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在輪迴中找你(一條狗的使命原著) > 5 >

5

立刻,一切都變得既陌生又熟悉。

我還清晰地記著那間嘈雜悶熱的房間,長釘的憤怒還在空氣中迴盪,然後驟然間沉沉睡了過去,就好像他也用嘴打開了一扇門跑掉了。我記得自己變得很睏,然後有種時間流逝的感覺,像在陽光燦爛的午後小憩後,突然間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但這次小憩帶給我的不僅僅是一個新的時間感,而且還是一個陌生的地方。

身體兩側狗寶寶溫暖蠕動的存在感非常熟悉。同時,讓我感到熟悉的還有推推搡搡地輪流爬到乳頭上的感覺,以及推擠攀爬後所獲得的給予生命的乳汁。不知怎的,我又變成了一隻窩裡的狗寶寶,無助而脆弱。

然而,當我在模糊的視線中第一次看到母親的臉時,才發現她根本不是原來那隻狗。她的毛髮顏色比較淺,並且身材更高大一些,嗯,比原來的母親大。我的兄弟姐妹們——有七個!——長著一樣的淺色毛髮。在把自己的前腿查看了一番後,我意識到自己跟其他的小狗崽崽們挺相像的。

我的四條腿不但不再是深棕色——它們的長度還同我的身長極其完美地協調。

我聽到許多的狗叫聲,也嗅到附近有很多狗狗,可這裡不是院子。我冒險從窩裡爬出來,腳掌下的地面粗糙堅硬,爬了六碼遠後,一道突然出現的鐵絲柵欄結束了我的冒險。這是一個由鐵絲網和水泥地板組成的籠子。

突然出現的這一切讓我非常疲倦,我蹣跚著回到窩裡,爬到我那一堆兄弟姐妹的頭頂上,轟隆塌成一堆。

我又變成了一隻狗寶寶,連路都幾乎不會走。我有了一個新家,新母親,新房間。我們統一長著金色的毛髮,黑色的眼睛。我新母親的乳汁遠比第一個母親要充足得多。

我們和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他總會帶食物給母親,母親會狼吞虎嚥地吃掉,然後趕快回到窩裡幫我們取暖。

但是院子、夫人、快哥和可可怎麼樣了?我還清楚地記著曾經的生活,可現在一切都變了,似乎又都重新開始了。可這可能嗎?

我想起了長釘狂暴的咆哮,還有在那間悶熱的房間裡,我沉沉睡去時,讓我困惑的那個問題,一個關於意義的問題。這似乎不應該是一隻狗應該思考的問題,但我發現自己常常會回到那個問題上,特別是在我打著瞌睡陷入無法抗拒的小憩時。為什麼?為什麼我又成了一隻狗寶寶?為什麼我會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好像作為一隻狗也有什麼我必須去做的事情?

我們小天地視野並不開闊,除了彼此,就沒什麼有趣的東西可啃了,但隨著兄弟姐妹們和我的視覺越來越清晰,我們發現右邊的狗捨裡的狗寶寶更多:一群纖小,但精力充沛的小傢伙們,黑臉龐、黑毛髮,趾高氣揚地到處亂跑。另一側是一隻行動緩慢單來獨往的母狗,吊著沉沉地胃部和飽滿的乳頭。她通體雪白,間或有一些黑色的斑點,毛髮也很短,活動得不多,似乎對我們毫無興趣。兩個狗捨之間隔了大概一英尺的距離,所以我們能做的就只是聞聞緊挨著我們的狗寶寶,不過他們看起來會成為很好的玩伴。

正前方是一塊狹長的草坪,散發著潮濕的土壤和濃郁綠草的芳香,但是我們關在籠子裡出不去。一個木柵欄將那塊草地和狗籠子都圈了起來。

那個男人跟鮑比和卡洛斯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每次來到狗捨餵狗時,他都不會跟我們說太多的話,週身散發著一種冷淡的漠不關心,同院子裡照顧狗狗的男人們截然相反。當鄰居的狗寶寶撲過去向他問好時,他咕噥了一聲將他們從餐碗前推開,讓母親走過來吃飯。我們進攻的步調沒有他們協調,通常還沒等我們跌跌撞撞地撲到籠子口時,他就已經離開了,是母親親自讓我們明白,我們不能分享她的食物。

有時從這個籠子走到那個籠子時,那個人也會說說話,但不是對我們說。他輕聲慢語,全神貫注地盯著手中的一張紙。

「約克郡犬,一周左右。」有一次他望著我們右邊籠子裡的狗狗說。他停到我們的柵欄前,朝裡望了望,「金毛獵犬,差不多才三周。還有一隻隨時都有可能分娩的達爾馬西亞犬。」

我覺得在院子裡度過的時光足以讓我控制住家裡的那些狗寶寶,但他們並不這麼想,這讓我很鬱悶。我用頭領制服羅迪的策略去制服他們,但有兩三個我的兄弟姐妹就會跳到我的頭上去,完全不明白整件事情的要點。我把他們擊敗之後,這些本屬於我的目標就會轉而跟其他狗狗搏鬥,似乎這不過是種遊戲。我惡狠狠地咆哮,可我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可笑,沒有一點點威懾力,我的兄弟姐妹也會愉快地衝著我吼叫。

有一天,緊挨著我們的那只斑點狗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她緊張地喘息,不停走來走去。我們本能地擠到正在全神貫注地望著鄰居的母親的身邊。斑點狗撕扯著一塊毯子,用牙齒將它扯得粉碎,來來回迴繞了好幾圈,然後吸了口氣,躺在地上。過了一會兒,我驚愕地發現她身邊躺著一隻剛出生的狗寶寶,通體雪白,罩著一層看起來滑溜溜的薄膜,像是一種袋子,不過很快就被母親給舔乾淨了。她用牙齒將狗寶寶翻了個個兒,幾分鐘後,小傢伙就東倒西歪地爬到母親的乳頭上,看得我也感到有些餓了。

我們的母親歎了口氣,讓我們吃了一會兒,然後突然站起來走開了。我其中一個兄弟搖搖晃晃追了幾步就摔倒了。我跳到他身上把他教訓了一番,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結束。

當我再次抬眼去看那只斑點狗時,竟然看到有六隻純白色的狗寶寶!他們纖長瘦弱,但是母親毫不在意。她舔舔他們,將他們攏到自己身側,靜靜躺下來讓他們吃個飽。

那個男人來了。他走到新生寶寶安睡的籠子裡看了看,轉身走了。接著,他給我們右面那群看起來很兇猛的小狗狗打開門,放他們到青草地上去了!

「不,你不行。」他擋住想要一道出去的母親。他將她關在裡面,把狗寶寶們放在地上,那裡放了一盆盆食物。他們爬進去,互相舔食——要是在院子裡,這些笨蛋們連一天都呆不下去。母親坐在籠子裡,低聲嗚咽,直到那一窩狗崽崽吃完了,男人才放她出去跟自己的寶寶呆在一起。

毛茸茸的小狗狗們跑我們籠子的門上來嗅我們。終於,在做了幾周的鄰居之後,我們可以面對面了。我舔了舔他們臉上黏糊糊的東西。我的一個兄弟就站在我的腦袋上。

那個男人讓狗狗們自由自在地跑來跑去,而他自己則從木柵欄上的一扇門裡走了出去。那個柵欄門看起來特別像卡洛斯和鮑比進院子時的門。我嫉妒地望著在草地上爬來爬去的小狗狗們,他們抽著鼻子向其他籠子裡的狗狗們問好,還能互相玩耍。圍欄裡面的生活讓我厭煩極了,特別想出去探探險什麼的。無論我新生活的意義是什麼,但肯定不會是這樣。

幾小時後,那個男人回來了,還牽著另外一條狗,長得特別像那群自由奔跑的小狗狗們的母親,不過是一隻公狗。他將母親牽回籠子,又將那只公狗也放了進去,把兩隻狗關在了一起。公狗見到母親似乎很高興,但是她卻在他躍上自己後背的時候衝著他咆哮。

男人沒有將自己身後的柵欄門關上,我凝視著柵欄另一側那一小塊兒外面的世界,驚訝地發現一種強烈的渴望傳遍了週身。如果跑在那塊草地上的是我,我知道自己一定會直直跑向那扇打開的門,但是,現在有這種選擇的狗狗並沒有那樣做,他們正忙著摔跤呢。

旁邊籠子裡的那位母親將自己的爪子伏在籠子門上溫柔地呼喚,男人有條不紊地將她的狗寶寶們趕在一起從那扇門裡帶了出去。很快,他們就都不見了。狗母親在籠子裡走來走去,氣喘吁吁,而那只跟她呆在一起的公狗則躺在那兒望著。我能感覺到她的悲傷,這讓我很不安。夜晚降臨了。狗母親任那只公狗跟自己躺在一起——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他們似乎還互相認識。

公狗在這兒只呆了幾天,之後也被帶走了。

然後,輪到我們解放了!我們興高采烈地連滾帶爬跑了出去,欣然接受那個男人給我們準備的食物。我吃了個肚兒圓,然後望著我的兄弟姐妹們在那兒發瘋,他們似乎以前從沒見過像這樣的狗狗飯盆。

所有的東西都極其潮濕滋潤,完全不同於院子裡乾燥的塵灰。涼爽的微風帶著一股開闊水域的誘人香氣。

我正嗅著芳香四溢的青草時,男人回來將我的母親也放了出來。我的兄弟姐妹們圍在她身邊,可我沒有去。我發現了一隻死掉的小蟲子。然後男人離開了,那時我恰巧剛剛想到了那扇門。

那個男人有些不對勁。他沒有叫我托比。他甚至不跟我們說話。我想起了自己的第一個母親,想起了她從院子裡逃掉時,我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情景。她無法跟人類一起生活,即使像夫人那樣友善的人也不行。但是這個男人根本不愛我們。

我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門上的鎖。

門的旁邊有一張木桌子。只要爬到凳子上,我就可以爬到桌子上。那樣,我就可以探過頭去用嘴咬住那個金屬門鎖,不過這個門鎖不是圓形,而是長條形,是一個手柄。

我細小的牙齒還不足以咬住那樣的東西,但是我盡力模仿那個晚上母親從院子裡逃跑的樣子。很快,我失去平衡,掉在地上,可門還鎖著。我坐在那兒,衝著門把手困惑地汪汪叫,可我的聲音很小很小。我的兄弟姐妹撲過來,用慣常的方式爬到我身上,但我有些生氣地從他們身邊走開。我沒有心情玩兒!

我又試了一次。這一次,我用前爪抓住那個手柄以防自己掉下去。這時,手柄開始慢慢移動,結果我整個身子橫在了手柄上,然後直直地摔了下去。我「咕咚」了一聲落在通道上。

讓我感到驚喜的是門開了一條縫。我將鼻子塞到門縫裡用力推,門開得更大了。我自由了!

我急切地連蹦帶跳鑽過門縫,我的細小的腿兒糾結在一起把自己給絆倒了。我面前是一條滿是塵土的小徑,沙土裡還停著兩輛卡車。本能告訴我,那就是離開的路。

跑了幾步後,我停了下來,感覺到了什麼。我扭過頭,看到我的新母親正坐在大開的門裡望著我。我想起了院子裡的母親在朝外面的世界進發時也同樣望了我一眼。我的新母親不會跟我一起走,我清楚地知道。她要和家人呆在一起。我只能靠自己。

然而,我沒有絲毫猶豫。我從自己過往的經歷中明白有許多比這裡更好的院子。在那兒,友善的人類會用手摩挲我的毛髮,我知道吸吮這個新母親乳頭的時代已經結束。這就是事情最正常的發展方向——每隻狗狗最終都要和母親分開。

但更多的,我知道眼前的這個機會令我無法抗拒,一個亟待探索的全新世界,我有四條長長的腿,雖然多少還有些笨拙。

一輛髒兮兮的卡車開始上路了,我決定跟著它。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就因為在它駛進風中時,帶給我一股美妙而陌生的味道。與乾燥的院子不同,我嗅到了潮濕腐敗的樹葉,還有大樹和水塘。我朝前跳過去,太陽照在我的臉上,自由讓我充滿快樂,新的冒險也同樣快樂。

我聽到又有一輛卡車開過來了,但我正忙著抓一隻長翅膀的小蟲子,直到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我才抬起頭。一個滿是泥污,一臉皺紋,褐色皮膚的男人伸出手跪在我面前。

「嗨!到這兒來,小傢伙!」他呼喚道。

我有些猶豫不決地望著他。

「你迷路啦,小傢伙?迷路了?」

我搖搖尾巴覺得這人還不錯,於是搖搖擺擺朝他跑過去。他將我抱起來舉過頭頂。我不怎麼喜歡這個動作。

「你真是個小傢伙。你看起來像是一隻純種金毛獵犬,你從哪兒來的,小傢伙?」

他跟我說話的方式讓我想起了夫人第一次叫我托比的樣子。我立即明白發生了什麼——正如那些男人將我第一個家庭從涵洞裡拉出來一樣,這個男人將我從草地上抱了起來。而現在我的生活就會由他來安排。

好吧,我決定,我的名字就叫小傢伙。當他將我放在卡車前面右邊的座位時,我激動極了。前座啊!

那個人聞起來有股煙味,還有一股嗆得我滿眼霧水的刺鼻氣味。這氣味讓我想起卡洛斯和鮑比坐在院子裡的小桌子前,將一個瓶子傳來傳去的情景。我努力想爬起來舔舔他的臉,他大聲地笑;我習慣了那些濃烈的怪味道後就在卡車狹窄的空間裡扭來扭去,他還在不停地咯咯笑。

我們顛顛簸簸走了一會兒,眼前出現了一棟有好幾扇門的建築物,其中一扇門裡飄出一股跟籠罩這個男人一模一樣的化學品味道。

「我去喝一杯。」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搖上窗戶。直到他從車裡溜出去,關上車門,我才意識到他要離開了。我沮喪地看著他走進那幢房子。我該怎麼辦?

我找到一個布條,啃了會兒,然後無聊地垂下腦袋準備睡一覺。

我醒來時,天氣特別熱。太陽正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壓在卡車上,車廂裡沒有一絲風,還非常潮濕。我喘著氣開始哀鳴,支起腿好看看那個男人去哪兒了。連他的影子都沒有!我放下腿,窗台板上非常燙。

我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的熱氣。我在灼熱的前座上來來回回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從來沒有那麼粗重地喘息過。我開始發抖,視線變得飄忽不定。我想起了院子裡的水龍頭,想起了母親的乳汁,想起了鮑比用來阻止狗狗打架的軟管裡噴出的水霧。

朦朦朧朧間,我注意到車窗外有一張臉正望著我。不是那個男人,而是一個長著一頭黑色長髮的女人。她看起來很生氣,我從她身邊退開,有些害怕。

她的面龐消失時,我朝後躺下,幾近昏厥。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再走來走去了,四肢沉重,爪子開始抽搐。

然後,「匡當」一聲,車也跟著搖搖晃晃!一塊石頭掉在我身邊,從座位上彈起來,落在地上。一些亮晶晶的小硬塊兒撒了我一身,一股涼爽的風拂過我的臉龐。我抬起鼻子嗅了嗅。

我覺得有一雙手輕輕滑過我的身體,將我舉在空中,可我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太累了,除了軟弱無力地躺在她的手中,什麼也做不了。

「你這個可憐的小狗狗,可憐的狗狗。」她輕輕地說。

我的名字叫小傢伙,我在心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