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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

我漸漸習慣了一周去做三次女招待,幹活的慾望也更強了。進入六月,我又找了份新的活兒:在屜塚站的小賣店賣東西,基本上每週做滿五次後換一班。

我當班的時間是從早上六點到十一點的五個小時。教我的阿姨據說腰受傷了,教會我之後馬上不幹。這阿姨話特別多,我只得不停地點頭,重複提問、領會、厭倦這一過程。「要是你自己一個人可沒這麼清閒,趁我在趕緊學會了」等等,一天起碼得說上兩遍,聽得頭都大了。我沒跟她說我住哪兒,也沒說為什麼來幹這個活兒。說這些還不如趕快學會這兒的活兒,好自己一個人落個清靜。

我害怕早起,不過,現在習慣了。夏天的早晨特別好。五點半從家裡出來時,天已經亮了,空氣特別清新,幾乎沒有人等車。我吹著口哨,連蹦帶跳地走到車站的另一端。

剛入夏時,好比布魯納[1]的繪畫一般,世界的色彩鮮艷而單純。每天都是艷陽高照。人們的穿著五彩繽紛,上班族也脫下了外衣,滿街往來穿梭的淨是穿白襯衫或藍襯衫的人。高峰時段的車站簡直就是五顏六色的洪流,看著眼暈。面對即將到來的梅雨,將暑熱最大限度地積存起來的感覺妙不可言。不停地擦去髮際流出的汗珠子,鞋裡、內衣裡逐漸悶熱起來的感覺一點一點在復甦。

我幹活的小賣店在車站的正中央,背朝高樓林立的新宿方向。每天來買報紙、口香糖、瓶裝茶的人絡繹不絕。我記性好,顧客遞給我什麼,我差不多都能同時背出價格來。上貨也很麻利。就連天藍色的圍裙都特別適合我。看著每天同一時間來買同一種茶的大叔、等車時快速化妝的女人,我會出神地想,原來工作就是這樣的啊。

我漸漸能分辨那些站務員了。管事的那人好像叫一條,每天早上都站在站台的最前頭,他的帽子也戴得特有派。從第一天上班,他就很關照我這個新來的,每天必定跟我打招呼。雖說是中年人,可不管什麼時候看到他,都是那麼整潔利索。另外還有幾個年輕的臨時工。

吟子來探過一次班。那是高峰過後的空閒時間,我正望著站台那頭一條的站姿發呆,腦子裡正漫天空想著要是家裡有個這樣的父親會是什麼樣之類,吟子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哎呀,吟子呀。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

「有什麼可看的,真是的。」

「真是勤勞少女呀。」

「還行吧?」

吟子買了兩本雜誌走了。她下了樓梯,去了反方向的站台。我走出小賣店向她揮手。車來了,啟動時,我又向她揮了下手。

那天,下班回家後,吟子正在廚房給貓刷毛。天氣很熱,她仍舊套著大圍裙,只是換了件適合夏天的淡藍色的。我不在家的時候,那個老爺爺好像又來了,水池裡有雕花玻璃杯和兩個沾著黃豆面的盤子,也許吃的是蕨菜年糕吧。

我從冰箱裡拿出雪糕,跪在椅子上吃起來。

吃完後我開口問吟子:「你在戀愛?」

「戀愛?」

「是啊。戀愛,戀愛。」

吟子笑盈盈的。

「知壽有喜歡的人了嗎?」

「我問的是你呀。」

「不對,不對。」

「我問的是你呀。是吧?」

「什麼呀。」

「戀愛,你不懂?」

吟子呵呵地笑起來。

「你一生中,有沒有難忘的人?」

「難忘的人?」

「跟我說說吧。」

在我的死乞白賴之下,她微笑著講了起來。刷子上沾著的貓毛像羽毛扇子似的在飄動。

她告訴我,很久以前,她和一個台灣人墜入了情網。

那是年輕時的、沒有結果的戀情。

「他很溫柔,個子很高,眼睛滴溜溜地轉,是個好人。從台灣來日本的,日語非常好。我很想跟他結婚,可是家裡人都反對,後來他就回去了。我那時候整天地哭,非常憎恨這個世界,我好像把一輩子的恨都用光了。」

「一輩子的恨是什麼樣的?」

「我不會再恨什麼了。」

「怎麼把它用光了的?」

「忘嘍。」

「我想趁現在把空虛都用光,老了就不會再空虛了。」

「知壽,可不能在年輕時都用光了,要是只留下愉快的事,上了年紀,就怕死了。」

「會怕死嗎?」

「是啊,怕死呀。什麼年齡的人都害怕難過和痛苦的。」

看著眼前手裡搖晃著沾滿貓毛的刷子的吟子,我真想像不出當年因失戀而整天哭泣、憎恨這個世界的吟子是什麼樣子。

我還沒有打從心底裡感到傷心或憎恨過什麼,所以,也不知道傷心或憎恨會成為什麼樣的回憶。我只是茫然地覺得離這種體驗還很遙遠。

可能的話,我還是願意永遠這麼年輕,不經受世事磨難,靜靜地生活下去,當然這是不可能的。我自認為自己是有受苦的精神準備的。我想做一個像樣的人,度過一個像樣的人生;想盡量鍛煉自己的肌膚,成為一個能夠經受任何磨難的人。

對於將來的夢想,以及刻骨銘心的戀愛等等,即便描繪不出來,我也朦朦朧朧懷有這樣的期待的。

吟子好像的確是和那個老爺爺談戀愛呢。吟子開始化妝了。她面色白皙,粉紅色的口紅很適合她。頭髮盤得很地道。最近她終於不穿大圍裙,改穿短袖花上衣了。老奶奶這個年紀流行什麼我是外行,但是看得出來,她很投入。即使一天哪兒也不去,她也要化妝一番。我呢,進入梅雨季節後,每天下大雨,我的心情也隨之陰鬱起來,人變得刻薄而無恥。我常常肆無忌憚地盯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看,直到她意識到後奇怪地看我,我才開口說:

「也沒有人看,幹嗎花那麼大工夫啊?」

「不好嗎,打扮打扮?」

「嗯,吟子很漂亮。」

「是嗎……」

有時候,我會被自己的褊狹和乖張牽著跑。我經常故意穿著吊帶衫和熱褲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向她展示自己富有彈性的皮膚,可是卻感受不到多大的優越感。吟子越是努力,不知為什麼我越是洩氣。我是想要全力阻止她變得越來越漂亮。吟子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這種心態,便改在我睡覺或者出門的時候打扮。等我走進起居室時,她若無其事地在喝咖啡,好像原本就是這樣打扮的一樣。

「真年輕啊。」

「我嗎?」

「嗯,年輕。比我年輕多了。好羨慕啊。」

「瞎說什麼呢?」吟子微微繃起了臉,好像聽出我在嘲諷。我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但同時更刺激了施虐的慾望。

「那個芳介跟你什麼關係?舞伴?」

「對。舞伴。」

「他會跳舞?走路晃晃悠悠的,頭髮亂蓬蓬的。」

「跳得很不錯呢。」

「噢,兩個獨身,手拉手,真浪漫哪。」

「芳介很親切的。」

「是嗎?哪兒親切呀?對我可冷淡得很哪。」

「他是古板的人,年輕人太晃眼了。」

「我嗎?晃眼?這麼回事啊。年輕人,哈哈哈……」

儘管年齡有差距,但畢竟都是女人。在敵對心理和連帶感相混雜之處,我們倆目光碰到了一起。

紗門發出響聲,吟子說了聲「啊,毛巾」,站了起來。我打開紗門,把趴在門上的濕漉漉的黑子放進來,然後用吟子扔給我的毛巾給它擦拭,簷廊濺起的雨滴弄濕了我的膝蓋。

早上醒來後,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床單潮濕得不行,身子也懶懶的,卻充滿良好的預感。吟子還沒有起床,我坐在靜靜的簷廊上啃麵包,一切將要從頭開始的預感更加強烈了。持續了三個星期的陰鬱梅雨終於結束了,今天我就是給熱醒的。

我心情很好,把麵包渣撒給麻雀們時,吟子掐了一下我的屁股。她上著發卷,穿著小碎花的晨衣。

「早上好。」

「喲,怎麼穿了件少女睡衣呀。」

吟子呵呵地笑著去了廚房。有個發卷鬆了,掉在榻榻米上。我撿起來,使勁朝站台方向扔過去,發卷從空中輕飄飄地落下來,掉在了距離簷廊只有兩三步遠的地方。

走到大街上,沒有人親切地撫摸我,身體彷彿被淨化了。在人群中閉上眼睛,彷彿只有自己變成了透明體,人們不停地從我身體中穿過去。手指、頭髮都是只為自己才洗乾淨的。街上的綠色更鮮亮,空氣更充足了,人們的穿著也越來越薄了。每當我洗完澡,往臉上擦面霜時,也開始特別地想讓誰來聞聞這個香味了。日子這樣持續著,一天,我戀愛了。

他也在屜塚站工作,是對面站台的都營新宿線的協理員,負責將乘客推進車門。他穿著十分合體的白色短袖襯衫,英姿颯爽。高高的個子,表情靦腆,蘑菇頭,膚色白皙,微微有點溜肩。他有個習慣動作,總愛摘掉帽子,瀟灑地單手向後一捋頭髮,再戴上帽子。

和他擦肩而過時,我溜了一眼他胸前的胸卡,知道了他姓「籐田」。每當電車門關閉之前,他舉起手飛快地說著什麼,朝前面的車廂方向看時,正好朝著我這邊,我的心就會怦怦直跳。有一次真的和他對上了目光,我微笑著點了下頭,他也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

我開始認真化好妝去上班了,站得也比以前直了。每當高峰過後,一到九點十五分,籐田和同伴們就會結束工作,從小賣店後面的樓梯走下去。在他當班時,只要一有空閒,我就直勾勾地朝他看。為把那些男男女女推進車內,他在站台上走來走去,遠遠望著他的背影,我發覺,我戀愛了。

「你覺不覺得站務員和以前的士兵很像?」

「根本不像。」吟子一邊用筷子切開涼拌豆腐,一邊答道。

「他們的帽子和制服好帥啊。」

「……」

「個兒高的人穿上筆挺的白襯衫,帥呆了。」

「真的?」

「再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太有型了。」

「……」

「……」

和吟子面對面吃飯時,我總覺得自己的歲數倒比她大得多。

在活到了這個歲數的人面前,恍忽覺得對方不會再繼續老化,只有自己朝著前方的蒼老飛速地墜落下去。當我在串加級魚的時候,在剝柚子的時候,我都會不由得焦急起來。

「那家超市……」

飯後吃甜點時,吟子忽然說道。我一手拿一根紅豆棒冰,交替吃著。電視裡正播著中年人化妝講座。皮膚光滑的女講師正在給阿姨們化妝。

「什麼?」

「聽說車站對面要蓋間超市。」

「真的?」

「知壽,去不去?」

「哪天開張?」

「說是下下周。」

「下下周啊……活得到嗎?哦,說的是我。」

「我也是啊。」

「照這麼熱下去的話,夠嗆。」

「可不是嘛。」

我被畫面中的阿姨那張臉吸引了。是一張上了年紀的臉,眼袋下垂,眉毛稀疏,黯淡的嘴唇四周淨是皺紋。隨著女講師纖細手指的移動,臉上有了顏色和光澤,勾勒出了清晰的輪廓。似乎是她的本來面貌回來了,又似乎反而更遠去了。最後阿姨在白色聚光燈照耀下微笑亮相,接受大家的鼓掌。她們變得漂亮了,電視裡的每一個人都心滿意足。

「吟子也想變成這樣嗎?我來給你化妝吧。」

「我不用。」

「這都是騙人的。大家都在拍手,真可憐哪。這個人簡直成了小丑了。」

吟子將紅豆棒冰貼著薄嘴唇,小聲笑起來。她那和善的笑容,每次都刺激我的壞心眼。

「那個老爺爺最近沒來?」

「你問芳介?」

「嗯。」

「沒來。」

「哎喲,怎麼回事?」

「大概忙吧。」

「哦。」

沒準她失戀了吧,我感到一種微妙的愜意。正在我得意的工夫,吟子破天荒地揚起眉毛,瞪圓了眼睛,衝我做了個鬼臉,逗得我噗哧笑了出來。

誰知從第二天開始,那個芳介就經常出入這個家了。

頭天剛提到他,第二天就來了,到底想幹什麼呀,我稍稍警覺起來。他還一周好幾次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在外人眼裡,還以為我們是和睦相處的祖父母和孫女呢。不知什麼時候,還配備了芳介專用的黑筷子。

「知壽,改天咱們三個人去『琴屋』吃飯吧?」

「琴屋?」

「菜很好吃的,在我家那站。」

第一次和芳介四目相對了,但我轉去問吟子:

「你常去嗎,那個什麼屋?」

「是家小西餐館。真的不錯。」

「哦……」

「是吧,芳介?」

「是啊。」

「你們倆在一起都幹什麼呀?」

「沒什麼特別的……吃吃飯,跳跳舞。」

難道她真的沒意識到我微妙的惡意嗎?吟子嚼著炒牛蒡絲,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芳介一般不注意我,他的眼神很呆滯。電視還在播放晚間新聞。每次他來吃晚飯,開飯都格外地早。而且肯定要喝兩瓶啤酒。我猜想,這個人一定經常就著超市買來的熟菜,自斟自飲吧。看著默默夾菜吃的芳介,忽覺他挺可憐的。

芳介的家離這兒三站地。團聚結束後,他就坐電車回去。吟子和我站在簷廊上目送他。倒不是對芳介有什麼依戀,只是三個人互相揮手的時候,感覺身體裡的毒素都跑光了。等他上了電車,看不見了以後,我們又照舊過自己的生活。吟子洗碗,我放洗澡水。我們倆臉上都露出了倦容。

一邊望著籐田一邊在幻想中遨遊三小時零十五分鐘的日子持續著。我為了集中精力做好這份早上的工作,最近沒怎麼做夜班的女招待。我當然只有從六點到九點十五分之間的這段時間特別精神,其他時間覺得挺難熬的。

睡覺前,我總會幻想明天一定會發生什麼,這麼一想,腦子越來越清醒了。我試圖將注意力朝啾啾個不停的蟲鳴聲轉移,結果反倒聯想起白天屜塚站的蟬噪。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身體接觸到的床單沒有一處不溫熱,這更使我煩躁。

想喝口水,就去了廚房,看看鍾已經夜裡兩點了。回屋之前想去涼快一下,就輕輕拉開吟子房間的隔扇,走了進去。吟子以前曾經因中暑脫水,所以她的房間安了空調。她說過,你要是覺得太熱,就過來睡。

空調好像設定了溫度,房間裡涼爽得恰到好處。我原地眨了眨眼,以適應黑暗。兩隻貓蜷縮在吟子的腳邊。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吟子躺著的地方,來到那只玻璃櫃前面,慢慢打開門,小心翼翼地把手伸進去,以免碰倒裡面的擺設。俄羅斯套娃的手感冰涼光滑。我一把抓住套娃的頭,迅速拿了出來,抱在胸前又回到了廚房。

我沒開燈,摸索著拆開了套娃,把它們一個一個擺成一排。一共七個,最小的只有拇指指甲般大小。在黑暗中看不見它們的模樣。我用手指轉著偶人玩的時候,又想起了屜塚站的籐田。我細細地回味著他的站姿和他撓頭的動作,禁不住輕輕笑出聲來。可是不一會兒,莫名的空虛忽然襲上心頭。

我自己再怎麼想也沒有任何意義,今天也會和昨天一樣的,我一邊想著,把套娃一個個按原樣裝了回去,然後,支著下巴,盯著水龍頭髮了一會兒呆。

出乎意料之外,事情很快有了轉機。

那天,我的小賣店出了點亂子,當然,跟我沒有關係。上班高峰過後,一對情侶吵著過來了。「煩死了,你這人。」男的一邊說一邊把口香糖和錢遞給我。趁著這工夫,膀大腰粗的女友跟相撲運動員似的,突然照著男的腦袋「咚」地狠狠打了一下。男的一個踉蹌把小店右邊陳列的小商品碰得嘩啦嘩啦散落到了站台上。男的惱羞成怒,抓住女友的肩膀舉手要打。正在附近的一條及其他協理員趕緊跑過來,一個勁兒問著「怎麼了,怎麼了」,這其中就有籐田。

一條好說歹說勸走了哭泣的女子,小店又恢復了平靜。那個男的就跟電視劇裡演的那樣,罵了句「這個臭女人」,吐了口唾沫,上電車走了。女的被送上了電梯。

年輕的協理員們幫我把掉在地上的商品撿起來放回原處。籐田就在我旁邊,我把手裡的口香糖遞給他。

「這個,你要嗎?」

「是賣我嗎?」他淡淡地問,語氣沉穩緩慢。

「不要錢。」

我把口香糖伸到了他的胸口。他穿的白襯衫質地很好。胸前口袋上有兩條細細的橫線,細得不湊近根本看不見,很微妙。現在「籐田」的胸卡近在眼前幾十厘米,我感覺身體猛然僵住了。

「給你。」

「謝了。」

籐田接過我遞給他的口香糖,飛快地塞進胸前口袋裡。

「下次來還給你。想要什麼都行。」我飛快地說道。

「有這好事?」他笑了笑,回自己的崗位去了。我收拾商品的手在顫抖。坐在小賣店的椅子上,望著遠處他的背影,才感覺身體逐漸鬆弛下來。

一到九點十五分,協理員們就像往常一樣一起下了樓梯。走過小賣店後,籐田朝我這邊回頭看了看,我壯著膽子向他揮揮手,他把手抬到胸口搖了搖。

一個星期後,下了班我跟籐田約會了,是他主動約的我。九點十五分,我目送他走下樓梯後,一下子像洩了氣的皮球。誰知九點五十分他又突然出現在小賣店外面。

「你幾點完事?」

「十一點。」

「下了班,一起喝杯茶?」

「好的。」

「那我在下面等你。」

「知道了。在下面,好的。」

他點點頭,走了。目送他走遠了,我立刻抬頭照了照吊在斜上方的鏡子,用小梳子梳了梳還算齊整的頭髮,又用指尖摁了摁臉上的青春痘,明知摁也沒用。

那天我去了籐田住的公寓,從屜塚站大約走了二十分鐘。沒有和他做愛,只喝喝茶就回來了。一路上我一個勁兒地擦汗,到他公寓時手絹都濕透了,特意在車站廁所補的妝也白瞎了。

他洗了兩隻韋奇伍德[2]茶杯,用葉茶沏了紅茶。單是這一點就使他看起來光輝耀眼,我向來都是喝速溶檸檬茶的。

在跟籐田同屋的男孩子回來之前,我們斷斷續續地交談著,並肩坐著看午間新聞。雖然開著電扇,但距離太近,吹得渾身倦懶。由於一直抱膝坐著的關係,腿肚和大腿之間汗津津的。我把手伸進去抹汗,一個人反覆著這個動作。

我們開始下班後經常約會了。不穿制服時的籐田和穿制服時相比,別有一種氣質,特帥。他每次在南口的書店門口等我。那個小廣場上有賣彩票的,還有花店,冰激凌店,整體感覺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

我們倆坐在杜鵑花盛開的花壇邊喝飲料。我發現籐田的T恤衫右邊袖子上破了個小洞。披到領口的頭髮,很規矩地向內鬈曲著。

下了班,我無所事事,喜歡享受這段時間的空白,不知道籐田怎麼想。

「今天,幹什麼?」

「隨便。」

「去見見老奶奶?」

「見老奶奶?」

「住在一起的。」

「好啊。」

回到家一看,吟子正在院子裡拔草呢,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見她蹲在牆根,一時間我還以為她在那兒尿尿,嚇了一大跳。

「吟子,來客人了。」

聽見我從簷廊上喊她,她擦著汗回過頭,見我後面站著籐田,就慢慢走了過來。

兩人互相打量時,我後退一步,給他們介紹。

「這是籐田,這是吟子。」

「您好。打擾了。」

「你好。知壽承蒙關照。」

「哪裡。」

「喝茶嗎?」

我們一邊看剛剛開始的《訴說煩心事》,一邊喝涼綠茶。三個同樣不會聊天的人湊到一塊兒,就更突出了沉默。等《今天什麼日子》的節目一完,吟子站了起來。

「煮涼面吃好嗎?」

「好。」

「你吃得慣嗎?」

「我喜歡吃。」籐田答道,他好像吃什麼都無所謂。

兩點一到,吟子就去舞蹈班了。她戴了一頂老式的大帽簷白帽子,戴著太陽鏡,胳膊上挎了個手提包。我和籐田站在簷廊上,朝站台上的吟子揮手。

「她這身打扮是模仿從前的女演員吧?」

「我看挺好的。」

「最近她可來勁兒了。」

「因為什麼?」

「好像在戀愛呢。和舞蹈班的一個滿臉皺紋的老爺爺。心理夠年輕吧。」

我最後又揮了下手。背對著鐵軌的吟子抬頭朝斜上方瞧著什麼。屋頂?電線?天空?從這邊看不見她瞧的東西。

「好睏。」籐田打著呵欠說。

「那就躺會兒?」

「好吧,躺會兒。」

確認吟子不再往這邊看之後,我懷著一絲奇妙的心情拉起他的手,來到我自己的房間。籐田抬頭奇怪地看著門楣上的一排貓鏡框。

「什麼呀,這是?」

「老奶奶的收藏品。」

「怎麼跟校長辦公室似的。」

「它們都叫徹羅基。」

「什麼?」

「死了以後的貓都叫徹羅基。夠怪的吧。」

雖說覺得在這樣的房間裡不太合適,可我們還是第一次睡在一起了。好久沒有做愛了,我有點笨手笨腳的。他能滿意嗎?我一遍遍地想著。他身上的皮膚也很白。在這些貓的眼皮底下做完這事,我覺得特別地不好意思。

一睜眼已經傍晚六點了。我從潮濕的被子裡爬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隆隆的電車聲的間歇裡,從廚房傳來做飯的聲音。我一骨碌滾到窗邊往外看,灑落院中的夕陽漸漸黯淡下去,每當有電車通過,就恍忽聞到一股濃濃的鋼筋混凝土混合著綠色植物的氣味。

「起來吧。」

我鑽回被子,把手放在籐田的背上,手慢慢熱起來。摸一摸,汗津津的,手心都被沾濕了。我「啪」地拍了他一巴掌,他才不情願地起來了。

「現在幾點?」

「六點。吃了飯再走?」

「不吃了。」

「我餓了。」

「我也餓了。」

「吃了再走吧。吟子也會高興的。」

我們撿起扔得到處都是的衣服穿上。有趣的是,我們倆睡覺都有怪癖。洗完手進廚房一看,吟子正在炒著土豆、胡蘿蔔和肉。

「哎呀,是土豆燒肉?」

「咖喱。年輕人喜歡吃咖喱吧。」

「我一般。你呢?」

回頭問籐田,他正在卡哧卡哧地撓著後脖子。

「喜歡吃。」

「幫你幹點什麼?」

「不用了。兩人喝茶去吧。」

「那咱們去看電車。」

我倒了杯麥茶,抓著籐田的手腕去簷廊。

「這房子不錯吧?電車隨便看。」

「不嫌吵?」

「已經習慣了。吵點更好,對這個家來說。就我和老奶奶兩個人,太安靜了,容易鬱悶。」

「在那籬笆牆上開個門,就能直通車站了。」

「嗯……」

籐田從口袋裡掏出煙,趴著點著了火。

「籐田,你為什麼在車站幹哪?」

「喜歡車站唄。」

「喜歡車站?」

「喜歡喧鬧的感覺。」

「喧鬧……就為這個?」

「就這個,沒別的原因。」

「你覺得那個工作有意思嗎?」

「怎麼說呢,一般吧。我不是為了有意思才工作的。」

燈光越來越近了,一趟快車駛過,乘客稀稀拉拉的,窗戶又卡噠卡噠響起來。

「肚子餓了。」籐田一口喝乾了麥茶。

我覺得吟子做的咖喱相當辣。她的其他菜味道都淡,唯獨咖喱夠味兒。我咕嘟咕嘟地一個勁兒喝水。我吃不來辣的,眼淚都出來了。

一吃完晚飯,籐田就回去了。遵照我在家門口向他提出的請求,籐田走到車站的盡頭向我們揮手。這樣的夜晚以後還多著呢——這種告別方式給人這樣的感覺。揮手時,從腳底升起了一股暖流,真是愜意。不可思議的是,就連在旁邊揮手的吟子,都令我覺得可愛極了。

第二天,從籐田那兒回到家時,看見玄關飄著一隻黃色的氣球,上面畫了隻兔子。

「這哪兒來的?」

我拽著氣球進了客廳。吟子戴著老花鏡在看雜誌。好像半看半打盹似的,眼鏡歪戴著。

「這個氣球哪兒來的?」

「啊,這個呀……超市開張,我去的時候人家給的。」

「嘿,總算開張了。這氣球挺好玩。」

我光著腳從簷廊跑進院子裡,拽著氣球想跑一圈,結果不小心被花盆絆倒,「哎喲」尖叫了一聲,順勢躺倒在雜草上。真想到大牧場上去奔跑,這院子太小了。我覺得以後對吟子也要再稍微友好一些。

「有什麼要買的,我去吧?」

我躺著大聲嚷道。吟子回答了一句什麼。

「什麼?」

「我買了,不用了。」

我做了個角力橋,兩手叉腰站在簷廊上的吟子,在我眼裡倒過來了。

「衣服可要弄髒啦。」

「有沒有忘買的?」

「沒有。」

「哦!」

這人看來不吃我這套,也無所謂。我又一次仰面朝天躺下,搖晃氣球玩兒。

「那地兒是埋貓的……」

「啊?」

我一屁股坐了起來,吟子指著我躺的地方,畫著圓。沒辦法,只好挪了個地兒,又躺下了。陽光很刺眼,好像要把我在地上伸展的胳膊和腿烤焦似的。我鬆開了氣球的繩子,黃色的氣球升上了天空。閉上眼睛,感覺有只螞蟻或其他什麼蟲子在左胳膊上爬,很癢癢,我也沒撓。

過盂蘭盆節[3]時,媽媽回來了。

隨著一聲刺耳的「打擾了」,媽媽從簷廊探進了頭。吟子明明事先知道媽媽要來,卻「哎呀、哎呀」地裝出很吃驚的樣子。我只朝媽媽瞥了一眼,說了聲「回來啦」。我和吟子正在起居室安靜地吃刨冰,媽媽突然說聲「不好意思」,就把皮箱放在院子裡,脫了鞋進屋,一屁股坐在了我們旁邊。

「好熱呀。」媽媽噘著嘴嗲聲嗲氣地說。

我給她盛了一碗刨冰,「哇,謝謝啦!」她自己一個人興奮得直叫。吟子默默地準備著茶水。

「吟子舅媽,知壽給您添麻煩了。」

「哪兒呀,知壽可幫了我不少忙,每天都打掃浴室呢。」

「真的?這孩子光會吃。」

媽媽背著我給吟子寄錢。吟子讓我跟媽媽說不要寄了,我一直沒跟她說。嗨,既然給了就收下唄。

她們之間顯得有點客氣。每句對話的頭尾總是微妙地重疊,所以一再「什麼」、「你說什麼」這樣互相反問。不知什麼緣故,我也受了感染,連遞杯茶給吟子都不自然了。我和媽媽更不用說了,雖然是母女,可好久沒見了,彼此都需要時間來調整。

結果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氣氛總是感覺不那麼自然,所以媽媽馬上帶我出去了。

她說她預訂了新宿的飯店。我們在那間房間裡住了三天。房間在十四層,從裡面能看見東京塔,可是看不見我喜歡的東京都廳。高樓林立間一片蔥鬱繁茂的地方大概是新宿御園吧。我對東京的街道還不熟悉,只知道吟子家附近的街道、屜塚站、飯店的宴會廳和產業會館。

嶄新的白床單,一塵不染的洗手間,跟無菌室一樣,舒適極了。這裡是與噪音、貓毛和黴菌隔絕的世界。要是我一個人住這兒該有多好。

飯店的咖啡廳有糕點自助餐,擺滿了奶酪蛋糕、巧克力脆皮草莓、奶油果凍、果仁曲奇,連冰激凌都有好多品種。優雅的服務生將容器裡的食品擺放得好看極了。

媽媽在糕點盤子邊上放了八種冰激凌,一個一個地吃得很高興。她好像換了髮型,燙了個怪怪的豎式卷,大概是為了顯得年輕吧。總之我已經作好準備,等著她最後把冰激凌硬塞給我。

媽媽一邊吃一邊說:「你可比以前顯得懂事多了。」那感慨的口氣就像好久沒見的遠房親戚。接下去還說什麼「你嘴角往上翹著點」、「要不然,越來越顯得苦相」、「還沒有朋友吧」等等,廢話連篇。我立刻不再吭聲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好像越來越沒有精神反駁或者吵嘴了。

「過得還好嗎?」

「嗯。」

「有沒有學習?」

「不學。怎麼可能學呢?」

「你胖了點兒。」

「嗯。」

媽媽瘦了些,面相顯得比以前嚴厲了。

「在中國,愉快嗎?」

「還行。什麼都感覺新鮮。」

「NI——HAO——」

「發音不對。」

媽媽說了一遍準確的「NI——HAO——」給我聽。

周圍都是女人。女人們一直說個不停。我真想知道,她們怎麼有那麼多可說的。我們母女之間卻沒有笑得出來的故事和共同關心的話題。

「你還不如住吟子家呢。」

「可那是別人的家。你一個人添麻煩就夠了。」

「那媽媽自己一個人住飯店就行了,浪費錢。」

「我想你也願意偶爾奢侈一下,所以就……」

「衣服換來換去太麻煩。」

媽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感覺這個目光很親切。

「不想去上大學嗎?」

「嗯,現在還上什麼。」

「現在開始也不晚哪。就因為以前沒好好學習,現在努努力好不好?」

「又來這套。」

「你每天游手好閒?」

「沒有,打工呢。」

「打什麼工?」

「倒酒和亭子。」

「什麼?」

「女招待和車站小賣店。屜塚站,知道嗎?」

媽媽「唉」地歎了口氣代替回答。

「不是那種不正經的工作,一個月起碼能掙十萬呢。」

我本想炫耀一下,可是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在媽媽面前,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微不足道。

「你呀,還是去上大學比較好。省得將來後悔說,那時候要是好好學習就好了。」

「沒有興趣,勉強去學習也是白費錢。不上大學也能生活。」

「要這麼說,也許是吧。」

「跟你直說吧,我討厭學習,更願意工作,我想自食其力。」

「就是為這個才去上大學的呀。有人背後說,那家人是單親,只有一個媽,想上大學也沒錢上……」

望著鑽牛角尖的媽媽,我不禁笑了起來。

「這年頭還有人這麼說?」

「社會就是這樣。」

「媽媽和我願意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幹嗎在乎別人說什麼?媽媽其實也無所謂吧,只不過說說而已,盡盡做家長的義務。」

「你怎麼老是跟我戧著呀?」

媽媽皺起眉頭直盯盯地瞅著我的眼睛,一邊用勺子戳著差不多融化了的冰激凌。我也不示弱,更加使勁地瞪她,誰知我的視線在她面前,就像點著了火的報紙,漸漸癱軟捲曲下去了。神氣十足的媽媽有些費力地開口道:

「不知道怎麼說才好……雖說無所謂,可是,你要好好生活啊。」

我使勁點著頭,站起來打算去一角的中國點心區。「好好生活」是什麼呀。是指去學校上學,去公司上班嗎?媽媽也避免說得很清楚,說得這麼籠統,結果讓我反而像被看穿了本質,這才叫人氣惱呢。我真想反問她,你自己又怎麼樣呢?

我站在瀰漫著白色水蒸汽的蒸籠前面,回頭張望,看見遠處媽媽懶散地倚在沙發裡,擺動著兩腿,正朝我這邊看呢。我慌忙扭過頭去,夾了好多燒賣到盤裡,看樣子沒可能吃得下。

晚上我把籐田忘在我屋裡的毛巾手帕蓋在枕頭上睡覺,聞到一股汗酸味兒。

「蓋它幹嗎?」媽媽問,她臉上敷著綠色面膜,看不見表情。

「容易睡著。」

「知壽小時候也總愛用喜歡的毛巾,那種有樹袋熊的。」

「小孩兒都這樣吧。」

我冷淡地說。提這些記不得的往事,只能讓我心煩。

「你就愛頂嘴。」

又陷入了不愉快的沉默。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許在惡化。我想要道歉,可又想不出道什麼歉。我乾脆把被子蒙在臉上,好看不見媽媽。

多少年沒和媽媽在一個房間裡睡了。關上燈後,我沒說一句話,試著從我的記憶中挑選有關媽媽的愉快回憶,譬如雨天看媽媽縫縫補補,媽媽帶我半夜去兜風,在露台上一起玩野炊遊戲等等。

這些回憶都是浮在面上的,我的思緒很快就轉到錢上去了,這比剛才模糊的記憶要清晰好多倍。從我出生、上小學、初中,直到高中的學費、飯費、服裝費、旅行費等等,花在我身上的錢究竟有多少?這些龐大的花銷什麼時候才能還清?想到這兒,心情不由沉重起來。不還上這些錢,就不好對媽媽說三道四。比起對於媽媽的感激之情來,更多的還是負疚感。

儘管我們身上流著同樣的血,心卻並不相通。我從青春期開始,就對充滿朝氣和對我過分親暱的媽媽樣樣看不慣。讓我反感的不是不被她理解,而是被她理解。也許媽媽為了不使兩個人的生活過於沉悶,想努力像朋友那樣和我相處吧。然而疲憊和面子使得她又做不徹底,她的這種不徹底讓我感到難為情。

好半天沒有聽到旁邊床上響起均勻的鼻息聲,我們兩個人在互相較勁,都一直沒有睡著。

第二天下午我們去買東西,過得還算愉快。媽媽給我買了雙漂亮的涼鞋,左腳鑲白鴿,右腳鑲綠葉。晚飯後,媽媽帶我去了飯店頂層的酒吧。真叫我吃驚,媽媽居然喜歡來這種地方。

我們要了兩杯漂亮的雞尾酒。媽媽今天妝化得格外濃,我注視著媽媽望著夜景的側臉,感覺到她的老態略微有別於吟子,想和她拉開些距離。

「媽媽你顯老了。」

聽我一說,媽媽自暴自棄似的囁嚅著:

「有孩子老得快呀。」

「什麼?你是說我?」

媽媽沒有回答。

窗外新宿站東口的霓虹燈閃爍著艷俗的光,映襯出我們兩個人並排而坐的側影。我們倆兩腮略微鼓起的線條很相像。媽媽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我感覺這跟我有很大關係。

「那個,你心裡很想回去吧?」

「回哪兒?」

媽媽支著下巴,懶懶地回答。嵌入臉頰的手指上的指甲油脫落了,很難看。和我住在一起時,媽媽一直沒有塗指甲油。既然塗就應該塗得漂亮點兒。在女兒眼裡,媽媽經常偏離自己的軌道;同時,我恐怕也跟媽媽理想中的女兒形象有著相同程度的偏差吧。

「你想回中國嗎?」

「不想。」

「那麼,想回日本?」

「不想。」

「到底喜歡哪邊啊?」

「哪邊都……」

「不喜歡?」

「哪邊都一般。」

媽媽四十七歲了,遠看還算漂亮。不知她現在有沒有男朋友,有時難免也會感到寂寞吧?

媽媽回中國那天,我倆去了東口的電影院。電影很沒意思,加上大夏天的反射日光和人潮,她很不開心。去車站的路上,媽媽在新宿高野買了個果籃,讓帶給吟子。我說了句「怎麼跟供品似的」,更惹她不高興了。

望著媽媽一手拉著大旅行箱走進檢票口的背影,我感覺這個很獨立的女人已經完全成了陌生人了。她的指甲油重新塗過了,怎麼有工夫塗了呢?剛才分別時,她笑著推開我伸過去要握手的手時我才注意到的。

儘管媽媽一個勁兒追問我的近況,我也沒有告訴她籐田的事。她多半是想問這個吧。要是有一天我和籐田分手了,我又怎麼跟她說呢,到時候我會無地自容。她覺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也好,什麼都不懂也好,都沒關係,就是不願意讓她覺得我可憐。

好久沒有叫籐田來家裡吃晚飯了。

「你媽媽走了?」吟子一邊盛飯一邊問。

「她今天在銀座和原來學校的老師有個聚會,然後坐晚上的飛機走。」

「銀座呀,不錯啊。」

「吟子,你想去巢鴨或者上野嗎,去老奶奶們的原宿?」

「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吧,還有籐田,好不?」

我看著喝大醬湯的籐田。會話到此為止。三個人的飯桌猶如湖面般平靜。

天氣突然涼爽起來。

夏天要過完了。

籐田、吟子、芳介和我,四個人在院子裡放煙花。我和籐田兩手各拿了好幾枝花炮,亂蹦亂跳地放,兩個老年人每人只放了一枝。放完後,我們都安靜地坐在簷廊上喝啤酒。喝完一瓶後,我又去廚房拿了一瓶。桌子上放著芳介的手包,拉鎖開著,露出了裡面的東西。我往裡看了看,沒什麼像樣的東西。什麼帶平安符的家門鑰匙、皺皺巴巴的手絹、黑錢包、包著書店書皮的袖珍本、仁丹、兩塊糖等等。可拿的也就是仁丹了,我就連盒溜進兜裡。

簷廊上的三個人默默地對著院子。我要是不在的話,他們會這麼一直默默待著嗎?他們都不關心各自在想什麼?

「誰還喝啤酒?」

籐田從我手裡搶走了瓶子,往自己杯子裡倒。我也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跑到院子裡去。

抬頭一看,月亮高高掛在天上。我「啊——啊——」地大聲喊起來,使勁伸了個懶腰,啤酒灑出來,打濕了胳膊。

「夏天過完啦。」

回頭一看,六隻眼睛都看著我。我忍不住笑起來。笑著笑著發覺不大對勁,高興得手舞足蹈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

籐田開始趴著玩手機。芳介準備回去了,吟子在幫他收拾。

蟬鳴中夾雜著其他蟲子唧唧的叫聲,蟋蟀還是金鐘兒,我分辨不出來。


[1] Dick Bruna(1927—),荷蘭插圖作家。

[2] Wedgwood,英國瓷器品牌。

[3] 日本迎接和供奉祖先之靈的民俗性佛教活動,活動日期各地不同,一般在七月十五日至八月十五日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