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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吟子穿了件怪裡怪氣的連衣裙。肩寬根本不合適,腰部的蝴蝶結太靠下,讓人以為裡面套著一件大衣,顯得臃腫不堪,就跟掃晴娘[1]長了雙腿似的。

「你這什麼打扮?」我冷冷地問。

「這是孕婦穿的。」

她這麼一回答,我一時語塞。心想,她到底還是癡呆了啊。

「你打算懷孕?」

「哈哈,能懷上當然好了。」

「想什麼哪……不可能的啦。」

「是嗎?」

「孩子呀,會辜負你的。」

「這可不好說,有了孩子才知道呢。」

「那就勞駕芳介爺爺幫幫忙啦。」

芳介還是常常來。我已經拿了他三盒仁丹了。糖數一數也有十二顆了。從他那兒也只有這些東西可拿。覺著他也該快發現了,可是總沒動靜,大概是知道不說吧,那個爺爺。

「為什麼我的戀愛長不了,吟子就不是呢?」

「這是年歲大的關係。」

「老年人就是狡猾。怎麼年輕人什麼好事都沒有啊。」

「趁年輕多談談戀愛多好啊。」

「這種事,太空了。」

我每天晚上都看一遍籐田的東西。抽了一支最早拿的香煙嘗嘗,已經發潮了,不好抽。

院子裡的雜草都枯黃了。

貓也不出去了,和我一起躺在汽油爐子旁邊。

「你們什麼時候死呀?」

黑子和黃毛被我一揪鬍鬚,都厭煩地跑到廚房去了。食案上的果盤裡堆滿了橘子。

沒有追我的人,淨是離我而去的,這麼一想,我就焦躁起來。

真想胡亂地彈一通鋼琴。

恨不得把衣櫥裡的衣服全燒了。

真想把戒指和項鏈都從樓頂上扔下去。

真想一次連抽十支煙。

這樣就能擺脫煩惱了吧。

我覺得自己永遠也過不上正常的生活。得到了的東西又扔掉或被扔掉,想扔掉的東西總也扔不乾淨,我的人生全是由這些組成的。

和吟子待在一起的時間多起來了。最近,我把晚上的活也辭掉了。

我十一點才起來,看見吟子一邊刺繡一邊喝茶。最近她好像迷上了在手絹上繡小藍花,把家裡所有的手絹都翻出來,一天到晚地繡。

晚上做夢夢見和籐田去滑冰。我的手仍然離不開牆壁,他也不來幫我,我很不滿,忍不住像小孩一樣大叫他的名字,他還是不過來。不知為什麼,冰場連著高尾山,我穿著冰鞋去爬山。冰場上的人都喊我下來,可是他們越喊叫,我越是賭氣地爬著山上的小路。

醒來後,覺得兩腿很沉,於是手也不洗,口也不漱,端著茶杯鑽進被爐,跟吟子要了杯茶。

「我覺得活著沒有意義。」我淒然地說。

「什麼?意義?」

「吟子,沒有意義啊。」我嘟噥著,聲音小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沒有回答。

我想起了籐田,想起其他跟我好過的人,忽然不安起來。和其他人的緣分都那麼不可靠。我好像做不到將其他人和自己緊緊地連結在一起。我也想嘗試一個人生活。我希望能有一回,不是別人離開我,而是我離開別人。

該離開這個家了。

我真想切斷一切聯繫,到一個沒有人、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從頭開始。不過,在那裡又會建立起新的關係吧。等自己意識到時,一切又都結束了吧。不去思考什麼意義,只是不斷重複下去的話,就連人生也會結束。眼前這個小老太太又重複過多少回呢?

「我想飛越。」

「什麼?」

「飛到吟子的歲數去。」

「飛越?」

「就是飛越幾十年,趕上吟子的歲數。」

「胡說什麼。你現在是最好的時候,皮膚多光滑呀。」

她果然很在意皮膚啊。我那麼向她炫耀,難怪她在意了。

「上年紀的人都這麼想嗎?年輕真有那麼好嗎?我每件事都要難過,悲觀,太累了。我厭倦了。」

「這是因為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是拚命地伸出手想要什麼,到了我這個歲數,想伸手要的越來越少了。」

我隱約看見吟子正繡著一朵有著黃色雌蕊的藍花。她不停地活動著指尖。

「舅姥姥,您覺得幸福吧?」

「呵呵,知壽這麼看?」

「是啊。年輕人一點兒都不幸福。」

「不過,也有過幸福的時候吧?」

「沒有。」

「好好想想看。」

「就算想起來,快樂也不會回來呀。」

「不會的。堅持下去的話,會回來的。」

吟子收拾好藍色的線,用指尖把繡好的地方輕輕抻開,舉到了臉前。

「繡得怎麼樣?」

透過白色花邊的手絹能看見她的臉,就像蓋在死人臉上的白布。

時常打電話來的鐘點工派遣公司那邊我也解了約,開始去池袋一家公司打工做事務工作。新地方是租售淨水器的公司。週一至週五早九點一直幹到晚五點。

我的工作是將淨水器的宣傳手冊裝進信封,一個一個地確認顧客名單。我邊干邊想像著以後會遇到的最壞的情況。大地震,大火災,瓦斯洩漏。吟子死了。媽媽死了。沒錢了。沒衣服穿了。無家可歸了。沒有戀人、沒有朋友、沒有自己的房子。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心和身體,可就連這些也不能完全相信了。即便如此,也得自己一個人想辦法活下去。

裝完信,看著面前高高的一堆信封,成就感油然而生。也可以說痛快淋漓,因為覺得自己做了工作了。

我的工作服是粉紅色馬甲配上灰色的裙子,典型的OL打扮,土氣得很。工作很輕鬆,三點的加餐卻很奢侈,我胖了幾公斤。早晨很冷,不想從被窩裡出來,只好削減穿著打扮的時間,草草化個妝,也不戴隱形,換上了框架眼鏡。

我變得越來越不可愛了。

每次在公司的廁所裡照鏡子,都會苦惱地想:「我怎麼變成這樣了。」

每天都是冷風嗖嗖。一下班,我就把自己包裹在圍巾、帽子和手套裡,很快回家。以往每年都盼望的聖誕綵燈,現在也不再覺得興奮,就讓那些快樂的人儘管去快樂去吧。

聖誕夜是加上芳介三個人過的。其實也就是吃塊蛋糕而已。沒有任何節日裝飾,也沒有互贈禮物,這些都和這個家庭無緣。芳介今天的穿著雖然不及舞蹈匯報演出那次,不過還算講究。他今天穿了一件粗花呢外套,脖子上圍著一條很眼熟的橘黃色圍脖,一向蓬亂的白髮也梳得服服帖帖,還繫了條領帶。這時我才注意到吟子也打扮得挺漂亮,穿了件有點掐腰的羊毛連衣裙。我穿的是牛仔褲跟和服外衣,覺得也該打扮得好看點,就回了自己房間。對著鏡子試了幾件衣服後,來了精神,居然久違地描了眼線,然後到他們面前亮相。

「哎呀,真漂亮啊。」

「真的?」

我穿著發亮的駝色連衣裙。這是表哥結婚時買的。頭髮綰了上去,還戴了條珍珠項鏈。

「到底是年輕人,適合這種亮色。」芳介瞇著眼睛看著我說。

「適合我嗎?」

我在他面前轉了個圈。

「很合適啊。」

「謝謝。」

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三個人,像往常一樣圍著被爐吃完飯,靜靜地吃聖誕蛋糕。

籐田現在在幹什麼呢?正和戴著三角帽的阿絲一起高興地開聖誕派對吧。這情景這麼清晰地浮現腦際,連自己都沒有想到。滿嘴的鮮奶油頓時變得苦澀了。

「我們打算去旅行。」吟子用叉子戳了塊蛋糕說道。

「啊?」

「我和芳介一起去。知壽也去吧?」

「我麼……去哪兒?」

腦子裡戴著三角帽的兩個人依然揮之不去。

「小名濱。」

「哪兒?」

「福島的海濱城市。」

「那兒冷吧。算了,我看家吧。」

「明年才去呢。早著呢。」

「再說我還有工作。不用管我了,你們自己去好了。」

大概吟子想以她特有的方式表達對我的關切吧。或許在她眼裡我還沒有從失戀中恢復過來。不過,我會一點點地來習慣這種狀態的。其實已經這樣重複過多次了。即便現在對籐田的感覺和其他男孩子有多麼不一樣,但從這種難以自拔的狀態中不知不覺恢復過來的過程,到頭來都是千篇一律的。

年底的時候,媽媽又回來了。

這次是直接從大門進來的。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紀,居然穿著雪白的大衣,不過氣色不錯,容光煥發的。

「嗨!」

我坐在被爐前切魷魚片,媽媽看見我,擺了下手。

「你怎麼這副模樣。這麼年輕,得打扮得漂亮點兒呀。」

「我願意這樣。」

今天休息,所以我還穿著睡衣。起床後也沒照過鏡子。摸摸一直沒有修剪的頭髮,右邊的髮梢翹起來了。嘴角還殘留著哈喇子的痕跡,用指甲一摳,白渣掉到了食案上。

吟子正在廚房炒海蜒。

媽媽這次也在新宿預訂了飯店。住四個晚上,過了年,三日回中國去。新年把吟子一個人丟在家裡,有點對不住,可是丟下媽媽一個人也很可憐。我跟媽媽說,住吟子家不就都解決了嗎,她就是不願意。也許很久以前的歉疚感還在作祟吧。

和媽媽上次夏天回來時一樣,這次飯店咖啡廳也有糕點自助餐。我在巧克力自取機下面澆了下草莓,媽媽也跟我學。

「這個挺好玩兒。」

「嗯。」

「那個,告訴你個事,我有可能結婚。」媽媽用鋼簽子紮了五個草莓,突然說道。

「什麼?」

我停下了手。

「我有可能結婚。」媽媽毫無表情地說到這兒,將草莓串插進巧克力瀑布下面去。

「跟誰?」

「跟那邊的人。」

我不知怎麼想起了夏天見面時媽媽的指甲。看了一眼她的指甲,今天也塗著淺駝色的指甲油。我想,怎麼也得先表個態。

「那就恭喜啦。」

「恭喜什麼呀?」

「這不挺好的?」

「挺好?」

「你都到這年紀了,用不著請示我呀。」

「是嗎?那就多包涵啦。」

媽媽把澆滿了巧克力的草莓放在碟子上,又紮了一串半月形的白蘭瓜遞給我。我接過來,去澆巧克力。我想像著,媽媽做了中國人的妻子,會成什麼樣呢?我只想像得出媽媽煎餃子時的樣子。

「你得變成李瑞枝或者張瑞枝啦……」

「不會的。」

「為什麼?」

「是對方想跟我結婚,我不想結。」

「真的?怎麼回事?結了得了。」

「種種原因吧。工作又忙,也許早晚要結,但不是現在。怎麼,嚇一跳?」

「沒有啊。你別老裝模作樣,人家該跑了。」

「不會跑的。」媽媽笑了幾聲,接著說,「不過,話說回來,中國也挺好的,能豐富見識。你要是還想去的話……」

「不去。就待在日本。」

「那可真是名副其實的母女分離喲。」

「說的沒錯。哈哈哈。」

「真的沒關係?」

「沒關係」是什麼意思?某種說不清是悲傷還是歡喜的情緒湧上心頭。我想現在就離開媽媽的身邊。當我專注地盯著不停流淌的巧克力時,發現媽媽在窺視我,只好迎著她的目光,說:

「沒關係呀……」

媽媽還在等我回答,我又大聲地說了一遍:「沒關係呀。」

我端著一盤水果,快步回到桌子旁。開始吃的時候,媽媽還在巧克力瀑布前呢。既然不想結婚,幹嗎還提起再婚這個話題呢?我那麼反應合適不合適呢?

媽媽終於端了滿滿一盤各色蛋糕回到座位上來了。她什麼也沒說,分了一半給我,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我眼角的餘光感受到她一邊拿叉子戳著自己的盤子,一邊不時偷偷瞅著女兒的臉色。

回到房間,媽媽遞給我一個精美的包裝盒,說是聖誕禮物。打開一看是只毛絨熊。

「謝謝。」

說心裡話,不怎麼太高興。毛絨熊可愛是可愛,但既然送禮物,我想要戒指啦、項鏈啦、手鏡等等小巧精緻一點的東西。

「壓歲錢呢?」

我剛一伸手,就被媽媽扒拉一邊去了。

「說什麼哪。都多大了。」

既然是大人了,怎麼還給我毛絨玩具呀。我抱著熊,翻著自己的包,拿出一個小盒子,放在媽媽的床上。

「這是什麼?」

「送你的。」

「真的……」

媽媽高興地打開小盒子。千萬別失望啊。我透過鏡子觀察著。

「好漂亮啊。」

媽媽立刻把手鐲戴到了手腕上。

「喜歡嗎?」

「喜歡。謝謝。你長大了。」

「是啊,是啊,當然長大了。」

「看不看照片,王先生的?」

「王先生是誰?」

「那個想跟我結婚的人。」

她從坤包裡拿出三張照片,一張是王先生,一張是媽媽和王先生,第三張是媽媽和王先生和一個小女孩。王先生戴著眼鏡,面容很和善。

「這孩子是誰呀?」我指著媽媽抱著的笑容滿面的女孩問道。

「是王先生的女兒。她的名字日語讀『keika』。」

「拖油瓶啊。」

「很可愛的,她說想來日本。」

我仔細看著這個將來可能成為我妹妹的女孩。我居然會有個中國妹妹呀。我們會互相教日語和中文吧。

抬頭一看,媽媽的表情就像生日宴會上的主角。我覺得連結自己和媽媽之間的線「噗啪」一聲斷了。這樣下去,只要她的負擔逐漸加重,我所佔的份量就會越來越輕,直至消失。

我把照片還給她,走到窗邊,本想看看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卻發覺自己的目光在追逐著遠處歌舞伎町的一盞盞霓虹燈。

除夕晚上,我給吟子打了個電話,想跟她說句對一年來的關照表示感謝的話。我故意拿著架子挨到晚上十點多才打,她好像已經睡了,響了十聲後,我掛斷了。她可能去了芳介家,那樣倒好了。

「嗨,吟子沒有再婚嗎?」

「不清楚。」

媽媽很放鬆,在床上做著美容操,又是咧嘴,又是扭腰的。

「她丈夫死了以後,一直一個人住在那兒嗎?」

「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去看過她,那時候,她和一個長得很不錯的男人一起生活呢。我以為她再婚了,後來聽說沒有。你自己問問她不就知道了?」

「現在不太好問了。」

「我跟她沒什麼來往,所以對她不太瞭解。不過人挺好的吧?」

「嗯,人是挺好的。」

「什麼意思?」

「有點兒怪怪的。」

「反正你們倆都怪怪的,正合適啊。」

「我擔心她會癡呆。」

「她已經有點兒不正常了,你沒發覺?」

「哪兒不正常?還沒呢。目前還問題不大。」

難道她給外人這種印象?起碼在我看來,吟子的腦子還相當地清楚。

過了年,我又打了個電話,響了半天沒人接。真的去了芳介家嗎?我還是不放心,元旦中午,悄悄回去看了看,心裡一邊祈禱,千萬別躺倒在浴室裡什麼的。

剛一打開門,兩隻貓跑了出來,一個勁地衝我喵喵叫。吟子大概沒有過整晚不在家的時候,貓盤子裡堆滿了貓糧,周邊還撒了不少。門口沒有吟子常穿的深藍色鞋子。保險起見,我還是一邊叫著「吟子」,一邊把各個房間轉了一遍。

一月三日傍晚,我們倆新年第一次見了面。

「新年好。今年也請多多關照。」

吟子低低地鞠了一躬。我也趕緊鞠了一躬。她還在大圍裙裡面穿著那件肥大的連衣裙。

「這連衣裙好像又舒服,又鬆快,又暖和。」

「這個?真的呢,不錯吧。」

「壓歲錢呢?」

我不抱希望地伸出手去,意外地收穫了一個小袋子,上面有騎自行車的米菲。

「哇,太好了。」

「去年給你添麻煩了,請收下吧。」

「謝謝。沒想到會給我。」

趁吟子起來去沏茶時,我打開小袋看了看裡面,只有一千日元。

我沒有說打電話和來家裡找過她的事。她沒主動提怎麼過的除夕,大概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吧。

過年後上班的第一天,被上司叫過去。頭髮花白的上司桌子上,放著個敦實的鏡餅[2],超市裡賣的很便宜的那種。我趕緊讚美了一句「真可愛」。聊了幾句怎麼過的年之類的家常話後,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小聲地問我:「你想不想當正式職員?」

「您問我嗎?」

「是啊。最近有人事變動,再說三田幹得也很不錯。」

「正式職員嗎?」

「嗯。你考慮考慮好嗎?職工宿舍好像空出房間了,願意的話,也可以搬去住。」

「好,我考慮一下。」

我回答道。怎麼辦呢?難道說我終於有著落了嗎?從四月份開始辛辛苦苦地干到現在,才存了三十五萬。來東京都快一年了,離一百萬的目標還差老遠。當了正式職員,掙得比現在要多吧。我存錢並沒有什麼具體目的,對我而言,最有現實意義的目標,就是存款一百萬這個具體的數字。

當我開始認真考慮是否搬出這個家時,又覺得有點對不住吟子了。這就叫做情分吧。再說,好容易才熟悉了,又何必自己要走呢。

「職工宿舍怎麼樣啊?」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問安籐。公司沒有職工食堂,一般是去便利店買來吃的,到屋頂的吸煙室去吃。天氣好的時候也試過去外面吃,可是常常冷得縮回屋子裡。

「宿舍嗎?從這兒不用倒車,就一趟電車,很舒服的。三田,你是從調布那邊來上班吧?」

「很舒服嗎……」

「是啊。而且又便宜,又乾淨。」

「又便宜,又乾淨?」

「你怎麼忽然問這個呀?」

「隨便問問。」

「這麼說你要當正式職員了?猜對了吧?咱們這個部門這個月有兩個人辭職呢。你要是願意的話,真是太好了!」

「好嗎?正式職員?」

「當然好了。不然,你的保險怎麼辦?現在看病可貴了。」

「什麼保險?」

吃完意粉正在收拾餐具的安籐停下手,吃驚地望著我,他的嘴唇上沾著橘紅色的沙司。

「喲,你不知道?沒有保險,上醫院的話,多貴的醫療費都得自己掏。」

「就這些嗎?」

我用便利店給的濕巾輕輕擦著自己的嘴角。

「不太清楚,大概不止這些吧。」

「正式職員能存下錢嗎?」

「怎麼說呢,咱們公司不太景氣,別抱太大希望。不過,住宿舍的話也能存點兒。」

這麼說我也要正式成為OL了?也要成為一個每月按時繳納居民稅、年金和保險費的公民,堂堂正正地步入社會了?

「OfficeLady嗎?」

「你不願意?」旁邊噴雲吐霧的安籐問道。

當大商廈掛出情人節的條幅時,吟子說她要去買巧克力。

「什麼?送給芳介爺爺嗎?」

「是啊。」

「給老爺爺送巧克力呀。嗯,嗯,不錯呀。」

「知壽陪我去買好嗎?舅姥姥不知道買什麼樣的好。」

「我也不會買啊。」

「年輕人比我們會買東西。」

「老年人最瞭解老年人啊。」

到了星期日,我們去了新宿的商廈。

吟子身穿淡紫色的套裙,腳上穿了雙奶油色的淺口鞋,白髮攏到脖頸處綰了個髻,看上去是個挺端莊可愛的老太太。

電車在屜塚站停車時,我忙低下頭。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沒有勇氣毫無顧忌地環視車站。我不想看見籐田和阿絲。有多長時間沒見了?他們還記得我嗎?

開出屜塚站,我才抬起頭來。對面玻璃上映出我和吟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閉著眼睛在打盹。她這歲數還送巧克力,夠棒的。電車猛地晃動了一下,吟子猛一抬頭,隨後又閉上了眼睛。「困了?」我問她,她沒有回答。

我以後也能像她那樣嗎?到了七十歲還愛打扮,住在屬於自己的小房子裡,情人節去買巧克力。我能過上這樣的生活嗎?

在商場的最高一層,開闢了一個巧克力專賣場,擠滿了女人。一下電梯,吟子就站住了。

「這得擠死我。」

「走吧。好容易來了。」

「知壽,你先去看看,我在這附近等你。」

「為什麼呀?」

「舅姥姥怕擠。」

吟子去看電梯旁邊的散裝巧克力去了。奇怪的是只有那邊人少。我擠進賣場裡面去,大致品嚐了一圈後,急忙返回吟子待的地方,看見她正坐在電梯旁的椅子上呢。老年人就是這樣來確保自己的位置嗎?不由有些洩氣。我叫了她一聲,她說「辛苦了」,啪啪地拍著我的肩膀。她的手又輕又軟,我覺得不可思議,她是怎麼靠著這雙手獨力支撐到今天的呀?

我帶著吟子到入口附近的一個櫃檯去,是我剛才看好的。

「這個怎麼樣?據說這是維也納王室專賣的,很拿得出手的。」

「真漂亮。嗯,這個不錯。就買這個吧,還有貓呢。」

吟子立即拍了板。她指的是盒裡那幾片薄薄的巧克力拼成的天藍色的貓。

吟子要遞錢給賣巧克力的女店員,我拽著她的衣袖去收款台交。手裡拿著巧克力小盒子的女孩排成了長隊。一個跟一個地一聲不響地排著。我已經決定離開家了。我看著前面吟子的頭頂,心裡想著,得找時間跟她說了,怎麼說好呢?

「吟子。」

她正在當當地切著胡蘿蔔。桌上放著另一個已打開的天藍色盒子包裝的巧克力,這不是給芳介買的那個。我支著臉,一邊吃巧克力,一邊看著吟子的背影。真想穿一次那件大圍裙,照一張照片,等五十年以後再看。

「吟子。」

「什麼事?」

「我要搬出去了。」

「什麼時候?」

「下周。搬到職工宿舍去。」

「這麼突然哪。說走就走啊。」吟子在大圍裙上擦擦手,回頭笑著說。

「對不起。」

「不用。有什麼可道歉的呀。」

「可也是啊。」

「一個人生活,很不錯的。」吟子一邊往沙鍋裡擺放胡蘿蔔,一邊說道,「趁著年輕,要離開家自己過。」

我默默地聽著。

「要在年輕的時候吃些苦頭啊。」

玄關響起了門鈴聲,今天是芳介來的日子。現在已經不用出去迎接他了。

這「苦頭」會在什麼時候,怎樣來臨呢?我想問問吟子。還希望她告訴我,一個人該怎樣來承受。

芳介突然出現在廚房裡,點點頭說了聲「好啊」。吟子幫他脫下大衣,撣了撣土,掛在衣架上。我和她已經沒有一點距離感了。其實不用走也行吧。我也不怎麼想走,可是如果現在放棄一個人過的打算,我就會總是依賴這裡,糊里糊塗過一輩子的。

離開家的前一天,正好快到我的生日了,吟子給我做了壽司蓋飯。吟子攪拌醋飯的時候,我在她的斜上方給她扇扇子。

「做壽司蓋飯,是因為知壽的『壽』字和壽司的『壽』是一個字。」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這名字?」

「不知道呀。」

「據說是靠自己的知識得到長壽的意思。」

「好名字啊。」

「可是我還什麼知識都沒有哪。」

「是嗎?」

「嗯,什麼都沒有。哦,對了,到這兒來以後,學會了把鍋蓋倒過來的話,上面還能放一個鍋。」

「挺好的啊。」

「還有,知道了人會變的。我原來是不希望變的。那麼,希望變的話,就不會變了吧。我想增加這樣反著看問題的知識。」

「這不可能啊。」

吟子示意我不用扇了,開始準備蛋絲和櫻花魚糕。

甜點是三袋量的一大盤我喜歡吃的魔芋果凍。一想到是在這兒最後一次吃晚飯,不覺悲從中來。我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裡塞著果凍,大嚼著,好擺脫這種情緒。

飯後,我邀吟子去散步,她跟著我出來了。我們朝與車站反方向的超市走去。

「我最不喜歡冬天了。太冷了。一覺得冷,就更不能對人家和氣了。」

「知壽很和善啊。」

「不和善。天生就古怪。」

「和芳介一塊兒去高尾山吧?去吃蕎麥面。我們推遲去小名濱了。」

「推遲了?那,高尾山嗎……」

「知壽願意的話。」

「不是我們兩個人吧?吟子也去吧?」

「那當然了。」

「那我也去吧。秋天倒是去過的,不過,就這麼定了。」

「好的,好的。」

真的要我一起去嗎?以後我們怎麼聯繫呢?職工宿舍在東武東上線的瑞穗台站。從這邊要倒兩次電車才能到。不愛出門的吟子肯定懶得去。

我們沒什麼特別要買的東西,在亮得晃眼的超市裡慢慢地轉著。我翻翻牛仔褲的兜,只有那個皺巴巴的米菲袋。吟子沒有帶錢包,我得意地把它拿出來,對她說,就把這一千花了。我們仔細地看著一排排的商品,放進筐裡又拿出來,就這麼拿來拿去的。

走到擺放香蕉的地方,吟子好像在想什麼。她怎樣想事?想什麼事呢?我們之間的瞭解很有限。我看不到她以後是否會變得狠毒、卑鄙;她也不會知道我會變得更加不可理喻吧。這樣的交往好不好呢?我不知道。應該有那種更加長久的關係吧。沒有人告訴我可以不可以的話,我就總覺得不安。就連從一堆香蕉中挑選一串,一直到吃完之後,我大概還在琢磨買得合算不合算吧。

想到這些,我覺得應該把一切都傾吐出來。自己的惡作劇、空虛感、不安,這一年拿了幾個也許是你的寶貝的東西等等所有這些。她聽了會怎麼想呢?真想問問看。

「我想吃草莓。」吟子小聲說道。

「什麼?」

「嗯,不要香蕉,還是草莓吧。」

吟子快步朝著靠近入口的草莓貨架走去。我追了上去,看見她把最外面的一盒草莓放進了筐裡。

回到家,我們在簷廊上吃起了草莓、豆奶和花生醬夾心麵包、罐裝羊羹。天冷,兩人都裹著毛毯。空蕩蕩的電車像往常一樣轟隆隆飛馳而過。每當寒風刮來時,兩人都說進屋去吧,卻都不動彈。我本想說句感謝的話,卻問了別的。

「那些徹羅基的照片要是繞牆掛滿一圈怎麼辦?分上下兩排?現在最多只能掛十張左右了。」

「沒等掛滿我就死了。」

是啊,她沒有多少年可活了,我很明白。對她這個年紀的人,我也不能輕易說你肯定能長壽這樣的恭維話。

「你死了,這房子怎麼處理?」

「想要就給你吧。」

「不給你的親戚嗎,兄弟什麼的?」

「不給他們,他們都住得很遠。」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要把這個院子變成神秘花園。」

「那些貓的照片可別扔了啊。也不要放我的棺材裡。」

我想像著在那些貓的照片邊上掛上吟子的遺像的畫面。早晚吟子也會成為沒了名字的死者中的一員,失去個性吧。誰也不會再談起她,她吃過什麼穿過什麼,這些日常瑣事就像原本不存在似的,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剛才就一直感覺吟子在看我,我裝不知道,吃著草莓,一邊往院子裡扔著吃剩的蒂。「好冷。」吟子說著裹緊了毛毯。

吃的東西、可說的話都沒有了,「放洗澡水去,」我說著站了起來。這一瞬間,我看見吟子的眼睛是濕潤的,也許是凍的吧。不管什麼時候,事先預定的別離總是比突然的別離更難。

「別哭啊。」我說完就跑去了浴室。

那天晚上,我在擺滿了打好的行李包的房間裡,打開了那個鞋盒子。

近來,鞋盒子裡的小物件已經不再給我以安慰了,只能引起我的回憶,只能幫助我獨自一人品味那些酸甜苦辣的回憶。然而我還是不能夠扔掉它們。它們一直陪伴了我很多年。我舉起鞋盒子搖了搖,裡面的破爛發出乾巴巴的嘩啦嘩啦聲。

我拿出俄羅斯套娃、綠平絨小盒子和掉了腦袋的木偶,去了吟子的房間。夜裡偷偷去她的房間,這是第三次。我已經知道怎麼拉隔扇沒有聲音,榻榻米踩哪兒不會出聲。我憋著氣,把手裡拿著的東西一一放回原來的位置。

本打算至少拿一樣什麼小東西留作紀念,選來選去又覺得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坐在吟子的枕邊,心想,這個小老太太,要是不再悲傷和空虛該多好,可是不可能呀。她以為都用光了,可是悲傷和空虛是無窮盡的呀。

「回去睡覺。」

嚇得我「哇」地叫起來。

「你醒著哪?」

「是啊。」

「從哪次開始?」

「從第一次。」

「……」

「從你最早來拿那個木偶那次,我就知道。老年人睡覺淺。」她閉著眼睛說道。

「果然醒了呀。我早猜到了。東西剛才都放回去了。」

「欺負老年人哪。」

「是的。」

「傻孩子。」

「是很傻。」

「你不拿我也會給你的。」

「可我不想要。」

吟子聽了,睜開眼睛笑了笑。

「吟子。」

「幹嗎?」

「我這麼下去行嗎?」

吟子沒有回答。她靜靜地看著我,像落筆畫畫一樣,從臉到肩到胸到腳,依次掃視著我的全身,目光所到之處,都彷彿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色澤。

我又問了一遍同樣的問題。

「我可不知道啊。」

吟子靜靜地微微一笑,翻過身去,背朝我躺著。

「吟子,外面的世界很殘酷吧。我這樣的人會很快墮落的吧?」

「世界不分內外的呀。這世界只有一個。」

吟子斷然地說。我第一次見到說話這樣斬釘截鐵的吟子。我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回味著這句話,愈加感覺自己太無知、太軟弱了。

「喂,我走了以後,你會掛我的照片嗎?」

「你又不是貓。」

「掛上吧。」

「又沒有死,不能掛。」

「可是,不掛上的話,該把我忘了吧。」

「回憶不在照片裡呀。」

吟子往上拉了拉被子,遮住了一半臉。

我沒有確認她睡著還是沒睡著,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我把鞋盒子裡的東西全都倒在被子上,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著它們。好了,就這樣吧,我把椅子推到牆邊,站了上去,右手拿著鞋盒子,把裡面的東西一樣樣分別塞進徹羅基們的鏡框後面去。體育帽、花頭繩、紅圓珠筆、頭髮、煙、仁丹,所有的。

我把空鞋盒子全都拆開,疊起來,捆好,扔到廚房的廢報紙上面,然後靠在洗碗池邊上,朝廚房對面的起居室望去:離開這裡也和來這裡的時候一樣,沒有真實的感覺。

我從地板下面取出梅子酒,喝了三杯後睡了。快睡著之前,隨著一陣窗戶的振動,聽見了電車駛進站台的聲音。


[1] 指掛在房簷下祈求天晴的偶人。

[2] 日本民間正月供神用的圓形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