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冷山 > 代替事實 >

代替事實

早晨的天空非常呆板,顏色像在白紙上薄薄地塗上了一層黑。

拉爾夫站在田地裡低頭喘氣,似乎不想朝小溪邊再邁出一步。它拉著一爬犁做圍欄用的洋槐木,跟同樣體積的石頭一樣沉重。魯比計劃沿小溪新修一道草場圍欄,今天先打好木樁。艾達拿著趕馬車的鞭子,用散開的鞭梢在拉爾夫背上抽了一兩下,卻無濟於事。

——它是匹拉車的馬。她對魯比說。

魯比說:拉車的馬也是馬。

她走到拉爾夫跟前,一手攬著它的下頜,看著它的眼睛。馬的耳朵支稜到後邊,眼睛向下一翻,露給她一圈眼白。

魯比把嘴唇貼在馬柔軟的鼻子上,然後退開一點,張大嘴巴,朝著它突起的鼻孔長長地吹了一口氣。她相信,這麼做能在人和馬之間達成理解,它傳達的信息是,她與拉爾夫對眼前的事情有著同樣的看法。這樣就可讓馬定下心神,緩解它們通常緊張對立的情緒。一個表示友好的呼吸,便可安撫一匹翻白眼的馬。

魯比又對著它吹了一口氣,然後抓著它肩胛骨附近的鬃毛向前拉,馬終於朝前邁開了腳步。到了溪邊,魯比將馬從爬犁上解下來,就它到樹陰旁邊,去吃長在那裡的苜蓿。然後,她和艾達動手沿著蜿蜒的溪岸打下木樁。等以後有時間,她們還要在本樁上釘三排橫木,最終將圍欄做好。

艾達早就注意到,魯比通常並不一次性地將一件活幹利索。她是按照事情的緊要次序,什麼著急就先做什麼。如果一時沒有特別急切的事,她就揀現有時間裡能幹完的活先做。那天早晨之所以決定要釘下圍欄的樁子,是因為剛好能趕在魯比出門辦事之前幹完。她要去與艾斯科做一筆交易:用蘋果換捲心菜和蘿蔔。

為了搬弄沉重的木樁,艾達特地戴了一副皮製的勞動手套,但皮子糙的一面朝裡,所以幹完活後,她的手指頭磨得跟不戴手套也沒什麼兩樣了。她坐在爬犁上,摸著手上水泡,然後到溪水中洗洗手,在裙子上擦乾。

她們把馬趕回牲口棚,將它從爬犁上卸下來,正要給它套籠頭,為魯比外出交易作準備。但魯比突然停下手,兩眼盯著牆壁,那裡,在一顆釘子上掛著一隻舊夾子。這也是布菜克一家去得克薩斯時丟下不要的東西,看尺寸是用來夾河狸或土撥鼠以及體形相近的動物的。夾子己在那裡放了很久,嘴幾乎銹死,銹跡已經染到下面的壁板上了。

——我們現在正需要這個東西,她說,不如在我走之前就把它裝上。

她們正為玉米倉的事發愁。連著幾天,每天早晨都發現少了一些玉米,魯比注意到之後,給倉門加了鐵鎖,把木棍之間泥巴乾裂脫落的地方重新補好。但第二天早晨,兩根木棍當中的泥巴又被摳開,洞口大到可以伸進一隻手,或者鑽進一隻松鼠,甚至是一隻小浣熊、負鼠或土拔鼠。她用泥將洞口堵住兩次,但總是在第二天早晨發現又給重新摳開了。每次丟的玉來穗不多,幾乎看不出來,假如持續下去,很快累積起來的數量就足以讓人擔憂了。

艾達和魯比動手收拾那只夾子,用鐵刷子刷去銹跡,接合處塗上豬油。弄好後,魯比用腳將夾子踩開,然後拿根棍子在觸發板上輕輕一碰,夾子啪的一聲合上,力道大得讓它自己從地上跳了起來。她們把夾子拿到玉米倉,在玉米穗中間擺好,離洞口恰好伸手可及,夾子上連著一根鐵鏈,魯比把鏈子末端的長釘盡可能深地插進土裡。為防賊是人,艾達堅持要把夾子口的尖齒用麻袋片包起來。魯比照辦了,小心地估量著別包太厚,以防過分好心鑄成大錯。

一切佈置妥當後,魯比給拉爾夫套上籠頭,將兩大袋蘋果搭在它的背上,然後不用馬鞍直接騎了上去。她在路上又停下來,大聲提醒艾達,叫她也別閒著,給菜園弄個稻草人。說完兩腳一踢馬腹,一溜小跑著走遠了。

艾達看著魯比轉過彎道,多少鬆了口氣。她現在有一整個中午,沒別的事情要幹,只需像個孩子一樣,輕鬆愉快地做一個大布娃娃。

最近一群烏鴉盯上了菜園,經常飛來啄食幼嫩的菜苗,儘管它們吃得並不起勁,如果不採取任何措施,用不了多久,菜也會給它們啄個精光。有一隻烏鴉兩邊翅膀都少了一些羽毛,形成兩個對稱的方形豁口。它似乎是眾烏鴉的首長,總是帶頭從地上或樹枝上飛開,其他的都只是它的跟班。豁翅膀比其他烏鴉更為健談,通曉烏鴉的所有語言,從生銹合葉的吱吱聲,到正被狐狸追殺的鴨子發出的嘎嘎聲,沒一樣它不能的。艾達已經觀察了它幾個星期,有一回,魯比實在受不了了,不惜耗費珍貴的彈藥,朝它放了一槍,但距離太遠,收效甚微。或許自己的稻草人能讓豁翅膀不得不有所顧忌。艾達想到這裡很是開心。

她懷著複雜的心情自言自語:我現在的生活,竟也要惦記某些鳥的一舉一動了。

她走回房,到樓上打開一個箱子,取出門羅的一條舊馬褲和一件栗色的羊毛襯衫,還有他的河狸皮禮帽和一條鮮艷的領巾。用這些東西她能做出一個挺漂亮的稻草人來。但她看著疊在手裡的衣物,惟一可以想到的,是每天一出門,便瞧見門羅的身影站在田地裡。傍晚從門廊上看過去,則會見到一個陰暗的人影,向這邊凝望。她擔心,也許不等烏鴉怎樣,自己反而先心神不寧起來。

艾達把衣物放回箱子,去到她自己的房間,在抽屜和衣櫃中翻了一陣,最後她決定用在萬多河畔舞會最後一晚穿的那條紫色連衣裙。她又找出一頂法國生產的草帽,那是十五年前他們去歐洲旅遊時門羅為她買前,現在帽簷已經起毛了。她如道,魯比會反對用這條裙子,不是出於任何情感因素,那是因為這料子可以派更好的用場。裁開後,可以拿來做枕巾、被面、椅背罩布,以及其他許多有用的東西。但艾達拿定主意,如果需要絲綢的話,她還有許多其他的長衫可以用。而她想穿著站在地上雨淋日曬的,卻只有這條裙子。

她拿著裙子來到外面,用鐵絲把兩提豆角桿綁成十字作為骨架,立在菜園中間,用鐵錘牢牢砸進土裡。然後在一個破枕套裡塞進樹葉和乾草,綁在桿子頂端,算是頭,並且用她自己拿煙灰和燈油調拌成的顏料在上畫了一個笑臉。她把裙子套到架子上,上身塞滿乾草,再給它戴上草帽。最後,她在稻草人一條胳膊的末端掛上一隻已經銹出洞的小鐵桶,然後去籬笆邊折下一些紫菀和一枝黃,裝進桶裡。

完工後,艾達退後幾步打量自己的作品。稻草人朓望著冷山,似乎在為裝飾餐桌採摘鮮花的途中,突然被眼前的美景打動,停步觀賞起來,紫色的長裙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艾達想:風吹日曬一年之後,它的顏色就會跟乾巴的玉米葉子差不多了。艾達本人穿著一條褪色的印花裙,頭戴一頂女式草帽。她想:這時要是有人站在約拿斯嶺上,遠遠地俯視著山溝,如果要他指出田地中的兩個人影哪一個是稻草人,真不知他會選誰。

她在廚房的門廊上的水盆裡洗了洗手,然後給自己弄了一份午餐:從艾斯科家的火腿上切下幾片深褐色的肉,早餐吃剩的涼餅,還有昨晚剩下的一塊烤南瓜。她拿起日記本,把盤子端到梨樹下的桌子上。吃完後,她打開日記,粗略翻看了一會——藍蒼鷹的簡圖、山茱萸的漿果、幾串漆樹的果實、一對水黽——直至翻到第一張空白頁。她把那個稻草人畫在這一頁,頁眉處還畫上那只烏鴉有豁口的一對翅膀,寫下日期、大概的鐘點和當前所處的月相,然後在底邊上註明稻草人拿的鐵桶裡裝的是什麼花,並在空白的一角粗略地勾勒出紫菀花的具體特徵。

艾達畫完後不久,魯比就牽著馬向坡上走來,馬背上一邊三個,搭著六大袋鼓鼓囊囊的捲心菜。比公平交易的數量多出兩袋,魯比還沒驕傲到要拒絕艾斯科慷慨的衝動。艾達迎上前去,魯比走到她跟前站住,伸手從裙子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你的,她說,我順便去了磨坊。她語氣中表露出一種堅定不移的看法:任何不是通過聲音面對面傳遞的信息,都很可能不地道。信封髒得像幹活戴的舊手套,油乎乎、皺巴巴的,在投遞過程中曾經弄濕過,留下一片起皺的水漬。上面沒有回信地址,但艾達認識寫著自己名字的字體。她把信揣進口袋,不想在魯比的監視下閱讀。

她們一起將麻袋卸到熏房旁邊,趁魯比牽馬回棚的工夫,艾達也給她準備出一盤與自己剛才差不多的午飯。魯比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說著捲心菜的許多做法,在艾達聽來其實沒有幾種——醃捲心菜、炒捲心菜、燉捲心菜、菜肉卷、捲心菜沙拉。等魯比吃完,她們就開始處理捲心菜。一袋子留起來,等星相回轉到合適的時候做泡菜,不然就可能在罈子裡爛掉。其他的埋起來留冬天吃。這活兒對艾達來說又古怪又煩人:在熏房後面挖出個像墓穴一樣的坑,墊上乾草,把捲心菜堆到裡面,再蓋上更多的乾草,然後填土,培出一個土堆。魯比在土堆上立了一塊木板作為標誌,用鍬頭砸牢,看著就像塊墓碑。

——行了,魯比說,這就省了我們一月的時候在雪地上到處找了。

艾達卻想:那可真是夠慘的,在隆冬臘月一個陰雲滿天的下午——狂風呼嘯,光禿禿的樹木在搖顫,地面上蓋著一層灰色舊雪,已經結成硬殼——出來挖開那個墳坑,只是為了一顆捲心菜。

天色向晚的時候,兩人坐在石頭台階上,艾達在魯比身後,坐得比她高一階。魯比枕艾達的小腿和膝蓋,好像它們是椅背的橫撐。她們看著太陽西沉,約拿斯嶺藍色的陰影跨過小溪,覆蓋了草地。一群家燕在空中沒頭沒腦地亂飛。艾達用一柄英國產的豬鬃發刷輕輕梳著魯比的黑髮,直梳得光滑齊整,像嶄新的槍管一樣閃閃發亮。她的手指在魯比頭髮裡穿過,把它分成七份,每一份都沉甸甸的,充滿彈性。艾達將它們一縷縷分開搭在魯比肩上,仔細地看著。

艾達和魯比正在比賽編頭髮。這是艾達的主意,她見魯比有時心不在焉地將拉爾夫的尾毛編出複雜的花樣,由此產生了這個念頭。魯比會站在拉爾夫身後,心裡想著別的事情,眼神一片迷茫,手指頭毫不費力地從它長長的尾毛中一下下穿過。這似乎可以幫助她思考。拉爾夫則昏昏欲睡,它站在那裡,蹺握一隻後蹄,眼皮不停地眨動。但之後它走動的時候後肢總是略微瑟縮著,神態緊張而又尷尬,直到她們中的誰去把它的尾巴解開,用刷子刷好。

魯比在編馬尾巴的時候,心神迷茫沉醉得讓人欣羨。艾達想像著她就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強強地在鄉間遊蕩。她給一匹孤單的耕地老馬的尾巴編辮子,是出於接近溫暖生命的渴望,以一種既親密又遙遠的方式,不是直接去觸摸生命的本體,而是撫弄從生命中延伸出來的、美麗但沒有血液的部分。這樣想著,艾達便建議她們比一比,看誰能將對方的頭髮編出最複雜、美麗或古怪的花樣。這樣比賽會更有意思,因為誰都不曉得自己的頭髮被編成什麼樣,只知道自己給對方是怎麼編的,要等回到房間後,用兩面鏡子前後對照,才能看見自己的後腦勺。誰輸了就包下晚上所有的活兒,贏的人則坐在門廊的搖椅上,看著天空慢慢變黑,數著天上出現的一顆顆星星。

艾達的頭髮已經編好。魯比弄了好一陣,連拉帶拽,艾達兩鬢的頭髮都給緊緊地扯到後面,連眼角都感覺得到。她伸手到腦後去摸,卻被魯比打開,不讓她事先知道底細。

艾達把魯比頭髮正中的三縷頭髮先編成一個簡單的辮子,這是容易的部分。剩下的那幾縷,她打算照著自己喜歡的一個酒椰葉籃子的花樣,編成複雜的人字形,疊在原先那根辮子上頭。她拿起邊上的兩縷頭髮,把它們用帶子束起來。

四隻烏鴉,由豁翅膀帶頭,盤旋著向田里飛落,一看到新的稻草人,又尖叫著飛走了,聲音像是挨了一槍的豬。

魯比說看來它們對艾達的手藝評價不低。

——那頂帽子尤其不賴。她說。

——是法國貨。艾達說。

——法國?魯比說,我們這裡又不是沒高帽子。東岔河就有一個人編草帽換黃油和雞蛋。鎮裡的帽商做河狸皮帽子和羊毛帽子,但一般得花錢買。

繞過半個地球買帽子,這樣的事情讓魯比無法理解。在她看來,能想出這種事的人絕對不夠穩重。魯比不需要法國、紐約或查爾斯頓這類地方的任何東西。即使在本地,也很少有什麼是她想要,而自己又不能製造、種植或在山上找到的。她對旅行沒有任何好感,不管是去歐洲還是其他地方。她的現點是,在一個井井有條的世界裡,居民們都會非常適合自己當地的生活,他們既無必要也沒有願望去旅行。什麼驛車、鐵路、汽船全不需要,所有的這些交通工具都會閒置起來。人們都心滿意足地守在家裡,因為一個明擺著的事實是,不安分守己,是從古到今的許多壞事的根由。在她所設想的這樣一個穩定的世界裡,有些人可能快快樂樂過了一輩子,天天聽著遠處鄰居家的狗叫,卻從未想走出自己的田地,去看看那是一隻豬犬還是一隻塞特狗,是純色的還是雜毛的。

艾達沒有費事和魯比爭論,因為她想像自己未來的生活中,旅行和進口的帽子都將變得無足輕重了。辮子編好後,艾達非常失望,她盡力想編得漂亮,結果卻與想像天差地遠,她覺得簡直像一個發神經或醉酒的船員胡亂捲起來的一堆麻繩。

艾達和魯比從台階上站起來,互相將對方頭上的散發撫平,或塞進髮辮中。她們來到艾達的臥室,背對著梳妝台上的大鏡子,拿一面銀手鏡前後對照。艾達的辮子簡單結實,她用手摸了摸,硬邦邦的像根栗樹枝,干一整天活都不會散開。

魯比對著鏡子看了好半天,她這還是頭一回瞧見自己的後腦勺。她伸直手掌,在髮辮上反覆輕輕撫摸,說真的是太美了,並不由分說地裁定艾達獲勝。

她們回到前廊,魯比剛要進院把睡前的活幹完,卻又突然在門廊的陰影中站住。她四下望了望,又抬頭看看天色,伸手摸摸後頸和頭頂上的髮辮。她見還有足夠的光線來讀幾頁《仲夏夜之夢》,便對艾達說了這個意思。故此兩人又坐回到台階上,艾達邊讀邊講解。羅賓的一句話讓魯比大感興趣,他說:有時我化作馬,有時化作獵犬,化作野豬、熊或是磷火。魯比一遍遍重複著這些字眼,似乎其中蘊藏著無窮的含義和樂趣。

光線很快就變得太暗。農田和樹林間有兩隻山齒鴉來來回回地互相叫著,每次都是一模一樣的三聲。魯比站起來說:我得幹活了。

——去看著我們的夾子?艾達說。

——沒必要,白天你什麼也抓不著,魯比說罷就走開了。

艾達合上書,在裡面夾一片黃楊樹葉當做書籤。她從裙子口袋裡取出英曼的信,傾斜著拿在手中,迎向西方僅有的一點亮光。信寫得比較含糊,英曼只大略交代了一下自己的傷勢和回家的計劃。那天下午,她已經把這封信讀了五遍,但第五遍並未比第一遍多看出些什麼。她只是感覺到,英曼似乎對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關係作出了某種決斷,然而自己對此有什麼想法和打算,她卻說不上來。她幾乎有四年沒再見到英曼,從上次收到他從彼得斯堡寄來的信到現在,也已經超過了四個月。那封信寫得倉促潦草,語氣平淡,口氣好像收信人是一位遠房親戚。但這並不奇怪,因為此前英曼曾提出,要他們永遠不要對戰後兩人之間的發展抱太多指望。沒人知道那時會是怎樣一種局面,而想像各種可能性——不管是愉快的還是痛苦的——都只會給他的思想蒙上一層陰影。戰爭期間他們的通信一直時斷時續,有時連續好多封,,然後是長時間的沉寂。但最後這次的中斷,即使按照往常的標準,也是太久了。

艾達手上的這封信沒署日期,也沒提到任何最近發生的事件,甚至連可以幫助判斷時日的天氣都沒有提到一筆。它可能是一周前寫的,也可能有三個月了,從信封破損的程度看,應該接近後者。但艾達無從得知,他說回家是指現在,還是在戰爭結束後?如果是現在,也沒法知道他是已經在路上耽擱了很久,或是才剛剛出發。艾達想起路上囚犯隔著法院的鐵窗講的故事,她擔心每個縣都有這樣的囚犯。

她瞇起眼睛看信。英曼的字體根小,有些難以辯認。黑暗中,她能看清的惟有下面這短短的一段:

如來你還留著我四年前送你的照片,我請求你,千萬別去著它。我現在無論從外貌到精神上都與它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自然,艾達馬上就去到臥室,點亮一盞燈,在幾個抽屜裡找了半天,終於把那張照片翻了出來。她當初把照片收起來,是因為打一開始就覺得它一點都不像英曼本人。收到照片時,她曾拿給門羅看。門羅對攝影向來沒有好感,此前沒照過相,此後也不打算去照,雖說他年輕時倒是讓人畫過兩次肖像。他對著英曼的面孔頗感興趣地瞧了片刻,然後啪地將盒子關上,走到書架旁,抽出一本書來。他念了一段文字,是愛默生的照相經驗談:你是否擔心影像模糊,連一根手指都不敢動,以至死死攥著拳頭,好像要打架或者瀕臨絕望?在保持面孔不動的努力中,你有沒有感覺到臉越來越僵,眉頭陰慘地蹙在一起,眼神呆滯,像抽筋、發瘋的人或死人的眼睛?

儘管英曼照片的效果並不完全符合上面的描述,艾達不得不承認,也差得不太遠了。所以她把照片收了起來,以防原本對英曼的記憶被它擾亂。

艾達現在拿在手裡的這類機器拍攝的小照並不稀罕,她就見到過許多。本地凡是有兒子或丈夫參軍的人家,幾乎都有一幅,哪怕只是鑲在簡陋的錫盒裡。照片擺在壁爐架或桌子上,旁邊放著《聖經》、一支蠟燭、加萊克斯葉,給人類似祭壇的感覺。在一八六一年,任何士兵只要有一元七角五分錢,就可用玻璃版、錫版、碘化銀紙版或銀版照像法攝影留念。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艾達覺得這些照片普遍都很好笑,但隨著照片中的人紛紛死去,它們反倒讓她感覺非常壓抑。當年,他們一個接一個佩帶著武器,僵硬的坐在攝影師面前等待漫長的曝光,或是胸前挎著手槍,或是身邊立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或是揮著珵亮嶄新的鮑伊獵刀。軍便帽耀武揚威地戴在頭上,農村來的孩子臉上的神情比殺豬的日子還要快活。他們的衣裝五花八門,從幹活的破衣服到正式的軍裝,穿什麼打仗的都有。更有些人裝扮古怪絕倫,即使在和平時期,他們也可能只因為穿著這樣的衣服,就挨人一槍。

英曼的小照與大多數人的不同,因為他在盒子上花了比平常更多的錢,是一個很漂亮的雕花小銀盒。艾達把它在臀部的裙子上翻來覆去蹭了半天,擦去表面的灰塵,然後打開它拿到燈下。圖像很模糊,像是漂在水上的一層油,她得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調整對光的角度,方能著清眉目。

英曼的團對服裝要求很隨便,他們與團長達成一致意見:穿家常衣服一樣可以殺聯邦軍。英曼的穿著與這種看法正相符合:寬鬆的斜紋軟呢上衣,無領襯衫,一頂寬邊軟帽,帽簷垂到額頭上。他那時留了一小撮山羊鬍,看起來不像士兵,倒更像個溫文的閒漢。他屁股上掛著科爾特海軍手槍,但被上衣遮住,只露出槍把。雙手沒有去摸槍,而是張開搭在腿上。他盡力讓眼睛盯在鏡頭一側二十度方向的某一點上,但在曝光過程中眼睛發生移動,所以看起來模糊而奇怪。他的表情嚴肅專注,因此看上去像是狠狠地盯著什麼無法確定的東西,像是對某件東西很感興趣,卻又不是照相機,或照相這件事本身,甚至也不是旁人會對他靜態的儀容作何評價。

說他不再與照片中的人相同,對艾達而言並無太大意義,從任何方面來講,這照片都與艾達對他最後的記憶對不上號。那天,在開赴戰場前,他來與艾達道別,也不過就是拍這張照片幾周前的事。當時,他仍住在縣城的一間房子裡,但兩天後就要出發,最多三天。門羅在客廳的壁爐邊讀書,沒出來話別。艾達和英曼一道,朝坡下的小溪走去。艾達一點記不起英曼當時穿了什麼衣服,除了那頂和照片裡一樣的寬邊軟帽,還有他新做的靴子。那是一個潮濕冰冷的早晨,頭一天剛下過雨,高空仍散佈著薄薄的雲。溪邊的草地泛出淡淡的綠色,去年枯黃的草茬中開始冒出新芽。草地已經被雨水泡透,兩人不得不小心選擇下腳之處,以免陷進小腿深的泥裡。沿著溪岸一直到山坡上,紫荊和山茱萸的鮮花,在灰色的樹林中爭相開放,它們的枝條上覆蓋著星星點點的綠色,那是剛剛發出的細小的葉片。

他們順著溪邊前行,走過草地,在一片混生櫟樹與鵝掌楸的樹林中停下。談話過程中,英曼似乎一時興奮一時憂鬱,過了一陣,他摘下帽子,艾達明白,這是接吻的前奏。他摘掉纏在她頭髮裡的一片淡綠色的山茱萸花瓣,然後手落到她的肩膀上,將她拉向自己身前。但這麼做的時候,他碰到了艾達衣領上的一枚珍珠瑪瑙領針。領針啪的一聲彈開,掉在一塊石頭上,彈進小溪裡。

英曼把帽子戴回頭上,走下水去,在長滿苔蘚的石頭周圍摸索了一陣,最終找到了那枚領針。他把它重新別到她的領子上,但這下領針和他的手都弄得濕漉漉的,她的領子還給搞髒了。英曼從艾達跟前退開,褲腳在滴水,他抬起一隻腳,讓水從新靴子上流下去。他似乎很喪氣,溫柔的一刻給糟蹋了,而他又想不出辦法可以讓它回來。

艾達心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他被殺死了會怎樣?但她當然不會把這個想法宣之於口。而且也沒這個必要,因為幾乎在同時,英曼說:如果我被打死了,五年後你很可能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她不太肯定他是在逗自己,或只是說出真心的想法。

——你知道不會這樣的。她說。

但是她心裡在想:有什麼東西是會永遠被記住的嗎?

英曼望著遠處,似乎給自己說的話弄得不好意思。

——看那邊!他說著向後仰起頭望向對面的冷山。

山上還是一片寒冬的景象,灰禿禿的有如一塊石板瓦。英曼舉頭看著冷山,給艾達講了一個和它有關的故事,是他小時候從一個切諾基老太太那裡聽來的。當年,她成功地躲過了在山上搜捕印第安人,準備把他們趕上血淚之路的軍隊。英曼一開始被她嚇得夠嗆,她自稱已經一百三十五歲,還記得有一個時代,在這片土地上沒有任何白人,語氣中充滿了對從那時到現在這段歲月的厭憎。她粗糙的臉上皺紋密佈,一隻眼睛完全沒有瞳仁,嵌在眼窩裡,光滑潔白,像煮熟剝了殼的鳥蛋。她臉上刺著兩條蜿蜒的長蛇,盤捲的尾巴一直伸進兩鬢的頭髮裡,一對蛇頭相對而立,分別刺在兩邊的嘴角上,所以當她說話時,蛇嘴也隨之張開,似乎在跟她一道講那個故事。

許多年前,在鴿子河的河岔上有一個叫卡努加的村子。它早就消失了,沒留下任部痕跡,除了人在河邊找抄蠶時,偶爾發現的一些碎陶瓷碎片。一天,一個普普通通沒什麼特別的人,來到卡努加村。他看來是個外鄉人,但人們依然款待他,請他吃飯。慷慨好客是他們的傳統。他吃飯的時候,人們問他是否來自西面很遠的村子。

——不是,他說,我住在附近的一個村裡。事實上,我們都是你們的親戚。

大家很是困感,怎麼可能有親戚住在附近,他們卻不知道呢。

——你是從哪個村來的?他們問。

——哦,你們從來沒見過它,他說,儘管它就在那兒,說著用手朝南邊達特蘇那拉斯剛伊的方向一指。那個臉上刺著蛇的女人說,這是他們對冷山的稱呼,與寒冷或山都設有任何關係,完全是另外一些含義。

——那上面沒有村子。人們說。

——哦,有的,陌生人說,光明石就是我們的大門。

——但我去過光明石多次,沒見過有這樣一個村子。一個人說。其他人表示同意,因為大家都對他說的這個地方很熟悉。

——你們必須齋戒,陌生人說,不然我們可以看見你們,但你們卻看不見我們。我們的國度與你們的大不相同。這裡常年是戰爭、疾病,到處都是敵人。很快,一個你們前所未見的更強大的敵人,就要來侵佔你們的國家,將你們驅逐。但在我們那裡卻有永久的和平,儘管我們也和所有人一樣,要面對死亡,為食物而操勞,但卻不必擔驚受怕。我們的心裡沒有恐懼,沒有人與人之間無休無止的爭鬥。我來邀請你們去和我們一起生活,居住的地方已經準備好了,每個人都有份。如果你們要來的話,所有人必須先去村會堂齋戒七天,在此期間不能出去一步,不能發出戰鬥的呼聲。之後,跑到光明石,它會像門一樣打開,你們就可以進入我們的國度,與我們一起生活。

說完這番話,陌生人便走了。人們看著他離開,然後開始討論他的邀請是真是假。一些人認為他是拯救者,另一按人卻說他是個騙子。但最終大家決定接受他的邀請,他們走進村會堂,在裡面齋戒了七天,每天只喝一兩口水。只有一個人,每天晚上乘大家睡覺的時候,偷偷溜回家吃熏鹿肉,在天亮前回到會堂。

第七天早晨,人們爬上達特蘇那拉斯剛,朝光明石的方向攀登。他們剛好在日落時分到達,光明石白得有如一堆雪,一個洞口在大家面前像門一樣打開了,直通向大山的心臟。但裡面並不黑暗,而是亮如白晝。在遠處,他們能看見一片開闊的田野,還有一條河,河邊是富饒的谷地,種著大片的玉米。一個村莊坐落在谷地裡,一排排的房屋鱗次櫛比。在一個金字塔形的小山頂上,是一座村會堂,人們在廣場上跳舞,遠遠地可以聽見鼓聲。

轟隆隆的雷聲驟然響起,似乎越來越近。天變黑了,閃電在大家身邊擊下。他們都嚇得渾身發抖,但只有那個吃了鹿肉的人喪失了理智,他跑到洞口前,發出戰鬥的呼聲。之後,閃電停住了,雷聲也向西方隱退,很快就聽不見了。大家看著雷聲消退的方向,等轉回頭,面前已經沒有什麼洞穴,只是一片堅硬的白石,在太陽的餘暉中閃亮。

他們走下黑暗的山路返回卡努加村,一路像在默哀,每個人的心都留戀著山中所見的景象。很快,那陌生人的預言就變成現實。他們的土地被奪走,人被驅逐遠離開家鄉,除了少數幾個敢於戰鬥的終日躲藏在峭壁溝壑間,像動物一樣生活在被追捕的恐懼之中。

當英曼講完,艾達不知該作何表示,只好隨便說了句:嗯,很純粹的一個民間傳說。

她馬上就後悔了,因為這故事很明顯對英曼有著特殊的意義,雖然她不能肯定究竟是什麼。

他看著艾達講了幾句話,然後默默地望著小溪。過了一會兒他說:那個老太太蒼老極了,她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白色的眼珠裡都哭出了淚水。

——但你並沒把它當真事吧?艾達說。

——我只知道這故事告訴我,她本可生活在一個更好的世界裡,但卻淪為逃亡者,在樅樹林裡躲躲藏藏。

接下來兩個人都覺得無話可講,所以英曼說:我得走了。他拿起艾達的手,只用嘴唇在手背上輕輕一觸,然後就放開了。

走出不到二十步,他扭回頭來,卻見艾達正要舉步回家。太早了,她甚至沒等他轉過路上的第一個彎。

艾達警醒過來,馬上站定看著英曼,抬起一隻手臂,想對他揮揮手,隨即意識到現在揮手距離還嫌太近。所以,她又尷尬地把手收回來,將一縷散發攏到腦後的髮髻裡,假裝這是她本來的目的。

英曼轉回身面對著她說:你繼續往家裡走吧,不需要站在這看我離開。

——我知道不需要。艾達說。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想。

——我不覺得那有什麼意義。艾達說。

——有些人可能會因此感覺好些。

——不會是你。艾達說。她盡力想表現出一種輕鬆的口吻,卻沒成功。

——不會是我。英曼重複了一遍,似乎在掂量這個說法是否立得住腳。

片刻後,他伸手摘下帽子垂到腿邊,另一隻手抓了抓頭髮,然後手指在額前一觸,向艾達行了個禮。

——對,我猜我不是那樣的人,他說,後會有期。

她們各自走開了,這一次誰都沒有回頭。

到了晚上,艾達對於戰爭和英曼去參戰,卻並不像白天那麼看得開了。夜色陰沉,日落前剛下過一陣雨,晚飯後,門羅馬上走進書房閉門工作,要花幾個小時準備本周的布道辭。客廳裡點著一支蠟燭,艾達一人獨坐。她讀了一會兒最近一期的《北美評論》,卻看不進去,又翻了幾期門羅收藏的往年的《日晷》和《南方文學信使》,然後坐下來彈了一陣鋼琴。她停下手後,四週一片沉寂。遠處的溪水聲若有若無,時而一滴水珠從屋簷落下,發出嗒的一聲輕響,一隻雨蛙叫了片刻,很快就停了下來。偶爾,門羅的語聲隔著房門模模糊糊地傳來,他在練習某個新句子的節奏。整棟房子都靜悄悄的。晚上這個時候,在查爾斯頓,可以聽到波浪拍打船幫,蒲葵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馬車的鐵輪箍在路上隆隆滾過,蹄聲雜沓,像一個快慢飄忽不定的大鐘;被煤氣燈照亮的街道上,可以聽到行人的說話聲,還有他們的皮鞋踢到路面上的石子發出的聲響。但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山溝,艾達幾乎可以聽見自己耳朵裡的鳴響,寂靜如此巨大,以致艾達感覺它像自己額骨後面的一種痛。窗外一片漆黑,有如墨染。

艾達在空蕩蕩的寂靜中思前想後,上午的好幾件事讓她心頭不安。並不是因為她沒有眼淚,也不是因為她沒有說出那些成千上萬的婦女,不管已婚未婚,在送別男人時會說的話。那些話歸根結底只是一個意思:她們會永遠等著他回來。

煩擾她的是英曼的問題:她對他的死亡會有什麼反應?她不知道。然而,今天晚上,這個設想卻重重地壓在心頭,連她自己都沒有料到會這樣。她擔心自己對英曼的故事態度過於粗暴輕率,沒能及時反應過來,他想說的並非一個老太太的故事,而是他自己的恐懼與渴望。

總之,她懷疑自己表現得太愛逞口舌之能。要麼就是過分冷漠,拒人於千里之外。事實上,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確實,這些姿態自有其用處,它們能非常有效地讓別人退後半步,給你一個自由呼吸的空間。但她今天這樣做完全是習慣成自然,而且是在一個錯誤的場合,她為此懊悔不迭。她擔心如果不趕快採取補救的行動,它們就會在自己心裡生根,直到有一天,她整個人都像一月份山茱萸的花一樣,蜷縮到一個又冷又硬的殼裡。

那一夜,她在潮濕冰冷的床上輾轉難眠。後來她點起蠟燭,試著讀一會《荒涼山莊》,但心卻靜不下來,只好吹熄蠟燭,繼續在被窩裡醒過來掉過去地折騰,真希望自己能喝一劑鴉片。午夜過後很久,她採取了少女、老處女和寡婦們緩解心神的傳統辦法。十三歲的時候,她曾整整一年為此惴惴不安,以為自己是惟一發現這種做法的人,或者是惟一可以這麼做的人,因為自己生理上有與眾不同的缺陷,要麼就是特別的下賤。所以,當比她大幾個月的表姐露西就孤獨之愛對她進行一番指正後,艾達著實輕鬆不少。露西的觀點讓人震驚,她說跟任何一種習慣相似,它在普遍性方面與嚼煙葉、吸鼻煙和抽煙袋相差無幾,因此基本上可以認定,它是人人都有的行為。艾達聲稱這觀點太下流,太憤世嫉俗。但露西並不改變自己的立場,繼續持一種輕鬆的態度,全不把它當回事。但在艾達心裡,它卻是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產生於無法掙脫的巨大絕望,會讓一個人在第二天臉上一直留有觸目可見的污點。露西的說法,以及接下來若干年的生活經歷,都沒讓艾達對此事的態度有很大改觀。

在這個煩躁的夜晚,像夢一般來到她心裡的不速之客是英曼。

由於她對人體的知識在某種程度上僅是出於猜測——來自對各種動物、小男孩的身體,以及意大利令人咋舌的雕塑的一知半解的觀察——呈現在想像中最清晰部位只是他的手指、手腕和小臂。所有其他部位全賴臆測,因此朦朦朧朧,不具備真正的實體感。之後,她一直躺到接近黎明的時候才睡著,心頭仍被渴望與無望所煎熬。

但第二天醒來時,艾達卻覺得神清氣爽,她下定決心要糾正自己的錯誤。天空很晴朗,溫度也略有回升,艾達對門羅說想乘車出去轉轉。她知道得一清二楚,門羅每次駕車兜風,準保會去同一個地方。門羅叫幫工把拉爾夫套上馬車,一小時後他們就馳進城中。父女倆在車馬行下車,有人將馬從車轅上解下牽進馬廄,餵了半份飼料。

來到外面街上,門羅逐個拍拍自己褲子、馬甲和外套上的口袋,找到錢包後,他拿出一枚二十美元的金幣,遞給艾達,隨便得就像是一枚五分鎳幣。他建議艾達買些衣服、書籍之類自己喜歡的東西,兩小時後回到車馬行與他會合。她知道他會去找一個老醫生朋友,他們會一起談論作家、畫家等諸如此類的話題。在此過程中,他會喝上一小杯蘇格蘭威士忌,或一大杯波爾多紅葡萄酒。然後,他會遲十五分鐘趕回馬廄,不差一秒。

她直接去到文具店,連事先瀏覽一下都不用,就買了幾份斯蒂芬·福斯特新近創作的活頁樂譜,艾達與門羅對於這位歌曲作者的評價大相逕庭。至於書,第一眼瞧見的便是特羅洛普的一套三卷本巨著,厚得幾乎像個立方體。她並不特別想讀,但誰叫它近在手邊呢。她讓人把東西用紙包上,送到車馬行。

然後她來到一家商店,很快買了一條圍巾、一副淺黃色牛皮手套、一雙母鹿皮顏色的低筒皮靴,這些東西也叫人包起來先送走。她走到街上,看了一下時間,發現自己成功地用遠遠不到一個小時便完成了購物。她拐進律師事務所和鐵匠鋪之間的小巷,心裡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未免太不成體統。她走上木頭台階,站在英曼家門前帶篷的平台上,敲了敲門。

英曼正在給一隻靴子打油,開門的時候,左手插在一隻靴筒裡,握著門把的右手還攥著一塊擦鞋布;一隻腳上穿著襪子,另一隻腳穿著還沒打油的靴子。他光著頭,沒穿外衣,襯衫的袖子幾乎捲到胳膊肘。

英曼臉上一派驚奇。艾達竟然出現在此時此地,這是他們兩人誰事先做夢也想不到的。他一時張口結舌,只知道現在萬萬不能請她進來。他豎起一根食指,示意她稍等片刻,就一小會兒,然後把她關在門外。

艾達適才瞥見的屋內的景況實在堪憐。屋子很小,只有一扇小窗,開在對面牆的上方,從窗子望出去,只能看到巷子對麵店鋪的牆板和木瓦。至於傢俱更是可憐,只有一張窄窄的鐵架床,一個五斗櫥,上面擺著洗臉盆,一把椅子和一個寫字檯,台上堆著幾摞書。跟一間囚室差不多,艾達想,更適合一個修道士住,而英曼在她心中卻屬於公子哥兒一類的人物。

英曼果然守信,門很快重新打開。他襯衫的袖子已經放了下來,頭上戴了頂帽子,外衣也穿在身上。這回兩隻腳都穿了靴子,只不過一隻髒又黃,而另一隻則黑亮得像個抹了油的爐蓋。看得出,人也沒剛才那麼慌亂了。

——很抱歉,他說,實在太意外了。

——希望不是個不愉快的意外。

——非常愉快!他說道,儘管臉上卻看不出一絲愉快的表情。

英曼走到門廊上,背靠欄杆,兩隻胳膊抱在胸前。在屋外的陽光中,從嘴往上的部分全部隱藏在帽簷投下的陰影裡。有好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英曼回頭看看,他忘了關門。艾達心中暗忖,他肯定後悔沒把門關上,現在又不能確定究竟怎樣更槽,是尷尬地走兩步去關門,還是讓門戶洞開,將窄窄的床架難堪地暴露在外。

她說:我是想告訴你,我認為昨天的結局很糟糕,根本不是我所希望的,讓人很不滿意。

英曼的嘴抿成一線。他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昨天我是去向住在河上游的艾斯科和莎莉告別,路過布萊克谷時,我想不妨順便也跟你說一聲,因此就去找你了。就我而言,沒什麼不滿意的。

艾達還沒有過道歉被拒絕的經驗,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轉身走下台階,把英曼永遠拋在身後。但她沒有這麼做。艾達說:我們可能永遠不再交談,因此我更不想讓你的說法代替事實,那不是你的真心話;昨天你來的時候滿懷著期待,卻沒能實現,過錯在我,因為我的行為違背了我的心,我為此難過。如果有機會可以重新開始,我的表現一定會大不相同。

——我們誰都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回到過去,抹去過後才知道不適合我們的東西,讓一切遂我們的心願。你只能朝前走。

英曼的雙臂依然抱在胸前,外衣袖口處露出一小截襯衫的袖子。艾達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英曼襯衫的袖子,向下拉著,直到他的胳膊鬆開。艾達拿起英曼的手,用一根手指撫摸他手背上彎曲的血管,從指關節一直到手腕,然後抓住他的手碗,用力握緊。手上的感覺使艾達情不自禁地想到,不知他身體其他部分會是怎樣的。

有一會兒,兩人都不敢看對方的臉。最後英曼把他的手拿開,摘下帽子,抓著帽簷向空中一旋,又把它接住,手腕一抖,讓帽子穿門而入,管它會落到哪裡。他們都笑了,英曼一隻手攬住艾達的腰,另一隻手放到她頭後。她的頭髮向上梳著,由一個珠母貝髮夾鬆鬆地夾住。英曼的手指碰觸到冰涼的髮夾,他把艾達的頭拉過來,補上了前一天從他們身邊溜走的一吻。

那個時代她這種身份的女人要穿的衣服,艾達幾乎都穿在身上了,身體被許多層層疊疊死板的布料緊緊包住。英曼的手摟到了她腰部緊身褡的鯨骨襯箍,當她後退一步看著他,根根鯨骨隨著她的移動和呼吸互相摩擦,吱吱作響。她猜自己給他的感覺就像一隻縮在殼裡的鱉,沒有任何跡象能表明,裡面藏著一個赤裸裸的、溫暖鮮活的生命。

他們從門邊走過,一起走下台階。此時那門依然開著,像是兩人之間的一個承諾。接近巷口處,艾達轉過身,食指放在英曼的領扣上,讓他停步。

——已經夠遠了,她說,回去吧!像你說的,後會有期。

——但我希望不會太久。

——那麼說我們想的一樣。

那一天,他們認為分別最多不過幾月。但事實證明,戰爭持續之久,他們誰都沒有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