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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它任何東西一樣,是一種天賦

夜已深,英曼循迪普河旁一條勉強可以辨認的小路前進。很快小路向下傾斜,進入一處岩石嵯峨的盆地。不久,盆地收攏變窄,成了一道峽谷。岩石壁立,樹木錯雜,天空只剩頭頂的一線。周圍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來自天上的銀河,有一段時間,他只能憑路面柔軟的塵土踩在腳下的感覺,在深谷中摸索著前進。河水幽暗,只有掉過頭,才能用眼角捕捉到一點水波的光澤,就如要發現特別微弱的星星,你就不能直接對著它瞧一樣。

最後,經過一道斷崖時,前方的路夾在一面陡坡與河水之間。山坡上巉巖交錯,有土的地方星羅棋布地生著灌木;另一側壁立如刀,最下面才是幽幽的河水。這種地形讓英曼甚為憂慮,要是有民兵騎馬在附近巡邏,不等他找到合適的地方從路上躲開,就會給逮個正著,而且山坡太過陡峭,危巖密佈,想在黑暗之中不聲不響地爬上去也不可能。在這裡和騎兵對抗,實在是非常不利。還是加快速度,趕緊把這條大地上的傷口甩在身後為妙。

英曼忍住疼痛開始小跑,過了一會,突見前頭出現搖曳的光亮,好像就在這條路上。他放慢腳步向前走去,很快就看出是一個頭戴寬邊禮帽的男人,手持松木條紮成的火把,站在路當間。火把冒出濃煙,在他身周灑下一圈黃光。英曼悄悄地靠近,最後在一塊大石頭旁邊站定,離對方還不到十碼。

那人穿一身黑衣,一件白襯衫。他牽著一匹馬,牽馬索套在馬脖子上。藉著亮光,英曼只見馬背上馱著像一捆白亞麻布似的東西,軟軟的垂下來,看不出眉目。正打量間,那人坐了下來,雙膝翹起,用一隻胳膊抱住,另外拿火把的那隻手向前伸出,胳膊肘支在兩個膝蓋中間,穩穩地舉著火把,就和放在壁燭台上一樣牢靠。他的頭垂下來,帽簷碰到伸出去的胳膊。就這樣,在火光映照之下,他蜷縮成了黑色的一團。

他拿著火把睡覺,英曼想,用不了多久腳就會給燒著。

但那人此舉並非意在打盹,只不過是個絕望的姿態而已。但見他抬起頭,望著馬發出一聲悲吟。

——上帝啊,哦,上帝,他呼喊道,我們曾經生活在天堂一樣的世界裡!

他坐在地上,身體左右擺動,又說了一聲:上帝,哦,上帝。

怎麼辦?英曼暗忖。路上的又一個絆腳石。不能回頭,繞不過去,也不能整夜呆鳥一樣傻站在那兒。他掏出手槍舉到面前,藉著火把的微光檢查彈藥。

英曼剛要行動,那人卻站了起來,他將火把在土裡插牢,然後直起身走到馬的另一側,費力地搬馬背上的包袱。馬不安地移動著身體,耳朵支稜著,下眼皮上方的一圈眼白歷歷在目。

他把包袱搬下來扛在肩上,然後略為趔趄著從馬後走開。英曼此時方看出,他扛著的是個女人。她一隻胳膊無力地悠蕩著,蓬亂的黑髮曳在地上。那人扛著她走到火把的光圈之外,幾乎看不見了,但照他的方向,明顯是走向懸崖,可以聽到他在黑暗中邊走邊抽泣。

英曼跑過去,抓起火把,然後揚手向哭聲響起處輕輕一拋。火把墜地,光亮所及之處,照見那人正站在危崖邊緣,女人抱在他的懷裡。他想看清這出其不意的火光到底從何處飛來,但身上的重負讓他只能一點一點挪動腳步,慢吞吞轉過身,面對英曼。

——放下她,英曼說。

女人撲通一聲落在那人腳前。

——那是什麼鬼手槍?那人說道,眼睛緊盯著兩個相差懸殊的大槍管。

——離開她,英曼說,往前站,讓我能看見你。

他從女人身上跨過,朝英曼走過來,低著頭,讓帽簷遮擋火把的光芒。

——最好馬上給我停下。英曼不想讓他靠得太近。

——你是上帝派來阻止我的信使,那人說著又前走兩步,然後跪倒在路上,身體向前一撲抱住英曼的雙腿。英曼用槍頂住他的頭,手指在扳機上逐漸加勁,直至他能感覺到擊火的各個金屬部件已經全部受力,蓄勢待發。但這時那人抬起頭,火把仍然在地上燒著,映著火光,能看見他面頰上滾動著亮晶晶的淚珠。英曼動了惻隱之心——反正他也不太可能忍下心來一槍斃了他——只是用長長的槍管在那人的顴骨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那人四肢攤開,仰面倒在路上,眼睛下面淺淺地劃了一道口子。他的帽子已經掉了下來,露出齊肩的黃色卷髮,上面塗了頭油,前額朝後梳的部分光滑珵亮得像個蘋果。他用手指摸了摸傷口,看了看血。

——這是我該受的,他說。

——你該受的是死,英曼說。他向躺在懸崖邊上的女人看去,她一直沒有動彈。沒準我還會覺得有必要殺死你呢,英曼說。

——別殺我,我是上帝的子民,那人說。

——人家說我們都是,英曼說。

——我的意思是傳教士,那人說,我是一個牧師。

英曼想不出如何回答,只是在鼻子裡哼了一聲。

牧師又從地上跪了起來。

——她死了嗎?英曼問。

——沒有。

——她怎麼了?英曼問。

——沒什麼。她懷了孩子,再加上我給她吃了點東西。

——什麼東西?

——我從一個小販手裡買的一小包藥粉。他說能讓一個人昏睡四小時。我給她吃完藥到現在已經兩個來小時了。

——你是孩子的爹?

——這還用問。

——沒和她結婚,我猜?

——沒有。

英曼走到姑娘身體向外靠近懸崖的一側,蹲下身,用一隻手抬起她披散著黑髮的腦袋。她還在呼吸,鼻孔發出輕微的哨音。她的臉因為沒有知覺而顯得鬆弛,火把在她的眼窩以及面孔的凹處留下醜陋的陰影,但英曼還是能夠看出,她醒來時可能自有一番動人之處。他把姑娘的頭放回到地上,站起身。

——把她放回馬上,英曼說著走到一旁,用槍指著那個男人。那人的眼睛就沒離開過槍口,他馬上跳了起來,奔到姑娘旁邊,蹲下身吃力地把她從地上抬起來,然後搖搖晃晃地走到馬跟前,將她擱到馬背上。英曼暫時把手槍舉到眼前,在火光中觀賞它的輪廓,想著他是多麼喜歡這種感覺,一把槍,就可以讓一個簡單的要求驀然變得那麼緊迫,不可輕忽。

——現在呢?那人將姑娘放好後問道。他似乎因為有別人拿主意而鬆了一口氣。

——別講話,英曼說。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由於缺乏睡眠和跋涉的勞累,他的思維已經變得模糊而遲鈍。

——你是從哪兒來的?英曼問。

——不遠的地方有個村子,那人說著用手沿路向前一指,正是英曼要去的方向。

——你在前面帶路。

英曼撿起火把扔下懸崖。傳教士站在那裡,看著火把的光亮越來越小,沉沒到黑暗之中。

——這裡還是迪普河嗎?英曼問。

——人們是這麼叫的,牧師說。

他們向前走去。英曼一手端槍,另一手牽著馬。牽馬索是根很粗的麻繩,繩頭有好幾英吋纏著鐵絲以防磨散。他抓繩子的時候,不小心拇指被扎破出血了。英曼一邊走一邊用嘴吮扎破的拇指,心想,要不是碰巧撞上了自己,那姑娘就會變成漂浮在黑色河流中的一片白色,她的裙子在身體周圍像鍾一樣展開,而這個牧師則站在懸崖上說著:沉下去,沉下去。英曼揣測著,那將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路很快開始上升,越過一個山脊,然後在低矮的山丘間迂迴,河水已經被甩在身後。月亮升了起來,照出一片遼闊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樹林被燒掉準備種田,但除了點一把火之外,任何費力的工作尚且付諸闕如。故此展現在英曼眼前的,僅是矗立著一排排黑色樹幹的焦土,一直伸向天邊,上面被河水沖出道道溝壑。已經被燒成木炭的樹幹在月光下發出熠熠的幽光。英曼環顧周圍,心想,跟我的家鄉相比,這裡簡直就是另一個星球。

獵戶座已經完全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英曼由此判斷時間早已過了午夜。那偉岸的獵手兼勇士當空而立,像發自天空的一個譴責,指出你的無能。獵人腰帶已經紮緊,武器舉起,正準備進擊。如果說從姿勢就可看出性格的話,他肯定有著十足的自信。每個夜晚都一無窒礙地快速向西行進。

讓英曼覺得欣慰的一件事是,他能夠說出獵戶座最亮的那顆星的名字。在弗雷德裡克斯堡戰役的那天晚上,他曾對一個田納西的小伙子說起此事。當時,他們坐在石牆後的溝沿上,天上燃起的赤芒已經消散,群星璀璨。夜晚干冷異常,他們連頭帶肩裹著毛毯。沒有風,呼出的縷縷哈氣懸在面前,像行將離去的鬼魂。

——真冷,你舔一下槍管,舌頭就會給粘住,那小伙子說。

他把他的埃菲爾德式步槍舉到面前,朝槍管上呼氣,然後用指甲去刮結在上面的霜。他看了看英曼,又來了一遍,然後伸過手指頭給英曼瞧。英曼說看見了。小伙子朝兩腳中間吐了口唾沫,俯下身看它會不會凍住,但溝底太暗,看不出結果。

在他們前面,傾斜的戰場向下延伸到遠處的村莊與河流。淒慘的景象如同一場惡夢,似乎這片土地被按照一個可怕的模子重新鑄造了一遍,屍橫遍野,在炮火的轟擊下滿目瘡痍。一個人乾脆稱其為新地獄。那晚,為了把注意力從可怕的戰場移開,英曼望著獵戶星座,說出了那個他所知的名字。田納西小伙兒抬眼瞧著那顆星星問,你怎麼知道它的名字是三宿七?

——我從一本書裡看到的,英曼說。

——那麼說只是我們給它取的名字,小伙子說,不是上帝給的名字。

英曼想了片刻說,你怎麼能知道上帝給它取的是什麼名字?

——沒法知道,上帝是不會講的,小伙子說。這是你永遠不會知道的一件事。從這裡我們應該明白,有時候我們就得滿足於自己的無知,那就是知識大多數情況下帶來的結果,說著他的下巴朝殘破的戰場一抬,很明顯,他甚至認為,那地方連讓他厭煩地揮手指一指都不配。當時他覺得小伙子是個傻蛋,能知道我們自己給獵戶座主星取的名字他就心滿意足了,且讓上帝保留自己的名字,作為一個深不可測的秘密吧。但是現在,他想那小伙子對知識的觀點是否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對於某一類的知識。

英曼倆人在沉默中走了一段時間,最後牧師說:你打算拿我怎麼辦?

——我正在想呢,英曼說,你是怎麼弄到這步田地的?

——不太好說。村子裡還沒人知道半點風聲呢。她和她的祖母住在一起,老太太年老耳背,你必須扯開嗓門喊她才聽得見。所以她能輕鬆地半夜溜出來,在乾草堆或生著青苔的河岸上尋歡作樂,直到聽見天亮前的鳥叫。整個夏天,我們晚上都在樹林子裡鑽來鑽去地幽會。

——神不知鬼不覺,跟豹子一樣機靈,你是這個意思吧?

——嗯,是的,差不離兒。

——你是怎麼勾搭上她的?

——很平常。一個眼神,語氣的一點變化,遞雞肉的時候手輕輕的接觸。我們星期天禮拜儀式結束後一起坐在地上吃飯。

——這可離在乾草堆裡脫褲子還差著老遠呢。

——是的。

——離你要把她像只瘟死的小豬一樣扔到峽谷裡差的就更遠了。

——嗯,是的。但這事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就拿我的身份來說吧,如果被發現,我就會被逐出這個縣。我們的教堂規矩很嚴,有些教徒只因為家裡有人拉小提琴就遭到了懲戒。請相信,我為此痛苦了許多個夜晚。

——是那些下雨的晚上吧?當乾草堆和河岸上的苔蘚變得太濕的時候吧?

牧師悶頭往前走。

——要補救有更簡單的法子,英曼說。

——我找不到。

——和她結婚就是一種。

——你又把事情想簡單了。我已經訂婚了。

——哦。

——我現在相信當初選擇做牧師是個錯誤。

——是的,照我看你也不適合幹這一行。

他們又走了一英里,方才在谷底的那條河又出現在眼前。河岸上是個小小的村落,都是木頭建築。一座教堂,護牆板上刷著白灰,一兩間店舖,還有一些人家。

——我們要做的,英曼說,是把她放回自己的床上,就好像今晚什麼都沒發生過。你有手帕嗎?

——有。

——把它揉成團塞進嘴裡,然後趴在地上,英曼說。牧師照他的吩咐做了,英曼把牽馬索末端的鐵絲解下來,走到牧師身邊,單膝跪在他的背上,將鐵絲在他的頭上繞了五六圈,然後擰緊。

——你要是叫喚,英曼說,把人都引過來,你就會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到那時候,我可就百口莫辯了。

他們走進村子,一開始狗叫了起來,然後,認出是牧師,並且對他的夜間遊蕩已經習以為常,就不再出聲了。

——哪間房子?英曼問道。

牧師向路前方一指,然後帶著英曼穿過村子,走到一小片楊樹跟前。樹林裡有一個刷成白色的小板條房,只有一間屋。牧師對著它點了點頭。他的面孔被鐵絲纏著,嘴角拉到後面,看上去像一直在笑,而這個表情與英曼的心境實在不協調。

——去靠到那棵小楊樹上,英曼說。他把牽馬索從馬脖子上解下來,繞著牧師的脖子將他綁到樹上,另一頭繞過他的肩膀,將他雙手反綁在背後。

——老老實實在這兒站著,咱們就都能保住命,英曼說。

他把姑娘從馬背上抬下來,在胳膊上略為調整了一下姿勢,一隻手擎著她的腰,另一隻手臂抬著她柔軟的雙腿。她的頭靠在英曼肩膀上,向前走的時候,頭髮在他的胳膊上擦過,輕柔得像一陣呼吸。她發出低低的一聲呻吟,像一個人在睡眠中偶爾做了一個簡短的夢。她是如此無助,躺在那裡,甚至連抵禦侵犯的知覺都沒有,暴露在所有危險之下,能保護她的,只有這個無常世界中罕見的一點善意。我還是應該宰了那個混蛋牧師,英曼想。

他抱著姑娘走到房前,將她放在台階旁的一片艾菊中,然後走上門廊,從窗戶往裡看。屋內很昏暗,壁爐內僅剩一點余火。一個老太太睡在壁爐邊的一張墊子上。她度過了如此漫長的歲月,竟至到了一種接近透明的程度,皮膚的顏色好像羊皮紙,感覺上,如果英曼把她提到火前,簡直可以透過她的身體讀東西。她嘴巴張開發出鼾聲,在爐火餘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見她只剩下四顆門牙,上面兩個,下面兩個。像兔子。

英曼試著推了推門,發現並沒有閂上。他探頭進去,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了聲,嗨。老太太鼾聲如故。他拍了兩下手,她仍沒有反應。沒問題了,英曼想,邁步走進屋內。壁爐旁放著一隻盤子,上面有半片玉米餅和兩片煎豬肉。英曼把它們抓起來放進自己的乾糧袋。屋子離壁爐較遠的一頭還有一張空床。應該是那姑娘睡的,英曼想。他走過去把被子掀開,然後回到屋外,駐足凝望那個黑頭髮的姑娘。她穿著白裙子躺在那裡,就像黑色地面上的一小片亮光。

他把姑娘抬進去放到床上,給她脫下鞋子,將被子一直拉到下巴。之後,他尋思了片刻,又拉下被子,把姑娘翻個身,讓她側面躺著。因為英曼想起來,有一次他們團的一個小伙子喝醉了,仰面朝天睡死過去,如果不是有人看出不對,把他踢翻過來,他就被自己吐出來的東西憋死了。這樣她就能活著在早晨醒來,頭疼欲裂,想不出是怎麼回到自己床上的。她能記起的最後場面,是在一個乾草堆裡與牧師胡天胡地。

這時,爐膛裡噗的一聲,木棒鬆動了一下,更有利燃燒,光芒一時大盛。姑娘睜開眼睛,轉頭直盯著英曼。火光中,她面孔發白,披頭散髮。她似乎驚恐中帶著困惑,張開嘴像是要尖叫,但並沒有發出聲音。英曼俯身向前,伸手輕撫她的額頭,把額前的亂髮撥到後面。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勞拉,那女人說。

——聽我說,勞拉,英曼道,那個牧師並不是上帝的代言人。誰都不是。現在繼續睡覺,早上醒來,你會發現我只不過是你的一場大夢,一個督促你擺脫他的夢。牧師對你不懷好意。你一定要記住。

他伸出兩根手指,用指尖合上姑娘的眼睛,就像為死人闔上眼皮,以免他們看見惡像,英曼曾見人這樣做過。姑娘在他的觸摸下鬆弛下來,又睡著了。

英曼離開姑娘,回到外面。牧師還在樹上綁著,英曼走過去,此時,他真想拿出刀子將這個人劈了,但最終只是探手到背包中一陣翻騰,拿出紙筆和墨水。他找到楊樹間一塊有月光的地方,藉著藍色的清輝,大略地寫下經過。沒動腦筋去斟字酌句,只是把他所知的一場謀殺未遂事件用一段文字簡述一遍。寫完後,他把紙別在一根樹枝齊頭高的地方,正好讓牧師夠不著。

牧師看著英曼,當他想明白英曼的目的時,馬上變得緊張不安,極力擰動身軀,卻苦於脖子被勒住,無法掙脫。他伸腳來蹬英曼,已經猜到英曼寫的是什麼了。

他的嘴裡堵著手帕,被鐵絲捆住,用盡力氣,也只能發出一陣吱吱嗚嗚的聲音。

——你是想懺悔嗎?英曼說。

——呃!

英曼拔出手槍頂在牧師的耳朵上。他把擊錘搬到後面,將切換桿向下一撥,使撞針對準靠下的槍管。你只要大聲說一個字,腦袋就沒了,英曼說。他解開鐵絲,牧師把手帕吐出來。

——你毀了我的生活。

——你別賴我,英曼說,我不想管閒事,但我也不願意整天懸著心,不知道過一兩個晚上,你會不會又把她搭在馬背上,帶回那個黑暗的峽谷。

——那就開槍吧。現在就打死我然後把我吊到樹上。

——別以為你的建議沒有吸引力。

——你這麼害我會進地獄的!

英曼把濕乎乎的手帕從地上撿起來,硬塞回牧師的嘴裡,重新用鐵絲捆住,然後大踏步上路。背後傳來哼哼唧唧的呻吟聲,越來越弱。那是被堵在嘴裡的詛咒和咒罵。

夜晚剩餘的時間裡,英曼竭力加快腳步,想盡快遠離那個不知道名字的地方。當晨光終於在身後像一泡黃膿一樣亮起時,他已經走進了一片起伏的丘陵地帶。他累得精疲力竭,根本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也無從得知一夜的奔波才不過走了12英里,因為感覺上像是一百英里。

他停止前進,走入樹林,用枯枝敗葉堆起一個地鋪,然後背靠一棵大樹坐下來,開始吃從那個女人家裡拿出來的玉米餅和肥豬肉。他躺在地上睡了大半個上午。

英曼醒來,透過松枝,看著頭頂藍色的天空。他取出手槍,用布擦拭並檢查彈藥,然後拿在手裡做伴。英曼所擁有的是一隻勒馬特左輪,並非早期的劣質比利時產品,它的槍管上打著伯明翰出品的印記。那是在彼得斯堡戰役,英曼剛把它從地上撿起來別進腰帶,就負傷了。此後,在混亂狼籍的戰地醫院,在乘坐擠滿傷兵的火車南下去往州首府的途中,英曼一直槍不離身。這只槍儘管外形奇異,失之過大,且各部件比例不均,卻是現今最可怕的隨身武器。它的旋轉彈膛大得像一個拳頭,裝九發點四零口徑的子彈。但它最主要的、標誌著手槍樣式獨闢蹊徑的新走向的特色是:主槍管下另有一根又粗又大的獵槍管,彈膛繞之旋轉,只裝一發獵鹿用的大號鉛彈或重型霰彈,作為近戰中臨危救命的殺手鑭,一槍打出去,就像朝敵人射出了一片鉛制的大鴨蛋。勒馬特左輪儘管個頭很大,卻相當稱手,槍身結結實實,渾然一體,像一個大鐵塊。拿槍在手,想著它能為你做的事,就會油然生出一種踏實平靜的感覺。

英曼輕撫彈膛和槍管,回想在村中與那三人的搏鬥、渡河,以及後來遇上的牧師,想著是否每一件事,他都可以有不同的做法。他希望少惹麻煩,不摻和到別人的爛事中去。他既想躲到樹林中,遠離任何道路。像一隻貓頭鷹,或一個鬼魂,只在黑暗中行動。同時又有另一種衝動:將大手槍明晃晃地在屁股上一掛,豎起黑旗,擺出殺無赦的狠勁在光天化日之下趕路,對所有不來招惹他的人以禮相待,誰要是想找麻煩就跟他鬥到底,讓怒火做嚮導,擊退一切障礙。

戰爭之前,英曼從來不是一個好鬥的人,一旦入伍,卻很容易就適應了戰爭。他相信,這和其它任何東西一樣,是一種天賦。像有的人能用木頭雕出小鳥,有的人會彈班卓琴,而牧師則長於辭令。你自己的意願根本無關緊要,決定一切的是神經的構造,是否能讓你在戰鬥中雙手敏捷,頭腦鎮定,而不至於變得呆頭呆腦,做出各種錯誤的判斷,不管它們是否致命。此外,再加上一個在近身肉搏中殺敵致勝的強健體魄。

未時將盡,英曼從樹陰下離開,想盡量多趕些路。但只走了一個小時,就累得幾乎邁不動步了,每一抬腳,都要費盡千辛萬苦。這時,他瞧見前方小路被河切斷的地方站著兩個人,雖然相隔甚遠,也能看出是兩個奴隸,因此英曼也就懶得再躲到樹林裡,而是繼續朝前走。那兩人站在河津旁,其中一人捧著一大抱支豆角架的桿子,另一人正用腳猛踢一口在泥水中打滾的紅豬,可是豬根本無動於衷。他只好抄起一根豆架桿,對著豬用力猛戳,那豬這才極不情願地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擺擺地向前走去。兩人經過英曼時脫帽致意,說:您好,老爺。

英曼虛弱已極,有一瞬竟很不得自己是一口大紅豬,躺在泥裡打滾,直到某個人拿根豆架桿來戳他。但他還是脫下靴子涉水到對岸,然後從路上離開,沿河向下遊走去,打算找一個隱蔽的地方煮點玉米粥喝。但這時風向一變,從下游某處送來真正飯菜的香氣。

他像只熊一樣,頭向上仰起,眨著眼睛,鼻子不斷嗅著,跟著空氣中的肉香,很快就在河流轉彎處看到一個營地:一輛大篷車,若干匹馬,白樺林中還有一些尖頂灰帆布帳篷。英曼藏在灌木叢後面,看著營地裡的人們忙來忙去。這些人五花八門,幾乎會集了所有不同的膚色。英曼猜他們和自己一樣,也是些亡命天涯的流浪漢。賣藝的人、逃避兵役者、愛爾蘭的吉普賽馬販子,全都聚到一起成了個大雜燴。馬散放在四周,吃著樹下的高草,有的神氣十足,有的卻已經離死不遠。不過,沐浴在身後下午的金色陽光之中,這些馬在英曼看來都很漂亮——馬頸低垂形成的優雅弧度,距毛上方薄薄的皮膚下突顯出的脛骨。英曼猜它們是給馬販子藏匿在此的。馬在戰場上死得太多,現在已經非常難得,價格也高得讓人咋舌。軍方派人四處收馬,但幾乎是一個子兒不給。英曼略有些動心,希望自己能有錢買一匹長腿騸馬,騎上去按轡徐行,告別步行者的身份。但他沒那麼多錢,再說,有一匹馬在身邊,就很難隱藏行跡。這麼大的一個東西要藏起來可不容易,況且它還不會乖乖合作。因此,這個美夢想想也就算了。

或許這些流浪者會對他有一些同病相憐的感覺,英曼想到這裡便走進營地,讓兩隻手空著,一目瞭然地垂在身側。吉普賽人對這位不速之客表現得很大方,但英曼知道,如果有機會,他們就會把他的東西偷個精光。他們正在用小火燉一鐵鍋湯,裡面有兔子、松鼠、一隻偷來的雞、各種順手牽羊弄來的蔬菜,主要是捲心菜,湯的顏色很深。大塊大塊塗了糖蜜的南瓜在一隻鐵爐的碳火上烤著。一個女人,穿著和被面一樣用花花綠綠的布頭拼起來的裙子,用勺子把食物盛到英曼的鐵盤上,然後又忙著在一個平底鍋裡用豬油炸玉米餅。當她舀動熱油時,餅發出一陣劈啪的脆響,像遠處戰場傳來的槍聲。

英曼倚在一顆樹上,邊吃東西邊向周圍觀望。潺潺的河水在石頭上流過,興起漣漪陣陣;一棵白樺樹率先現出秋意,鮮亮的黃葉在微風中簌簌顫動;營地上炊煙裊裊,透進一束束的陽光;圓木上坐著一個人,正用自製的「煙盒小提琴」彈著吉格裡爾舞曲;孩子們在河邊的淺水中嬉戲;另一些吉普賽人在忙著料理馬匹,一個男孩用玉米棒子芯蘸著桶裡的鉀鹼草木灰水,給一匹老母馬擦身,遮蓋她的灰毛,之後又拿一根細小的鼠尾銼幫它清理牙齒。英曼眼看著它一下年輕了好多。一個女人把一匹高大的棗紅馬栓在白樺樹上,先將其制住,然後把燈油灑在它的蹄楔上,點火去燒,不然它走起來就會一瘸一拐的。跗節肉腫、胃蠅蛆病、肺氣腫,所有的問題都一一得到治療,或被掩飾起來。

英曼從前與吉普賽人打過交道。他覺得這些人類中的掠食者有著一份難得的誠實,他們坦然承認,只要一有空子可鑽,就決不放過。但在這個寧靜的山溝,他們從表面看來卻是與世無爭。戰爭的結果如何與他們毫無干係。不管哪方獲勝,馬總是有人要的。這場較量在他們來說,無非是生意上的暫時妨礙而已。

這一天剩下來的時間裡,英曼一直與吉普賽人呆在一起,餓了就從鍋裡舀一勺湯喝。他睡了一覺,聽了一會小提琴,又去看一個女人用花草茶的葉片算命。不過,當她提出要幫英曼也算算未來時,他卻謝絕了,心想,讓自己喪氣的事已經夠多的了。

下午將盡,他看見一個黑髮女人走到馬群中,給一匹灰褐色的母馬戴上轡頭。她年紀不大,穿著黑色長裙,上面罩著一件男人的毛衣,容貌甚美。不知是她的黑髮,或是舉止,還是她纖細的手指,使英曼一時間想起了艾達。他坐在地上,目光追隨著她,看她抓起長裙的下擺和襯裙咬在嘴裡,露出潔白的大腿。她翻身跨上母馬,騎到河邊,過河處水很深,到中流的時候馬已經站立不穩,在水中打了幾次滑。它後臀用力,掙扎著上了岸,後背和肚子上水流如注,女人的衣服也一直濕到臀部。她俯身向前保持平衡,臉幾乎貼到馬脖子上,黑髮垂下來,與黑色的鬃毛混在一起,難分彼此。上到平地,她兩腳後跟一磕馬肚,在開闊的樹林中疾馳而去。這是一幅讓英曼激動的歡快畫面,他為有幸目睹這一幕而心懷感恩。

向晚時分,一些吉普賽小男孩用樺樹枝削成梭槍,去一個水泡子裡叉青蛙,逮到滿滿一桶。他們切下青蛙的腿,用棍子串起來,在胡桃木碳火上燒烤。這時,一個男人找上英曼,他拿著一瓶酩悅香檳,自己說是跟別人換到的。那人並不太清楚這究竟是什麼酒,卻想賣個高價。英曼數出一些錢將其買下,喝著香檳吃了一盤青蛙腿,權充晚餐。這兩樣東西搭配起來滋味還滿不賴,但對一個像他這麼餓的人來說,根本是杯水車薪。

他在營地裡四處轉悠,踅摸著再弄點東西吃,最終走到賣藝人的大篷車前,這是一個耍把式賣藥的表演團。帳篷旁邊坐著一個白人,瞧見英曼,就走上前來問他有何貴幹。這人瘦高個,看來已經有一把年紀,眼袋發白,頭髮還是染黑的。他似乎是這裡的頭兒。英曼問可否花錢買頓飯吃,那人說不成問題,但吃飯還要等上很久,因為他們得趁天還沒黑練練功夫,英曼不妨先坐在一邊瞧著。

片刻後,他早前見過的那個黑髮女人從帳篷裡出來,英曼的眼睛粘在她身上就挪不開了。他仔細觀察她對那男人的神情態度,試圖猜測出他們之間的關係。一開始,他以為兩人是夫妻,後來又覺得不像。他們豎起一塊木板,女人在板前站定,那男的開始向她扔飛刀,刀刃擦身而過,顫巍巍地釘在木板上。英曼想,單憑這一手,就足以引來一大群人看熱鬧了。可是他們還另有噱頭:一個高大的埃塞俄比亞人,生著花白鬍子,身穿紫色長袍,一副帝王派頭,號稱年輕的時候是非洲之王。他彈起一件類似班卓琴的樂器,簡直能讓死人起來跳舞,儘管他的琴只是用一隻葫蘆做的,而且只有一根弦。此外,演出團裡還有幾個來自不同民族的印地安人:一個佛羅里達的西米諾爾人、一個克裡克人、一個愛科塔的切諾基人和一個雅瑪西女人。他們在表演中承擔的任務是講笑話、敲鼓、跳舞、唱歌。大篷車裡裝滿了五顏六色的小藥瓶,每種藥都專治某一病症:癌症、肺癆、神經痛、瘧疾、惡病質、中風、痙攣、抽風。

天黑以後,他們招呼英曼一道吃晚飯。所有人都在火旁席地而坐,吃著大塊帶血的牛排和用鹹肉油煎的土豆,沒被土豆吸盡的油汁就拿來拌野菜。埃塞俄比亞人和印地安人也與眾人一起進餐,好似大家都是同一膚色,一律平等。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誰都是想說就說,不必請示,也沒人攔阻。

吃完後,他們都拿著各自的盤子蹲到河邊,用河裡的沙子擦洗乾淨。之後那位年長的白人在做飯的炭火上加添枯枝,根本不考慮節省柴火,把火一直燒到肩膀高。一個酒瓶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眾人圍坐在地,給英曼講起漫漫旅途中發生的各種故事。他們說,流浪的生活自成一體,道路是一個單獨的國度,不受任何政府的管轄,只受自然法則制約。它唯一的特性,就是自由。他們的故事中充滿了窮極潦倒的慘況和意外之財的驚喜,他們打牌賭博,參加賣馬會,因天下傻瓜之多而振奮;他們講起怎樣從法網下脫身而出,怎樣與各種災難擦肩而過;在做買賣的時候被他們坑過的笨蛋,萍水相逢的聰明人,以及他們那些經常自相矛盾的智慧;什麼地方的人容易上當受騙,什麼地方的人陰險歹毒;他們彼此提醒駐紮過的某一處營地,以及在那裡吃了什麼東西。大家一致認為,最好的是數年前呆過的一個地方,有一條相當大的河,從他們紮營的石壁下直接湧出,他們也同意,再沒吃過比在那個斷崖的陰影中烹製出的更好的炸雞。

過了一會兒,英曼已經聽不到別人在說什麼,一心只想著那女人在火光中是多麼美麗——她的頭髮被火照亮,她的皮膚潔白細膩。正神不守舍間,那個白人突然冒出一句很奇怪的話。他說某一天,世界的秩序會發生改變,到那時人們說奴隸這個詞,只是為了做個比喻。

夜已深,英曼拿著他的包裹,走進營地外的樹林,在地上放好鋪蓋躺下來,耳中尚能依稀聽到琴聲和人們說話的聲音。他翻來覆去無法成眠,只好點起一截蠟頭,把剩下的酒倒進鐵杯,然後從背包中取出捲成一筒的《旅行筆記》。他把書隨手翻開,讀完映入眼簾的第一句話,又掉頭重讀一遍。裡面談的是一種不知名的植物,英曼僅能看出,它應該類似於杜鵑:

這種灌木生長在高大樹木稀疏的開闊高地上,形成萌生的樹叢或小片的樹林。主莖為許多出條,從根部或直立的根莖上發出,高約四、五、六英尺不等。靠近出條的頂端又進一步生出分枝,與主莖略成一定角度,也近乎豎直。主莖上生有中等大小的橢圓形帶尖的全緣葉,幾乎筆直地立在短短的葉柄上,葉片成淺黃色或黃綠色,質地結實,兩面皆光滑閃亮。主莖頂端的細枝末梢為長而稀疏的白色圓錐花序或穗狀花序,花瓣為五片,形狀細長。

好半天,英曼一直在琢磨這句話,自得其樂。他首先反覆閱讀,直到每一個字都深深地印在腦海裡,不然他的注意力就會在一個個詞組間跳躍,留不下一點痕跡。之後,他開始在心中描摹背景,一片開闊的高地樹林,為它補齊全部的細節:那裡生長的各種樹木,在枝頭棲息的鳥兒,樹下生長的蕨類植物。當畫面已經清晰定型之後,他才最後在心裡構想這種灌木的模樣,模擬它的全部特徵,直到它活生生地呈現在自己眼前。誠然,他想像出的這種灌木,與已知的任何植物都大相逕庭,且頗有些希奇古怪。

他吹熄蠟燭,將身體裹緊,小口啜飲剩下的香檳,準備睡覺。但心思卻飄到那個黑髮女人和那個叫勞拉的姑娘身上,他抱著勞拉,她的大腿在他的胳膊上,是那麼柔軟。接著他又想到艾達和四年前的聖誕節,因為那天晚上也有香檳。他頭靠著樹皮,喝了一大口酒,回想起爐邊的一幕,艾達坐在他的腿上,那感覺至今難忘。

一切已經恍如隔世。他記得她在自己腿上的重量,她的柔軟中隱藏的骨頭的堅硬。她靠在他胸前,枕著他的肩膀,頭髮散發出熏衣草的芬芳和她自己的味道。她要坐起來,卻被他抓住雙肩拉了回去。他觸摸到艾達肩上的肌肉和突出的關節,想環繞雙臂緊緊抱住她。可是她撮唇長呼一口氣,站了起來,撫平裙子上的褶痕,抬手把在前額上散開的碎發攏到後面。她轉回身向下看著英曼。

——唔……她說。

英曼探身拉過她的手,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捻過,她的掌骨在壓力下像琴鍵一樣根根滑動。然後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捋直手指,不讓她把它們收攏捏成拳頭。可以看到她手腕上彎曲的暗藍色血管,他在那裡輕輕一吻。艾達慢慢把手抽了回去,低頭茫然地看著自己的掌心。

——那上面沒有秘密,沒有任何我們能讀懂的東西,英曼說。

艾達放下手說,那是一個意外。然後就走開了。

記憶終於遠去,英曼睡著了。他做了一個真切一如白天的夢。和現實中的世界一樣,他夢見自己躺在一片闊葉林裡,樹枝經過一個夏季的生長,分明已經倦怠,再過幾周就要變黃,凋落,步入秋天。他從《旅行筆記》中讀到並想像出來的那種灌木,夾雜生長在樹林裡,開滿了五角形的鮮花,疑真似幻。細雨透過濃密的樹葉灑下,在地上流動,水薄如紙,甚至不能濕透他的衣衫。艾達在樹林中出現,緩緩向他走來,細雨般輕柔縹緲。她穿著一條白色的裙子,頭和肩膀用一塊黑布裹住,但從眼睛和走路的姿態,英曼知道她是艾達。

英曼想不出艾達怎會來到這裡,但他拋開心頭的疑惑,站起身,伸出雙臂,只想把艾達擁入懷中。連續三次,艾達從他的手臂間逸出,煙霧般虛幻、縹緲、迷濛。當英曼第四次伸出手,她終於站定,英曼將她牢牢地摟在胸前,真切而實在。他說,我跋山涉水只為找你。我再也不讓你離開。永遠不。

艾達看著他,把頭巾解下來,臉上的神情似乎是同意,儘管她一個字都沒說。

英曼被清晨的鳥鳴喚醒。夢中艾達的身影依然佔據著他的心頭,不願離去,英曼也正捨不得它就此消失。草上的露水很重,太陽已經升到樹巔,英曼起身穿過樹林,營地已經空無一人。大篷車旁邊的火早就熄了。沒有任何東西能證明那些賣藝人真的存在過,除了一大片黑色的灰燼,和地上被大篷車的車輪碾出的兩道平行的車轍。英曼雖因未能和他們道別而心中悵然,但接下來的一整天,他走在路上,心情暢快了許多,全是因為他在黑夜中被賜予的那個清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