就這樣站起來,一直走下去。英曼自言自語道,不知是在說給誰聽。

但是他說完之後,卻繼續坐了很久。

我的力氣每一分鐘都在增長。他在心裡鼓勵自己。但可以支持自己信念的證據卻一點也找不到。

英曼掙扎著從濕漉漉的地面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像個醉漢。他走了一會兒,然後身不由己地彎下腰。胃部一陣劇烈的抽搐,他乾嘔了半天,擔心自己的某些器官都給嘔了出來。脖子上的創傷和頭部的新傷悸痛不止,聯合起來折磨他。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在陰暗的樹林中走了一上午。道路很糟糕,盤旋往復不絕,連大致是通往什麼方向都看不出,只知道不停地向上,向上。路上的灌木和蕨類植物長得很密,似乎用不了多久,這條大地上的小小疤痕就會完全癒合,一點痕跡都不剩。期間有幾英里,路一直在一片高大的鐵杉林中迂迴延伸,濃霧將它們的綠枝隱藏起來,只能看到一根根黑色的樹幹,插進低矮的天空中,像某個已經被遺忘的史前種族豎立起來的巨石,紀念他們歷史上最悲慘的事件。

除了這條荒野之路,英曼再沒見任何人類活動的痕跡,無從詢問目前所處的位置。他感覺一片茫然,徹底迷失了方向。路向更高處迴旋上升,他仍一步步往前挪著,已經竭盡所能,但即便這樣艱難的每一小步,他都無法肯定是否是朝著正確的方向,讓自己更接近目標。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轉過一個彎,瞧見前面一棵鐵杉樹下,蹲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身體被一叢很高的蕨菜擋住,只露出頭和肩膀。蕨菜被霜打成棕色,每一個葉片的尖端都懸著一顆霧氣凝結的明亮的水珠。從那人的姿態看,英曼一開始以為自己撞上了某個正在屙屎的乾巴老頭,但靠近後才瞧出原來是個乾癟老太太,正蹲在地上給一個捕鳥的夾子裝一塊板油誘餌。

英曼停下腳步說:喂,大媽!

那個小老太太抬頭瞧了一眼,但連手都沒揮一下,繼續蹲在地上異常仔細地調整著夾子,看來對這個活兒極為著迷。弄好後,她站起來繞著夾子走了半天,從各個角度進行檢查,直至將蕨菜踩出一個溜圓的圓圈。她確實年歲很大,這一點毫無疑問,但儘管有許多皺紋,額下又生著贅肉,面頰卻紅潤有如少女。她戴著一頂男式氈帽,稀疏的白髮披散在肩上。寬大的裙子和罩衫都是軟皮子做的,看起來像是由一把折刀剪裁後匆匆縫起來的。她腰上紮著一條油膩膩的棉布圍裙,上面插著一支小口徑手槍,只露出槍把。靴子似乎出於一位新鞋匠之手,腳尖處像爬犁的滑板一樣向上翹著。一支槍管很長的鳥槍依在一棵高大的樹上,是從前某個世紀的遺存。

英曼對著她打量了片刻,然後說:如果周圍人的味道太重,你連一隻鵪鶉也逮不著。

——我沒什麼味道。那女人說。

——那你自己隨意好了,英曼說,我想知道的是這條路是否最終通到什麼地方,還是哪也去不了,很快就到頭了。

——它哪兒都不去,過一兩英里就變成一條毛毛道,但就我所知是一直往前,根本沒有盡頭的。

——向西方嗎?

——大體是向西,一直沿著山的走勢。更精確地說是向西南方向。這是從前印第安人時代的商道。

——多謝!英曼說著一隻拇指插到背包的肩帶裡,準備繼續趕路。但這時低矮的天空中突然下起雨來,稀拉拉的雨點又大又重,像落下的鉛彈。

那女人伸出一隻手,看著雨點在掌心匯成一汪,然後抬頭看著他。英曼的傷口沒布包紮,她觀察了片刻說:那看起來像槍傷。

英曼無話可說。

——你看起來很虛弱,她說,臉煞白。

——我沒事。英曼說。

那女人又仔細瞧了瞧他說:你好像挺餓,該吃點東西。

——如果你能給我煎個雞蛋,我會付錢給你的。英曼說。

——什麼?

——不知是否可以付錢請你幫我煎幾個雞蛋。英曼說道。

——賣給你?她說,算了吧,我還沒窮到那個地步,給你一頓飯吃倒可以。不過,雞蛋我可沒有,受不了跟雞住一塊兒,它們的是最沒靈魂的東西。

——你住的地方近嗎?

——不到一英里,如果你願意來吃晚飯並過夜,那我會不勝榮幸。

——傻子才不願意呢。

英曼跟在她身後,注意到她走路內八字,據說印第安人通常這樣,儘管英曼認識很多切諾基人,包括游泳者,都是外八字,像鴨子一樣。他們爬過一個轉彎,前面淨是平坦的巨石,英曼感覺似乎行走在一個懸崖的邊緣,稀薄的空氣表明位置已經很高,不過視線被霧氣遮住,無法分辨高低。雨越來越小,最後變得細如游絲,忽而又落下堅硬的雪粒,劈劈啪啪打在岩石上。他們停下看雪,但雪只下了片刻,然後一片片的白霧被氣流托起,迅速上升。頭頂雲縫中現出了藍色的天空,英曼伸長脖子仰望了一會,心想:今天看來會一直陰晴不定了。

然後他低下頭,猛然一陣眩暈,腳下的世界突然展現在眼前——他確實站在一個懸崖的邊上,英曼趕緊朝後退開一步。下面一道長長的藍紫色河谷,明顯他就是從那裡一路爬上來的,如果吐一口痰下去,估計會砸到前天走過的地方。左邊都是高崖,英曼四下張望,突然大吃一驚,西方霧氣散開處,顯出一座岩石嶙峋的巍峨大山。陽光從一道雲縫射下,陡然在英曼與藍色的大山之間垂下一道紗簾般的天梯。大山右壁的岩石,著起來像是一個生著鬍鬚的老人,倚靠在天邊。

——那山有名字嗎?他問。

——塔那瓦,那女人說,印第安人是這麼叫的。

英曼看著巨大的老人山,然後又望向它側後方較小的群山,在煙霧籠罩之中,逐漸隱沒在西南方的天際。波浪般起伏的山巒,放眼望去,似乎沒有盡頭。最遙遠的山峰,顏色只比灰白的空氣略深一點,這些鬼影般虛幻、連綿層疊的群山,似乎在對英曼訴說著什麼,他卻琢磨不透。它們一重重逐漸變淡消退,就像他脖子上的傷口癒合時越來越輕的疼痛。

那女人揮手朝他凝望的方向一指,讓他看遙遠天邊兩座尖利的石峰。

——飯桌巖和鷹嘴巖,聽人講晚上印第安人在上面燃起篝火,一百英里內都瞧得見。

那女人起身向前走去。我的營帳就要到了。她對英曼說。

他們很快就離開了主路,走進一個林木叢生的小山坳,一條小溪從中流過,空氣裡充滿腐葉和爛泥的味道。樹木都很矮小,枝幹上生著很多節瘤,掛滿了苔蘚。它們都朝著一個方向傾斜,英曼可以想像,二月狂風捲著積雪向山下衝來,從光禿禿的樹木間呼嘯而過的情景。來到那女人的營帳前,英曼當即看出,它的主人原本過的應該是流浪生活,後來卻在此住了下來。那是一個鐵銹色的小篷車,立在傾斜的樹林中間的一片空地裡。拱形屋頂的木瓦上長滿星星點點的黑色黴菌、綠色的苔蘚、灰色的地衣。三隻渡鴉在屋頂上走來走去,不停地在瓦縫間啄著。車輪很高,輪輻上盤繞著旋花籐。篷車兩邊畫滿了俗麗的風景和人像,寫著字跡拙劣的格言和標語。在屋簷下掛著一把把草藥、好多串紅辣椒和各種風乾的草根。屋頂的煙囪上冒出一縷青煙。

女人停下來喝了一聲:嗨!

聽見她的叫聲,三隻渡鴉呱呱叫著飛走了。一些清秀可愛的兩色山羊走出樹林,從篷車後繞了過來,眨眼間英曼面前便淨是山羊,有二十幾隻或者更多。它們走上前來,伸長脖子打量英曼,細細的黃眼睛明亮又機靈。英曼想不通,山羊為什麼會比綿羊好奇和通人性得多,而兩者在外形上卻沒太大差別。眾山羊圍著他,擠來擠去,它們咩咩叫著,脖子上的鈴鐺響個不停。有些靠後的山羊人立起來,小蹄子搭在靠前的山羊背上,以求看得更清楚些。

那女人繼續朝前走,英曼想繞開出羊跟上去。這時一隻大公山羊肉後退了一兩步,把較小的山羊擠到一旁,它前腿抬起朝前一撲,頭抵在英曼的大腿上。連續幾天的趕路和飢餓,己使英曼極度虛弱,頭暈得厲害,所以給山羊一頂,他便跪倒在地,然後整個人仰面倒下。那只公山羊生著黑棕兩色的毛,下巴上長著尖尖的長鬍鬚,像撒旦一樣。它走過來俯視英曼,似乎在檢查自己的戰績。英曼腦中的眩暈和疼痛持續膨脹,簡直像要暈過去。但他振作精神坐起來,摘下帽子在山羊的臉上扇了一下,將其揮退,然後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穩住身體,伸手又給了它一下。

這工夫女人根本沒停步,已經繞到篷車的後面,看不見了。英曼、那只公山羊還有另外幾隻山羊一起跟了過去。她正蹲在一個松木頂的一面坡棚子裡,將灶裡壓住的炭火點燃。看看火已經燒旺,英曼走過去伸手烤火。她往火上添了些大塊的山胡桃木,然後拿起一個白色的搪瓷盆,走到旁邊的地上坐下。一隻長著斑點的棕白兩色小山羊走到她跟前,她伸手撫摸它的毛,在它脖子下面抓癢。最後小羊四腿一屈臥倒在地,長長的脖子朝前伸著。老女人繼續撓著它的下巴,撫摸它的耳朵。英曼還以為這是和平恬靜的一幕,卻見老太太繼續用左手撫摸著山羊,右手伸到圍裙的口袋裡,掏出一柄短刀,一眨眼便深深地割開了山羊頜下的動脈。她把白盆推到羊脖子下面,接住噴湧而出的閃亮的鮮血。羊只掙扎了一下,然後便渾身顫抖地躺著不動了。她繼續撓著它的毛,撫弄它的耳朵。羊和女人都凝神看著遠方,似乎在等待一個信號。

山羊終於嚥了氣。英曼打量了一番篷車和它壁上的圖案。底邊是一排藍色的小人,手拉手在跳舞。其上是些各式各樣的人像,沒什麼具體的排列順序,有的顯然畫到中途就放棄了。一張標明是約伯的人臉,表情扭曲痛苦,下面有手寫體的黑色字跡,被一張羊皮遮住了一部分,所以英曼只能看到半句話:與他的主對立。另一幅圖上的人匍匐跪倒在地,神情空洞呆板,他抬頭看著上面的一個白色圓球。太陽?月亮?還是別的什麼?下邊寫著一個問題:你是迷失的人中的一個嗎?有一張沒完成的臉,只勾抹出了眼睛。它的標題是:《我們個體的生命實在短暫》。

英曼從圖畫上收回目光,看那女人幹活。她把羊從胸骨到屁眼劈開,讓內臟流到裝血的盆裡,然後剝去羊皮。剝了皮的小羊模樣怪怪的,脖子老長,眼珠凸出。她又將羊切成若干塊,最嫩的部分抹上一層香料、胡椒粉、鹽和一點糖,然後用綠樹枝串起來放到火上烤。其他的放進鐵鍋裡,加水、洋蔥、一整頭大蒜、五個干紅辣椒、撒爾維亞干葉,還用兩隻手掌搓了一些香薄荷進去。鐵鍋底上有腿,她拿起一根木棍,撥了一些炭火到下面讓它慢慢燉著。

——過一會兒再放些白豆進去,到晚飯時咱們就能美餐一頓了。她說。

過了一些時候,霧又聚了起來,雨點滴滴答答落在篷車頂上。英曼挨著陰暗逼仄的角落裡的小火爐坐下。屋子裡滿是草藥、泥土和燒木頭冒出的煙味兒。他是從後門進來的,穿過一個算是走廊的狹窄通道,只有三步長,一側放著一個櫥櫃和一張桌子,另一邊是一張窄窄的地鋪。再往前,是一間小屋,面積大不過兩個墳包。緊靠牆角有一個小鐵爐,爐身比豬油桶大不了多少。爐後的板壁上加了一層蓋屋頂的鐵皮,以防被火烤著。房間裡點著兩盞小小的油脂燈,是用裂紋的茶杯做的,裝滿了動物脂肪,裡面插著布條搓成的燈心。冒出的煙聞起來有股淡淡的羊膻味。

桌子上亂七八糟地放了一大堆本子和紙張,頁邊都返潮發黃了。本子大多數都打開倒扣在桌上,一本壓著另一本。四周的板壁上釘著一些鋼筆畫,都是植物和動物草圖,筆觸有如蛛腿。有的還淡淡地上了一層或黃或棕的色彩。每幅畫的邊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似乎非得說上許多詳盡的故事,方能解釋清楚這些簡略的圖畫。屋頂上懸著一捆捆乾草藥和草根。各種小動物的棕色皮毛,成摞散放在一堆堆的本子之間和地板上。最高的一堆本子上展開放著一對黑色的夜鶯翅膀,好像正在飛翔。爐中的杉木悶燒著,青煙從爐門的縫隙中飄出,懸浮在屋頂的板條和拱形的椽子下面。

英曼看著那女人做飯。她把煎鍋放在爐蓋上,將玉來糊舀進劈啪作響的熱油裡,烙出一張又一張煎餅。等到盤子裡已經有了高高的一摞,她用煎餅捲起一塊烤羊肉遞給英曼。煎餅油汪閃亮,塗了調料的羊肉已經烤成深棕色。

——謝謝!英曼說。

他吃得如此之快,那女人乾脆給他一盤肉和煎餅,讓他自己捲著吃。英曼這邊狼吞虎嚥地吃著,那女人已經將煎鍋換成了一隻鐵罐,開始用山羊奶做奶酪。她不斷攪拌,羊奶越來越濃稠。攪好之後,倒進細柳條編的篩子裡,分出乳清,用一把錫壺接著,留下的凝乳則倒入一隻櫟木小桶。她幹活的時候,英曼得不停地挪動雙腳,以免礙事。他們都很少說話,那女人一直在忙碌,而英曼又吃得太專心。料理停當後,她遞給英曼一隻陶杯,裡面裝著溫熱的乳清,顏色跟刷鍋水一樣。

——你今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想過在日落前會看見奶酪嗎?她問。

這問題讓英曼思忖了片刻。很久以來,他就認定,過多考慮一天會發生什麼事情沒有任何好處,它只會讓一個人要麼有太多希望,要麼太過絕望。經驗告訴他,這兩者是同樣的錯誤,都只會讓人心頭煩亂。但他也不得不承認,今天早晨他腦子裡連奶酪的影子都沒有。

那女人坐進爐邊的一把椅子裡,把鞋脫掉,雙腳伸向爐子,腳和小腿顏色焦黃,魚鱗狀的皮膚簡直跟雞腿一樣。她打開爐門,用笤帚上的草棍引火,點燃一桿石南煙袋,然後摘下帽子撓了撓頭,稀疏的頭髮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可以看到下面粉紅色的頭皮。

——你是剛在彼得斯堡殺完人來的吧?她問。

——嗯,這事情還要從另一面看,似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一直想殺的卻是我。

——你逃跑了還是怎麼著?

英曼掀開衣領,給她看脖子上猙獰的傷痕。受傷休假了。他說。

——有什麼證明嗎?

——丟了。

——哦,我就猜到你肯定丟了,她說著吸了一口煙,腳尖翹起來,髒兮兮的腳底板迎著火。英曼吃下最後一塊煎餅,喝一口山羊乳清將其衝下肚去。乳清的味道果然不出他所料。

——我沒有奶酪了,所以才要再做些,不然我現在就可以請你吃點兒。

——你就一直住這裡頭?英曼問。

——沒別的去處,而且我喜歡可以隨時搬走。一個地方待厭了我就不想再待。

英曼看著這小小的篷車,還有那堅硬狹窄的地鋪。他想起了纏在輪輻上的籐蔓,便說:你在這裡紮營已經多久了?

她掌心向上伸出雙手,看著手指。英曼以為她要掰著手指頭一年一年地數,誰想她又把手掉過來,瞧了半晌皺紋密佈的手背,縱橫交錯的紋路有如鋼雕上的黑影。她走到那個窄窄櫥櫃前,打開用皮子當合葉的櫥門,在一摞摞皮面的日記中翻了半天,找到她想要的那一本,然後站起來逐頁翻看。

——如果今年是一八六三年的話,就有二十五年了。她最後開口說道。

——今年是一八六四年。英曼說。

——那就是二十六年。

——你在這兒住了二十六年?

那女人又翻了翻日記,然後說:到下個四月就二十七年了。

——天哪!英曼說著又看了一眼那張地鋪。

她將日記扣好,放到桌面的一摞本子頂上。我隨時都可能走,她說,套上山羊,把車輪從土裡拽出來,然後就上路了。我的車過去一直是山羊拉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周遊過全世界,最北到過裡士滿,向南快到查爾斯頓。它們之間的地方我全都到過。

——你不會從來沒結過婚吧,我猜?

那女人撅起嘴,像聞酸奶一樣吸了吸鼻子。是的,我結過婚,她說,也許現在還得算是已婚的呢,儘管我想他肯定早就死了。那時我是一個天真的小姑娘,他是個老頭子,已經娶過三個老婆,全部死在他前邊了。但他有個很好的農莊,我的家人就差沒把我直接賣給他了。我喜歡一個小伙子,黃頭髮,現在我每年還能夢到一回他的笑容呢。有一次,他從舞會上送我回家,每到拐彎的地方都吻我。但他們卻把我交到那個老頭手上,他待我就像一個莊稼把式。前三個老婆,都給他埋在山上的一棵懸鈴樹下,他有時候會一個人去那裡坐。你見過這種六十五甚至七十歲的老頭,一輩子能耗死五個老婆,讓她們不停地幹活、生孩子,虐待她們,直到把她們殺死?一天晚上,我在他身邊醒來,想到自己的結局不過就是一排五個墓碑中的第四個,我馬上就從床上起來,騎上他最好的馬,天沒亮就逃得遠遠的了。一星期後,我把馬換了這輛車和八隻山羊。到如今,祖、曾、高全用上,也計算不完這些羊跟第一批隔了多少代了。這輛車也東拆西補了多少遍,沒一個部件是原來的了。

——就這麼一個人過下來了?英曼問。

——沒一天不是。我很快就學到,一個人光靠山羊就基本可以活下去,吃羊奶和奶酪,等到一年中繁殖的數目超過我的需要的時候,還可以吃羊肉。我什麼野菜都吃,還捕鳥。只要你知道去哪裡找,這世界上到處是白給的食物。北邊離這裡半天路的地方有一個小村子,我去那裡用奶酪換土豆、糧食、豬油之類的東西。我熬湯藥賣,配藥粉,做藥酒、藥膏,還有治性病的秘方。

——這麼說你是位女郎中了?英曼說。

——除此之外,我還偶爾做些小點心,賣一些小冊子。

——什麼樣的小冊子?

——有一本是關於犯罪和救贖的,她說,我賣了不少。還有一本講飲食的,告訴人們應該放棄吃肉的習慣,多吃全麥麵包和土豆一類的塊根食物。另有一本談的是顱相,教給人們怎麼通過顱相去瞭解一個人。

她伸手來摸英曼的頭皮,他趕緊一扭頭躲開了,說:我買一本講飲食的,以後餓了看它就行了。說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沓各式各樣的紙幣。

——我只收硬幣,她說,三分錢。

英曼在口袋裡丁丁當當掏了半天,找出三分錢給她。那女人從櫥櫃裡取出一本黃色的小冊子遞給英曼。

——封皮上寫著,如果你遵照它的指示,就能改變自己的生活,她說,不過我什麼都不說,你還是自己看吧。

英曼翻了一會兒小冊子,灰色的紙張質地粗糙,印刷拙劣。有這樣一些標題:《土豆——上帝的食物》、《羽衣甘藍——靈魂的滋補品》、《全麥麵粉——通往更富足的生活》 。

最後一個標題極引了英曼的注意力,他出聲地讀了一遍:《通往更富足的生活》 。

——這可是許多人追求的,那女人說,但我不太肯定,一袋子麵粉就能讓人走向富足。

——對。英曼說。照他的經驗看,富足確實是難以得到的東西,除非你把坎坷困苦的份量也計算在內,它們可是應有盡有的。但一個人真正想得到的那種富足,則另當別論了。

——匱乏才是人生的常態,我是這麼看的。那女人說。

——正是。英曼道。

女人俯身在爐蓋上將煙袋鍋裡剩下的火星敲淨,然後放回嘴裡猛力吹著,簡直都要吹得嗚嗚作響了。她從圍裙的兜裡拿出一隻煙袋,重新把煙袋裝滿,用長滿老繭的拇指將煙絲壓實,然後在爐火中點燃一根草棍,湊到煙袋上,嘴裡吸著,一直到自己滿意為止。

——你那個紅色的大傷疤和那兩處小的新傷是怎麼來的?她問。

——脖子上的傷是去年夏天,在環球酒館附近落下的。

——在酒吧鬥毆給刀子割的?

——作戰的時候,在彼得斯堡下邊。

——那麼說是聯邦軍用槍打的?

——他們想進佔威爾登鐵路線,我們的目標是阻止他們。整個一下午,戰鬥在矮松林、笤帚草叢、農田等各種各樣的地方進行。那是一片灌木叢生的可惡的低地,天氣悶熱,我們全都大汗淋漓,褲腿上都能搓下汗沫來。

——我猜你肯定想過很多次,如果子彈再偏拇指那麼寬的一點,你就活不成了。現在都差點把你的腦袋掀掉了。

——是的。

——看起來好像還可能會裂開呢!

——感覺像有這個可能。

——那新傷呢?是怎麼來的?

——都一樣,是槍打的。英曼說。

——北軍?

——不是,另一夥人。

那女人揮去面前的煙,似乎對英曼受傷的複雜細節有些不耐煩。嗯,她說,這些新傷倒是不重。癒合以後就被頭髮蓋住,除了你自己和你的心上人,沒人會知道。她用手指撫摸你的頭髮時,只會覺察到一個小小的疤痕。我想知道的是,打這麼多的仗,全為了大人物們的黑奴,你覺得值得嗎?

——我不是這麼看的。

——你還能有什麼別的看法?她說,平原地區我到過不少地方。黑奴讓那些有錢人驕橫、醜惡,讓窮人卑鄙無恥。它是大地上的一個詛咒,人們是在引火燒身。上帝要解放黑奴,為奴隸制而戰就是反對上帝。你有奴隸嗎?

——沒有。我認識的人幾乎都沒有。

——那又是什麼,讓你義憤填膺,不懼死亡參加戰鬥呢?

——四年前或許我可以說出一個理由,現在我真是不知道了。不過,我確實已經受夠了這一切。

——這算不上真正的回答。

——我想,許多人參戰都是為了驅逐入侵者。我認識的一個人曾經去過北方的大城市,他說那裡沒有一點好的地方,我們打仗,就是為了避免變得和他們一樣。我所知道的是,任何人如果以為聯邦軍願意為解放奴隸而付出生命,那他是把人性想得太善良了。

——既然打仗有這麼多好理由,我倒想知道你幹嗎還要開小差?

——是休假。

——是啊!她說著身子向後一仰,格格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了一個大笑話。休假的士兵,她說,卻沒任何證明,給人偷了。

——是丟了。

她止住笑看著英曼說:你聽著,我哪邊都不沾,你是不是逃兵,對我來說,就跟往這爐子裡吐口痰一樣,我一點都不在乎。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說的話,她吐出一口黑糊糊的濃痰,劃出一道弧線準確地落進敞開的爐門裡。她轉回頭看著英曼說:你這樣做很危險,僅此而已。

他看著她的跟睛,驚訝地發現,其中竟然飽含著善意,儘管她說起話來總是那麼狠叨叨的。很長時間了,從沒有哪個人像這位羊婆婆那樣,讓他想一吐心頭鬱積。他說起每當想到一八六一年的時候,自己竟然滿懷激情,離家去與北軍中可憐的磨坊工人戰鬥,所感覺的羞恥。他們是如此無知,需要多少慘痛的教訓,才肯相信裝彈的時候要彈丸朝前。這就是我們的敵人,數目多到連他們自己的政府都不看重。一年接一年,他的被驅趕著向前,似乎無窮無盡,怎麼也殺不絕,直到你已經殺厭了,他們卻仍在列隊向南挺進,永無休止。

然後他又講起,今天早晨他發現了一棵晚熟的越橘,果實向陽的一面已經是灰藍色,背光的一半還是青的。他摘下幾顆當做早餐。然後又看到一群遷徙的鴿子,要去遙遠的南方某處過冬,它們飛過時,有一瞬間遮蔽了太陽。當時他想,至少這些還沒有變,果子還在成熟,鳥兒依舊在飛翔。四年了,他所見到、所經歷的,除了變化還是變化。他猜想,對變化的企盼,應該是形成初期戰爭狂熱的一個因素。新的面孔、新的地方、新的生活,都有莫大的吸引力。還有新的法律,你可以隨意殺人,不必坐牢,相反卻會因此被授勳。打仗是為了維護自己的權益和信念,這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英曼現下忖度,是無聊,是對日復一日生活的厭倦,使人們拿起了武器。戰爭讓人擺脫一成不變的生活,擺脫太陽的東昇西落和四季的輪轉,它製造出一個全新的、自成一體的氣候,英曼也未能逃脫它的誘惑。但或早或晚,看著人們用各種各樣的工具,不分青紅皂白的互相殘殺,你會厭倦噁心到無以復加。所以,那天早晨,他看著越橘和鴿子,心情暢快起來,很高興它們一直在等著自己恢復理性,儘管他也擔心,怕自己再難與一個和諧的世界相容。

聽他說罷,那女人想了一會兒,然後用煙袋嘴朝著他的脖子和頭一比,說:還很疼嗎?

——一直疼,似乎就不會停了。

——看來也是這樣,紅得像他媽的蘋果。但我可以給你幫點忙,這可是我的本行。

她站起身,從櫥櫃拿出一籃子風乾的罌粟,開始做鴉片酊。她把罌粟殼一顆顆摘下來,用縫紉針刺破,然後裝進一個上釉的罈子裡,放在爐子旁,等著鴉片慢慢發散出來。

——過一會兒就好了,到時候再加點玉米酒和糖進去,喝起來更舒服些。讓它多泡些時候,增加濃度,治任何疼痛都有效一-關節疼、頭疼,什麼都行。如果睡不著覺,就喝上一口,躺在床上,很快你就人事不知了。

她又走到櫥櫃前,拿出一隻細口的罐子,伸進一根手指,蘸了些像車軸潤滑油一樣的黑色藥膏,塗在英曼脖子和頭的傷處,聞起來有股濃烈的草藥的苦味。她的手指剛碰到英曼的傷口時,他不禁抖了一下。

——不過是疼而已,她說,最終會消失的。等它消失以後,你就會忘記,至少不會記得當初疼得有多厲害,它會慢慢變淡。痛苦在我們的心裡,不會像幸福那樣長久停駐。這是神賜予我們的一種天賦,是他眷顧我們的一個標誌。

開始英曼想和她爭論,但又覺得最好還是保持沉默,讓她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只要她能從中得到安慰,哪怕她的想法全是錯的。但他的嘴卻不聽話地說:我無意去追究為什麼要有痛苦,一開始製造出痛苦這種東西的人,究竟是出於什麼心理?

那老太太望著爐門中的火,然後又瞧了瞧自己的食指,上面還沾了油膩的藥膏。她用拇指在食指上快速地搓了三下,然後在圍裙下擺上蹭乾淨。操心完手指頭,她放下手,對英曼說: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僅是回憶久遠以前的幸福,就夠讓人痛苦的了。

她把裝藥膏的罐子用玉來心塞住,放到英曼的口袋裡。帶著吧,她說,厚厚地塗在傷口上,用完為止。不過別碰到衣領,洗不掉的。然後她又從一個大羊皮口袋裡掏出一把卷紮好的草藥塊,像一截截很粗的方頭雪茄。她把藥塊放進英曼的手裡道:一天吃一塊,現在就吃。

英曼把它們裝進口袋,留了一塊放進嘴裡。藥塊似乎在嘴裡膨脹起來,濕乎乎的一大團,像含了漫漫的板煙,發出一股臭襪子味兒,怎麼也嚥不下去。英曼的眼睛都流出淚來,馬上就要嘔吐,他趕緊抓起杯子,用乳清把藥衝了下去。

晚上白豆湯和小羊肉煮好,他們並肩坐在棚下吃飯,雨水落進樹林的沙沙聲不絕於耳。英曼連吃了三大碗。飯後,他們每人倒了一小陶杯鴉片酊,然後一邊向火裡添著柴火,一邊聊天。英曼驚奇地發現自己竟然說起了艾達。他逐條地描述她的性格和人品,還講到自己在醫院作出的決斷:他愛艾達,希望和她結婚。儘管他明白,婚姻意味著相信存在這樣一種未來,從理論上,像兩條在時間中延伸的直線,越來越靠近,直到合而為一。他對這種觀念心存疑問,況且,也根本不能肯定,艾達是否會願意接受像他這樣一個肉體和精神都傷痕纍纍的人的求婚。他最後說,儘管艾達小毛病挺多,比較難伺候,可在他看來卻很美麗。她常常半闔的眼睛目光下視,稍微有點不對稱,讓她總是顯得有點憂鬱。但英曼覺得,這讓她的美貌更為突出。

那女人看著英曼,好似破天荒頭一回聽到這麼傻的話。她用煙袋嘴指著英曼說:你聽著,為美麗娶一個女人,就跟吃鳥為了聽它叫一樣,都是愚不可及的。不過,大多數人都會犯這個錯誤。

他們坐了一會兒,默默地呷著鴉片酊,入口帶點甜味,很濃,像高粱糖漿一樣粘稠渾濁。它的味道接近蜂蜜酒,只是沒有蜜味,粘粘地掛在杯子上,英曼得伸出舌頭去舔。雨下得更大了,幾個雨點穿過棚頂的縫隙,落進火星嗤嗤作響。這是一種孤寂的聲響,除了雨和火,再沒有別的東西。英曼想像自己在冷山上,選一個同樣荒涼孤寂的地方,過類似的與世隔絕的生活。在霧氣瀰漫的岩石上,建一個小木屋,幾個月見不到一個人影,生活得和羊婆婆一樣單純,與世無爭。這是一幅非常感人的圖景,然而在內心深處,英曼卻知道,自己痛恨每一分鐘這樣的生活,每一天都會遭受孤獨與渴望的折磨。

——冬天這裡肯定很冷。英曼說。

——非常冷。在最冷的幾個月,我讓火一直燒得很旺,被子如厚。但我最怕畫畫時墨汁和水彩凍住,有的日子我坐在桌邊,把水杯夾在兩腿中間保溫,但當我用畫筆上色的時候,沒等筆尖伸到紙上,毛就凍硬了。

——你那些本子是做什麼用的?英曼問。

——作記錄,那女人說,在裡面繪畫,還寫些東西。

——是關於什麼的呢?

——一切東西。山羊、植物、天氣。我記錄一切的發展變化,這會佔去一個人全部的時間。錯過一天,可能就永遠沒法回頭補上了。

——你是怎麼學會寫字、讀書和畫畫的?英曼問。

——跟你一樣,都是別人教的。

——你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可我還沒死呢。

——你住在這裡不感覺孤獨嗎?

——偶爾會有一點吧。但要幹的事情太多,一忙起來我就顧不上想別的了。

——你一個人要是生病了怎麼辦?英曼問。

——我的草藥多的是。

——那要是死了呢?

那女人說,這樣離群索居確實有不利的地方。她知道無論出了什麼事,都不會有人來幫忙,她也不想活到不能動彈的時候。不過,她感覺離那一天還遠著呢。知道自己很可能死於孤寂之中,沒人給安葬,她卻一點也不為此發愁。等到覺著快嚥氣了,她打算就在石崖頂上一躺,讓渡鴉把她的屍體啄碎,帶著她飛向遠方。

——不是渡鴉就是蟲子,就這兩樣,她說,我寧可讓渡鴉展開黑色的翅膀,帶著我飛走。

雨越來越大,從棚頂不斷滴下來。該休息了,英曼爬到篷車底下,用毯子裹住身體睡著了。等他醒來,白天已經過去,又到了傍晚。一隻渡鴉落在輪輻上看著他。英曼起身,在傷處塗上藥膏,吃了一塊草藥,又喝了一口鴉片酊。那女人為他準備了更多的羊肉白豆湯,他在篷車的台階上吃飯的時候,她坐在旁邊給他講了一個冗長無聊的故事。說有一次她向南到首府做交易,賣給一個人半打山羊,錢已經到手了,她才想起來忘了摘羊脖子上的鈴鐺。那人拒覺了她的要求,說交易已經完成了。她說鈴鐺不是交易的一部分,他喚出狗來,把她趕走了。晚上,她帶著刀子回去,割斷羊脖子上的皮項圈,把鈴鐺全拿了回來,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一路咒罵著走出了首府的大街。

她講的時候英曼一直覺得迷迷糊糊的,藥在身體裡起作用了。

等她說完,英曼拍了拍她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手背,說:真是一位奪羊鈴鐺的女豪傑。

英曼又睡著了。醒來時天是黑的,雨已經停了。天氣很冷,羊在他身邊趴成一堆取暖,它們身上的味道太重,熏得英曼幾乎流出眼淚。他說不上現在是睡前的同一晚,還是己經又過了一個白天。篷車地板的縫隙中透下幾線油脂燈的亮光,英曼從車下爬出,站起身,腳下淨是濕漉漉的落葉。一小片月亮斜掛在東方,星星全部懸在老地方,一顆顆又冷又亮。山脊後面,一座黑黝黝的巨大石峰,高高插進天空,像一個哨兵,隨時警惕著從天而降的侵襲。上路的強烈衝動又襲上英曼心頭。他敲了敲篷車的門,等那女人叫自己進去,卻沒人回答。英曼開門走了進去,她不在車裡。他看著桌上的本子和紙,拿起一本日記隨手打開,見上面畫著山羊。它們的眼睛和腳畫得跟人一樣,下面寫的話很亂,似乎是比較山羊在熱天和冷天的不同表現。英曼接著往前翻,看到一些圖上畫著植物,還有更多的山羊,姿態各異,全部用有限的幾種暗色畫成,讓人以為她用的是衣服的染料。英曼讀著附在圖上的說明文字,它們記述了山羊吃的食物,彼此之間的態度,以及每一天情緒的變化。在英曼看來,她似乎打算一點不落地為山羊的習俗作個全記錄。

這也是一種生活方式,英曼想,做個高踞雲端的隱士。讓喧囂煩擾的世界在記憶中淡忘,一心只關注上帝所造的更優美的事物。但他日記讀得越多,越是禁不住想,當那女人翻閱幾十年的日記,計算距年輕時的某件往事過了多少歲月,該是怎麼一種心情。那個她想嫁的黃頭髮農家少年,那一次短暫的浪漫。在秋收後某一日歡鬧難忘的舞會上他們相遇,一輪金黃的月亮掛在樹梢,她在門廊上張開雙唇,吻著他,屋內小提琴奏著古老的樂曲,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興奮。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太多年月,即使沒有那份與之相伴的甜美記憶,單單是這個數字便足以叫人黯然神傷。

英曼四下看了看,發現車上連一塊鏡子都沒有,他推想那女人平時梳洗一定全靠感覺。她是否連自己近年的模樣都不知道呢?長長的頭髮,像蛛絲一樣又細又白;眼睛周圍和頜下的皮膚鬆弛下垂,堆滿褶子;額頭上佈滿褐色的斑點,耳朵上生出短毛。只有臉頰是紅潤的,藍色的瞳仁依然明亮。如果在她面前舉起一面鏡子,她會不會被鏡中白髮蒼蒼的老人驚得當堂倒退?因為在她心裡,仍然保留著自己幾十年前的模樣。與世隔絕的人,可能會產生這樣的心理。

英曼等了很久,那女人還沒有回來。曙光升起,他吹熄油燈,又掰斷一些木柴添到小爐子裡。他想出發,卻不願意就這麼離開,連感謝的話都不說一句。上午已經過去大半,那女人方才回來,進門的時候,手掐後腿拎著一對野兔。

——我得走了,英曼說,我只想看看能不能付你一點飯錢和藥錢。

——你儘管付,她說,但我是不會收的。

——那麼多謝你了。英曼說。

——你聽著,如果我有一個兒子,我也會對他說同樣的話,你要多加小心。

——我會的。英曼說。

他轉身向車外走,卻又被她叫住。帶上這個,她說著遞給英曼一張紙,上面極為精細地畫著一嘟嚕腐臭花秋天結的藍紫色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