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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井離鄉、像野獸般流浪

連續多日,天氣越來越涼爽,英曼頭頂藍天,走在空寂的道路上。因為要繞開設有關卡的幹道和村鎮,他不得不走迂迴曲折的路線,在荒僻的鄉野和相隔很遠的農莊之間覓路前進。安全似乎不成問題,他很少碰到人,即使有也主要是奴隸。夜晚很溫暖,明月圓了又缺。經常可以找到睡覺的草垛,他躺在上面,看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暫且幻想自己是個自在逍遙的流浪漢,什麼都不必怕,沒有任何畏懼。

無驚無險的日子連翩而過,幾乎要混在一起了,儘管他努力讓每一天都在記憶中留下些什麼。其中一天,他唯一記得的是費盡周折地找路。一個又一個岔路口,全部沒有路牌或標記,於是他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問路。他先是來到一座建在岔路口的房子前,房子離路太近,門廊都快要把路擋住了。一個滿面倦意的女人叉開雙腿,坐在一張直背椅子上休息。她咬著下嘴唇,眼睛望著天邊,似乎那裡正在發生什麼驚天動地卻又瞧不清楚的大事。裙子在兩條大腿之間下陷,形成一個陰暗的坑。

——這是去索爾茲伯裡的路嗎?英曼問。

那女人粗糙的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膝上。很明顯,她是決心將節儉進行到底,連個正式的手勢都不捨得做,只用右手拇指輕輕一搖,算做回答。她身上其餘的部分如泥塑木雕,而拇指那一動也可能只是肌肉的偶然抽搐,但英曼還是沿著拇指所示的方向走去。

後來他遇到一個坐在楓香樹蔭下的男人。這人光膀子穿著一件上好的黃色絲質馬甲,敞著懷,袒露出上了年紀耷拉著的乳房,和母豬身上的一個樣。他把兩條腿直直地伸向前方,同時攤開巴掌,一下一下拍打其中一條大腿,活像它是一頭恃寵而嬌的狗。他一開腔,每句話都含混不清,只有元音聲聲入耳。

——這條岔道是去索爾茲伯裡的嗎?英曼問。

——呃?那人說。

——索爾茲伯裡,英曼說,是這條路嗎?

——哦!那人道,算是給了一個肯定的回答。

英曼繼續向前走。

後來,他又碰見一個人正在地裡拔洋蔥。

——索爾茲伯裡?英曼問。

那人一個字沒說,只是伸出一隻胳膊,用手裡的蔥頭朝前一指。

另一天,英曼能記得的是頭頂一片白色的天空,以及一隻死於飛行途中的烏鴉,正掉到他前面的路上,激起一股灰塵。它黑色的嘴張開,伸出灰色的舌頭,似乎要品嚐地上的塵土。後來他碰到三個穿著灰白棉布裙的農家女娃。她們赤著腳在路上跳舞,見到他就停下來,爬上橫木圍欄,坐在最上一根橫桿上,腳丫搭著第二根橫木,生了一層厚踳的膝蓋支起來。抵住下巴。她們盯著他瞧,英曼揚手說了聲嗨,卻沒人應答。

這段日子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早上,他發現自己走在一片年輕的白楊樹林裡。雖然季節尚未催迫,樹葉已經變黃。他的思緒轉到了食物問題上。這一番趕路,速度尚差強人意,但他卻日益厭倦:總是東躲西藏、飢腸轆轆,除了玉米糊、蘋果、柿子和偷來的瓜,無以果腹。要是能有點肉和麵包吃,該是多麼美好啊!他正反覆權衡滿足食慾和為此將要冒的風險,卻在此時遇到了一群在河中浣衣的女人。他走到樹林邊緣,向她們看去。

女人們站在齊小腿深的水裡,在光滑的石頭上捶打衣物,然後漂洗、擰乾,攤在近旁的灌木叢上晾曬。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大笑,其他的有一句沒一句地哼著歌兒。她們將裙擺夾在兩腿之間,別進腰帶裡,以免被河水打濕。在英曼眼中,這副樣子就像穿著阿拉伯馬褲的義勇兵團,他們的屍體散佈在戰場上,色彩異常鮮明,甚至帶有一種喜慶的氣氛。女人們不知道有人正在一旁窺視,把裙子一直提到大腿上。衣物上的水滴到腿上,緊貼著潔白的皮膚滑落,在陽光中閃亮如油。

換做另外一天,這個場面可說頗為香艷誘惑,可現在英曼的注意力卻停留在別處——那些女人帶著吃的東西,有些裝在柳條筐裡,有的用布包著,而且就放在河岸上。他起先想喊一嗓子,叫她們過來買點吃的。但他懷疑她們會馬上排出戰鬥隊形,從河底揀起石頭把他打得望風而逃。所以他決定還是不露頭的好。

他在樹木和石塊的掩護下,悄悄摸到河岸邊。躲在一棵粗糙的河樺後面,偷偷伸出手掂了掂幾份食物的份量。他拿了最重的一個,在原處留下遠超所值的錢。在此時表現得慷慨一些似乎尤為重要。

他沿路向前行去,提著布包的一角,邊走邊在手裡蕩悠。與河拉開一定距離後,他將布包解開,裡面是三大塊煮魚肉,三隻煮土豆,還有兩塊不是很熟的餅。

餅和魚?英曼想,這算是什麼搭配啊?真是索然無味的一頓飯,尤其是和他已經想像了一路的又是肉又是麵包的大餐比較而言。

可他還是邊走邊把東西吃了。不一會兒,他走上了一段已經荒棄的路,最後一隻土豆還差兩口就吃完了。正在這時,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腦後發癢。英曼停下腳步,向四周觀望。身後遠遠地有一個人,正快速走過來。英曼將土豆吞掉,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拐過第一個彎,閃身進入樹林,在一棵倒下的樹幹後面,找了個有利於觀察的位置藏好。

片刻後,那人從拐彎處出現了。他光著頭,身穿一件灰色大衣,下擺不停地扇動著,肩背一個笨重的皮包,手裡拿著根高與人齊的木杖。他低頭大步朝前走,木杖和著腳步的節拍一下下在地上點著,那模樣像個古時候遊方的僧侶。等他走近後,英曼看見他臉上的傷口,還有多處黃綠色的淤傷。嘴唇上有一個裂口,已經快癒合了,結了一道黑色的疤,和兔唇差不多。光光的頭皮上生著一撮撮的黃毛,沒毛的地方是東一條西一道長長的傷疤。他的肚子如此之癟,褲腰俛出好大的褶子,用一截繩子紮緊。當他從地面抬起藍色的眼睛,儘管有那麼多慘不忍睹的纍纍傷痕,英曼還是馬上就看出,他竟然是那個牧師。

英曼從樹幹後面直起身說了聲:喂!

牧師停步看過來。老天哪,他說,我正在找你呢。

英曼拔出刀子,隨便拿在手裡,刀尖向下。他說,你來找我報仇,我連一顆子彈都不用費,這就能把你劈了。

——哦,非也。我是要向你表示感謝。你救了我,讓我沒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

——你走這麼遠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不是,我在趕路,和你一樣,成了背井離鄉的信徒。不過我可能言之過早了,常言說的好,路上的不都是香客。且不說這些,你是要去什麼地方呢?

英曼上下打量著牧師。你的臉怎麼了?他問。

——你把我撂在那兒,等到有人發現我,再看了你留的字條後,就來了一幫會眾,由約翰斯通執事率領,把我從樹上解下來一頓好揍。他們把我的衣服扔到河裡,還用刀子割掉了我的頭髮,我想他們是沒弄清楚參孫和大利拉的故事。他們從背後揪住我,這時我的未婚妻跑來朝我吐唾沫,還說感謝萬能的主,讓她沒有姓維西。我一無所有,唯有兩隻手遮羞。他們甚至不肯給我一個小時收拾東西,叫我立刻滾出鎮子,不然就會把我光著身子吊死在教堂的塔尖上。這也無所謂了,反正我在那裡是再也呆不下去啦。

——那倒是,英曼說。另一個女人怎樣了?

——哦,勞拉·弗斯特,維西說,他們把她拖出來,逼她交代。但她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待非法懷孕的事實確定後,她會受教堂申斥一段時間,懺悔贖罪,大約要一年吧。這之後,剩下的就是人們的流言飛語。再過個三兩年,她就會找個老光棍嫁掉,這種人只要有相貌好看的女人,倒不介意養一個私生子。我們的關係會讓她因禍得福呢。而我已經把她和未婚妻都拋在腦後啦。

——直到現在我都不能肯定,讓你活著是不是做對了,英曼說。

然後他再沒別的話,還刀入鞘,回到路上走自己的。可是那牧師在他旁邊一步不落地跟著。

——你好像要往西邊去的樣子,如果不介意的話,我跟你一道兒走,他說。

——事實上,我介意,英曼說。他覺得與其跟傻瓜做伴,還不如孤身上路。

他一抬臂,想反手給牧師一掌。可是牧師既不逃跑,也不還擊,甚至連舉起木杖格擋一下的意圖都沒有。相反,他只是縮頭弓背,像受驚的狗一樣,準備承受這一擊。於是英曼只有收手作罷,心想,既然連趕走他都懶得,還是只管往前走著瞧吧。

維西緊跟在英曼身邊,不住嘴地說著。看他的表現,應該是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同伴,似乎有意把此前生活中的種種都從自己心頭卸下,轉嫁到英曼頭上。每一次的失足——他明顯失足過很多次——都要與英曼分享。他是個非常差勁的牧師,這連他自己也知道。

——干牧師我各方面表現都很糟糕,除了講道,那可是我的拿手戲,他說,我拯救的靈魂,可比你的手指頭和腳指頭加起來還多。但現在我已經發誓不幹這行了,準備到德克薩斯從頭過起。

——許多人都這麼想呢。

——《士師記》裡講到有一段時間以色列沒有律法,每個人都各行其是。我聽說德克薩斯也是這樣。那是片自由的土地。

——都是那麼說,英曼道,你到那裡打算幹什麼,種地?

——哦,不太可能。我缺少從土裡找飯吃的本事;至於要幹什麼,我還沒決定呢,沒有什麼明確的打算;也可能我就是占一塊地,跟一個縣那麼大,在上面放牛,到最後多得數不清,你可以在它們的後背上走一整天,腳都不用沾地,維西說。

——那你打算拿什麼來買你的第一對種牛呢?

——就靠這個。

維西把手伸進大衣下擺,抽出一支科爾特軍用左輪,是他離開村子的時候順手牽羊搞到的。

——我也許能練成一個小有名氣的槍手呢,他說。

——你從哪兒弄的槍?英曼問。

——老約翰斯通的老婆知道這事以後,對我挺同情。她看見我在樹叢裡躲躲閃閃,就叫我到她的窗前,然後回臥室去拿我現在穿的這身破衣服。這時我看見飯桌上有一把手槍,就從窗戶伸手進去拿出來,扔進草叢裡,等穿好衣服,再偷偷把它揀起來,帶著走了。

他的口氣很是洋洋自得,就像一個偷了人家在窗台上放涼的餡餅的孩子。

——當槍手的想法就是這麼來的,他繼續道,這東西會讓你不由自主地興起一些念頭。

他把那支科爾特舉在面前仔細端詳著,似乎想從珵亮的彈膛上看見自己的未來。

那天下午在覓食方面可謂走運之極,因為英曼和維西沒走多遠,就在一片櫟樹林裡發現了一所廢棄的房子。它門戶洞開,窗子也破了,院子裡荒草萋萋,毛蕊花、牛蒡、印第安煙草欣欣向榮。房子四周全是蜂箱,有些用空心黑膠樹幹製成,上面用羅盤定位後鑽了一些小孔。其他的是用乾草編的,顏色灰白,像舊茅草屋,已經開始有些軟塌塌的,頂部也陷了下去。儘管沒人照看,蜜蜂們依舊在辛勤勞作,忙進忙出。

——如果我們弄到其中一箱裡的蜜,那可是一頓美餐,維西說。

——那你就去弄吧,英曼說。

——我最受不了蜜蜂蟄了,維西說,我會腫起老大的包,叫我跑到它們中間去,那可不成。

——但是你卻能吃蜂蜜,只不過得要我去弄,是這個意思吧?

——有蜂蜜吃會讓人心滿意足,連走路都有勁兒。

英曼無法對這樣的觀點進行反駁。於是他放下捲起的衣袖,把褲腿塞進靴筒,再用外套把頭包得嚴嚴實實,只留一條看路的縫。他走到蜂箱前,取掉蓋子,伸手進去,連蜜帶一塊塊的蜂巢抓進罐子裡,直到罐子裝得滿滿的,已經開始從邊上向外溢。他的動作緩慢而從容,幾乎沒怎麼被蟄。

英曼和維西坐在門廊的邊上,罐子擺在倆人中間,用勺大口地吃著蜂蜜。蜂蜜的顏色跟咖啡一般黑,各種花蜜全部混在一起,裡面還沾著許多蜜蜂的翅膀,由於很長時間沒人來收,已經有些凝結了。當然,如果與他父親當年跟蹤野蜂,從樹上的蜂巢裡採到的清純的栗樹花蜜相比,這裡的蜂蜜可說一無是處。但英曼和維西還是吃得津津有味。蜜快吃完了,英曼從罐子裡揀起一塊蜂巢,咬下一口。

——你連蜂巢都吃?維西說,語氣有點不以為然。

——你說這話,好像咱們面前有一鍋燉雞似的,英曼邊說邊咀嚼著嘴裡像蠟一樣的蜂巢。

——只是吃這東西怕會不通便啊。

——對你有好處,大補呢,英曼說。他又咬一口,然後遞一塊給維西,牧師不太情願地吃了起來。

——我還餓呢,維西說。他們已經把罐子吃了個底朝天。

——就這樣了,除非你能找到什麼獵物給咱們打,英曼說。不過,咱們要做的是趕路,不是打獵。這種走法會讓你倒足胃口的。

——有人說想得到滿足,就去一個沒有你想要的東西,讓你失去一切胃口的地方,這太荒唐了,維西說。滿足,其實主要是能說服自己相信,你不會因過於聽從自己的慾望,而遭受上帝嚴厲的懲罰。我沒見過有誰因為相信審判日月亮要變為血而得到什麼好處。我本人是不太相信那一套的。

英曼從門廊上挺身而起,向外走去。他們快步走了一個鐘頭,這時路變得很窄,他們沿路爬上一個渾圓的山丘,然後順著一條蜿蜒的小溪向下走了一程。水流很急,翻著白色的浪花,在平坦和轉彎處,則形成一個個小池塘和平緩的水灣,如果不是特別計較的話,倒可以把它和一條山溪相提並論。潮濕的山溝也散發出大山的味道,空氣中混合著加萊克斯草、腐葉和濕土的氣味。英曼把這感覺說了出來。

維西轉回頭用鼻子吸了吸。有股臭屁股味,他說。

英曼一聲沒吭。他已經累了,心緒非常散漫,眼睛看著那一線閃亮的溪水向低處流去。小溪為自己找到的路線彎彎曲曲,跟豬腸子一樣。從書裡學到的東西足以使他認為,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物體向下運動的最理想方式應該呈一條直線。但是看著這蛇行下山的小溪,他發覺書上所言不過是癡人的空談。那一道道轉彎,都在表明,一切運動的物體,必須適應實際地形的錯雜迷宮,聽從它的安排。

到平地後,水流緩了下來,髒髒的,比一條泥溝好不了多少,失去了能讓英曼聯想到山溪的任何特徵。這時維西停下腳說,看那邊。

溪水又深又窄,幾乎邁步可過。水中有一條魚,比牛車的車前橫木還要長,但是身子要粗得多,壯得像一隻大木桶。醜怪的臉上是兩個細小的眼睛,嘴上灰白的長鬚在水中蠕動;下頜縮到後面便於吃河底的垃圾,後背黑中透綠,麻麻賴賴的。雖然與英曼在開普菲爾河深沉的泥湯中想像的魚相較,它不過是個侏儒,但也絕對算是個大塊頭了。它肯定是在什麼地方游岔了路,可悲地被小溪夾在當中,除非肚子上長了合葉,否則就別想掉頭了。

——它會是一道好菜,維西說。

——我們沒有工具,英曼指出。

——我願意付出一切,只要能給我一把釣竿、一條漁線,一個魚鉤,上面再掛一大團塗油的全麥麵包。

——可是我們沒有,英曼說著抬起腿來繼續趕路,他對這種平原釣魚的方式沒有一點好感。那魚被他投在水底的影子驚動,向著上游艱難前進。

維西跟著英曼一起走,但頻頻回首,朝小溪望去。他明白地表示出自己在生氣,每走上一百碼的距離,就會說一句:那可是一條大魚。

走了不過半英里路,維西站住說:不行,我非得把那條魚弄到手不可,說罷轉身沿著來路一溜小跑。英曼走在後頭跟著。就快回到剛才那條魚呆的地方時,維西帶頭拐進林子,在裡面一路猛衝,繞了一個大圈。因此當他們過一會兒再次回到水邊時,已經遠遠地在上游了。英曼袖著手在一邊看,維西到樹林裡去找折斷的樹枝,將它們拖出來扔到溪水裡。他把樹枝壘作一堆,在上面又蹦又跳地踩實,終於建成了一座像個大刺蝟似的漁梁。

——你在忙乎什麼?英曼問。

——只管站著瞧吧,維西說。

然後他又鑽進樹林,兜圈子回到下游,算準魚所在的地方跳進水裡,沿溪上溯,邊走邊用腳踢水。雖然現在看不到魚,但他知道它一定被自己驅趕著游在前面。

當維西回到魚梁處,英曼終於看見了那條魚,它不停地在漁樑上拱著,試圖找到一條通路。維西扯下帽子,一把甩到岸上,踏水向魚逼近。他彎下腰,整個上半身浸到水裡,要把它抓出來。一魚一人扭打著衝出水面,潑起大片水花。維西攔腰緊緊把魚摟在胸前,雙手死掐它雪白的肚皮。魚使盡一切伎倆與他博鬥,用沒脖子的頭撞他的頭,用鰓邊的長鬚抽他的耳光。它彎起身子,變成一張堅硬的大弓,然後沒命地一抻,從他手裡彈了出來,跌進水裡。維西站在那兒,大口喘氣,臉上被魚須鞭打過的地方留下道道紅印,胳膊上也被魚鰭割得傷痕纍纍。他俯身下去,再一次把魚從水裡揪了出來,進行新一輪的格鬥。他就這樣屢敗屢戰,但終歸是屢戰屢敗,最後人和魚都折騰得精疲力竭,幾乎不能動彈。他疲倦地爬出小溪,坐在岸上。

——你能不能也下到水裡試一試?他問英曼。

英曼伸手從屁股後面抽出勒馬特左輪,一槍射穿了魚的頭。它掙扎了一會,然後就不動了。

——天!維西說。

晚上他們就留在那兒過夜。維西什麼也不管,生火造飯全讓英曼一個人忙活。顯然,他除了說話和吃飯,其他的事都不在行。英曼將魚開膛破肚,在魚胃裡發現了一個鐵錘頭,和一隻完整的藍鴝。他把這些放到旁邊一塊平坦的石頭上。接下來他剝去了魚腹背上的一部分魚皮,然後把魚肉切成片。維西的背包裡有一塊用蠟紙包的豬油。英曼把它放在鍋裡融了,把魚肉裹上自己的玉米面,在油裡煎至焦黃。開飯的時候,維西一面吃,一面瞧著石頭上的東西,琢磨這條魚的食譜。

——你想它會不會是在很久以前曾囫圇吞下一把錘子,然後錘子柄被胃液消化,只剩錘頭?他問。

——有可能,英曼說,更奇怪的事我也聽說過。

但那只藍鴝卻是個迷。英曼能想出來的唯一比較滿意的解釋是,某種更上等的魚,比如說一條不同尋常的鱒魚,從水裡躍起來,將停在溪邊低枝上的藍鴝吃掉。然後那條漂亮的鱒魚也馬上一命嗚呼,沉入河底,被魚吞入腹中,由外至內逐漸消化,所以到現在就只剩下了這只藍鴝。

他們大快朵頤,整個傍晚一直在吃,煎魚片和豬油吃光後,他們就割下一塊塊的魚肉,用綠樹枝叉起來,直接在炭火上烤。此間維西沒完沒了地嘮叨,自己的生平事跡講膩了以後,又想引逗英曼說說他的故事:他的家在哪兒,他要去什麼地方,曾經到過哪兒,諸如此類。但他幾乎連一個字的答案都沒撈到。英曼只是默默地箕踞在地,雙眼盯著火焰。

——我估計跟群的悲慘遭遇比,你也差不到哪兒去,維西最後說。然後他就給英曼講了那個靈魂被損毀,因耶穌而得救的人的故事。講他遇到耶穌之前,一直逃避人世,赤身裸體藏在荒野中,用牙齒咬嚙墓石,又用石頭砍自己;由於遭逢厄運而淪為野人,頭腦幾乎完全被瘋狂所佔據。

——他晝夜常在墳塋裡和山中喊叫,像狗一樣悲鳴,維西說。耶穌聽到他,就去到他那裡,馬上使他恢復正常,比你吃一口鹽下肚還輕鬆容易。群回到家,已經是一個全新的人。

見英曼依然默默地坐著,維西就說,我知道你是從戰場跑下來的,因此咱們都是逃亡者。

——別把我和你扯到一起。

——我不適合服役,維西說。

——這連傻子也能看出來。

——那是醫生說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錯過了很多東西。

——哦,你錯過的太多了,英曼說。

——唉,該死,我就知道是這樣。

——我給你講一件你錯過的事。看看一個喪氣的牧師能管什麼事。

他給維西講的是彼得斯堡戰役中的那次大爆炸。被北方地道兵炸掉的那群南卡羅萊納士兵位置緊挨著英曼所在的團。當時英曼正在板條壘築的戰壕裡烘黑麥,準備做一壺所謂的咖啡,右邊戰線的地面一下子聳了起來,人和泥土同時飛到半空,又落回地面。英曼的身上落滿了土。一隻小腿,腳上還穿著靴子,正掉在他身邊。一個人從戰壕另一側衝過來,發瘋似的喊著:地獄開口子啦!

戰壕裡,被炸開的洞口左右兩側的人都向後退開,以為緊跟著會有人出來襲擊。但很快他們就明白,確實有一些聯邦士兵從地道衝進炸出來的大坑,但他們被自己創造的奇跡驚呆了,為眼前巨力開創的新地貌而困惑,因此只是龜縮在大坑中,沒有行動。

哈斯克爾當機立斷,把他的艾普羅維特迫擊炮都調過來,就擺在大坑的邊上,每門炮僅裝一盎司半的火藥,因為只要能把炮彈射進50英尺外的坑底就成。北軍士兵在坑下坐立不安,像一群關在圈裡待宰的小豬,就等著鐵錘砸向天靈蓋。迫擊炮彈把他們中的許多人炸得肢體橫飛,隨後,英曼的團當先衝下大坑。裡面進行的是一場他從未經歷過的戰鬥,以最原始的方式展開,好似幾百個人被驅入一個地穴之中,磨肩擦踵,卻要互相拚殺。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開槍和裝彈,所以步槍基本都被當成棒子使。英曼看見有個年幼的號手,用一個彈藥盒將一個人的頭砸開了瓢。北軍幾乎沒怎麼抵抗。腳下到處是屍體和斷肢,爆炸以及後來的炮擊使許多人死無全屍,地面被血浸得又粘又滑,濕乎乎的內臟散發出刺鼻的惡臭。深處大坑之下,為凹凸不平的土壁所環繞,僅能仰望到一片小小的天空,似乎這就是整個世界,而戰鬥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他們殺光了所有沒來得及逃跑的人,一個不剩。

——這就是你錯過的事情,英曼說,你覺得遺憾嗎?

英曼打好地鋪,躺下睡了。早上,他們切下一些魚肉當早餐,額外又烤了若干塊,帶在路上吃。但到他們收拾停當啟程時,剩下的魚肉仍然比他們吃掉的多。三隻烏鴉停在一棵山胡桃樹頂上,在等著。

第二天,中午已經過去許久,大風吹起陰雲,下起了大雨,一時不見有停的樣子。他們頂雨前進,希望趕緊找到避雨的地方。維西一直用手揉摸頸後,抱怨說頭疼得鑽心。原來就在當天,他曾被英曼用一根車軸打得跪倒在地上。

當時,他們走進一家破敗的鄉村商店想買些吃的,剛一進門,維西就掏出他的科爾特手槍,命令店主把抽屜裡的錢全交出來。英曼隨手抄起一個重傢伙——放在門邊架子上的一根車軸——將維西摟頭砸倒。科爾特手槍在木地板上滾出老遠,撞到一袋子麵粉上才停住。維西跪在地上,差點昏厥過去,幸虧猛咳了一陣,這才恢復清醒。店主看看維西,再看看英曼,說:你們搞什麼鬼?

英曼馬上道歉,揀起手槍,揪著維西的衣領把他拖到門口,讓他在台階上坐著,然後返身再進商店買東西。不想這功夫店主已經拿出一桿獵槍,蹲在櫃檯後面,槍口指住大門。

——給我走開,他說。我這裡連三角錢的銀幣都沒有,但誰要是想來拿,我就要了他的命。

英曼把手伸出,掌心向前。

——他只是個傻瓜,英曼說著倒退而出。

雨一直在下,維西哼哼唧唧地嘟噥著,想停下來,到雨小一些的松樹底下蹲著。英曼披著防潮布,不理維西的抱怨,繼續向前走,希望能找到一個適合躲雨的牲口棚,卻一個也沒有發現。稍後,對面路上走來一個胖大的女奴。她戴著一頂用軟軟的梓樹葉拼成的巨大防雨帽,樣式希奇古怪,但走在雨裡就和撐了傘一樣,滴水不沾。她一眼就看出英曼倆人是逃避兵役者,對他們說前面有一家客棧,老闆對戰爭根本不關心,也不會問任何問題。

又走了大約一英里,他們看到了那個破落的大車店,是一處路邊小站,能給驛車換馬,旅客還可以住宿。正面是一間簡陋的小酒館,門面刷成紅褐色,房前有兩棵高大的櫟樹,屋後伸出一溜低矮的單屋頂廂房。在戰前的日子裡,通往鐵路終端畜類市場的大路上,牲口絡繹不絕,趕著豬、牛、鵝去販賣的人都在此過夜,但那個時代彷彿失去的樂園,一去不復返了。如今,攤在客店周圍的畜欄基本空空如也,長滿了豚草。

英曼和維西上前推門,發現是插住的,但能聽到裡面有人聲。他們敲了敲門,門板的縫隙中出現了一隻眼睛,然後門閂抬了起來。他們走進屋,一股濕衣服和髒頭髮混在一起的強烈臭味撲鼻而來,屋裡陰暗潮濕,一扇窗戶都沒有,全靠壁爐照亮。他們的眼睛尚未適應黑暗,牧師已逕自舉步向前,臉上掛著微笑,好像是輕車熟路地來會老友一般。結果,立馬就絆到一張矮凳,將一個老頭撞倒在地。那人罵了句他媽的,屋內幾張桌子旁邊影影綽綽坐著些人,這時紛紛發出不平的抱怨聲。英曼抓著維西的肩膀把他拖到自己身後,然後彎身扶起倒下的凳子,攙著老人站起來。

他們往裡面走,找個位置坐下來。等眼睛適應了黑暗,他們看見天棚一頭有好幾個洞,應該是最近煙囪起過火,燒出來的,還沒補上。雨水自洞口灌入,緊貼著壁爐灑落而下,和屋外一樣密集,被淋得精濕的旅客根本沒法站在火邊取暖,烘乾身上的衣服。壁爐很大,幾乎橫貫一整面牆,讓人想像必曾有過烈焰熊熊的往昔歲月,但現如今,你用一塊鞍布就能把裡面的火蓋住。

未幾,一個身材與彪形大漢不相上下的黑人妓女,從後面一間小屋裡出來。她一手拎了只酒瓶,另一隻手掐住五隻威士忌酒杯,每個杯口裡都插著一根粗壯的手指。英曼注意到,她右耳上方蓬亂的頭髮裡插著一把剃刀,只露出紅色的刀柄。女人的熊腰之上紮著一件皮圍裙,一身黃褐色的土布衣裙,開口很低,扣子也沒繫好,呈現出巍峨的胸脯。當她從火光暗淡的壁爐前走過時,屋內每一個男人都轉過頭來,透過薄薄的裙子,去瞄那雙大腿健碩的輪廓;裙擺剛好及膝,肌肉發達的小腿一覽無餘。她赤著腳,腳丫子很髒,皮膚黑得有如爐蓋。她是個滿漂亮的女人,至少那些偏愛大號東西的男人會這麼想。她在屋內踱了幾趟,偶爾給客人斟杯酒,最後來到英曼這一桌。她放下兩個杯子,倒滿酒,拉出一張椅子坐下,兩腿劈叉,裙子一下縮到大腿上。英曼瞧見,在她的大腿內側,有一條白色的刀疤,從膝蓋向上,直到消失在皺縮成一團的裙子的陰影裡。

——二位先生,她說道,同時拿眼睛打量他們,掂量著能否撈到什麼油水。她張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和藍色的牙床。牧師一口喝乾杯中酒,把酒杯向她遞過去,眼珠定在她乳房之間的巨縫上。她給杯子加滿酒說:你叫什麼名字,寶貝?

——維西,他說,所羅門·維西。牧師又喝乾第二杯酒,眼睛一直盯著大峽谷不動窩。他好像在顫抖,已經一頭栽到情慾的深溝裡去了。

——好吧,所羅門·維西,她說,那麼說說你有什麼過人之處?

——不多,他說。

——嗯,夠誠實,你看起來也不像。不過沒關係。如果到後面跟老特爾迪呆上一會兒,你願意出多少呢?

——我願意出很多,維西說。他的語氣誠懇已極。

——但你出不出得起,可還是個問題,她說。

——嘿,這你就不用擔心了。

特爾迪看著英曼。想一起來嗎?她問。

——你們自己去吧,英曼說。

但沒等他們離開,一個身穿髒兮兮的皮夾克、鞋後跟上的刺輪花啷啷做響的人,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把一隻手搭在特爾迪的肩上。他太陽穴上長著一個紅色的粉瘤,看樣子已經快醉了。英曼第一個本能的反應,是看他有什麼武器。只見他一邊屁股上別著一支手槍,另一邊則掛著把鞘刀,腰帶的搭扣上,用皮繩繫著一根自製的包皮金屬棒。這人低頭看著特爾迪說,過來,大塊頭,那邊有幾個爺們想跟你聊聊。說罷就拉她的肩膀。

——我這兒還有生意,她說。

那人看著維西咧嘴笑道:這個小傢伙可管不了這事。

維西聽到這話,站起身,從大衣下面掏出科爾特手槍,看架勢是要瞄準對方的肚皮。但他的動作太慢太明顯,等他把槍舉起來,對方早已掏出手槍,伸直胳膊,槍口離維西的鼻子也就一個手指頭的距離。

維西的手拿不穩了,槍管下垂,現在要是開槍的話,只能打中那人的腳。

——把那東西收起來,英曼說。

倆人同時轉目望向英曼,這時特爾迪伸手一把將維西的槍奪了下來。

那人看著維西,噘起嘴唇。

——你這條吃屎的狗,他對特爾迪說,然後又看著維西說:她剛救了你一條小命,因為要是在你空手的時候殺了你,我就得吃官司。

維西沒有針對任何一個人,自顧自地說:把我的槍還給我。

——該閉嘴了,英曼對維西說話,但眼睛卻沒離開那個長著粉瘤的人。

——恕難從命,那人說。

英曼沒有吱聲。

那人仍用槍指著維西的頭,似乎不知道該怎樣讓這場較量收場。

——我看我只好拿它揍你一頓算了,他說著手槍在維西面前一晃。

——喂,英曼說。

那人看過來。勒馬特左輪已經亮相,平放於桌上,英曼的手搭在上面。

英曼另一隻手的食指一搖,示意那人走開。

那人眼睛盯住勒馬特左輪,站了很久,他看得越久,英曼越顯得沉靜。最後那人將槍插回皮套,返身走開,罵罵咧咧地穿過房間,招呼起他那一夥人出門而去。

——把那給我,英曼對特爾迪說。她遞過維西的手槍,英曼將其別在褲腰上。

——你是成心想把咱們倆的命都送掉,英曼對維西說。

——不見得,維西說,我們可是二對一呢。

——不,你錯了,別指望我護著你。

——呵,可你剛剛就那麼做了。

——還是一樣,別指望我,也許下一次我就不管了。

維西咧嘴笑著說,我看不會。然後他們就起身離開了,維西的胳膊摟著特爾迪的腰——那裡也不過比別處稍稍窄上一點而已。英曼將椅子向後挪到靠牆,以免有人從背後偷襲。他把空杯子朝一個繫著圍裙,看來像是酒保的人舉了舉。那人一見,便攜了一隻酒瓶過來。

——這壁爐可真不小,英曼說。

——夏天我們給它刷上白灰,在裡面放個床架睡覺,沒有比它更涼快的地方了,那人說道。

——哦,英曼說。

——要吃晚飯嗎?

——是的。我已經連著在樹林子裡吃好幾天了。

——過兩個來鐘頭就好,那人說。

時間慢慢過去,店裡又來了一些客人。一對老頭子趕著一車農產品,要去附近的集鎮出售;一個滿頭白髮的貨郎,推著一車雜貨,有長柄平底煎鍋、若干軸絲帶、錫杯,以及許多吹制的棕色小玻璃瓶,裡面裝著鴉片酊和其他各種藥酒。再加上其他幾位旅客,雜七雜八湊到一張長桌上飲酒聊天。他們都對過去販賣家禽、家畜的歲月戀戀不捨。一個人說:哎,我從這裡趕過去的牛不知道有多少了。另一個人提起某次從這條路上押送一大群鴨和鵝,他說每隔幾天,他們就得把鴨、鵝的腳探進滾燙的瀝青裡,然後再裹上沙子,省得它們在路上把自己的腳蹼磨掉了。每個人都有許多故事講。

一直到吃晚飯,英曼都是一個人呆著,坐在房間不漏雨的那頭,呷著棕色的酒。這酒據稱是波旁威士忌,但除了有酒精味,再也嘗不出跟波旁威士忌有任何共同之處。他沒好氣地看著房間對面壁爐中僅是空擺設的火苗。其他人經常朝他瞟一眼,神情中帶著一些不安。他們的面孔是鏡子,英曼能從中看到自己,在那些人的眼中,他分明就是一個可能無緣無故舉槍殺人的傢伙。

為在馬廄上面的乾草棚裡過夜,英曼付了南方發行的五元紙鈔。晚餐另付五元,等端上來一瞧,原來是不到半碗黑乎乎的燉兔肉和雞肉,外加一塊玉米餅。就算現在的錢再不值錢,這也實在是太貴了。

晚飯後,在天黑前最後的餘光中,英曼背靠拴馬樁站在牲口棚的門口,頭頂是從酒館房後伸出的木瓦雨搭。大滴的雨水濺落在停車的院子和路上的泥漿裡,北風冰涼。屋簷的椽子上掛著兩盞燈,它們的光芒似乎被雨水沖淡,只照出地上的水坑。一切東西原本鮮亮和突出的部分,都被燈光捕捉到,在陰影襯托下變得更加分明,形成了陰鬱的對比。雨水從雨搭上連珠而落,英曼想起朗斯特裡特在弗雷德裡克斯堡說過的話:北軍絡繹倒斃就像從屋簷流下的雨水。英曼在心裡說:根本不像,沒有一點共同之處。

客棧使用的木材已經很舊,斷面不再整齊光滑,即便在這麼潮濕的天氣裡,英曼用手摸上去,仍有粉末一般的感覺。泥濘的過道對面,兩匹馬低頭站在畜欄裡,被雨淋得精濕。另一些比較幸運的,則站在過道這一側的馬廄中。但是這些馬竟然會咬人,英曼正轉頭看它們的時候,那兩個要去集市的老人之一從馬廄旁走過,去自己的房間,被一匹棕黃色的母馬生生地從他的上臂咬下核桃大小的一片肉來。

英曼就這麼站著,目光迷離,看著外面漸漸變暗的景致。過了一會,他決定還是去睡覺,明天起個大早繼續上路。他攀上梯子,進入草棚,發現自己已經有了一位室友,就是那個白頭髮的貨郎。其他的旅客都出錢買了客房的舖位。那人已經把手推車上的各色箱子袋子卸下來,全部帶上草棚。英曼把自己的包裹往房簷下一扔,走過去背靠一堆乾草坐下。房梁的長釘上掛著貨郎從酒館帶上來的一盞油燈,英曼正好坐在它昏黃的光圈之外。

英曼看著貨郎坐在搖曳的燈光下,脫去靴襪,他的腳跟和腳趾附近起了許多緊繃繃的血泡。他從一個皮袋子裡拿出一根放血針。映著燈光,鋼製的利器在黑暗中閃射出淡黃的光澤,像一根金鉤。他把腳上的血泡全部挑破,用手指擠壓,將裡面粉紅色的液體放盡,然後又把靴子穿上,嘴裡說了聲:唔……。他在褲子上抹抹手指頭,站起身在草棚裡一瘸一拐走了幾個來回,極其輕柔小心。

——唔……他又說了一遍。

——你跟我走得一樣慘,英曼說。

——差不離。

他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隻表,看看表盤,曲起指節在上面敲了敲,放到耳朵上聽了一陣兒。

——我以為已經很晚了,才六點,他說。

貨郎把燈從釘子上摘下來,放到地板上,跟英曼一起在草堆上靠著。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雨滴敲打著頭頂的木瓦,提醒他們有一個嚴實的屋頂和一堆乾草,是件多麼美好的事。那一圈柔和的黃光,給空蕩的草棚平添幾分溫暖與舒適。燈光以外的一切,全都隱沒在黑暗裡,他們似乎置身於一個以光為牆的怡人小屋之中。可以聽到下面馬廄裡的馬在移動身體,它們的噴氣聲,還有一些人困頓的談話聲。

貨郎又伸手去翻他的袋子,掏出了一個大白鑞壺,他拔下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後遞給英曼。

——這是田納西來的瓶裝酒,他說。

英曼喝了一口,味道很好,入口有一股煙味和皮子味,還別有一番純厚濃郁的滋味。

外面雨下得更大,黑夜裡刮起了大風,在木瓦間呼嘯,吹得板條格格做響,燈光在氣流中跳動閃爍。暴風雨持續了好幾個小時。他們四肢攤開躺在草堆上,在電光與雷鳴之中喝酒,講著背井離鄉、像野獸般流浪的故事。

英曼瞭解到,他的名字叫奧德爾,在燈光下可以看出,儘管他的頭髮白得跟鵝毛一樣,人卻根本不老,歲數頂多比英曼稍大一點。

——我過的可不是舒坦日子,遠遠不是,奧德爾說,不過,也別看我現在的模樣,就以為我一直這麼潦倒。我生在有錢人家,按正當權利,我本應該即將繼承佐治亞南部的一個棉花和藍靛種植園。那可是一大筆財產。現在這是隨時都可能發生的事,因為我的父親已經老了。說不定那個老混蛋已經死了呢。那一切都應該屬於我,那麼多的土地,用英畝算都嫌太麻煩,一邊長十英里,另一邊六英里;還有那麼多的黑奴,都找不到足夠的活給他們干。這些都是我的。

——那你怎麼不回家?英曼問。

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幾乎佔去了整個傍晚。當燈油燃盡後,貨郎對著黑暗,繼續訴說他那魯莽而又陰鬱的愛情故事。奧德爾曾是一個快樂的青年,家中的長子,所受的培養和教育都是為了將來能夠繼承種植園。問題是,這個20歲的年輕人竟然叛經離道地愛上了一個黑女僕,一個叫露辛達的奴隸。他自稱對她的愛已經遠遠超過瘋狂的程度,因為在每個人眼裡,哪怕僅愛她一點點,都是心理不健全的表現。那時她二十二歲,是一個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混血兒。皮膚的顏色不比鞣制過的鹿皮深多少,他說。她是一朵黃玫瑰。

使問題更加複雜的是,奧德爾不久前剛娶了縣裡另一位大種植園主的女兒。當時他前程似錦,遠近的姑娘都隨他挑。奧德爾相中的是一個嬌柔體弱的姑娘,經常神經緊張頭暈疲憊,在客廳的貴妃榻上一躺就是一下午。但她有一種近乎透明的美,奧德爾非她不娶。可是,婚禮之後,當他解下新娘的大蓬裙,眼前就幾乎沒剩下什麼了。她是那麼的瘦小纖細。他在妻子身上,沒看到任何東西,可以鎖住自己的心。

全家人都住在一個大房子裡——奧德爾、他新過門的小媳婦、他的父母、弟弟,還有一個姊妹。奧德爾要做的事不多,他父親還沒到那個願意放開任何一點權力的年齡。並不是說父親在管理田產方面有什麼非他莫屬的過人之處,他一生最不得了的業績,就是年輕時去了一趟法國後,成功地提高了口味,認為苦艾酒好過威士忌。

閒來無事,奧德爾花許多時間讀司哥特的小說,天氣冷的那幾個月就去打獵,熱的時候釣魚,還對養馬生出了興趣。他覺得生活無聊至極。

露辛達是作為賭牌的籌碼,被他父親贏回來的。那次秋天獵熊,他父親贏了五花八門許多東西,一個晚上的賭局,就有許多口豬、幾家子奴隸、一匹鞍馬、一窩捕鳥的獵犬,一支英國造的上好獵槍和露辛達在幾人間易手。被從前的主人打發過來那天,她只帶著一塊方布,裡面裹著她所有的東西,布包還沒個南瓜大。

露辛達被派到廚房幹活,奧德爾就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她。他走進廚房,當即就愛上了她閃亮的黑髮,她清秀的手、腳和足踝,鎖骨處繃緊的皮膚。她光著腳,奧德爾對英曼說,他站在那裡,向下看著她漂亮的小腳丫,恨不得自己的老婆已經死了。

此後的幾個月,他經常坐在爐灶邊的一把椅子裡,手捧咖啡,癡癡地看著露辛達,直到房子裡每個人都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一天,父親把他叫到一邊,建議他解決這個問題,照老頭的話說,把她隨便帶到哪間外屋,跟她干一回。

奧德爾嚇了一跳。他是在戀愛,他解釋說。

他的父親笑了。我養了個傻瓜,他說。

第二天奧德爾的父親就把露辛達租給了縣那頭的一戶人家。他們是窮苦的農民,沒錢買奴隸。他們付錢給奧德爾的父親,雇她來幹農活、擠牛奶、背柴禾。什麼都得干。

奧德爾陷入絕望之中,經常整天臥床不起。要麼就在縣裡四處遊蕩,喝酒賭博。直至他發現,每週有兩天,那個農民的老婆和露辛達都會進城來賣雞蛋。

每逢這些日子,奧德爾就會起個大早,精神煥發地張羅著出去打獵。他給一匹馬備上鞍具,帶著一支裝在槍套裡上了膛的獵槍和一對獵犬,在門廊處翻身上馬。一人一騎跑出幾英里,狗在後面撒歡地跟著,不時鑽進樹林興致勃勃地嗅來嗅去,好似真要打獵一般。他騎馬從城中穿過,繼續沿路向前,直到看見露辛達。她赤腳走在路上,胳膊上挎著一籃子雞蛋。他會下馬走在她身邊,拿過籃子替她提著,努力找一個話題跟她聊天。在那數月間,他從不曾想過要把她拽到林子裡。她會乞求他不要再來,為他自己,也為了她好。回到城邊,他把籃子還給露辛達,執著她的手,分別時,倆人都低下了頭。

當然,最終奧德爾還是把她拉進了樹林,躺到長松葉鋪就的床上。打那以後,每月都有幾晚,他去露辛達的木屋與她幽會。他給馬縛上腳絆,把狗拴在一棵樹上,然後走進那片松林間的空地,她的小屋就在此處。她會穿著一件薄薄的睡衣跑出來迎他,他抱住她,帶她返回屋中,與她睡覺,直到黎明將至。

他尋找各種理由不回家,最主要的借口是打浣熊。很快,附近一帶的奴隸都知道,奧德爾會出大價錢買新殺的浣熊。如果趕上了,奧德爾就在回家的途中買一隻,來證實他晚間狩獵的故事。否則,就只好對著家人哀歎自己射術不精,抱怨獵犬經驗不足,獵物也越來越少。

這種情況維持了大約一年。然後一天晚上,露辛達告訴奧德爾,她懷孕了。這下,奧德爾再也無法繼續忍耐,第二天就去找他的父親。倆人在所謂的書房見面,雖然父親在那裡唯一讀過的東西就是種植園的大賬本。他們站在壁爐邊,奧德爾提議自己把露辛達買下來,他願意付任何價錢,決不吝惜。父親坐了下來,吃驚地眨巴著眼睛。我沒太聽懂你的意思,他說,你買這個黑鬼,究竟是為了讓她幹農活,還是為了她的屄?

奧德爾在父親的左耳上猛擊了一拳。老頭倒了下去,爬起來,又再跌倒,鮮血從耳孔中流出。他高喊救命。

接下來的一星期,奧德爾被鎖在一間放醃菜的儲藏室裡,頭上和兩肋滿是淤傷,全是拜弟弟和父親的工頭所賜。被關起來的第二天,他的父親來到門口,隔著門縫說:我已經把那條母狗賣到密西西比了。

奧德爾一次次用身體撞擊著木門,那一夜,他像一隻獵浣熊的狗一樣不停地嚎叫。接下來的幾日,他的狂嚎仍是時斷時續,週期性地發作。

等他終於疲倦到叫不出聲,父親才把門鎖打開。奧德爾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天光刺得他眼睛直眨。我相信你已經接受了教訓,父親說完向下坡的農田揚長而去,邊走邊用鞭稍抽打著草穗和野花。

奧德爾回房收拾起一包衣物,從父親辦公室的保險櫃裡取走所有能找到的現金——相當大的一袋金幣和一厚沓紙鈔。他又來到母親房間,拿了一枚鑲鑽石和紅寶石的胸針、一隻祖母綠戒指、幾串珍珠項鏈。奧德爾出到屋外,備鞍上馬,朝密西西比騎去。

在戰前的那幾年,他找遍了種植棉花的各州,累垮了三匹馬,用光了全部的錢財,但露辛達仍是渺無蹤影。他從未再踏上過家鄉的土地。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依然在尋找。這就是為什麼,當需要靠自己賺錢的時候,他選了一個到處漫遊的行當。他的生意日漸敗落,從趕著馬車的行商,成了如今推著車子補鍋兼賣貨的小販。他已經快跌到谷底,可以想見,用不了多久,就得拉著連輪子都沒有的爬犁或雪橇了,或者乾脆隻身背起貨囊,賣些小玩意兒。

故事講完,英曼和奧德爾發現他們已經把壺中的酒喝光。奧德爾再去他的貨品袋中翻出了兩小瓶成藥汁,主要成分是酒精。他們坐著啜飲,過了一會兒奧德爾說,我所見過的慘事你想都想不出。他講起自己在密西西比四處尋找露辛達,路上目睹的情狀讓他擔心,她已經去到了另一個世界,走得可怕而血腥;還有一些事更讓他害怕露辛達並沒有死。有的黑奴被活活燒死;說不上因為什麼小事,他們就可能被切掉耳朵和手指。他見過的最可怕的酷刑,出現在納奇茲附近。當時他正走在河邊一條荒僻的路上,忽然聽到遠處的樹林裡有兀鷹撲騰,發出淒厲的叫聲。他拿起獵槍進林察看,發現一個女人被囚在用搭豆角架的木棍做成的籠子裡,置於一棵弗吉尼亞櫟下,樹上黑壓壓地棲滿了兀鷹。籠子上也落滿了兀鷹,它們不停地啄裡面的女人,已經叼出了她的一隻眼珠,撕掉了胳膊和後背上許多皮肉。

當她用剩餘的一隻眼睛看見奧德爾,就尖叫道:快開槍打死我。但奧德爾把兩管鉛彈全都射到樹上,兀鷹跌落滿地,其它的倉皇飛走。奧德爾突然生出一種恐懼,怕這個女人就是露辛達。他走上前用槍托砸開籠子,把她拉出來放倒在地,給她喝水。他茫無頭緒,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辦,然而,不等他拿定主意,那女人已經口吐鮮血死了。他看著她,摸摸她的腳、鎖骨和頭髮。這女人不可能是露辛達,膚色不同,而且腳的骨節很大。

奧德爾說完之後人已經醉了,坐在那裡用襯衫的袖口擦去眼中的淚水。

——這是個瘋狂的世界,英曼實在沒有更好的話可說。

一早,英曼離開被火燒出破洞的酒館,在迷濛的霧氣中上路了。維西很快趕了上來,一隻眼睛下面被剃刀割出了一條細細的口子,還在淌血,他不停地拿大衣的袖子去擦。

——晚上受罪了?英曼說。

——她不是真想傷害我。這一刀都是因為我要她陪一夜,價錢上又不肯讓步。至少我最大的擔心沒變成現實,她沒把我的男根揮掉。

——嗯,我希望這一晚上過得很值。

——絕對。墮落不貞的女人的魅力是眾口一詞的,而且,我承認,我對奇異的女體有特殊的癖好。昨晚,當她脫去大內衣站在我面前,我簡直驚呆了。事實上,是完全被震撼了。那一幕應該記在心裡,留到老年去回憶,給一顆絕望的心增添些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