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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灰

正當夏秋之交,一個溫暖的下午,魯比和艾達在坡下的田地上忙碌著,那裡被魯比劃成秋菜園。甜喬派草已經長到七英尺高,它們專會挑這樣的日子突然間開花,金屬色澤的頭狀花序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看上去竟然像早晨的寒霜,提醒人們,真正的霜降馬上就要來臨。雖然說天上的太陽依舊火辣,而坡下草地上的那頭奶牛,在一天裡還是不停移動,追隨著大山胡桃樹的蔭涼。

田壟上的捲心菜、蘿蔔、芥藍和洋蔥還很稚嫩,艾達和魯比在給它們鋤地拔草,這些就是她們過冬的主要蔬菜了。幾個星期前,她們開始精心備地,先用犁耕過一遍,然後用爐灰和牲口糞施肥,最後再用拖耙平地。魯比在前面趕馬,艾達坐在耙上壓著它。她們用的拖耙非常粗陋,是布萊克家的某個人用一個櫟樹杈馬馬虎虎湊合著製成的。趁著樹剛伐下不久,在樹幹分出的兩叉上鑽出一排孔,將烘乾的長黑洋槐木釘打進去。等櫟樹變干,它就緊緊擠住尖利的木釘,不需要進一步加固。耙地的時候,艾達坐在分叉處,手腳並用穩住身體,拖耙在地上顛簸跳躍,打碎被犁翻起來的土坷垃,用洋槐的尖齒把它們梳平。她看著翻過的田地在身下後退,順便撿到三個殘缺的箭頭和一把燧石刀,還有一個相當完好的「飛鳥」箭頭(據稱是用以射獵飛鳥的修長三角形箭簇——譯者)。要播種了,魯比拿出一把細小的黑色種子。看起來不多,她說,從這點種子一躍到許多星期後裝滿蘿蔔的菜窖,得需要信念,再加上一個暖秋,因為咱們動手晚了。

蔬菜長得很好。魯比說,這多虧她堅持遵照星相選擇播種的時間。在魯比心裡,一切事情——給籬笆打樁、做泡菜、殺豬——都得聽從天意的指示。她說:要在滿月後月亮變小的時候砍柴,否則冬天一到,柴火除了滋滋冒煙什麼用都沒有;明年四月,等楊樹的葉子長到松鼠的耳朵那麼大,要選擇滿月剛過星位在足的那天種玉米,不然玉米花沒等受粉就得蔫巴掉;十一月,我們要在朔月之後月亮變大的時候殺豬,要不然,豬肉准缺肥膘,肉片在鍋裡煎的時候就會卷邊兒。

門羅會把這些說道當成迷信或民間奇譚置之不理。但艾達卻另當別論,魯比對本地各種生物生長習性的學問讓她越來越欣羨有加,因此她寧願把這些講究和門道都當成隱喻。隱藏在迷信表象之下的是掌控局面的能力、細心呵護的意願以及自我約束的紀律。它們是物質世界的模式和規律的重要儀式,在此,我們的世界可能被認為與另外某個世界息息相通。艾達覺得,從根本上說,這些講究是使人避免怠惰放任的一種方法。有鑒於此,也僅是從這個角度,她可以對這些說法給予尊重。

當日下午,她們正在菜地裡忙活,突然傳來車輪聲、一匹馬的聲音,以及一隻鐵桶撞擊車廂板發出的震天巨響,傳遍整個山溝。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對陳年古騾,後面拉著一輛大車,轉過彎道,在柵欄前停下。車裡堆滿了箱包,所有人等只好跟著車走。艾達和魯比走到柵欄處,看清來的是三個愁眉苦臉的婦女,還有五六個很小的孩子,由一對和善的奴隸夫妻照應著。一問方知他們是田納西逃難過來的,要去南卡羅萊納。他們在河邊轉錯了好幾個彎,錯過了去車道山口的路,結果現在拐到這條死路上來了。那兩個奴隸不錯身地跟在主人身邊,悉心伺候著,雖然說如果有心,他們可以趁晚上睡覺的時候輕鬆地割斷大大小小所有人的喉管。

幾個女人說她們的丈夫都離家打仗去了,她們為了躲開進入田納西州的聯邦軍,離家逃往南卡羅萊納的卡姆登,其中一個女人在那兒有個姊妹。她們問是否可以在草料倉過一夜。趁她們忙著在乾草堆上收拾睡覺的地方,艾達和魯比就去準備晚飯。魯比連殺了三隻雞。現在院子裡滿地跑的都是小雞雛,她們去築在泉水上的冷藏室時,稍不留神就會踩到一隻。估計用不了多久,她們就會有足夠的閹肉雞吃了。兩人切出雞塊用油炸好,還做了菜豆、燉土豆、燜南瓜。魯比做了有平時三倍多的餅。晚飯準備已畢,她們招呼客人進來,在餐廳入座用餐。奴隸也有相同的一份,但他們是在外面的梨樹下吃的。

客人們放懷大嚼了好半天,等他們吃完,盛雞肉的大盤子上只剩兩根翅膀和一隻大腿。她們還消滅了一磅多黃油,一品脫杯裝的高粱糖漿。一個女人說:哎,吃得真舒服。這兩個星期,我們除了干玉米餅,就沒什麼別的東西吃,要是有點黃油、鹹肉汁或糖漿來潤一潤也好啊!人都快噎死了。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離開家呢?艾達問。

——聯邦騎兵殺到我們那裡,連黑奴都搶,那女人說,今年收下來的糧食全被他們搶走了。有一個人連豬油都不放過,一把一把地摳出來,往他的口袋裡頭裝。我們被扒光衣服搜身,那人說是一個女兵,卻生著喉結,把我們藏起來的珠寶首飾搜得一點不剩。然後,他們在雨中燒掉我們的房子,騎馬走了。很快,就只剩下一根煙囪,孤零零地守著黑洞洞的地窖,裡面灌滿了刺鼻的黑水。我們什麼都沒了,但還是呆了兩天,因為捨不得離開家。第三天,我和最小的女兒,站在地窖邊上往下看,我們曾經擁有的一切,都被打得粉碎,堆在那裡。孩子揀起一塊盤子的碎片說,媽媽,我看我們很快就得吃樹葉了。這時我知道,得走了。

——聯邦軍正是這樣,另一個女人說,這是他們對戰爭的新觀念:向婦女和孩子下手,為死去的士兵報仇。

——這是一個讓人心碎欲死的時刻,第三個女人說道,你們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躲在這個風平浪靜的山溝裡。

艾達和魯比送他們去休息。第二天早上,倆人把幾乎全部的雞蛋都煮了,做了一鍋玉米粥和更多的餅。早飯後,又為他們畫了一幅去山口的地圖,便打發他們重新上路了。

中午,魯比說她想到山坡上看一眼蘋果園,艾達就提議她們在那兒吃午飯。她們準備了一份野餐,用昨晚剩下的炸雞,加上醋醃黃瓜條,還有一小碗土豆沙拉,魯比為此專門調製了蛋黃醬。她們把食物裝在一隻木桶裡帶到蘋果園,在樹下的草地上鋪了一條毯子,坐下來野餐。

午後光線均勻而充足,但太陽卻被一層霧氣罩住,分辨不出具體方位。魯比仔細檢查了果樹,斷定蘋果長得還不錯。然後,她看著艾達,冷不丁來了一句:哪邊是北?問完就笑呵呵地等著艾達憑記憶中太陽落山的方向,慢慢推算出東南西北的方位。這是魯比最近養成的習慣,拿類似的問題來難倒艾達,她似乎特樂意展示出艾達在這個世界上是多麼的不知所以,無所適從。有一天,她們正走在小溪邊,魯比突然問,這水都流過什麼地方?從哪裡來,流到哪裡去?另一天她又問:那面山坡上有哪些植物沒飯吃的時候可以拿來充飢,能說出四種嗎?到下一次新月還有幾天?什麼東西現在正在開花,什麼正在結果?各說出兩種。

艾達目前尚無法給出答案,但她能感覺到,那一天為時不遠了,而魯比就是她的教科書。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艾達很快注意到,魯比肚子裡還裝著許多與種地無關的不切實際的學問。無用的動植物的名字以及它們的生活習性,明顯佔據了她很大一部分心思。她時常提到那些隱居在世界角落裡的小生命:那叢豚草裡的每一隻螳螂、呆在用乳汁草葉疊成的小巢中的玉米螟、小溪的石塊下面長著條紋和斑點的笑瞇瞇的蠑螈;毛茸茸好像有毒的豬肝色小植物、將死的樹木那潮濕的樹皮上生長的真菌、獨自生活在用小木棍、細沙或葉子搭建的小窩中的每一隻幼蟲、臭蟲和蠕蟲,所有的一切,在她心裡都有一個位置。每一個生命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自然界中流露的任何跡象,只要能表明某個生命是獨立的個體,有其本身的意志,都會引起魯比的興趣。

這樣,當她們吃飽午飯,坐在毯子上慵倦欲睡的時候,艾達便向魯比說起,自己如何羨慕她對這個世界門道的精通:種田、烹飪還有那麼多關於野生生命的學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的?艾達問。

魯比說她知道的這點東西都是平平常常學來的。其中許多來自當地的大媽們,她到處轉悠,能跟哪個老太太搭上話就聊一陣,看她們幹活,不懂就問。通過給莎莉·斯萬哲打幫手也學到不少東西,魯比說,莎莉知道許多沒人注意的東西,比如所有植物的名字,一直到最不起眼的雜草。不過,她說,某種程度上也是自己琢磨出了這個世界的邏輯。最主要的一點,就是要留心。

——第一步你得努力看明白什麼像什麼,魯比說。艾達理解她這話的意思是:觀察和領會各種自然現像間的共通與勾連之處。

魯比指著對面綠色山坡上星星點點的紅斑,那是葉子率先變色的漆樹和山茱萸。為什麼它們比別的樹提前將近一個月變紅呢?她問。

——只是沒有原因的偶然現象?艾達說。

魯比輕啐了一口,彷彿吐掉粘在舌尖上的一點灰塵或一隻小飛蟲。她的觀點是,人們總把他們想不出道理的事情都說成是偶然隨機的現象。魯比則另有主張。每年在這個時候,漆樹和山茱萸都結滿了成熟的果子。我們必須自問的是,還有什麼事情正在發生,並可能與此相關?有:鳥在飛,而且是不捨晝夜地遷徙。只需要抬頭看一眼就知道了。它們的數量足以讓人眼暈。然後試想,假設你站在一個高崖上,和天上的鳥一樣俯視下方的樹林,那些綠樹看起來是多麼相似,互相間幾乎沒有差別,不管有沒有結果子。這就是天上的飛鳥眼中所見的一切。它們不認識這些樹,不會知道哪棵樹上可能有食物。故此,魯比的結論是,漆樹和山茱萸之所以提前轉紅,可能是在對這些遠道而來的餓鳥說:吃吧。

艾達說,你似乎認為,山茱萸是有計劃這麼做的?

——嗯,可能它們確實是有預謀的呢,魯比說。

她問艾達是否仔細觀察過各種鳥屎,它們的糞便。

——很少,艾達說。

——別這麼清高嘛,魯比說。她認為,上面問題的答案可能正在於此。不可能每個小山茱萸都是從大樹上掉到哪兒就長在哪兒。由於自己不能動,它們就利用飛鳥來進行搬運,找到更適合生長的地方。漿果被鳥吃掉,種子卻完好地排泄出來,且已經裹上了一層糞肥,可以生根發芽了。魯比相信,如果誰肯花時間把這一切琢磨清楚,他可能還會從中得到啟發,因為萬物的輪轉生息,基本上都是通過相類的方式,為了同樣的目的。

下午的空氣溫暖而靜謐,她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魯比躺在毯子上睡著了。艾達也很困頓,但她像不願上床的孩子一樣克制住睡意,站起來走到樹林邊。高高的一枝黃、斑鳩菊和甜喬派草,剛開出黃色、靛藍色和鐵灰色的花。大花蝶和風蝶在花冠上忙碌著。三隻小鳥停在葉子已經變褐的黑莓籐上,忽而貼地飛走,金黃的脊背在黑色的翅膀之間忽隱忽現,消失在田地和樹林交界處的一叢木藜盧和漆樹中。

艾達靜靜地站著,眼睛不聚焦在任何東西上,逐漸地,她開始感覺到無可計數的細小生命在忙碌著,從一簇簇的花冠,到梗莖,直至地表。數不清的昆蟲飛著、爬著、吃著。它們對能量的聚積是生命閃亮的律動,塞滿了艾達迷茫的視野。

她站在那裡,一面有些昏然目眩,一面卻又保持著警醒,同時心裡想起那個逃命女人的話,說她的運氣如何之好。在今天這樣的日子,儘管戰爭迫在眼前,儘管知道農場上還有那麼多的活兒在等著她,艾達卻看不出怎樣能使自己的世界有所改善,它似乎已經足夠好了。

晚飯後,她們一起坐在門廊上,艾達拿著書朗讀,荷馬詩史已經快讀完了。帕涅羅普越來越讓魯比厭煩,但俄底修斯的苦難——眾神在他的旅途上設置的種種障礙,卻可以讓她整個傍晚笑個不停。不過她懷疑,俄底修斯身上具有的斯特布羅德式的性格,可能遠比老荷馬願意透露的更多。她還發現,俄底修斯延宕自己返家旅程的理由,都非常不可信,這一觀點恰巧又被眼下讀到的一節進一步坐實了:眾英雄被關在一個豬圈裡,暢飲美酒,講著故事。她得出結論,總體說來,儘管過去了漫長的歲月,世界上的事卻依然如故,沒太大變化。

天色漸暝,艾達放下書,抬頭仰望蒼穹。不知是天光的色彩,抑或是即將來臨的夜晚的氣息,勾起她的回憶。那是薩姆特事變前不久,她最後一次返回查爾斯敦時參加的一次舞會。她對魯比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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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在她的表姐家舉行,那是一棟位於萬多河一個寬闊轉彎處的豪宅。舞會一連持續了三天。在此期間,她們每天都是只在黎明到中午這段時間匆匆睡上一覺,果腹則全靠牡蠣、香檳和酥皮糕點。入夜之後,音樂聲響起,大家翩翩起舞;待到夜深,天上一輪皓月將滿,他們便乘著月色,到緩緩流淌的河水上蕩槳划船。這是一個被戰爭狂熱所籠罩的特殊時期,甚至連那些從前在人們眼中無趣平庸的青年男子,也陡然間披上了一層照人的光彩。因為大家都猜想,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會死去。在那短短的幾個晝夜,任何男人只要有意,就可以成為某人的心上人。

在舞會的最後一天晚上,艾達穿了一身淡紫色絲裙,蕾絲花邊也染成相配的顏色,腰身裁得很窄,以適合她纖細的身材。門羅把做這件裙子的整匹布料買了下來,以免別人會穿同一個顏色。他說淡紫色能更好地襯托她的黑髮,並且,置身於普通的粉色、淺藍色和黃色裙子中間,將給她平添一份神秘感。那天晚上,一個來自薩凡納的青年——某個闊綽的靛藍商人的二兒子,一個繡花枕頭型的人物——不知疲倦地討好她,艾達最終被糾纏不過,同意跟他到河上盪舟,雖說從艾達對其有限的瞭解,她傾向於認為他只是個自以為是的傻瓜。

布倫特——這是他的名字——把船划到河心,然後停下槳,任其在水面漂浮。他們對面而坐,艾達把裙子緊緊裹在腿上,怕裙擺碰到船底彌縫的瀝青。倆人都沉默著,布倫特反覆做著平槳動作,讓水沿著槳葉滴到河裡。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與滴水聲正相合拍,因此不停地把槳探到水中,再抬到水面,直至艾達叫他住手。布倫特從舞會上帶出兩隻高腳杯和一瓶喝剩的香檳,瓶子還很涼,在悶熱的空氣裡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他遞一杯給艾達,但她沒要。布倫特喝乾瓶中殘酒,將空瓶扔到河裡。一圈圈漣漪在平靜的河面上擴散,沒有止境,直到消失在視線之外。

音樂聲從房子處傳來,但太過微弱縹緲,僅能聽出是華爾茲舞曲。夜色中,低平的河岸看去遠得不可思議,陸地上景物面目全非,只呈現出最基本的輪廓——平面、圓周、直線,簡單得像幾何圖形。圓月當頭,在潮濕的空氣中透出一絲朦朧與柔和。夜空一片銀白,疏星寥寥。銀輪映照下,寬闊的河水同樣波光粼粼,只是多了幾許昏暗的色調。雖然還要幾個小時才到黎明,河面上已經隱現晨霧。兩側地平線上黑黝黝的樹林,是水天之間唯一的分界。

布倫特終於打開金口,先是說起自己的情況。他才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不久(即南卡羅萊納大學——譯者),剛剛來此熟悉家族在查爾斯敦的生意。當然,如果像大家預計的那樣,戰爭很快打響的話,他會當即棄商從戎。接下來是一番豪言壯語,任何妄想制服南方諸州的軍隊,必將遭到迎頭痛擊。類似的話在整個舞會期間一直充斥著艾達的耳朵,早已讓她生厭了。

但布倫特說著說著就沒了下文,很明顯變得和艾達一樣底氣不足。他低下頭,默默地瞧著黑漆漆的船底,只把一個腦瓜頂亮給艾達。須臾,在酒精和這奇妙的夜晚的雙重推動下,布倫特承認,幾乎注定要來臨的戰爭讓他怕得要命。他對自己能否表現出色贏得榮譽沒一點把握,卻又知道,任何形式的逃避,都只能帶來恥辱。尤有甚者,他經常夢到自己的死亡,以種種不同的可怕方式。他確信,其中的一種,必然會在某一天落在他的頭上。

他一直垂著頭述說,好似在對自己的鞋尖講話。但當他把臉稍稍一揚,月光下,艾達看到他面頰上淚珠滾落留下的閃亮淚痕。艾達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柔情,突然間意識到眼前的這人,根本不是戰士,他有著一顆小店主的心。她伸手到布倫特的膝頭,輕撫他的手背。艾達知道此時她應該說的是什麼:勇敢地保衛家園既是職責也是榮譽。舞會上的女人們一直在說著同樣的話,但她發現自己的喉嚨似乎被堵住了,無論如何說不出口。既如此,她本可以挑更簡單點兒的話講,只需對他說別擔心,或者,要勇敢。但似乎所有這些安慰的套話,現在都讓她覺得極端虛偽。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繼續觸摸他的手背。她希望布倫特不要會錯情,對她單純的善意想入非非。因為每當被男人迫得太緊,她的第一個反應總是閃身躲開。而划艇所能提供的後退空間實在有限。小船一直向前飄著,艾達的心也落到肚子裡,她看出布倫特已經完全沉浸在對未來的恐懼之中,壓根沒想到求愛。他們就這樣不言不動地坐著,直至船已經飄到河水轉彎處,幾乎就要在河灣外側的沙岸上擱淺。布倫特打起精神,把小船划離那片在月光下如同一條灰白色帶子的沙岸,返回上游的碼頭。

他攜她走到門廊,房內被阿爾甘燈照得亮如白晝。舞者的剪影在黃色窗戶上翩翩掠過,現在音樂聲清晰可辨:先是貢格爾,繼而是施特勞斯。布倫特在門口停步,伸出兩隻手指,指尖輕抵艾達下頦,把她的面孔抬起來,俯身在她面頰上輕輕一吻,一個飛快的、兄弟般的吻。然後他就走了。

艾達現在想起來,在她穿過屋子上樓回自己房間時,曾被一個女人鏡中的背影深深打動。她駐足細看,那身影的衣服是一種叫做玫瑰灰的顏色。艾達凝立不動,被強烈的艷羨之情牢牢釘在原處,來自那女人的衣裝,那美好的背影,那濃密黑亮的頭髮,和她舉手投足間流露的充分的自信。

於是艾達上前一步,那女人亦步亦趨。艾達這才意識到,她所激賞的正是她自己。那面鏡子將她身後牆上與之相對的另一面鏡子裡的映像反射出來,燈光與鏡影交錯,就把淡紫色的衣服渲染成了玫瑰色。她繼續拾階而上,回房睡覺。但那晚她睡得很不安穩,因為音樂聲通宵達旦。就在輾轉難眠之際,她猶自想,這樣孤芳自賞,感覺是多麼古怪啊。

第二天,參加舞會的人們紛紛登上馬車,起駕返城。艾達不期然在門口的台階上遇到了布倫特。他不肯直視她的眼睛,幾乎沒有什麼話,仍為前一晚的失態大感羞慚。但是,艾達認為他不曾要求自己保守秘密,至少這一點頗為可取。此後她再也沒有見過他,但從表姐露西的一封信中獲悉,布倫特已經戰死在葛底斯堡。各種渠道的消息一致證實,他是在從墳墓嶺撤退時,面部中彈而亡。他一直反身倒退,不願背後中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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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達講完,布倫特不惜一切追求榮譽的故事並沒讓魯比覺得有什麼出奇,相反,讓她大為訝異的是,一些人的生命竟然可以如此無用,需要靠不睡覺以及在河上划船來尋求歡樂。

——你沒聽明白我的意思,艾達說。

她們坐了一會兒,看著夜幕降臨,山嶺上的樹木變成黑黝黝的一片。魯比站起身說,我該干晚上的活了。這是她說晚安的方式。她出去最後再瞧一眼家畜,檢查雞捨的門是否關好,然後把廚房爐子裡的火壓住。

與此同時,艾達依舊坐在門廊裡,書擱在腿上,她的視線越過院子,看向下面的牲口棚、農田、更遠處的山坡,最後目光向上一轉,望著越來越暗的夜空。天上使她想起查爾斯敦的那重色彩已經消退,一切都沉靜下來。然而艾達的心緒,卻總是要把她拉回過去。她回憶起剛搬來農場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她和門羅也是這麼坐著。現在眼前熟悉的景物,當時對他們倆來說還都很新奇陌生。與查爾斯敦相比,這裡顯得那麼陰暗,沒多少平地,到處是陡峭的山。門羅說,與自然中的萬物一樣,這片壯觀土地上的一切,也只是另外某個世界、另一個單獨存在的更深刻生命的符號與印記,那才是我們應該衷心嚮往與渴望之處。當時艾達對此並無異議。

但是現在,看著面前的一切,艾達相信呈現在自己眼前的並非什麼符號,它們本身就是全部生命所在。這與門羅的觀點基本上南轅北轍,但門羅所言的那種強烈的渴望並未因此而消失,儘管渴望的究竟是什麼,艾達卻無以名之。

魯比穿過院子,在門口停下說:牛得圈起來。然後未再說任何道別的話,逕自向自己的木屋走去。

艾達離開門廊,下坡經過牲口棚,來到草地上。天黑得很快,太陽早就落到山後。山嶺在暮色中看來灰濛濛的,和吹在玻璃上的哈氣一樣,虛幻而不真實。此時,這個地方似乎籠罩在一種巨大的孤獨之中。甚至連本地的老人都說,一個人住在山裡,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時候,比無月的黑夜還要糟糕,因為在黃昏之時,人對即將來臨的黑暗感受最為強烈。艾達從一開始就對此深有所感,並向門羅抱怨。她記得門羅解釋道,孤獨感並非如艾達所說的,是這個地方造成的。它不是艾達或本地所特有的,而是生活中的一個普遍因素。只有非常單純或堅硬的心,才可能感受不到孤獨,就像某些極特殊的體質對熱或冷不敏感一樣。一如既往,門羅對此也有一套說法。他說,在人們的心中都有一種感覺,即上帝在很久以前一直是無所不在的;所謂孤獨感,就是當上帝離開我們更遠一點的時候,填補他留下的真空的東西。

寒意深深,草地上露水初凝。艾達向沃爾多走去,一路上沾濕了裙裾。沃爾多正安臥於下坡柵欄邊的長草叢中,此時被驚擾而起,走向門口,由於臥得太久,後腿顯得有些僵直。艾達踏上被它壓平的那片橢圓形草地,感覺到母牛留下的熱氣從地面上升,暖洋洋地繞著雙腿。她想就這樣躺下來,好好地歇一歇,一個月的操勞逐日累積,突然間她覺得莫可名狀地疲憊。然而她只是彎下腰,雙手伸進草叢,探進餘溫尚在的表土,它就像一個活物,從灼灼白晝和母牛體內汲取熱量。

從小溪那邊的樹林裡傳來貓頭鷹的啼叫。艾達聽著它抑揚頓挫的叫聲,按節奏默數,一長,兩短,兩長,彷彿在為一句詩劃分音步。死亡之鳥,人們這樣稱呼貓頭鷹,雖然艾達始終想不通為什麼。它的啼聲在藍灰的夜色中是如此溫柔可愛,就像鴿子的呢喃,卻更有幾分若有所訴的情懷。沃爾多在柵門處哞哞叫喚,催促著、等待著艾達,和農場上的許多東西一樣,期盼她盡快去做那些她正在學習的事情。於是她把手從地上拿開,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