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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與根

她們在冰冷迷濛的煙雨中向鎮裡走去。艾達身穿塗蠟的府綢長外套,魯比則套著一件巨大的毛線衫,是她自己用未染色的羊毛織的,羊毛脂還留在上面。她的觀點是這些油脂能防水,不啻於馬金托什雨衣。這件毛線衫唯一的失敗之處就是,一遇到潮濕的環境,它就散發出一隻長毛未剪的母羊的馥郁之氣。艾達堅持要帶傘,但在路上走了一個小時後,天上即雲開日出。因此當樹葉上的水珠停止滴嗒,她們就把各自的雨傘捲起來,魯比將之扛在肩上,活像一位林中獵人扛著他的來福槍。

天色越來越清朗,留鳥和候鳥各自繁忙。候鳥們要提前遷到南方,天上飛過排成各種隊形的野鴨、黑色和白色的大雁、鳴叫的天鵝、夜鷹、藍鴝、藍松鴨、鵪鶉、雲雀、翠鳥、庫柏鷹和紅尾鷹。不單是它們,魯比對進城這一路上看到的任何一種鳥,總要品評幾句,從它們最細微的習性上找到談論的話頭,或以茲驗證它們的品性。魯比認為,鳥的啁啾與人的話語一樣,包含著意義。她說尤其喜歡春天,群鳥歡歌笑語地從南方飛回,匯報它們都去了哪裡,做了什麼,而她卻一直守在原地。

走過一片黃色茬地時,魯比和艾達看見地頭有五隻渡鴉聚在一起。魯比說,聽人講禿鼻烏鴉能活好幾百年,雖然怎麼驗證這一說法,就沒人知道了。一隻雌性紅衣鳳頭鳥銜著一小根樺樹枝從天上飛過,這使魯比迷惑不已。她估摸這隻鳥一定是腦子糊塗了,現在可不是築巢的時候,它帶著這麼個東西幹嘛?當她們經過河邊一小片山毛櫸樹時,魯比說這河之所以叫鴿子河,是因為有時候大批過路的鴿子聚集在這裡吃山毛櫸堅果。她還說起小時候,斯特布羅德經常一連失蹤好多天,任她自謀生路,當時她可沒少吃鴿子。它們是一個孩子最容易打到的獵物,都不需要用槍,拿根棍子就能把它們從樹上敲下來,然後趁它們醒過來之前,把脖子一擰。

三隻烏鴉驅趕一隻老鷹飛過天空。魯比看到後,表達了對烏鴉這種常受詛咒的鳥兒的深深敬意,說它們對生活的態度有很多值得人們傚法之處。她很不以為然地指出,許多鳥兒寧願餓死,也不肯去吃平素不合脾胃的東西,而烏鴉則是有什麼就願意吃什麼。她讚美它們的聰慧、沒有傲氣、喜歡惡作劇,以及在戰鬥中的狡詐。她認為這些正是烏鴉獨有的才能,它們成功地克制住了自己黑暗的羽毛顯示出的陰鬱暴躁的天性。

——我們都應該向烏鴉學習,魯比道。這話是說給艾達聽的。艾達顯然是心情不佳,天早就放晴了,可她的臉卻還陰著。

從早上到現在,艾達一直悶悶不樂的,那模樣,還不如直接在袖子上戴一塊黑紗,向全世界宣佈自己不高興呢。部分是因為上周艱苦的勞動。她們在撂荒的地裡割草料,但最終割下來的草裡混著太多的豚草和大戟,幾乎沒什麼用。那天,她們為磨刀就忙了幾個小時。她們找到了鐮刀,橫放在工具棚的椽子上。第一步得弄到銼和一塊大磨石,來磨利卷刃上銹的刀口。艾達怎麼也說不上門羅是否會有銼和磨石這類的工具,她心裡一點譜都沒有,因為鐮刀也不是門羅的,而是農場以前的主人布萊克家扔下的。艾達和魯比一起把工具棚翻了個底朝天,最後發現了一隻鼠尾銼,細的一頭扎進一截灰禿禿的玉米棒子裡算做柄。但那一堆破爛裡從始至終也沒發現任何石頭的蹤影。

——我爹也從來沒有磨石,魯比說,他只是在一片頁岩上吐口唾沫,然後把刀在上面來回蹭兩下。利不利就那麼回事了。刀子是否快到可以刮下人胳膊上的汗毛,他面子上根本不在乎。只要能用它切下一塊板煙,他就心滿意足。

最終她們放棄尋找,不得已只好採用斯特布羅德的辦法,在小溪邊找了塊平溜的頁岩湊合著用。磨了許久,仍然是只光不利。艾達和魯比不管那麼多了,到地裡揮舞鐮刀幹了一下午,然後用耙子把割下的草歸攏成溜。幹完時,最後一絲天光即將消逝,太陽老早就下山了。進城的前一天,她們把已經曬乾的草裝到爬犁上,一趟趟地運回去,卸到乾草棚裡。腳下的草茬又尖又硬,隔著鞋底扎人。她們站在草堆兩頭,輪流把草叉進爬犁,偶爾節奏沒掌握好,叉子當地一聲碰到一起,站在爬犁前面打盹的拉爾夫就會猛然一激靈,直晃腦袋。她們幹得身上燥熱,儘管氣溫並不是特別高。這活很髒,灰塵大,她們的頭髮和衣服的褶子裡都掛滿了碎草,汗津津的小臂和臉上也沾得到處都是。

完工後,艾達覺得幾近崩潰。她的雙臂被草梗刺戳得通紅一片,像得了麻疹,虎口處還起了老大的一個血泡。她沒等天黑就洗漱完畢,癱倒在床上,晚飯只蘸著黃油和白糖吃了一塊涼餅。

儘管疲憊已極,艾達卻發現自己一次次地剛要入睡便又醒轉過來,迷迷糊糊,徘徊在睡與醒之間,極度沮喪煩躁,睡眠和清醒兩種狀態中最糟糕的方面都集中到了一起。她感覺自己一夜都在叉草。當她清醒到可以睜開眼睛,只見樹枝的黑影在地板上的一片月光裡搖動,形狀陰鬱得莫名其妙,讓人心神不寧。之後,不知何時烏雲遮沒了月亮,下起大雨,艾達終於睡著了。

艾達在黎明時醒來,外面還下著雨。她渾身肌肉疼痛得幾乎不能行動,雙手似乎還緊握著乾草叉,得一次次用力地張開;整個頭顱被悸痛繃緊,右眼上方的內側又獨有一種銳痛。但她決心還是要按計劃進城溜躂。因為這次她們出去,主要是為了散心,雖說也確實需要買一些小東西。魯比想為她們的獵槍補充一些新彈藥——獵鳥的小號鉛彈、獵鹿彈、大號鉛彈——天氣漸冷,她開始盤算殺野火雞和鹿了。艾達自己則想去文具店轉轉,到裡側的書架上看看有沒有新到的書,還想買一個皮面日記本和幾支素描鉛筆,這樣就可以繼續紀錄自己對植物的觀察與心得。但最主要的原因是,連著幹了幾個星期的活,艾達感覺自己已經快被山溝困死了。她迫切地渴望進城透透氣兒,酸疼的肌肉、灰暗的心情,以及一早讓人失望的天氣都攔她不住。甚至,當她們來到牲口棚,發現馬頭一天幹活的時候被石頭硌傷了蹄子,不能拉車,連這樣喪氣的事,也不能讓艾達回頭。

——就是爬我也要爬進城去,艾達對著魯比的後背說。魯比正蹲在雨中,把馬沾滿了泥的蹄子抬起來查看。

故此,那天上午艾達一路都陰沉著臉,不管魯比怎麼努力地講關於鳥的各種秘密都無濟於事。她們經過位於小山谷和山坳中的一座座農場,在山林中開出的塊塊田地互相毗連,像是一棟房子裡的許多房間。在田里幹活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頭,所有適齡的人全當兵打仗去了。玉米葉子的尖端和邊緣都已變黃,留下的老玉米棒仍立在桿子上,等著在陽光和秋霜中乾透。玉米地的田壟之間,躺著鮮艷的南瓜和冬南瓜。柵欄邊上高高的一枝黃、甜喬派草和蛇根草開滿了花。山茱萸和黑莓籐上的葉子已經轉為栗色。

進到城中,艾達和魯比先是溜躂了一陣,看看路邊的店舖、車馬,打量著街上提籃購物的婦女。氣溫越來越高,艾達把塗蠟的大衣捲起來,夾在胳膊底下。魯比則把她的毛衣繫在腰間,將頭髮用馬尾毛編成的發圈紮起來,垂到後脖子上。空氣仍然霧濛濛的。冷山遠遠看去小了很多,只是連綿的山脊盡頭處突起的一抹藍色,緊貼著天邊,完全喪失了立體感,像一張紙糊在另一張紙上。

縣城並非如何漂亮講究的地方。大街一側是並排四家商店,全都鑲著護牆板,再往前是一個豬圈和一個大泥坑,然後又有兩家商舖、一間教堂、一個出租車馬行。街道對面是三家商店,接下來是法院——一棟白色圓頂式木建築,從路邊縮進去,門前是一塊斑駁的草坪——過了法院另有四家商店,其中兩間是磚房。再向前,鎮子就逐漸讓位給用板柵隔開的農田,田里的玉米桿子已經枯黃。街道被狹窄的車輪切出深深的車轍,到處是馬蹄踩出的水坑,反射著陽光。

艾達和魯比去五金店買了藥墊、鉛沙、大號鉛彈、火帽和火藥。艾達在文具店花的錢超出了極限,她買了三卷本的《亞當·比德》、六支很粗的碳筆和一個紙張上佳的八開日記本,它的好處是夠小,可以放進上衣口袋。她們又從一個攤販手上買了一份縣報,和一份阿什維爾發行的更大的報紙。一個女人在賣草根啤,手推車上擺著一隻木桶,給艾達和魯比從出水嘴各打了一杯。倆人站著喝完了溫吞吞的飲料,將錫杯遞回給那個女人。她們買了硬奶酪和鮮麵包,帶到河邊,坐在石頭上當午餐吃了。

中午沒過多久,她們順便到麥克耐特太太家串門。她是一位富有的中年寡婦,有一個季度或半年的時間,曾對門羅產生過熾烈的浪漫情懷,可後來卻只是成了他的朋友,因為他做不到投桃報李。本來喝茶為時尚早,但她見到艾達非常喜出望外,甚至安排了更為隆重的招待。這個夏天很是潮濕陰涼,所以時至夏末,她地下室的冰窖裡居然還藏著冰塊。那是二月時從湖面鑿下來的,切成大塊用鋸末包著。另外,在請她們發誓一定保守秘密後,她坦白自己還有四桶鹽、三桶糖,都是戰前很久存下來的。她所籌劃的,便是這樣奢侈地享受一次冰淇淋。她吩咐雜工——一個年邁體衰,不堪徵召入伍的老頭——把冰砸碎,轉動機器加工冰淇淋。她以前曾做了很多加糖的薄煎餅,將它們擰成圓錐形而後晾乾成為甜筒,現在她就用它們裝盛冰淇淋。魯比,當然了,從來沒吃過這種東西,她吃得很高興,舔乾淨最後一滴白色的冰淇淋汁,把薄餅筒遞給麥克耐特太太說,喏,這個小喇叭還給你。

她們的話題轉到了戰爭及其後果,麥克耐特太太的觀點與艾達四年來讀到的報紙社論完全吻合,也就是說,麥克耐特太太認為,這場戰爭是光榮而悲壯的,充滿了英雄氣概,其崇高與偉大非她的語言所能描述。她講了自己讀到的一個長長的感人故事,發生在近期的一次戰役中,並對其中顯見的人為編造痕跡完全無知無覺。就像近來所有的戰役一樣,這場戰役的形勢也是極為惡劣。就在敗局已定、無力回天之時,一位英勇的青年軍官不幸心口中彈,血流如注地倒下了。戰鬥仍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他的同伴俯身將他抱在懷裡,準備送他安心上路。可是,這位年青的軍官憑著最後一口氣站了起來,拔出手槍,為戰鬥再次獻上自己的一份力。他就這樣屹立著死去,射光了所有的子彈。然而不僅於此,這件事還有一些更為荒謬的細節。在他的遺體上發現了一封情書,寫給他深愛的姑娘,其措詞幾乎準確地預示了他犧牲時的情形。更有甚者,當這封信被郵差送到那女孩家中時,人們才知道她已經死於奇怪的胸部惡疾,恰好就是她的愛人死去的同一天、同一時刻。故事講到結尾時,艾達開始覺得兩側鼻翼直發癢,她不著痕跡地用指尖去撓,卻發現要拼了命才能忍住不讓嘴角上翹,臉都抖了起來。

麥克耐特太太講完後,艾達看著周圍的擺設、地毯、燈具,體味著這悠閒的家居生活。體態豐腴的麥克耐特太太坐在天鵝絨椅子裡,頭髮梳成緊緊的發卷垂在兩側,看上去是那麼心滿意足。這一切,幾乎與身在查爾斯敦沒有兩樣。艾達油然生起一陣衝動,似乎在查爾斯敦的老習慣又回來了。她說,我沒聽過比這更荒謬的故事。言罷又進一步補充說,和一般人的看法相反,她認為這次戰爭恰恰沒有體現出任何悲壯與高貴之處。儘管與戰地相隔遙遠,她仍能感覺到,對雙方而言,這場戰爭幾乎是同樣的殘酷而愚昧。是所有人的恥辱。

她的本意是想引起震驚或憤怒,但麥克耐特太太卻似乎只覺得有趣。她盯著艾達似笑非笑地說:你知道我多麼喜歡你,但你也是我迄今有幸結識的最天真的姑娘。

艾達陷入沉默,魯比馬上過來填補這個讓人尷尬的空白,說她上午都看到了什麼鳥兒,評價一番秋菜的長勢,還不忘匯報愛斯科·斯萬哲家的大新聞——他們的黑土上長出的蘿蔔個頭驚人,一配克容量的籃子只能裝下六根。但很快麥克耐特太太就打斷她說:也許你願意跟我們說說你對戰爭的看法。

魯比只遲疑了一瞬,然後說她對戰爭並不關心。從關於北方的各種傳聞中,她知道那是一片不敬神的邪惡土地,或者說那裡只有一個神——金錢。據說,在這樣一種貪婪的信條統治下,人們都變得卑鄙、瘋狂、互相嫉恨,甚至有的家庭由於缺少更高層次的精神慰籍,一家人都變成了癮君子。他們還發明了一個節日,叫做感恩節,這是魯比最近才聽說的,但從對該節日的種種描述來看,魯比覺得它也表現了文化的墮落——只有一天知道感恩。

下午晚些時候,艾達和魯比正沿大街向城外走去,只見一幫人站在法院的牆根底下,伸長脖子向上看,她們也湊過去瞧瞧出了什麼事。原來二樓的一個窗口處站著個囚犯,正在朝下面的人群喊話。他兩手抓住窗戶上的鐵柵,臉拚命向外擠,緊緊夾在兩根鐵條中間,一綹綹油膩的黑髮垂到頜下,下嘴唇上蓄著一撮法國式的山羊鬍。隔著窗台,只能看見他上身穿著一件破舊的軍裝,扣子一直系到脖子。

他的講話如同街頭傳道者那樣激昂,聲音中的憤慨引來了一群聽眾。他一直英勇奮戰,殺死許多北軍,自己的肩膀在威廉斯堡還中過一槍。但他最近失去了對戰爭的信心,而且思念他的妻子。他不是被徵召入伍的,而是自願參軍,他所犯的一切罪過,不過是放棄當初的自願,返回家中而已。而現在,他卻被囚在這裡,很可能因此就被吊死,儘管他是個戰鬥英雄。

他繼續說起若干天前,在巴撒姆山側一個偏僻的山溝裡,民兵如何把他從父親的農場中抓住。他當時和許多逃避兵役者在一起。林子裡到處是這些人,他說。作為當天唯一的倖存者,他相信自己有義務,站在這囚牢的鐵窗後,說出全部的事實。艾達和魯比留下來,聽他講出一個淒慘而血腥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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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一座座山峰被濃密的灰雲遮住,一絲風也沒有。下起了毛毛雨,小到讓人覺得即使在外面呆一晚上都不會濕透。它唯一的作用是讓一切顏色加深,使路上的土更紅,頭上的楊樹葉子更綠。當馬蹄聲從下面彎道處傳來時,他們父子正與另外兩個逃避兵役者呆在房子裡。父親拿起他們唯一的火器,一支獵槍,去路上守著。已經沒有時間躲進樹林了,剩下的三個人抄起用農具改製成的武器,藏到飼料倉裡,從木柵之間的縫隙觀察路上的動靜。

一小伙著裝很差的騎兵沉默地轉過彎道,緩緩向山坡上行來。他們顯然沒能弄到整齊劃一的行頭。其中兩個面貌酷似,簡直像是雙胞胎的高大黑人,各穿著一套可能是從戰死的士兵身上搜羅來的破軍裝;一個乾瘦的白頭髮少年一身農民打扮——帆布褲子、棕色羊毛襯衫、灰色羊毛外套;另外一人看上去像是一位旅行的傳教士,穿著長下擺的黑色西服上衣、斜紋厚絨布褲子、白襯衫,立領上打著一個黑色領結。他們的馬都是一副慘相,縮背弓腰,脖子周圍長著濕疹,後屁股上沾滿了綠色的糞漬,頭上的每一個孔洞裡都拖著一條條黃色的黏液。不過,他們的武器卻著實精良:屁股上挎著克爾手槍,獵槍和來福槍插在槍套裡,掛在馬鞍上。

囚犯的父親當路佇立等待對方。在暮色微雨中,老人看起來像個幽靈,一個灰色的生命,叉開雙腿站在兩道車轍中間衰草迷離的台壟上。他穿著一身家紡的羊毛外衣,用灰鬍桃外殼搗成的漿汁染成褐色;頭上的帽子軟軟的有如睡帽,好像是一灘正在融化的東西;下頜上的肉鬆垂下來,像獵犬上唇兩側下垂的贅肉。他把長槍藏在背後,用腿擋住。

——站住別動!他等對方來到二十步開外時說。

那兩個大漢和白頭少年沒理會他的命令,用腳跟夾緊馬肚,催迫它們繼續慢慢朝前走。那個像傳教士的人掉轉馬頭,拐向路邊,一支插在槍套裡的斯潘塞短卡賓槍掛在他的膝蓋處,這樣一來就被身體就遮住了。他的同伴聚攏在老人面前停住。

一切在電光石火之間發生,有人暴出一聲尖叫。

原來老人猛然從身後拿出槍,以迅雷之勢在一個大塊頭下頜的軟肉上用勁一戳,然後又把槍收了回去。這是一支設計古老的鳥槍,擊錘高高豎起,槍管粗得像個酒杯。一小股鮮血流下那大漢的脖子,消失在襯衫領子下面。

另一個大漢和那白頭少年端然坐在馬背上,視線越過一小塊玉米地,望向對面的樹林。他們臉上掛著微笑,似乎期待著林中會出現什麼滿有趣的東西。在樹林和玉米地交界的地方,堆著去年的草料,軟塌塌的一個灰色的圓錐。

老人說:柵欄邊那位,我知道你是誰,提格,過來!

提格沒有動。

老人說:你不過來?

提格仍是不為所動。他臉上露出笑容,但眼睛卻像是余灰已被鏟盡的冰冷的爐膛。

——這倆大黑鬼是你的奴隸?老人對提格說。

——這話我可是頭一次聽說,提格道。但他們不是我的,你也不能把他們白送給我。

——那是誰的?

——我想是他們自己的吧,提格說。

——你到我們這邊來,老人說。

——我就在這樹林邊呆著,提格答道。

——別讓我心裡發毛,我可說不上給誰一槍,老人說。

——你那支單管獵槍只能射一次,提格指出。

——我這槍打出去可是一大片,老人道。他向後退了幾步,算定面前三人都在大獵槍散射面的範圍之內,然後說,下馬站在一起!

除了提格,別人都從馬上下來。幾匹馬的韁繩拖到地上,耳朵向前支稜著,似乎挺開心的樣子。拜倫,就是被老人打傷的那個,摸摸傷口,看看手指上血跡,然後在襯衫下擺上擦了擦。另一個人名叫艾龍,他的頭向一側歪著,一截粉紅色的舌尖從嘴裡伸出來,小心留意著每一點動靜。白頭少年揉揉他的藍眼睛,前後左右扯了扯衣襟,好似剛穿著這身衣服睡了一覺,然後就專心致志地檢視起自己左手食指的指甲。它幾乎跟手指一樣長,讓人想起那些留著指甲來干切黃油或挖豬油這類活的人。

老人用獵槍指住三人,打量著他們五花八門的裝備。

——黑鬼帶著騎兵的馬刀能幹什麼?當烤肉的叉子嗎?他問提格。

誰都沒有說話。過了半晌,老人道:你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你知道的,提格說,抓逃兵。

——他們都走了,老人說,走了很久。躲進林子裡,找也找不到。要麼就是爬到山那邊,穿過邊界,向聯邦政府投誠去了。

——哦,提格道,照你這麼說,我們都應該打道回城了。你是這個意思吧?

——如果那樣,大家都省了麻煩,老人說。

——你還是留神著點吧,我們很可能把你這隻老狗也吊死呢,提格說。要是他們走了,你怎麼會拿著槍在路上攔著我們?

就在這時,那個白頭少年猛然撲倒在地,大喊一聲:萬王之王!

老人的注意力剛落在少年身上,艾龍突然向前一進身,左拳猛地擊在老人頭部,緊跟著一掌將獵槍拍落在地。如此魁梧的一個人出手居然這般迅捷,完全讓人意想不到。老人仰面倒了下去,帽子掉在身旁的泥裡。艾龍揀起獵槍,在老人身上狠命地亂打一氣,槍托斷了就用槍管繼續打。須臾,老人躺在路上一動不動了。他似乎還保持著知覺,但眼神中則只有迷茫。一隻耳朵中流出的液體,竟與咖啡肉汁湯一模一樣。

拜倫朝地上啐了一口,擦去濺到頭上的血,抽出馬刀,刀尖抵在老人下巴的贅肉上,向下用力,直到那裡流出一股鮮血,與他方纔所受的傷等量齊觀。

——烤肉的叉子,他說。

——算了吧,艾龍說,他已經沒什麼能為了。

這倆人儘管是彪形大漢,嗓音卻都又尖又細,像鳥叫一般。

拜倫把刀從老人下巴上拿開,雙手握住刀把,不等任何人反應過來,輕輕一送,就將老人的腹部刺穿,不比把攪拌器探進奶桶更費力。

拜倫走到一旁,雙手左右攤開。刀刃已經完全不見了,只剩渦卷形的護手和纏著鐵絲的刀柄,從老人胸膛下方戳出。他掙扎著想起來,但只抬起了頭和膝蓋,身體已經被牢牢釘在地上。

拜倫看著提格說,你想讓我結果他嗎?

——就讓他和上帝鬥到最後一口氣吧,提格道。

白頭少年一直躺在地上,這時才站起身,走到老人旁邊,瞅著他。

——他已經準備好受死了,少年說,他的燈已經點亮,正在等他的新郎。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除了老人和提格。提格說:住嘴柏奇,咱們辦正事吧。

他們上馬朝房子騎去,這時老人呼出最後一口氣,慘叫一聲,死了。騎過老人身邊時,拜倫從馬鞍上俯身,靈敏得如同馬戲團的馬術師一般,把馬刀拔了出來,在馬鬃上擦去血跡,插回鞘內。

拜倫來到院門前,將門閂踢斷,幾個人從門中騎過,直到門廊前才停下。

——出來,提格叫道,聲音裡透著一種節日的歡慶氣氛。

見沒人出來,提格看著拜倫和艾龍,下巴朝前門一點。

那兩人打馬上下來,把韁繩拴在廊柱上,拿出手槍,沿相反方向繞著房子展開搜索。他們的行動如同結伴覓食的餓狼,無聲而默契。儘管身材粗壯異常,他們卻行走如風,無比輕巧敏捷。然而,他們最擅長的還應該是近身肉搏,看起來兩人似乎能徒手將一個人的骨頭拆散。

繞著空房轉了三圈之後,他們分別來到房子的前後門,同時破門而入。很快,他們就出來了,艾龍手裡抓著一把蠟燭,燭芯成對捻在一起;拜倫則提著大半隻火腿,白色的脛骨握在手中,像拎著一隻雞腿。他們將這些東西放進搭在馬背上的馱籃裡。提格和柏奇翻身下馬,不用任何語言和手勢來指揮,甚至連一點暗示都沒有,幾個人就一起向牲口棚圍過去,撞開畜欄的門。然而,眼前所見,只有一匹老騾子。他們登上廄樓,在乾草堆上踩踏了一番,厚的地方拿馬刀捅了個遍。他們從牲口棚出來,又盯上草料倉,但不等走到跟前,倉門猛地打開,那三個逃避兵役者撒腿就往外跑。

他們跑得不快,因為帶著的武器太過累贅。那幾件倉促拼湊成的傢伙,看起來像是某個更黑暗的史前時代的古董——一根鏈子上吊著一隻磨尖的犁頭,來回晃悠個不停;一把舊鐵鍬砸平銼窄,勉強弄出矛的樣子;一根松木棒,一端釘著許多馬蹄釘。

提格讓他們先跑上一段,然後把卡賓槍頂在肩上,撂倒了跑在頭裡的兩人。他們倒下的時候,武器叮噹一陣亂響。最後一個人,就是如今的這個囚犯,舉起雙手轉身站住,面對著他們。提格拿眼睛瞅了他一陣。他沒穿鞋子,腳趾摳到土裡,似乎嫌自己站得不夠穩。提格舔濕拇指,在斯潘塞卡賓槍的準星上擦了擦,然後抬起槍,珠狀準星對正照門。那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手裡仍然抓著狼牙棒,舉過頭頂,看上去就像書裡插頁上畫的野人。

提格放下槍,槍托拄地,一隻手輕輕握著槍管。

——把那棍子扔下,不然我就叫他們倆過去把你撕了,提格說。

囚犯看了看那兩個大塊頭,把棒子扔到腳下。

——很好,提格說,站在那兒別動。

他們都向囚犯走去,艾龍抓著後頸把他提了起來,像提起一隻小狗。然後他們的注意力轉向地上的兩個人。一個已經死了,血流得很少,衣服上幾乎看不出血跡。另一個人被子彈射穿了大腸,他還活著,但已經離死不遠。他用胳膊肘撐著地,把褲子和內褲都褪到膝蓋,兩根手指探進傷口,然後看著他們哭喊道:我給打死了。

幾個民兵向他圍攏過來,但一聞到空氣中的臭味,就趕緊向後退開。這時囚犯掙動了幾下,好像要去看他倒下的朋友。艾龍用掌根在他頭側敲了三下。柏奇掏出一塊黑色的板煙,一頭咬在嘴裡,用刀子貼著嘴唇切斷,將剩餘的部分放回口袋。他每吐一口焦黃的煙汁,就用腳尖踢土蓋住,似乎非常在意,不願在地上留下痕跡。

中彈的人仰面躺下,眨著眼睛,似乎頭上的天空讓他感覺困惑。他的嘴在動,在說話,但只發出乾澀的啞啞之聲。他的眼睛閉上,要不是隔好久手指頭就會略微抽動一下,人們會以為他已經死了。他流血如注,多得不可思議,周圍的草都被染紅,衣服被血浸得沉甸甸地,滑膩得像是油布,在如此昏暗的光線中依然潤澤鮮亮。血終於停住,他再次睜開雙眼,但眼神已經暗淡迷茫。

他們猜這下他應該是死了。

柏奇打算朝他眼睛裡吐口煙汁,看他會不會眨眼,但提格說,不用試探了,他死了。

——這傢伙比你先死了一步,和你的老頭一樣,柏奇對囚犯說。

囚犯沒有做聲。提格說:柏奇,別廢話了,給我找個東西把他的手捆起來,我們好把他拖回城去。

少年從馬背上取回一卷繩子。但當提格彎腰去綁他的手時,囚犯突然發起瘋,他的行為完全不可理喻,除非說他是寧可死掉也不想被綁住。他狂亂地踢打起來,一腳蹬在提格大腿上,卻沒有踢實。提格和那兩個大個兒一起撲上去要把他制住,但他實在太過瘋狂,一時甚至看不出哪方會佔得上風。他手腳並用,頭也不閒著,向對方猛撞。他一直在尖叫,聲音震顫淒厲,幾乎使所有人的神經都受不了。最後,他們總算把他按倒在地,手腕腳踝全都綁住。即便如此,他還是弓起身子,伸頭向前一挺,一口咬在提格手上,鮮血直流。提格在上衣後擺上擦了擦手,看著傷口。

——我寧願讓狗咬一口,他說。

提格派柏奇進屋拿出一把直背椅,大家一起動手,把他按在椅子上,連人帶椅綁在一起,胳膊捆在身體兩側,脖子也給繩子纏住。現在他只有手指和頭還能扭動,就像一隻被掀翻的烏龜。

——嗯,提格說,看他還怎麼咬我。

——失心瘋,柏奇說,我聽說過,這個詞說的就是一個人能變得多邪乎。

他們蹲在地上喘口氣兒,囚犯還在掙扎,直到脖子被繩索勒出了血,這才安靜下來,不動了。拜倫和艾龍歇著不動,小臂搭在粗壯的大腿上。提格吮了幾下傷口,然後拿出一隻手帕,撣掉黑衣上的塵土,然後擦去囚犯在他白褲子的大腿部位留下的腳印。柏奇抬起左手一看,長指甲在扭打的時候被拗折了,僅剩一半還連著。他拿出刀把指甲削掉,不住口地咒罵,痛心不已。

艾龍說,那兒有只爬犁,我們可以把他連著椅子放在上面,拉著進城。

——可以是可以,提格說。但我現在更想把他搬到草樓子上,脖子上拴根繩子,吊在椽子上,然後把他往門外一推。

——你不能吊死坐著的人,柏奇說。

——不能?提格說,我倒想知道為什麼不能?操,我就親眼見過。

——就算是吧,但如果我們隔三差五抓回個人去,還是會更好看一些。

幾個人站著商議了片刻,結果明顯認為柏奇的話在理。他們聚在椅子旁邊,把它抬起來放到爬犁上捆住,然後套上騾子,向城裡進發。囚犯的頭一路顛個不停,他連讓頭穩住不動的意願都喪失了。

——這個世界不會長久了,囚犯最後喊道,上帝是不會允許它一直這樣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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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講完,太陽早已偏西,艾達和魯比離開法院向家中走去。她們心頭都很沉重,最初誰也沒有說話。後來,倆人在路上談起囚犯的故事,艾達認為不過是誇大其詞,魯比則認定確有其事,因為它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人究竟能幹出什麼勾當。之後的大約一兩英里路程,她們又就該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爭論了一番:它是否一個充滿危險和恐懼的地方,以至於讓人只能滿懷憂愁;或者是否人們應該努力爭取光明和快樂,儘管一隻握成拳頭的黑手已經高高舉起,隨時可能當頭落下。

等她們走到鴿子河的西岔,拐上河邊道時,日光已稀,那個叫做「大腳丫」的山包已經被藍嶺的高峰投來的陰影蓋住。河水看上去又黑又冷,散發出的氣息懸浮在空中,土腥味與腐葉味各佔一半。雖然從早晨到現在水位已經降了一些,但由於昨夜那一場豪雨,流量依然很大。水中露出的石頭又濕又黑,兩岸的樹木幾乎在河道中心交匯,河水一直在它們的陰影中流向遠方。

她們沿岸溯河而行,沒走多遠,魯比停了下來,轉身對著河面,眼睛瞧著河裡的什麼東西,好像在瞄準一樣。她兩腿微彎,像一個鬥士降低重心,準備進擊。她說,喂,看那兒,那可是個少見的東西。

河中立著一隻巨大的藍色蒼鷺。它原本就很高,而斜陽的映照加上她們所處視角的影響,更使它顯得如同人一般高,長長的影子在水面上鋪出老遠。它的腿和翅膀尖端顏色同河水一樣深。喙的上緣為黑色,下邊呈黃色,折射出柔和的光輝,有如綢緞或削平的燧石發出的光澤。蒼鷺全神貫注地盯著水底,每隔許久便極小心地移動一下位置,先從水中抬起一足,停上半天,好似在等待腿上的水滴淨一樣,然後再換個地方重新放入河底。每一步地點的選擇顯然都經過深思熟慮。

魯比說,它正在找青蛙或者是魚呢。

但它專心致志地看著水中的姿態,卻讓艾達想起那喀索斯。她把這個故事簡略地給魯比講了一遍,也算是捎帶繼續她們對希臘文化的學習。

——那隻鳥想的可根本不是自己,魯比在艾達講完後說道,你看它的嘴,啄殺獵物,那才是它首要的天性。它現在想的是找到東西將其刺穿,然後吃掉。

她們慢慢地朝水邊走去,蒼鷺轉過來略感興趣地注視著她們。它極細微精確地調整著自己扁扁的頭,似乎視線受到長喙的妨礙。艾達覺得它的眼睛好似在審度自己身上有何可取之處,卻一無所得。

——你在那裡做什麼哪?她大聲地問蒼鷺。但僅從神情艾達便能看出,它天生是位遺世獨立的神秘客。和它的所有同類一樣,它是個孤單的漫遊者,特立獨行,不受任何群居鳥類規則與慣例的約束。艾達想,為了繁衍後代,蒼鷺竟也能容忍彼此間的親密接觸,實屬難能可貴了。這樣的鳥,她只見過有數的幾次,它們是如此孤獨,讓人心中隱隱做痛。鳥中的放逐者。無論哪裡,對它們來說,似乎都是遙遠的異鄉。

蒼鷺朝著她們走來,在水濱的一條泥灘上停住,距她們還不到十英尺遠。它的頭稍稍側傾,脖頸微彎,一足堪堪抬離地面,黑色的鱗皮一塊塊有指甲大小。艾達瞧了一會兒泥上留下的奇特爪痕,當她抬起眼睛,那鳥正盯著她,似在端詳一個久遠以前曾經相識,但僅餘模糊記憶的人。

然後,蒼鷺緩緩張開翅膀,整個過程似乎在一系列合葉、槓桿、曲軸、滑輪的操縱之下展開,羽毛和皮下的根根長骨歷歷在目。完全打開的羽翼寬闊異常,艾達簡直想不出它怎能從樹木之間飛出去。蒼鷺向艾達邁近一步,身體從地面輕輕提起,雙翅僅慢慢地拍動了一兩下,就已經騰空而起,越過艾達的頭頂,從林木的傘蓋間衝出。艾達能感覺到翅膀攪動起的氣流,一個冰涼的藍色的影子,掠過地面,掠過她臉上的肌膚。她旋過身來,揮著一隻手,遙送蒼鷺消失在天宇之中,像告別一位來訪的親人。它預示著什麼呢?艾達心想。一次祝福?一個告警的信號?還是一位來自靈界的先遣哨兵?

艾達拿出她的新日記本,用小刀削好一支素描鉛筆,憑記憶勾出一幅蒼鷺立於泥灘上的粗線條草圖。畫完後,她對脖子的弧度與喙的角度均不甚滿意,但雙腿、嗉囊處的頸毛以及眼睛都畫得非常傳神。在頁下正中,她用自己那像如尼文一般的筆體寫上:藍蒼鷺/ 鴿子河西岔/1864年10月9日。她抬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問魯比:你估計現在是幾點鐘?

魯比挑起一隻眼睛向西看了看說,五點過一會兒。艾達提筆補上「5時」,然後合上日記本。

沿著河向上走時,她們又談起了那隻鳥。魯比覺得自己與蒼鷺之間有些糾纏不清的干係,她給艾達講了一件事。她說小的時候,斯特布羅德經常不認她這個女兒,說她的爹不是人類。原來,魯比的媽媽在懷著她的時候,每逢醉酒苦悶,故意要惹斯特布羅德發火,就經常說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而是一隻藍蒼鷺的種。她說有天早晨,一隻藍蒼鷺落在溪邊,在啄了一上午的淡水蝦之後,來到她的院子裡,當時她正在掰碎一塊干玉米餅撒在地上喂雞。斯特布羅德複述她的話說,那只蒼鷺邁動向後彎的長腿,大步走上前來,直視著她的眼睛。那眼神明白無誤,只能有一種解釋。她轉身就跑,蒼鷺一直跟著她追進了房子,她四肢著地想鑽到床底下去藏起來,這時蒼鷺從後面衝到她身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魯比的母親講來,猶如一場殘酷的鞭刑。

——這故事他跟我講了不下一百遍,魯比說,我很清楚,這不過是他的又一個謊言,但每次看到蒼鷺,心裡難免還是會感覺有些奇怪。

艾達不知道該說什麼。從樹幹之間看過去,河面上的陽光已呈金黃,微風吹起,山毛櫸和楊樹的葉子瑟瑟抖動。魯比停下腳步,穿好毛衣,艾達抖開大衣的褶子,把它像斗篷一樣披在肩上。她們繼續趕路,在河津處遇到一個年輕女人,肩上背著一個用方格桌布包起來的嬰兒。她赤足在河中的一塊塊踏腳石上躍過,輕捷得像一頭鹿,經過她們身邊時沒說一句話,甚至連眼睛都沒抬一下。但那個孩子卻木無表情地瞅著她們,棕色的眼睛像兩顆橡子一樣。過河不久,農田中一株孤零零的蘋果樹上飛起一群小鳥,貼地飛入一片樹林。魯比的眼睛迎著夕陽,所以分辨不出它們是什麼鳥,但從它們飛翔的方式來判斷天氣卻不成問題——雨天還沒結束。

她們沿路繼續上行,走到一個河灣形成的水潭附近,人們有時候在此施洗禮。這時,一棵即將紅透的楓樹上,突然驚起一群黑壓壓的紫崖燕。夕陽的下緣剛好擦著山脊,天空呈現出一片白鑞皮的顏色。紫崖燕整齊劃一地從樹上飛出,在天上仍然保持著方才停落其上的楓樹的形狀。然後它們開始御風而飛,有大約兩次心跳的工夫,它們展開翅膀,斜斜地滑翔,艾達只能看到一隻隻燕子纖細的側影,和它們彼此間疏朗的空隙中透出的銀色天空。霎時間,它們又折向高空,一雙雙翅膀對著艾達完全展開,填補住原來明亮的空隙,看起來就像是火紅的楓樹投在天空中的一個黑色映像。它們的影子在路那頭農田的長草上掠過,不斷地跳動著。

暮色在艾達和魯比周圍升起,似乎黑暗逐漸從河面向上瀰漫,滲向天空。魯比離奇的蒼鷺故事、關於源與根的傳說,讓艾達想起門羅在去世前不久講的一件事,其中涉及到當初他怎樣追求艾達的母親。天色越來越黑,還要溯河走幾英里路,為了打發時間,艾達把這個故事比較詳細地對魯比講了一遍。

艾達知道門羅和她的母親結婚相對較晚,門羅45歲,母親36歲,也知道他們相守的時間非常短暫,但對他們當初求愛與結縭的具體情況則一無所知。她一向以為父母的婚姻是平淡友誼的結合,類似的老光棍與老處女之間的聯姻,她也見過不少。她設想自己是他們各自情場失算後,無奈湊合的婚姻的產物。

那是門羅去世前的一個冬日下午,雪下了一整天,非常潮濕,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地既融。長長的下午,艾達和門羅一直坐在壁爐前,艾達給他讀一本新書《生活的準則》。許多年來,門羅一直懷著極大的興趣追讀愛默生先生的每一部作品。那天他認為,愛默生雖然年歲已老,可精神觀念還如以往一樣,過於極端了些。

窗外天色漸暝,艾達把書放到一旁。門羅看起來非常疲倦,臉色蒼白,眼窩深陷。他呆坐在那裡,看著灰燼中緩慢燃燒的余火,幾乎已經沒有火苗。最後他說:我還從來沒告訴你我是怎麼和你母親結婚的。

——沒有,艾達說。

——最近我經常想起這件事,不知道是為什麼。你還從來不知道我遇到你母親的時候,她剛到十六歲,而我才二十五。

——不知道,艾達說。

——嗯,是的。第一次見到她,我覺得她是我見過的最可愛的人。那是在二月,天色陰冷,海上吹來潮濕的微風。我剛買了一匹高大的栗紅色漢諾威騸馬,有17掌高,不差一寸。只是後腿稍微有點向外掰,但無關緊要。我出去溜馬,它跑起來可真神奇,四平八穩,簡直像飄在水上。我騎出查爾斯敦,沿著阿什利河向北跑出很遠,過了米德爾頓,然後向回返,路過哈納漢。路程很長,儘管空氣冰涼,馬還是跑出了一身大汗。我也餓了,急著想吃飯。就是在大約現在這個時辰,夜色同樣陰暗,我騎出了鄉野,剛剛算是進入城市。

我在一戶人家門口停下,那房子既算不上不闊氣,但也不寒酸。門廊很寬,兩頭都長著古老的蒲葵樹,院子裡有一個飲水槽。房子距路太近,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窗戶黑洞洞的,我想可能沒人在家,就下來讓馬喝水。這時,從門廊上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你可以先跟主人打聲招呼的。

顯然,她一直在窗下的一隻長凳上坐著呢。我摘下帽子說請原諒。她從門廊的陰影中走出,來到最末一級台階上站定。她穿著一身灰色羊毛厚裙,肩上搭著一條黑色披肩,頭髮黑亮,有如烏鴉的翅膀,面孔則像大理石一樣潔白。她剛才應該是在梳頭,因為她的頭髮披散著,幾乎垂到腰上,手裡還拿著一把玳瑁柄的梳子。她身上的一切不是黑的就是白的,要麼就是兩者之間的顏色。

儘管她衣著非常樸素,我卻從來沒見過有誰能比得上她,那種美麗非言語所能表達,我已經魂不守舍,最後只憋出了一句話:小姐,我再一次請您原諒。說完就上馬倉皇逃開,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那天深夜,我吃過飯躺在床上,心頭猛醒:她就是我要娶的女人。

第二天,我就開始行動,盡我所能努力而又謹慎地展開求愛的計劃。第一步是收集信息。我打聽到她的名字是可萊爾·德舒特,父親是個法國移民,在美國與他的祖國間做往返貿易,進口葡萄酒,出口大米。他的日子挺寬裕,但並不闊綽。他在庫珀河碼頭附近有一間倉庫,我們的第一次會面就安排在那裡。倉庫裡瀰漫著河水的氣息,裝滿了成板條箱的高低檔波爾多紅葡萄酒,還堆了許多麻袋的美國大米。我的朋友阿什威爾介紹我們見面,他曾經與德舒特有過生意上的往來。德舒特,你的外祖父,個子不高,身材粗壯,確切地說是很敦實的一個人。他身上的法國味道太重,超出了我喜歡的程度,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你和你的母親都沒有什麼明顯的地方像他。

我開門見山表明意圖:我想和他的女兒結婚,並希望得到他的贊同與支持。我表示願意提供自己的情況介紹、財產證明,以及任何能使他相信我會是個乘龍快婿的材料。我能看出他心裡在打著算盤。他的手摸著領結,眼珠子骨碌碌轉著,然後走到一邊與阿什威爾嘀咕了一陣。回來後,他向我伸出一隻手說:我會盡力幫助你的。

他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可萊爾過了18週歲再結婚。我同意了。兩年的等待似乎不算漫長,而且在他那方面也是個公平的要求。過了幾天,他帶我回家吃晚飯,作為他的客人。就這樣,是他把我正式介紹給了你的母親。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她還記得我,但她一個字也沒提。我從一開始就相信,我對她的感情不是單方面的。

我們約會了幾個月,從春至夏,再到秋天。我們在舞會上見面,給她的請帖都是我安排的。多少回,我騎著漢諾威騸馬一路向北,趕到德舒特家。多少個潮濕的夏夜,可萊爾和我坐在門廊的長凳上,談論著我們鍾愛的所有話題。不能騎馬外出日子,我們就互相通信,這些信件每天在米亭大街的某個地方交錯而過。我在深秋的時候定做了一枚鑽戒,藍寶石有你的小手指肚那麼大,鑲在一枚白金雕花的指環上。我決定在11月下旬的某個晚上送給她,作為驚喜。

在選定的那天,我騎馬在黃昏中向北進發,馬甲的口袋裡裝著那枚戒指,妥帖地放在一隻天鵝絨的小袋子裡。那一晚夜涼如水,至少按照查爾斯敦的標準,已經有了一些冬意,從各方面來講,都與我們初次相遇的那晚分毫不差。

趕到德舒特家,天已經完全黑了,但房子裡燈火通明,每一扇窗戶都亮堂堂的,向我表示著歡迎。鋼琴聲從屋內隱約傳來,聽得出是巴赫。我騎馬在路上多站了一會,想著這一晚將把前幾個季度的努力推上一個高峰。我心中渴慕的一切,都將舉手可得。

就在這時,我聽到門廊上響起低低的說話聲,有人在動。可萊爾的身影向前傾斜,身後窗戶的黃光照出她黑色的輪廓,就是她,決不會錯。從窗戶另一側也探過一張臉來,一張男人的臉。他們湊到一起互相親吻,看得出,是一個熱情的長吻。他們的臉分開了,然後可萊爾伸出手去,把他的臉又拉了回來。我的胃一陣抽搐,握緊雙拳。我想走到門廊上,吼出心中的怒火,找個人痛打一頓。但慘遭背叛的追求者這一屈辱的角色,並不是我喜歡扮演的。

我不再多想,兩腳一踢馬肚,向北疾馳而去。我騎了不知多少英里,胯下的健馬甩開長腿,片刻不停地飛奔。那一路,就像在夢中穿越一個黑暗的世界,速度更接近插翅飛翔,而不是在馬背上奔跑。我馳過密生著土耳其櫟、沼澤松和代茶冬青的平野,穿過長著牛筋草和克拉莎草的荒地,最後,直到蠟楊梅從左右兩側侵至路中的一處地方,馬才放慢腳步,大口喘著粗氣,頭低垂下來。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裡,我沒有一直順著路向前騎,甚至連方向也不能完全保證,只知道大體是朝著北方,因為我沒有衝進阿什利河或庫珀河中淹死。在殘月的微光中,浸在汗水中的紅馬看起來黑溜溜的,有如黑檀木雕成,烏黑發亮。現在,除了真的發狂,奔向西方,一輩子消失在德克薩斯的曠野之中,要麼就只好打道回府。我正掉轉馬頭要往回去,驀然看見遠處蠟楊梅林上方的天空亮起黃光,像有個巨大的篝火。造物的其它方面,看來也和我一樣,怒火萬丈。那火,我想,提供了另一個可供選擇的方向。

我朝火光處騎去,在路上轉了一兩個彎之後,來到一間著火的教堂前。屋頂和尖塔都燒著了,但牆壁部分還未被殃及。我下馬走到教堂前,進門順著過道朝裡走。我從口袋中拿出裝戒指的小袋,放在聖壇上,然後就呆立在滾滾濃煙和耀眼的火光之中。屋頂的木頭帶著火焰一塊塊在我周圍落下。我是等待在聖壇前的新郎,我想,就讓自己葬身在大火之中吧。

正在這時,一個人從門外衝了進來。他的衣服胡亂穿在身上,手裡拿著一夸脫裝的酒瓶,只剩瓶底的一英吋,在火中發出金黃的色澤。他說:你在這裡幹什麼?快出去。

我猜是自尊心促使我說自己從這裡路過,進來看看能幫上什麼忙。

——哦,快出去,他說。

我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們決意要把教堂從火中救下來,儘管他已經喝醉了,而我還有些心神恍惚。我們盡自己所能,用他的酒瓶從附近的小溪打水,蹲在溪邊,等著水從細細的瓶口咕嘟咕嘟灌滿,然後一起走回教堂,每次將一夸脫的水澆在火上。與其說是想把火撲滅,倒不如說是為了一旦有人問起,可以說我們已經盡力了。當黎明來臨,那人和我都是一臉碳黑,地上只剩下一大攤灰燼。

——哎,就這樣了,除了合葉和門把手,全都燒了個精光,那人說。

——是啊,我說。

——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

——絕對是。

——誰也不能怪我們沒有盡到努力。

——對,誰也不能,我說。

他把瓶中最後剩下的幾滴水灑在灰堆旁被火燒焦的草上,然後將瓶子揣進外衣口袋,沿著路走了。我上馬返回查爾斯敦。

一星期後,我乘船去了英國。接下來的一年中,我沒做什麼事情,只是四處遊蕩,參觀老教堂,欣賞古畫。回國後,我發現你母親已經結婚,丈夫就是那天在門廊上和她呆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他是個法國的葡萄酒中間商,與德舒特有業務上的聯繫。她跟他到法國定居。一扇門就這樣關閉了。

我一向對靈魂方面的事有興趣,此時正好從家庭的生意中脫身出來,當了牧師,既有心灰意冷的一面,可也不無快慰。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這個決定。

19年後的一個春日,我偶然發現,可萊爾已經孤身從法國返回。她沒有孩子,丈夫已經死了。如果傳言可信,他們的婚姻並不十分美滿,事實上,是充滿痛苦。那個小個子法國人的表現,完全吻合了我最自私的夢想。

知道這個消息幾天後,我就來到庫珀河岸上的那間倉庫,再次與德舒特會面。他現在已是一個老人,肚腹巨大,下顎的肉鬆松地垂著,而我兩邊太陽穴後的頭髮已經禿了,雙鬢斑白。他瞧著我的神情可以作為「傲慢」一詞最好的圖解。他說: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那語氣放在從前可能會引起一場決鬥。

我說:咱們繼續把這件事辦完,但這回我不希望再出什麼岔子。

那年秋天,我和你母親結婚了。婚後的兩年,我非常幸福,我想她也很快樂。她的前夫,那個法國小男人,沒有任何讓人滿意的地方。他因沒有孩子而怪罪她,脾氣變得乖戾暴躁。我把補償她受到的每一點冷落和羞辱當成自己的責任。

知道有了你以後的那幾個月,對我們這樣一對人又老、又有坎坷過去的夫妻來說,似乎是難得的恩賜。當可萊爾死於生產,我幾乎不敢相信上帝竟然這麼快就拋棄了我們。連著幾個星期,我幾乎什麼都不能做。好心的鄰居為你找到一位乳母之後,我就病倒了。等我再次爬起來,心裡已經決定,今後我只是為你而活著。

父親講完,艾達站起身走到他的椅子後面,把他的頭髮從前額撫到腦後,在他的頭頂親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被自己誕生的故事驚呆了。艾達原以為自己是一場沉悶的錯誤婚姻的產物,誰想竟是一場歷經挫折的漫長苦戀的結晶,她一時還不能容易地理清對自己的新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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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艾達的故事講完,天幾乎完全黑了。東邊雲層上方,一輪月亮籠罩在氤氳的霧氣之中。一隻鳥高高地從月亮表面掠過,接著是另一隻,然後越來越多,成群結隊地飛過。這是一些夜間飛行的鳥類,可能是鷿或者鷸鳥,在南遷的途中。星星還沒有出來,但西邊,靠近冷山起伏的山峰處,有兩顆星,在靛藍色的夜空中閃閃發亮。

——那顆藍色、更亮一些的,是金星,艾達說。她與魯比轉上了去往布萊克溝的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