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冷山 > 自由自在的野人 >

自由自在的野人

晨曦初現,魯比就起身出去,要到下面大屋,給爐子生火,熱一鍋玉米粥,再煎幾隻雞蛋。天還很暗,看不清東西,霧氣籠罩在周圍。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幾乎每天早晨布萊克谷都會聚集著這樣的濃霧,一兩個小時才散。走到房子附近,她瞧見玉米倉旁邊站著一個穿一身黑衣的男人。魯比徑直走進廚房,門框上方釘著兩個分叉的樹枝,獵槍就架在上面,已經裝好了彈藥。她取下獵槍,將兩個擊錘都搬到後面,然後快步朝玉米倉走去。

那人戴著一頂寬邊軟帽,帽簷壓得很低,頭向下垂著。他的肩膀靠在倉壁上,一腿支地,另一腿斜叉過來,只用腳尖點地,一派輕鬆愜章,像是靠在路邊樹上等車的行人,想著心事打發時間。

雖然光線昏暗,魯比還是能夠看出,那人衣服的料子和做工都極其考究。靴子儘管有點舊,但怎麼看也更配一位紳士,而不是偷玉米的小賊。只有一樣,與他目前極端悠閒的派頭不相稱:他的整個右臂都插進倉壁木板之間的縫隙裡。

魯比直接走到他面前,槍口下垂,但至少還對著他的膝蓋,她準備好好教訓一頓這個偷玉米的賊。這時那人仰起頭,帽簷讓開視線,他看著魯比咧嘴一笑說:真他媽的不巧。

——這麼說你還沒死?

——還沒有,斯特布羅德說,快把你爹放開。

魯比把獵槍靠在玉米倉上,打開門鎖走了進去。她把鐵鏈從地上拔出來,撬開夾子將他的手放脫,然後回到外面。斯特布羅德把手從玉米倉裡抽了出來,儘管夾子上墊了布,他手腕肉少的地方還是給咬出了一道滴血的口子,小臂上一片青紫。他用沒受傷的手揉了一會,然後摘下帽子,取出一方質地上乘的亞麻手帕,擦拭額頭和脖子。

——被夾子夾住,這一夜可真長啊!他說。

——那是。魯比看著斯特布羅德說。他有了一些變化,站在她面前的已經是一個老人。他的頭髮掉了一半,鬍鬚花白,倒是一點沒胖,仍然那麼瘦小,一根竹竿也比他肉多。

——你現在多大年紀了?她問。

他動了動嘴唇,似乎在心裡計算著。

——可能有四十五了。他過了一會兒說。

——四十五?

——差不多。

——你看起來不像。

——謝謝。

——你理解反了。

——哦。

——換做另外一個人,魯比說,我就會問,明明看著不像缺錢的樣,怎麼還來偷我們的玉米。但我太瞭解你了,你是這偷點那偷點,想弄出一鍋燒酒。那身衣服不是偷的,就是打牌贏的。

——差不多吧。

——你肯定是從戰場上逃跑了。

——作為戰鬥英雄,我休個假是理所當然。

——你?

——每一次戰鬥,都是我帶頭衝鋒。斯特布羅德說。

——我聽人講,軍官往往派最窩囊的人衝在前面,好趁早擺脫他們。魯比說。

然後她不等斯特布羅德張口作答便說:你跟我來。她拿起獵槍走回房子,叫斯特布羅德坐在門廊的台階上等著。魯比進屋點起火,燒上一壺咖啡,揉好麵團,然後開始麻利地張羅早餐:小麵餅、玉米粥、雞蛋,還有幾片煎鹹肉。

艾達下來,坐進窗邊的椅子裡喝咖啡,和往常一樣,一大早總是懨懨的。

——我們終於夾到了點東西。魯比說。

——也該是時候了,是什麼?

——我爹,他就坐在門廊上呢。魯比邊說邊調一鍋用鹹肉汁做的白色肉湯。

——什麼?

——斯特布羅德,他離開戰場回家了。但他生也好死也好,跟我都沒什麼關係。給他一盤早飯,然後咱們就打發他上路。

艾達站起身,看向門外斯特布羅德消瘦的背影。他坐在最末一級台階上,弓著背,左手伸在面前,口裡哼著歌,手指不停地在掌根上點著,像某些在心裡默算數目的人一樣。

——你應該叫他進來的。艾達說著坐回椅子裡。

——他可以在外面等。

早飯弄好後,魯比給斯特布羅德送去一盤,放在梨樹下的桌子上,她和艾達則在餐廳吃飯。隔著窗戶能看見斯特布羅德吃得很急,帽簷隨著他的咀嚼上下抖動。他就差沒有端起盤子把沾在上面的一點油舔淨了。

——他可以在裡面吃的。艾達說。

——那我可不讓。魯比說。

她走出屋,去收他的盤子。

——你有地方去嗎?魯比問他。

斯特布羅德說他確實有個窩。他結識了一夥武器精良的逃兵,住在一個很深的山洞裡,像自由自在的野人一樣,只想著打獵,整夜飲酒彈琴。

——嗯,我猜那正適合你,魯比說,你的人生目標一向就是手裡拿著酒瓶,整夜跳舞。現在你已經吃了早飯,就可以走了,我們沒別的東西給你。你要是再來偷玉米,我可能打你一身子彈。

她朝他拍著巴掌,像轟牛似的。斯特布羅德雙手插兜,慢悠悠地往冷山方向走去。

第二天陽光燦爛,天氣溫暖而乾爽。到目前為止,本月只下過一場小小的晨雨。落與未落的樹葉都像放涼的炸肉皮一樣,又黃又脆。魯比和艾達到下面的穀倉察看晾起來的煙葉。落葉踩在腳下,與頭上被微風吹動的樹葉一道,發出清脆的響聲。穀倉伸出的屋簷下,寬闊的煙葉被繩子串在一起,一排排大頭朝下懸在立柱間。成束的煙葉舒展的橢圓形輪廓,造成一種人性的、陰柔的、壓抑的感覺,像一串老舊的黃色棉布裙子。魯比走在成排的煙葉中間,用手指在煙葉上撫摸揉捏一番,然後宣佈一切盡如人意,多虧了乾燥的天氣,以及播種和收割時依足了星相的指示。很快就可以把它們泡在糖漿水裡,然後壓成板煙去換東西了。

魯比建議她們到乾草棚上坐一會兒,她說那可是個歇腳的好地方。她爬上梯子坐在草棚門口,兩腿叉開在空中悠蕩著。艾達認識的成年女人,沒一個會這樣的。

艾達起先有些猶豫,不太想跟魯比坐到一起。她坐在乾草堆上,腿壓在身下,用裙子遮好。魯比笑嘻嘻地看著艾達,那樣子彷彿在說,我可以這麼坐,是因為我從來不講規矩,你同樣可以這麼坐,因為最近你也把規矩放下了。草棚的門很寬,艾達起身坐到魯比旁邊,她們像小子一樣,嘴裡叼著草棍,懶洋洋地晃悠著雙腿。從倉門看出去,高處的房子、房後坡上的田野盡收眼底。再往後就是秋色斑駁的冷山,在乾燥明淨的空氣中顯得稜角分明,彷彿近在眼前。房子白得一塵不染,看起來又乾淨又漂亮。一縷藍色的炊煙筆直地從廚房的黑煙囪裡升起,隨即被一陣吹下山溝的微風捲得無影無蹤。

——你說你想瞭解這片土地?魯比說。

——是的。

魯比站起來跪在艾達身後,伸出兩手摀住她的眼睛。

——聽!魯比說。她的雙手溫暖粗糙,聞起來雜有乾草、煙葉、麵粉的味道,以及某種更深沉的氣息——一種純淨的動物的氣味。艾達感覺到她的指骨壓著自己跳動的眼皮。

——聽到什麼?魯比問。

艾達說她聽到風吹過樹林,乾枯的樹葉沙沙作響。

——樹,就是樹嗎?那你還差得遠呢!魯比輕蔑地說,好似早已料到艾達會說出這麼愚蠢的答案。

她把手拿開,坐回艾達身邊,不再談這個話題。艾達琢磨,魯比的意思是,這世界是由具體不同的事物構成的。在一年中的這個季節,分辨楊樹和櫟樹的聲音是最容易的,如果連這點都做不到,那她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就根本還沒有入門。

快到傍晚的時候,儘管天氣依然很暖和,但傾斜而淡薄的陽光明顯說明,一年即將終了,這樣溫暖的日子沒有幾個了。為此,艾達和魯比特地決定在屋外梨樹下吃晚飯。她們烤了艾斯科送來的鹿腰肉,炸出一鍋土豆和洋蔥,用滾燙的鹹肉肉油拌了一些秋生菜。然後她們將桌子上的落葉掃掉,正在佈置桌椅餐具的當口,斯特布羅德從樹林裡施施然出現了。他提著一隻麻袋,大模大樣往桌邊一坐,好似口袋裡揣著一張請帖。

——只要你說一聲,我就把他趕走。魯比對艾達說。

艾達說:我們的晚飯足夠了。

飯間,魯比一聲不吭,斯特布羅德與艾達聊起了戰爭。他說希望戰爭盡早結束,他就可以從山裡出來,但恐怕還要拖上很久,苦難即將落到每一個人頭上。艾達唯唯諾諾,但當她環顧沐浴在淡藍色照光下的山溝,覺得苦難似乎尚且遠在天邊。

吃完飯後,斯特布羅德從地上拿起麻袋,自袋裡取出一把小提琴,橫放在膝頭。它的設計很新穎,一般應該是卷形的琴頭處,雕成一隻朝後扭的蛇頭,鱗片與刀割般的蛇眼都清楚地刻了出來。斯特布羅德的自豪之情溢於言表,他也有這個資格,因為儘管遠非完美,這把小提琴卻是他在幾個月的逃亡過程中自己設計製造出來的。原來的那把琴在回家的路上給人偷了,沒有樣本,他只好根據記憶自己仿製一把,難怪看起來像一件稀奇的古董,產生於人類剛剛開始製作樂器的古老時代。

他把琴翻過來掉過去給她們看,然後講起了製作經過。他在群山之中跋涉了好幾個星期,選擇合適的雲杉、槭木、黃楊木,將它們砍下烘乾後,他一連干了好幾個鐘頭,按照自己設計的形狀,砍削出小提琴的各個部件。他將側板用水煮軟並定型,這樣晾乾以後就不會崩開,破壞柔和的曲線。他僅憑自己的雙手雕出系弦鈕、琴馬和指板,將鹿蹄煮溶當做膠水,鑽孔裝上調音弦軸,然後把各主要部件裝在一起,再用一根鐵絲安好音柱,用商路汁將指板染成黑色。隨後,用了幾個小時雕出擺在後面的蛇頭,還摸黑從一戶人家的工具棚裡偷了一小罐油漆,給小提琴漆上顏色,最後裝弦調音。他甚至在一天晚上,從一匹馬的尾巴上剪下長毛,為琴弓配上了弓毛。

他愛著自己的成果,心想,現在還差一步,就可以得到理想中的樂聲了。他要殺一條蛇。有這個想法的時間已經不短了,他估計如果把一條響尾蛇尾部的響環裝進琴箱,必然會使音色有極大的改善,賦予它一種獨一無二淒厲低沉的音響。他認定,響環的節數越多越好。斯特布羅德說,這是他所追求的音樂上的進步的一個環節,尋找響環相當於一種神秘的苦修,其功效可能不亞於響環在琴箱中發揮的實際作用。

為了這個目的,他在冷山上到處遊蕩,尋找響尾蛇。他知道蛇在秋季剛剛轉冷的時候都會出來活動,覓穴過冬。他找到一些相當大的響尾蛇,但殺死之後才發現,它們的尾巴都短得可憐,根本不合用。最後,在生長著黑肢樹的高山上,他碰到一條老大的木紋響尾蛇,正躺在一塊溜平的石頭上曬太陽。這類響尾蛇一般長不到驚人的長度,它也並不是特別長,但身子卻比一個人胳膊最粗的地方還要粗。身上的環形斑紋已經擠到了一起,互相銜接,簡直黑得跟一條黑蛇差不多。蛇尾上的一組響環長度趕得上他的食指。斯特布羅德說到這裡對著艾達伸出食指,然後用另一隻手的姆指指甲在第二節指關節上一畫,說:就是這麼長。說完還用指甲在乾燥的皮膚上反覆畫個不停。

斯特布羅德走到石頭附近,對蛇說:嗨,我想要那些響環。那蛇的腦袋大如拳頭,它從石頭上抬起頭,用細如刀割的黃眼睛打量著斯特布羅德,然後半盤起身軀,表示寧願一戰,決不退縮。蛇擺動了一會兒尾巴,熱熱身,然後振動驟然加劇,發出驚心奪魄的尖響。

斯特布羅德向後退了一步,這是自然的正常反應。但那些響環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拿出一把折刀,割下一根大約四英尺長的分杈的粗樹枝,又去找那條蛇。它在原地沒動,似乎頗想較量一番。斯特布羅德站在估量是蛇攻擊所能及的範圍一臂開外,那蛇把頭昂得更高。

斯特布羅德引逗它來進攻。嗚……他邊喊邊在它面前揮動樹枝。

蛇不為所功,繼續振動著尾巴。

哇!斯特布羅德喝了一聲,拿樹枝去戳它。蛇盤起來的身軀移動了一下,尾巴的響聲變小變低,然後一動不動,似乎已經厭倦。

顯然得來點真格的才成。斯特布羅德挪近一點,然後俯身向前,把刀子放到嘴裡咬住,右手的樹枝舉在半空,左手快速揮舞,已經在蛇攻擊的半徑之內了。它躍走了起來,身體與地面平行,張開巴掌大小的血盆大口,毒牙朝下齜著。蛇沒有咬中目標。

斯特布羅德手裡的樹枝向下一叉,將蛇頭卡在岩石上,然後迅速地用腳踏住蛇頭,一手抓住扭動的蛇尾,另一手取下嘴裡的刀,將響尾齊根割下。隨後像一隻受驚的貓一樣,嗖地閃身跳開。蛇翻騰著盤起身軀,重新擺出進攻的姿勢,滴血的禿尾巴根還在盡力振動。

——還想活就繼續話吧!斯特布羅德說罷搖著手裡的響環走了。他相信從此以後,自己所奏出的每一個音符都不同了,在其中蘊藏著一種淒厲緊迫的意味,那是響尾蛇在示警。

對艾達和魯比說完製作經過後,斯特布羅德坐在那裡看著小提琴,彷彿依然覺得它非常神奇。他把小提琴舉起來向她們展示,同時也是在顯示,自己在某些方面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奔赴戰場的人了。他說,戰爭徹底改變了他的音樂和他本人。

魯比照舊是一個懷疑主義者。她說:戰前,你對拉琴的興趣可沒這麼大,只要能讓你在舞會上彈個曲子,混口酒喝就心滿意足了。

——有人說我現在拉起琴就像個瘋子。斯特布羅德為自己辯解道。

斯特布羅德說,他的轉變是突如其來的,發生在一八六二年一月。當時,他所在的部隊在裡士滿附近紮營過冬。有一天,軍營中來了一個男人,問誰會拉小提琴,就被打發到斯特布羅德這裡。他說自己有個十五歲的女兒,每天早晨生火,都把煤油倒在新添的引火柴上。但今天,煤油卻流到了燒紅的炭上,她剛把爐蓋放回去,爐子就在她眼前爆炸了。爐蓋重重地釘在她的頭上,臉上的皮肉幾乎被噴出來的火燒到骨頭。她就要死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她在一兩個小時後恢復了知覺,家人問能做點什麼緩解她的痛苦,她說想聽小提琴。

斯特布羅德帶著琴,跟那人在路上走了約莫一小時,來到他家。全家人沿臥室的牆根坐成一圈。燒傷的姑娘靠在幾隻枕頭上,她的頭髮已經燒得片片焦糊,臉看上去像只剝了皮的浣熊。頭下的枕套濕漉漉的,都是從臉上滲出的液體。耳朵上方有一道被爐蓋砸出來的深深的口子。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但依然是猩紅的顏色。她上下打量著斯特布羅德,眼白映著血肉模糊的臉,觸目驚心。結我彈點什麼吧!她說。

斯特布羅德坐進床前的一把直背椅裡,開始調弦。他沒完沒了地擰著弦軸,那姑娘沒辦法只好說:你最好趕緊開始,如果你有意拉琴送我上路的話。

斯特布羅德彈了一段《鍋中豆》,然後換成《莎莉·安》 ,很快就把看家的全部六支曲子過了一遍。它們都是舞曲,連斯特布羅德也知道與這個場合實在不相稱,所以他盡最大努力讓節奏慢下來,但無論拍子多麼慢,就是沒有肅穆憂傷的效果。當他彈完後,那姑娘依然活著。

——再給我彈一支。她說。

——我不會別的了。斯特布羅德說。

——真慘,姑娘說,你算什麼小提琴手呢?

——濫竽充數的殘次品。他說。

姑娘臉上閃過一絲笑意,但眼中馬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她的嘴角又垂了下來。

——那就給我編個曲子吧!她說。

這奇怪的要求讓斯特布羅德吃了一驚,他從來沒想到過嘗試作曲。

——我恐怕不成。他說。

——為什麼呢?你從來沒試過嗎?

——沒有。

——那最好從現在開始。時間不多了。

他坐著凝神想了片刻,重新調了調弦,把琴抵在脖頸上,拉動琴弓,流淌出來的琴聲讓他自己都大吃一驚。他奏出的曲調舒緩搖曳,情緒主要由長低音和雙音傳達,他覺得無以名之,旋律的淒切憂傷接近弗裡吉亞調式。姑娘的母親一聽馬上痛哭起來,衝出房間,躲到門廳裡。

他奏完後,姑娘看著他說:很動聽。

——不好。他謙遜地說。

——確實好。姑娘說。她轉過臉去,呼吸變得重濁。

姑娘的父親走過來,拉著斯特布羅德的胳膊肘,帶他走進廚房,讓他在桌邊坐下,倒好一杯牛奶後返身離開。等杯子喝空,那人又回到廚房。

——她去了,你讓她走得不那麼痛苦。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聯邦發行的一美元,塞進斯特布羅德手裡。

斯特布羅德把錢揣進襯衫口袋,返回軍營。一路上,他多少次停下腳步看著小提琴,好似生平頭一回見到這種樂器。他以前從未想過要提高自己的技藝,但如今,似乎每一首曲子都值得用心去演奏,彷彿聽力範圍內的一切,新近都對他的音樂產生了極大的熱情,在側耳傾聽。

此後,他每天都拉為那姑娘創作的曲子,從不厭倦。事實上,他相信那首樂曲是沒有窮盡的,他可以日復一日地溫習,一直到死,每次都有新的領悟。手指按弦、琴弓揮動,一切都重複了無數次,現在他已經不用想著怎樣去拉,音符似乎會自動自發地跳出來。那旋律已經成了一個獨立自覺的個體、一種習慣,能給一日的終了帶來秩序和意義,就像有些人在夜幕降臨時祈禱,有的要檢查兩次門閂,還有的會喝一杯酒。

從那天起,他的心越來越被音樂所充滿,戰爭好像已經與他無關。他一有機會就從部隊溜出來,也甚少有人過問。他開始把越來越多的時間打發在裡土滿污濁的酒館區,那裡充斥著骯髒的肉體、潑濺出來的烈酒、廉價的香水和沒倒掉的夜壺的氣味。事實上,整個戰爭期間,酒館從來就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一向是得空就去,但現在與以往不同,他感興趣的是那些經常給顧客表演的精通音樂的黑人。許多夜晚,斯特布羅德從一個地方逛到另一個地方,直至發現某個彈奏吉他或班卓琴的天才,旁若無人地鼓弄著他的樂器。斯特布羅德便會拿出自己的小提琴,跟著拉到天亮,每一這樣做,他都學到些新東西。

他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在調諧、指法和分句這些方面。但慢慢地,他開始聆聽黑人的唱詞,對他們竟能如此清晰而自豪地唱出生活中的每一種渴望和恐懼欽佩不已。很快,他越來越強烈地感到對自己有了意想不到的全新的瞭解。他驚訝地發現,音樂對於他來說不單是快樂,還是一種精神的寄托。音群的組合、樂音在空氣中迴盪減弱,都給他以慰藉,對他訴說著關於世界創造的規則和道理。音樂告訴他,世間存在著一種正確的秩序,生活不應該只是無盡的混亂與漂泊,它應該是有序的,有一個合理的目的。它有力地反駁了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出於隨機與偶然的觀點。到如今,他會拉九百首小提琴曲,其中有大約一百首是他自己創作的。

魯比對這個數字表示懷疑,她說從前在生活的各個方面,十個手指頭一向夠他算術用了。

——他從來沒有什麼東西,數目能超過十的。她說。

——九百首曲子!斯特布羅德說。

——那你就拉一首。魯比說。

斯特布羅德坐著想了片刻,然後拇指沿琴弦從上至下一抹,調了調一個弦軸,再試一次,又調了一下另外兩個弦軸,最終把E弦降低了三品,與A弦上的三分音和聲,形成一種奇異的音調。

——我一直想不出該給它取個什麼名字,或者你們就叫它《嫉妒的姑娘》好了。

接著他揮弓在嶄新的小提琴上演奏起來,它的音色清晰、銳利、純淨得讓人吃驚,調低的音準產生了一種不和諧的和聲。旋律緩慢,具有調式,但節奏卻很急促,覆蓋的音域甚寬。不僅如此,樂曲持續地壓迫你,提醒你一個憂傷的事實:它是轉瞬即逝的,馬上就會消失,你永遠不可能把握。渴望,是它的主題。

艾達和魯比吃驚地看著斯特布羅德演奏。至少在這首淒涼的樂曲中,他明顯是摒棄了所有已知的小提琴手那種快速短促揮動琴弓的方法,而是使用長弓,奏出極為甜美卻又哀傷的長音。魯比從沒聽過任何與此類似的音樂,艾達也不例外。他的演奏從容得就像一個人的呼吸,但其中又蘊含著對一個有價值的生命的堅定信念。

斯特布羅德一曲既終,將小提琴從須髭花白的頜下取下。大家全部沉默了許久,溪邊的小鳥,面對近在眼前的寒冬,叫聲格外悲苦,同時又充滿希望。斯特帶羅德看著魯比,似乎在等待她作出苛刻的評價。艾達也看著她。魯比臉上的表情一目瞭然:要想軟化她的心,單憑一個故事和一首小提琴曲可不夠。她沒對斯特布羅德講話,而是轉頭向著艾達說:真奇怪,一輩子就會擺弄兩下這個東西,到今天這個歲數,竟然還真給他弄出點門道了。這麼個可憐蟲,連外號都得來不易,偷火腿被抓,給人用棍子打了個半死。

(斯特布羅德英文有棍棒之意——譯注。)

但在艾達眼中,這近乎一個奇跡,斯特布羅德竟然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成為一個正面的例證:不論一個人的生命如何虛度,永遠都有機會找到方法去補救,不管多麼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