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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

芳介和吟子說要帶我一起出去吃晚飯,我不太情願。

「我還是不去了吧。」

「別不去呀。偶爾有年輕人一起吃飯才香哪。光我們倆吃有點兒……」

「倦怠期?」

「我們不像年輕人那樣變化無常的。」

說好在芳介家那一站會合。我和吟子走到站台的盡頭,朝自己家望去。白色街燈照射下的小平房挺寒酸的,唯一提氣的金桂還沒有開花。

「多孤獨啊,那房子。不開燈,還以為沒人住呢。」

「是嗎。」

「原來咱們就住那兒呀……」

「是啊。」

「你喜歡住這兒嗎?」

「還行吧。住得年頭久了,自然有感情了。知壽,貓咪放進屋了?」

「嗯。收衣服時兩隻都放進去了。」

電車一進站,乾燥的風吹得吟子身體有些打晃。

芳介在檢票口等我們。一邊走,他們一邊說著颱風要來的事。我跟在他們後面,手插在後褲兜裡走著。我穿著短袖汗衫,九月已過半,白天還很熱,但夜裡風已經挺涼了。

芳介家的車站和我們那個車站差不多一樣陰鬱。和站台平行的小路上的星形路燈也黯淡無光。去站前超市看了看,店員和顧客都表情呆滯。我琢磨著,吃完飯,吟子會去他家吧,恐怕我得一個人表情呆滯地坐電車回家。

他倆常去的小店「琴屋」在一家麵館的二層,從超市旁邊一條黑暗的小路進去不遠就是。樓梯對老人來說有點陡。他倆上樓時非常地小心。吟子右手扶著樓梯扶手,左手拽著芳介薄毛衣的衣襟。

時間還早,店裡沒有客人。五十多歲的老闆娘親熱地招呼芳介:「喲,這位姑娘是您孫女?」一張口問了個不好回答的問題。

「不是。」

芳介斷然答道。我也挺了挺腰板,附和著說:

「我是他朋友的朋友。」

老闆娘沒接我的話茬,扯到點菜上去了。於是我就說,既然是芳介爺爺請客,我就不講客套,只管大吃大喝了。接著像個年輕人那樣率先大吃起來。我還喝了五杯看樣子挺貴的梅酒。吟子喝的是一種巧克力味的全價麥胚芽燒酒。我嘗了一口,辣得受不了。

我悶頭吃著,餘光看見他倆分吃一份肉餡洋白菜卷。我們要了醋溜牛蹄筋、米蘭風味炸牛排、德國炸薯片、竹葉鋪墊的青花魚壽司、鮮橙汁冰激凌等等。老闆娘收拾空盤子時,笑吟吟地說:「到底是年輕人啊。」

「是啊。」我答道。

芳介把我們送到車站。互道晚安後,我們上了站台,看著他消失在小路上。

「你不去他家?」

「不去,這麼晚了。」

車站上的鍾是八點二十分。

「你們一般都這樣嗎?」

「什麼呀?」

「老年人交朋友?」

「因人而異吧。」

「不去飯店嗎?我看老街道上有那種千歲旅館,就是門前池子裡有小鴨子的那種地方。去那兒多有感覺呀。」

「才不去呢。」

吟子咧嘴一笑。這一笑,更加深了她腦門上的三道皺紋、眼袋,以及從鼻子直到嘴角的一道能夾住鉛筆的長皺紋。我不忍再看,移開了目光。

那天夜裡下起了雨,颱風來了。大風刮得套窗匡當匡當作響,快要被刮飛了。

夜裡,我覺得胃不舒服,把吃的東西全吐了。彷彿被外面的陣陣狂風煽動著似的,我誇張地吐著。居然越來越有節奏了,眼淚鼻涕和污物一起流。

多半是青花魚不新鮮吧。我整整躺了兩天。

吟子倒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到了秋天,我和籐田還在交往。

他不那麼忽好忽壞地起伏不定,我覺得我們倆很相像。於是乎,自我感覺和走在街上的那些情侶一樣,似乎也挺幸福的。

下班後我們一起回吟子家吃午飯。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著。我注意不再使勁盯著他看,不再刻意溫柔地、而是盡量不經意地碰觸他的身體。

前幾天,我偷了籐田一盒煙。他在我房間睡午覺時,我從他扔在地上的破牛仔褲兜裡連盒給拿走的。他抽的是薄荷香型的HOPE。他說他喜歡綠色。

一起來,他就問我:「看見我的煙了嗎?」

「沒看見。找不著了?」

「沒了。」

「丟了吧?」

「見鬼。」

可能已經發覺了吧,他也沒再說什麼。我靠在窗邊看著他生氣的樣子,就叫他過來,他光著身子披著毛毯,從榻榻米上爬過來。兩個人看了半天過往的電車。

「過電車時,你沒覺得有氣浪過來嗎?」

「有嗎?」

「有時候我特別羨慕坐在車裡的人,羨慕他們坐車去什麼地方辦事。可我只有屜塚站可去。」

「坐上電車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啊。」

「那倒是……那咱們一起去哪兒好嗎?」

「去哪兒?」

「山上。」

「山上?」

「高尾山什麼的。」

「太熱了,不去。」

「可能是挺熱的,靠近太陽啊……」

籐田什麼也沒回答。

「這兒走不通啊!」從籬笆對面的小路那邊傳來戴黃帽的孩子們的嚷嚷聲。一個孩子使勁搖晃起籬笆來,其他孩子也立刻上來幫忙。透過綠葉,隱約看得見孩子們胖胖的小手。

「那些孩子想要拔掉這些籬笆呢。」

「真的?我早就說過,開個門多好啊,離車站就近多了。」

「嗯,也是啊。」

「那咱們這就幹吧。」

籐田坐起來,伸手去拿旁邊的衣服,我有些吃驚。

「不過,那個籬笆一直那樣子,說不定對吟子有什麼紀念意義呢,所以……」

「阿知光說不練。」

他的話音裡夾雜著某種異樣的東西,很像我譏諷吟子時的腔調。霎時間,我感到脊背有股子涼氣。

「不是的。」

籐田看著我不吭聲,我著急了,加了一句:「你也差不多呀。」

他像歎氣一樣深深地呼出一口氣,伸了個大懶腰,又裹上毛毯,朝外面的籬笆望去。孩子們看來已經放棄了拔籬笆,一齊朝車站跑去了。沉默了一會兒,我心情好些了,就用一貫的輕鬆語氣說道:「今天也吃了飯走?」

「嗯。」

「太好了。乾脆住這兒得了,從公寓搬過來。」

籐田捏著我的大腿,沒答腔。

晚霞快出來了。

後來我接二連三地順他的東西。籐田沒什麼東西,去他那兒的時候,我就順便拿點兒。什麼罐裝咖啡帶的小汽車模型、鑰匙扣、粗糙的戒指、運動褲等等。拿回來後,一個一個仔細看上一遍,就收到鞋盒子裡。順便取出裡面的其他東西看,好像緬懷亡者一般,回想一遍它們的主人。

鞋盒子裡有班上最受歡迎的男孩子的體育帽、坐我前面的女同學的花頭繩、我最喜歡的數學老師的紅圓珠筆、錯投到我家信箱裡的鄰居家的廣告品。我打開一個皺皺巴巴的紙包,裡面是短短的毛髮。這是陽平的頭髮。趁他睡覺的時候,我偷著剪下來的。和籐田相反,陽平是黑色的鬈發,拿起一根頭髮兩頭一拽,就從中間斷開了。

我伏在鞋盒子上,聞著它的氣味。

我感覺那裡面的東西在逐年褪色,氣味也在消失。難道是我變了嗎?

「吟子,我和剛來的時候比,像個大人了嗎?」

「知壽嗎?沒怎麼變呀,才過了半年哪。」

「是嗎?一點兒都沒變嗎?」

「舅姥姥不太瞭解你們年輕人哪。」

「我也覺得奶奶們看起來都差不多。還記得你自己的年齡嗎?我有時候就會忘。」

「自己的歲數還記得喲。」

「那你多少歲了?」

「七十一歲。」

「那你看起來沒那麼老嘛,還是說就應該是這樣?」

「我不顯年輕啊……」

「嘿,真的嗎?」

我明年就二十一歲了。她比我多活了五十年。這五十年的歷史我大概是無從瞭解了。

我和籐田去了高尾山。還不到紅葉的季節,人不怎麼多。我們爬上山,呼吸了新鮮空氣後,在站前的麵館吃了山藥汁蕎麥面。爬山的時候,我幾乎只能看見籐田的腳後跟,他一言不發爬得飛快,我拚命地追趕他。

「慢點兒爬好不好?」

我氣喘吁吁地央求著。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拽住我的手,說:「啊,抱歉。」

坐在電車裡,我們倆把穿著情侶運動鞋的腳伸開了,一邊嚼著餅乾,一邊偶爾說上兩句。

在杜鵑之丘站等著特快通過時,只聽「光」的一聲,緊跟著響起一陣吱吱吱的剎車聲,特快停了下來,車廂裡一片騷亂。

我們也下車來到站台,只見站務員們正紛紛朝車頭方向跑去,他們下到鐵軌上,察看車輪下面。特快停在剛過站台不遠的地方。和我們一起等特快通過的乘客幾乎全部下了車,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看樣子,車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籐田漠不關心地說。

「真倒霉。自己跳下去的?你見過嗎?」

「沒有。」

「那人死了吧?」

「差不多吧。」

我想走到站務員邊上瞧瞧那個死了的人。

「走著回去吧。」

籐田拽了拽我的袖子。他的手像往常一樣地溫暖,拉著讓我安心。

上樓梯的時候,我看見地上有一塊楓葉形狀的東西。我眼睛不太好,看不清楚,感覺像是血跡或肉片。

我指了指那兒,籐田「呸」了一聲,停下了腳步。我直盯盯地瞧了那紅塊一會兒。

「我可不想那麼死。」

「我才不死呢。」

「可是,死亡越來越近呀。」

「還早著呢。」

「可是……誰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呀。沒準什麼都沒干就死了。」

「那又怎麼樣?」

聽他這麼說,我沉默了。

吟子也給籐田準備了一雙藍色的專用筷子。

在車站,他看見我也沒什麼激動表情,為什麼還要和他在一起呢。惰性,我只能想到這個詞。儘管自己不想承認,卻意識到現在落入了又一個輪迴之中。陽平和籐田對我的態度有時很相似。比如,他們看書被打擾時說的話,以及從不遷就我,等等。

入秋後,我的眼睛仍舊一刻不離他那穿著褐色西服工作時的姿態,還有注視電車開走時的側臉。就連在家裡時,他伸出來的髒兮兮的腳趾甲和看我時不耐煩的眼神,我都希望能永遠不變地持續下去。

「我說吟子,」我加重了「我說」的語氣,「別隨便用我的化妝水行不行?」

「嗯?」

吟子揚起眉毛,睜大眼睛看著我。

「那個吧,是年輕人用的,老奶奶用了也沒效果的。」

「你說什麼哪?什麼化妝水?」

「就是那個放在洗臉間的、我的化妝水。那個很貴的,別再用了。剛才看見少了這麼多呢。」

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五公分那麼寬,反正誇張點比較好些。

「沒用那麼多。」

淨跟我裝蒜。我心裡想著,嘴上只說了聲「哦,是嗎」,就坐在簷廊上剪起指甲來。

要真想罵她就沒完了。吟子腰腿不好,身子又瘦小,說話輕聲細氣的,好欺負得很。把她罵得啞口無言,甚至把她罵哭都不是問題。

最近,我開始懷疑吟子對我的焦躁不安是裝沒看見的。她不理睬我無聊的挑釁,總是裝傻充愣的,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氣不打一處來。

反正講力氣她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這使我恢復了些自信。這自信與在籐田面前的不自信成反比。照這樣下去,我會越發變得具有攻擊性,吟子會漸漸消失不見的,我有意識地將源源不斷湧上來的惡言惡語嚥了下去。

縱然有再多的理由也不該欺負她。不是我先搬走,就是她先死,這是不遠的將來的事,我們在一起待不了幾十年,在這之前還是和睦相處為好。

可能的話,我希望平和而自然地分別。

屜塚站新來了個年輕的女協理員。第一眼看見她,我便覺得不安。該來的還是來了。她說話做事乾脆利落,非常精幹,和她對視一眼後,她就特意到小賣店來跟我打招呼。

「我姓絲井,請多關照。」

她的眼睛就像小狗似的招人喜愛。淺褐色的頭髮從帽子裡露出來,在腦後紮了個馬尾。

「我姓三田,請多關照。」

然後,她笑吟吟地返回崗位上去了。一條負責帶她。她個子小,褐色的褲子顯得很肥大,墊肩也很誇張。她戴著的協理員袖章被碰掉了好幾次,我直擔心她會被人流擠倒。

九點十分,我看見籐田和她湊近了說話。真切地看在眼裡之後,我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們已經分開了。

那天我獨自一人回了家。最近,在出站口和籐田會合後一起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由於空閒多了,我又增加了做女招待的時間。籐田好像也開始在新宿的西餐廳打晚工了。他說是一家經營海地料理的少見的西餐廳。問他為什麼在那種地方打工,他只告訴我「因為是別人介紹的」。無論海地還是新宿,對我來說都同樣遙遠。

回到家,看見玄關擺著芳介的鞋,我轉身又出去了。沿著環八線往前走,在區民游泳池,我租了件泳衣游了很長時間的泳。這是利用燃燒垃圾熱能的溫水游泳池。阿姨們排成一排,中年男教師帶著她們在做水中健身操。秋天,平常日子來游泳的年輕女孩子除了我之外沒別人。我游得頭昏腦漲,才去池邊休息。躺在長椅上,窗外的風景分外清晰地映入我的眼簾。透過掉光了葉子的禿樹枝,能看見花壇那邊過往的汽車。路旁丟棄的塑料袋隨風飄舞,貼到等信號燈的汽車的擋風玻璃上。便道上騎自行車的不停地扭動著車把,躲避行人。

這會兒,吟子和芳介正在家裡親熱地吃著印糕聊天呢吧。

在站台上工作的女孩子只有我和絲井,所以她想和我友好一些,經常主動跟我打招呼,說些「今天挺暖和的」、「今天真涼快」、「今天夠冷的」之類。籐田管她叫「阿絲」,我也跟著這麼叫她。在站台上,他們兩個人夾雜在人流中,時而湊近,時而分開。一看見他們湊近,我的胃就像被人撕扯似的,扯得我渾身疼痛。心裡不想看,還是不自覺地看了,成了痛苦的毛病了。

阿絲拽著籐田的袖子,說了句什麼,他們一齊回頭,遠遠地朝我這邊看。我佯裝沒看見,往架上補充口香糖和糖果。

「今天一起吃飯好嗎?」九點十五分一到,跟在男孩子們後面往外走的阿絲對我說。

「今天嗎?」

「嗯,籐田也去。」

「好的。我十一點下班,行嗎?」

「我不知道你是他女朋友,剛才聽說的。我跟籐田說,三田姐一直朝這邊看呢,他才告訴我的。」

我嘿嘿地咧嘴笑了笑,心裡卻不是滋味。一個大叔遞過來一罐咖啡,阿絲說了句「回頭見」,跑上了樓梯。我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怎麼辦哪」,大叔正接過我找的錢,聽我這麼一說,他詫異地「啊」了一聲。

他們倆坐在彩票亭旁邊的長椅子上等我,兩人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愉快地交談著。曾經光芒四射的驕陽不見了蹤影,冰激凌店也關了門。店前的藍白條鯉魚旗已經降了下來,經歷了風吹日曬之後,如今就像一條被丟棄的毛毯。

阿絲和我的頭髮一樣長短,都穿著阿迪達斯的運動鞋,都拿著個小手提包。看上去,自己就像是阿絲的拙劣的複製品。在等我的這一個半小時裡,兩個人一直在聊天吧。他們是在從交談中瞭解對方,縮短距離吧。我忽然意識到,從未見籐田和其他女孩子說過話,總是我和籐田兩個人在一起。我從來沒有想像過,除吟子之外,籐田和其他人聊天的樣子。

突然之間,交叉著腿坐在那裡說笑的籐田,彷彿變成了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這麼一想,腳下愈加沉重起來。正想往回走,被他們發現了。

「喂,三田姐。」

阿絲站起來向我招手,笑得很燦爛,看著就讓人心情暢快,我也跟著笑了。

我和籐田坐在一邊,阿絲坐對面,看著她的笑臉我心情還算平靜。她很愛說話,不做作。可我還是覺得很不自在。我把吟子淨是皺紋的臉和阿絲的臉重疊起來,心情也一點兒沒好轉。旁邊的籐田咯吱咯吱地吃著薯條,偶爾說句什麼逗得阿絲格格直笑。我也跟著阿絲笑。恍恍惚惚覺得另一個自己在看著自己,同時還有第三個人在旁邊看著這兩個自己。

「對不起,我有事先走了。」

我站了起來。

「幹什麼去呀?」

籐田不耐煩地抬頭看著我。阿絲露出擔心的表情。

「今天我要陪舅姥姥去醫院。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我在桌子上放了張一千日元票子,就朝車站跑去。跑得太快,肚子都疼了。

從站台上看見的屜塚上空晴空萬里。向下面望去,站前馬路兩旁的櫸樹下面人來人往,我從中搜尋著他倆的身影。

回到家,吟子正在做點心。她把面擀成片,然後用模子壓出各種形狀的麵點。

「嘿,做點心幹嗎?」

「今天跳舞時帶去,孩子們來參觀。」

「哼,給孩子們哪。我嘗嘗。」

我拿起一塊星形的生面塞進嘴裡。

「別吃,生的。」

「我喜歡吃沒烤的。」

「對身體不好。」

「那個,今天芳介也來?和芳介還順利?」

「什麼呀?還行吧。」

吟子停下手朝我笑了笑。

「噢,是嗎……我完了。」

「什麼完了?」

「和籐田呀。」

「怎麼了?」

「反正不行了。我就這命。」

「知壽,你想得太多了。這可不好。」

「我想得太多了?才不是呢。我就是這麼感覺,就是有預感。」

「這種事並不像想像的那麼好,也沒有那麼壞。」

「可是一感覺沒希望了,往往就真的變成那樣了。怎麼也控制不了自己,總愛那麼想。」

「嵌不進模子才是人之常情啊。嵌不進去的才是真正的自己啊。」

吟子把多餘的面揉成團,擀成片,壓模子;再揉成團,擀成片,壓模子。鐵板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星形點心。

「我不是個開朗的人吧。」

「不開朗不是壞事啊。」

「我死了也沒人為我哭。」

「怎麼會呢?」

「大家都喜歡又開朗、又漂亮、又溫柔的人。」

「好了,做完了。」

吟子把鐵板放進烤箱,開始收拾。她一邊哼歌一邊洗碗。桌子上準備好了包裝袋和金色的細絲帶。

「喂,你在聽我說嗎?」

「聽著呢。」

「真羨慕你,吟子沒有煩惱。因為痛苦的事都做完了,幾十年前的事都忘了,所以每天都特別快樂。」

「知壽不快樂嗎?」吟子背對著我問。

「根本,一點都,不快樂。」

我的回答被嘩嘩的水流聲遮蓋了。吟子可能都沒聽見吧。

這回我又受到了去滑冰的邀請。我極力推辭,讓他們自己去。可是阿絲固執地一再堅持。她到底想幹什麼呢?真讓人捉摸不透。是單純想跟我好呢,還是想使我痛苦?

「還沒到冬天呢。」

「到了冬天,人太多。」

「我沒滑過冰。」

「沒關係沒關係,很快就學會的。」

「真的?」

「我教你,沒問題。籐田也會,我們兩個拉著你。」

阿絲怎麼知道的?我想著向籐田確認,他像個背後幽靈似的站在阿絲身後,只「哼」了一聲。大概是冷吧,他端著肩,抱著胳膊。目送兩人下樓梯後,我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在店裡幹活的時候不戴手套,所以手指關節乾燥得皴裂了。

吃完午飯,三個人並排從高田馬場站朝滑冰場走去。阿絲戴著綠線帽,穿著紅開衫,像個聖誕老人。我有意避開籐田,和阿絲挽著胳膊走。

冰場人不多。冰鞋又重又緊。看著孩子們穿著色彩艷麗的帶飄帶的衣服滑冰,我也有點躍躍欲試了。進了冰場,我的手不敢離開牆壁。籐田背著手,佯作不知地自己滑起來。阿絲拉著我的左手,熱心地教我。好容易滑了一圈後,我們靠在牆上,看著籐田滑。他脖子上的圍巾隨著快速滑行瀟灑地飄起來。

「籐田滑得真好。就是不關心人。」

「是啊,也不管三田姐,有點兒差勁。」

「籐田他就是這樣的。他好像不太喜歡我。」

「嗯……」

阿絲現出同情的神色,我不想在自己身邊看到自己製造出的這種表情,因為這樣會使自己真的覺得自己很可憐。

「阿絲,你去滑吧。我扶著牆練習。」

「沒關係,我陪著你。」

「不用,你去吧。」

「行嗎?」阿絲很抱歉地說完,滑走了。她追上了籐田,和他並肩滑起來。一起滑冰的青年男女真讓人羨慕啊,我一邊在冰面上慢慢蹭著,一邊想。

阿絲每次滑過我身邊,都過來扶著我滑一會兒,還給我打氣說:「你不扶著牆試試,絕對沒事。」我小心翼翼地拿開手,隔著手套使勁攥住了阿絲的手。

「快點快點,籐田,你拉著右手。」

聽到叫他,籐田這才來到我身邊。我用力拉著兩個人,雖然能走幾步,可是沒法一蹴腳跟滑起來,身子左歪歪右斜斜,怎麼也掌握不好平衡。

「呀,我的胳膊要折了。」

我的身體太重,壓得阿絲叫了起來。我一慌,又向籐田這邊一倒,「哇」的一聲失去了平衡,三個人一齊坐在了地上。緊緊裹在冰鞋裡的腳趾甲生疼。我不想再滑了,真想一個人找個暖和的地方喝杯可可。

勤勞感謝日[1]那天,吟子有個舞蹈匯報演出,在隔一站的文化會館。於是我邀了籐田一起去看。舊甲府街道車不多,風夾帶著塵土,我們倆都沒有說話。出門時我好像說了句「好冷啊」。路過貼著出租信息的不動產鋪面時,我停下腳步想看一看,籐田卻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

到了會館,大廳裡已經被明信片啦書法啦等等各種展覽台佔得滿滿的。一群畫著濃濃的眼線的老太太戴著黃色花環穿過去,脂粉香氣隨之飄散開來。

走進演出廳,裡面已經坐滿了人。新蓋的廳不大,設備不錯。舞台上,穿著白色上衣的老太太和小學生們在演奏手鈴。演奏結束後,吟子穿著紫色的百褶裙,和很多老年人一起登了台,和她牽手的是打著蝶形領結的芳介,兩個人很相配。吟子描著深紫色眼影,自豪地挺著腰板。

音樂響起,慢舞開始了,我興奮起來。

「跳舞不錯呀。」

「嗯。」

「我也想學呢。」

「……」

「我學會了,你跟我跳好不好?」

「我不喜歡跳舞。」

看演出時,我一直握著籐田的手,一邊在心裡祈禱,不要讓他離開我。籐田不停地打著哈欠,看到一半,他就睡著了。

「我暫時不過來了。」

吃完晚飯,在我的房間裡籐田對我說。這一天終於來了。

我裝著沒聽見,噗噗地吹著馬克杯裡剛沏的海帶茶。

「阿知,聽見了嗎?」

「沒聽見。」

「聽見了吧。」

籐田冷笑了一下,他這一笑使我寒心。他忽然變成了個陌生、可怕的人。

「我暫時不打算來了。」

「……」

「就這樣吧。」

「為什麼?」

「種種原因。」

「到底為什麼?」

「所以說種種原因呀。」

他似乎不想再說什麼了,悠然地點著了煙,像吹口哨似的吐出細細的煙。

「以後不再來了?」

「怎麼說呢……」

「有喜歡的人了吧?」

「沒有,不是因為這個。」

「我知道是誰。」

我抓住他的胳膊,他冷淡地坐開了一些。

「是阿絲吧?」

「不是。不知道。對不起。」

「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直勾勾地看著他,他避開了我的目光。

「你為什麼這麼簡單地對待呢?」

「簡單對待什麼呀?」

「所有的……」

「所有的,指什麼?」

「不知道。」

我無意責備他變心。我不願意讓籐田離開我,可又不知道該怎麼去挽留他。我竭盡全力,只說出了「你不能這樣」這句話。

他自己看樣子沒怎麼考慮的籐田留下一句「你考慮考慮吧」,就回去了。

吟子一邊看偵探片,一邊織著圍脖。是一條橘黃色的細密圍脖。是給我織的吧?我靠在牆上,看了一會兒。

「這是給我織的?」

「什麼?」

「那條圍脖,給我用?」

吟子含糊地「嗯」了一聲,眼鏡快滑到鼻頭上了。

算了,無所謂。我回自己房間去了。玻璃窗卡嗒卡嗒響了好一會兒。我感受著從窗戶縫隙刮進來的風。對面的車站上看不到籐田的身影。今天來這裡很可能是最後一次了,他這麼一想,也就不回過頭來看我了。我懶得去收拾他坐過的坐墊和嘴巴碰過的馬克杯,就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吧。作為交往過的男孩子之一,應該將與籐田有關的所有一切都埋到記憶的深處去。像門楣上那些消除了個性的死去的徹羅基們一樣。

能不能做到呢?我閉上眼睛問自己。太難了。我還不想讓籐田走。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生出了執著心。這種黏黏糊糊的難以駕馭的情感是該高興呢,還是該歎息呢?

我以為只要自己滿懷強烈的愛,每天堅持祈禱的話,他就一定能感受到的。

可是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我給籐田打電話、發短信,他都十分冷淡。我正逐漸被他從生活中排除出去。

在屜塚站的時候,他總是故意避開我的視線。阿絲還和以前一樣跟我搭訕,我只能簡短地應付一下。

我實在忍受不了,給他寫了封信,依舊是石沉大海。

我還去了他的公寓,每次他都不在。同住的人滿臉同情地將我打發走。我聽見房間裡有男人的笑聲,其中也有籐田的。難道他就這麼不想見我,以至於假裝不在嗎?這太傷我的心了。為了使自己清醒,我從屜塚站走了近三個小時回家,誰知反而更傷心了。

第二天晚上,接到他的電話,說他馬上過來。我欣喜若狂地打扮了一番,等候他的到來。他是來還跟我借的書和CD、鑰匙的。

「進來喝杯茶吧……」我站在門口,鼓足勇氣邀請他。

「不了,我還要去個地方。」

「是嗎……」

隨著他淡然的口吻,我也不由自主淡淡地說。和心裡想的相反,我表面上變得特別通情達理了。他什麼都不說,但表情和距離感足以使對方明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這一手他到底是從哪兒學來的呢?

「我去叫吟子。」

「不用了。」

「不見見嗎?」

「我們也不是三個人交往啊。」

「倒也是。」

「在這個家裡,覺得自己長了好多歲。」

這有什麼不好?我心想,可是臉上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現在說什麼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

「哦,你說我什麼都很簡單地對待,不是那樣的。只是阿知——」

「不用再說了。」

我站在門口的木橫檔上,籐田站在低一塊的玄關,還是比我高。平時我只能看到他的喉結,今天稍稍一抬眼,就能和他對視了。我多次在這個角度迎送過他。

我受不了自己製造出的沉默,不想傷感地分手,便笑著擺擺手說:「再見吧。」

「再見吧。」他也說道。

「不跟你聯絡比較好吧?」

「可以的話。」

「那就這樣吧。」

我心裡卻在喊叫著: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保——重——啊。」我拖長了聲音朝著他的後背說道。

拉門關上後,腳步聲很快消失了。追上去吧,我心裡想,腿卻立在原地沒動。

他說還要去個地方,到底要去哪兒呢?

走進起居室,吟子正坐在被爐前喝茶看電視。我在她對面一坐下,就衝她做了個怪樣。

「怪嚇人的。」

我若無其事地拿起報紙看起來。意識到吟子一直在看我,我就沉不住氣了。

「你都聽見了?」

「聽見什麼?」

「淨裝傻。」

吟子這種時候還呵呵地笑著說:「人真討厭啊。」

「……」

「人早晚要走的。」

水開了,她起來去關火。廚房的椅子背上搭著籐田的格子長袖衫,入秋時籐田忘在這兒的,吟子冷的時候穿穿。

「這衣服怎麼辦?」吟子指著衣服問。

幾十種回答在我腦子裡閃現,最後卻只說出了句「不知道」。

我躺在被爐下面,只露出個腦袋。吟子穿著綠毛線襪的腳出現在我的眼前,她把一杯LadyBorden冰激凌和小勺放在我的面前,說:

「吃吧。」

我連頭都鑽進了被爐,吃起了冰激凌。吃著吃著眼淚流了出來。抹茶味是籐田最愛吃的,他絕對不吃香草或巧克力或草莓味的。吟子故意買來這種抹茶味的,真可氣,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啊。即便是吟子,早晚也得走吧,我在心裡嘟噥著,同時又像承認了自己所想的,默默喊著可別走啊。現在的我只能向老人求助了,我可憐起自己來。

我不可救藥了。什麼時候我才能不再是一個人啊。想到這兒,驀地一驚。我不喜歡一個人?以前自己還覺得不喜歡獨處太孩子氣,感覺羞恥呢。

黑子蜷縮在被爐角落裡睡覺。我想起吟子說過,從前的被爐都是燒炭的,常有貓被烤死。我用腳尖不停頂著縮成一團的貓背,貓睜開眼睛,不耐煩地挪了挪身子。

吟子穿著起球的綠毛線襪的小腳就在縮成一團的我的臉前。此刻,我流出了悲傷的,不,應該是可憐自己的眼淚。

早上起來,一天無事可做,使我覺得近乎恐怖,脊背發冷,閉上眼睛想要再睡,早上的陽光又太亮了。在被窩裡,想要把這種恐怖滿不在乎地吞嚥下去,卻沒能做到。我辭掉了車站小賣店的工作,是籐田最後來這裡的第二天。

走進廚房,聞到一股香味。判斷出是咖喱味後,哈喇子馬上流出來了。

窗戶射進的陽光晃眼,吟子的背影看不太清楚,只看見她正在攪拌鍋裡煮著的東西。她的悲傷和憤怒跑到哪兒去了呢?是不是通過說話都傾吐乾淨了?她說的都用光了,是真的嗎?

「做什麼呢?」

「咖喱。」

吟子沒有回頭。我站在她旁邊,看著鍋裡煮著的東西。

「一大早就……」

「吃嗎?」

「不吃。」

「真不吃?」

「我不是說過嗎,不一定年輕人都愛吃咖喱……」

我連說話都沒心情,話沒說完就沒聲了。她往碟子裡盛了點飯,選了幾種佐料,澆上咖喱,然後對我說:「再煮會兒好吃,你看著點。」說完她自己端著盤子去有被爐的屋子吃飯了。

我靜靜地攪拌著咖喱,隔扇那邊傳來吟子吃飯的聲音。我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了,一邊攪拌,一邊想像自己的悲傷被不斷溶化進咖喱中去。

由於無事可做,我就走著去相鄰那站的圖書館看書。路上,看見公路橋上有一些塗鴉,在一排藍色噴漆的漢字末尾,有人給添了一個飽含朝氣的結句——「別以為能活下去!」

「別以為能活下去」嗎?

這就是所謂靈魂的叫喊吧。

一個緊挨著憎恨和憤怒、「享受」活著這回事的年輕人形象浮現在我眼前。他大概比我年輕吧?一定也做了不少蠢事吧?

真希望像他那樣活著。我進了便利店,買了塊巧克力,一邊啃一邊走,來到公園的銀杏林蔭道,嘩啦嘩啦踢著枯葉快步走。左邊小學的天藍色柵欄那邊,穿短袖短褲的孩子們尖聲叫嚷著。穿緊身運動衫的老師一吹哨,立刻安靜下來。

我抓住柵欄,就像個變態者似的,盡情地把臉緊貼在上面。金桂香飄了過來。排成隊列的孩子們,喊著口號走起來。

真想去死啊。

我想起了和籐田一起看到的那起臥軌事件的情景,還有那塊飛濺到站台上的、楓葉般鮮紅的血跡。

我被車軋了的話,也會流出那樣鮮紅的血嗎?我覺得自己似乎只能流出褐色的混濁的稠糊糊的血。

感到莫名的倦怠。自言自語都覺得累,全積存在肚子裡;不同於夏天的藍天和孩子們的細腿也懶得去看;現在走著的單調的林蔭道,以及前面等待我的和老奶奶的共同生活,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感到疲憊。

頭髮被乾燥的風刮得遮住了臉。春天剪短的頭髮長長了很多。季節啦、身體啦,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總是在變。


[1] 日本國民節日之一,定在每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