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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天是沒完沒了的各種檢查。打針、抽血、消毒、透視。她的恢復速度令她自己,同時也令所有人震驚不已。

「準備好了嗎?」最後終於可以出院時,強尼問她。

「大家都去哪兒了?」

「回去準備你的歡迎會了。這可是件大事。你準備好了嗎?」

她坐在一台輪椅中,停在病房裡唯一的那扇窗戶前。她的反應能力還沒有完全恢復,因此醫院特意給她戴了頂頭盔,以免磕著碰著。

「嗯。」有時候她會出現語言障礙,腦子裡總是找不到想要的詞,所以在回答別人時她盡量簡短。

「外面有多少人?」

她皺了皺眉,「什麼多少人?」

「你的粉絲啊。」

她歎了口氣,「我沒有粉絲。」

他走進病房,來到她身邊,轉動輪椅正對窗口,「再仔細看看。」

塔莉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樓下的停車場上站著一群人,擠擠挨挨地躲在顏色鮮艷的雨傘下面,看樣子至少有三四十個。「我沒看見……」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因為她看到了人群中的標語牌。

塔莉,我們愛你!

塔莉,祝你早日康復!

你的閨密們永不放棄!

「他們是來看我的?」

「你出院是大新聞。粉絲和記者們一得到消息就趕過來了。」

人群在塔莉的眼前模糊起來。起初她以為是雨越下越大了,隨後才意識到是自己想起了過去這些年的時光,而且看到自己還沒有被人們遺忘,一時感動得熱淚盈眶。

「他們愛你,塔莉。我聽說芭芭拉·沃爾特斯還想採訪你呢。」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這一刻說不說話都無所謂。強尼要動身了。他抓住輪椅上兩個裹著橡膠的扶手,推著塔莉走出病房。臨出門時,塔莉最後若有所思地朝房間裡望了一眼。

來到大廳,強尼停下來並拉起手剎,「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先去勸你的粉絲和記者們離開。」

他把輪椅挪到牆邊,讓塔莉背對大廳,然後走出了玻璃氣動門。

在8月底的這個下午,一場小雨當著太陽的面就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這就是本地人口中的太陽雨。

強尼走近人群時,一大堆照相機紛紛瞄準了他,閃光燈此起彼伏。寫著「塔莉,我們愛你!塔莉,祝你早日康復!」以及「我們為你祈禱」的標語牌慢慢放了下來。

「我知道大家已經獲悉塔莉·哈特奇跡般甦醒的消息,這的確是個奇跡。聖心醫院的醫生,尤其是雷吉·貝文醫生為她提供了非常特別和細心的治療。我想她一定希望我代她向醫生們表示感謝,同時也向你們,為她默默祈禱的廣大粉絲們表示感謝。」

「她人在哪兒?」有人喊道。

「我們想見她!」

強尼伸出一隻手示意眾人安靜,「塔莉目前還在安心恢復,我想大家應該可以理解。她——」

人群中傳出一聲驚呼。強尼前面的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面向醫院的門口。攝影師們你撞我我撞你,一個個瘋狂按著快門。

只見塔莉的輪椅斜停在門口,她身後的自動門一開一合。她有些喘不過氣,是啊,她現在身體虛弱,根本沒有力氣操作笨重的輪椅。雨滴落在她的頭盔上,在襯衣上留下斑斑水印。強尼向他走去。

「你確定要這樣?」他問。

「不……確定。管他呢。」

他推著她走向前,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

她勉強對人們笑了笑,說:「我看上去已經好多了。」

眾人的歡呼差點把強尼掀翻在地。標語牌也被扔上了天。

「謝謝你們。」當人群再度安靜下來時,她說道。

「請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復出?」其中一個記者問。

她望了望人群,又看看強尼。她的職業生涯從開始那天就有強尼從旁見證,因此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她從他看她的眼神中發現了一些端倪:他是不是想起了她21歲時的樣子?那時的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冒失鬼,居然連續數月每天給他寄一份簡歷並願意免費為他打工。他很清楚她急欲出人頭地的心情。為了得到更多的觀眾,她幾乎放棄了一切。

她深深吸了口氣,平靜地對那位記者說:「沒有復出這回事了。」她很想為自己辯解,告訴人們她已經不在乎名和利,可她沒有力氣一下子組織起那麼複雜的語言並有條有理地說出來。現在她知道什麼東西最值得珍惜。

人群像炸了鍋,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高聲議論,無數問題同時向塔莉飛來。

她扭頭看著強尼。

「今天是我最為你感到驕傲的日子。」他附在塔莉的耳邊說道。

「因為我放棄了?」她問。

他摸了摸她的臉,「因為你永不放棄。」他的溫柔幾乎讓她喘不過氣來。

眾人還在提著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強尼已經推動輪椅,轉身進了醫院的大廳。

片刻之後,他們已經坐上了汽車,一路向北駛去。

他們要去哪兒?她該回家才對啊。「你走錯路了。」她說。

「是你在開車嗎?」強尼問,他甚至連頭都沒有扭一下,但塔莉從他的側臉也能看出他在微笑,「顯然不是。你坐在後排嘛。我知道你現在腦筋不太好使,但你應該不會忘了司機負責開車,坐車的負責看風景的規矩吧?」

「我們……去哪兒?」

「斯諾霍米什。」

迄今為止,塔莉第一次想到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說起在她昏迷長達一年的時間裡都在什麼地方度過。難道他們是故意瞞著她嗎?為什麼之前她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一直都是巴德和瑪吉在照顧我嗎?」

「不是。」

「那是你咯?」

「也不是。」

她皺起了眉頭,「療養院?」

他指了指一個路口,隨即駛下高速公路,朝斯諾霍米什方向駛去,「你一直都在你斯諾霍米什的家裡,和你媽媽住在一起。」

「我媽媽?」

他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柔和,「你出車禍之後發生了不少奇跡呢。」

塔莉沉默了,她甚至不知道能說什麼。就算有人告訴她是強尼·德普照顧了她一年,她恐怕也不會如此驚訝。

然而這時一段記憶浮現在腦海中。它彷彿在故意戲弄她,一忽兒靠近,一忽兒又遠遠地躲開。那是一個狡猾的光和語言的組合,還伴隨著薰衣草和愛之寶貝古龍香水的味道,還有隱約的歌聲……比利,別逞英雄……

凱蒂說:「聽,是你的媽媽。」

強尼把車一直開到螢火蟲小巷她家的房子前才停下。然後他扭頭看著塔莉,長長的對視之後,他說:「我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我對不起你。」

這個男人的溫柔甚至使她感覺到了痛。她要怎樣向他解釋她在黑暗中——還有那團光中——經歷的一切呢?「我看見她了。」她平靜地說。

他蹙了下眉,「她?」

她能看出他什麼時候明白,什麼時候不明白。

「凱蒂。」

「哦。」

「說我發神經也好,腦袋被撞壞了也好,或者吃藥吃傻了也好,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我看見她了,她拉著我的手並讓我告訴你:『你做得很好,你沒有辜負孩子們,所以也就沒有什麼事是需要得到他們原諒的。』」

強尼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她認為你一直在責備自己沒有表現得足夠堅強。你很希望當初能讓她說出自己的恐懼。她說:『告訴他,那時我唯一需要的就是他,他說了所有我想聽的話。』」

塔莉伸手拉住強尼的手,這一刻,所有的情感都復活了。他們一起經歷了那麼多年的風風雨雨;他們一起歡笑,一起哭泣,一起渴望,一起夢想。「如果你能原諒我,我就原諒你曾傷了我的心。所有的不愉快從此一筆勾銷。」塔莉說。

強尼緩緩點了點頭,他的眼眶中已經閃動著淚光,「我很想你,塔莉。」

「我也想你啊,強尼。」

瑪拉一心撲在塔莉的歡迎會上,但即便不時和外婆聊聊天,和兩個弟弟打打鬧鬧,她仍然有種如履薄冰的感覺。焦慮,不安。她渴望得到塔莉的原諒,但又明知道自己不配。另一個同樣對塔莉的歸來感到惴惴不安的人是多蘿西。短短幾天,塔莉的媽媽似乎清減了許多,看起來愈發瘦小。瑪拉知道這個老太婆已經把自己的一些個人物品裝進了袋子。當大家都在忙著裝點房子的時候,她卻借口說苗圃裡需要買些東西就出去了。她這一去就是幾個小時,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塔莉回到家時,眾人為她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有歡呼,有掌聲。外公外婆輕輕抱了抱她,兩個小傢伙興奮得連連尖叫。

「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路卡對塔莉說,「我每晚都為你祈禱呢。」

「我也是。」威廉也不甘落後。

塔莉看上去疲憊極了,她的頭微微斜著,笨重的銀色頭盔使她看起來像個小孩子,「我知道……兩個小傢伙……的生日快到了。我……錯過了……一年,所以……現在……給雙份禮物。」塔莉費了好大的勁才說出這些話,說完之後她已經累得滿臉通紅,氣喘吁吁。

「說不定是兩輛一模一樣的保時捷哦。」爸爸說。

外婆笑著把兩個小傢伙打發到廚房拿蛋糕去了。

整個聚會期間,瑪拉一直強顏歡笑,偶爾含含糊糊地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好在塔莉很容易疲勞,不到8點就昏昏欲睡了。

「推我到床上去吧?」塔莉輕輕捏了捏瑪拉的手,說道。

「好。」瑪拉抓住輪椅的扶手,沿著狹長的走廊向塔莉的臥室走去。她小心把輪椅推進門,來到了房間裡。臥室裡有一張病床,到處都是鮮花,桌子上擺滿了照片,床頭立著一根輸液架。

「我就是在這兒整整昏睡了……」塔莉說,「一年?」

「是啊。」

「梔子花。」塔莉說,「我記得……」

瑪拉把她扶進洗手間。塔莉刷了牙,並換上掛在門後的一件白色長睡衣。然後她又坐回到輪椅上,瑪拉把她推到了床邊。在這裡,瑪拉扶她站了起來。

塔莉面對著她。只一眼,瑪拉看到了一切:我的任務是無條件地愛你……爭吵……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還有全部的謊言。

「我很想你。」塔莉說。

瑪拉的眼淚頓時止不住地流下來。所有的痛苦和悔恨在這一刻集體迸發,她為失去了媽媽而哭,又為在日記中重新找到媽媽而哭;她為背叛塔莉而哭,還為她給所有愛她的人帶去的傷害而哭,「對不起,塔莉。」

塔莉緩緩抬起雙手,用幹得像紙一樣的手掌捧住瑪拉的臉,「是你的聲音把我喚醒的。」

「可是《明星》雜誌的那篇文章——」

「老皇歷了。來,扶我上床吧,我快累死了。」

瑪拉擦了擦眼睛,掀開被單,扶塔莉躺進被窩。隨後她也爬上床,躺在塔莉的身邊,就像以前那樣。

沉默良久——也許是為了集聚力量——之後,塔莉才重新開口:「是真的,人在彌留之際真的會走進一片光,你的人生也會一幕幕在你眼前重現。這都是真的。昏迷的時候……我離開了我的身體。我看見你爸爸在病房裡。當時我就像懸浮在屋頂,俯視著病床上那個是我又不是我的女人。我受不了那樣的場景,所以我就轉了個身,於是我就看到了那片光,我跟著它就去了。隨後場景一轉,我竟然在黑暗中和你媽媽騎著自行車在薩默山上飛奔。」

瑪拉倒吸一口氣,驚訝得用手摀住了嘴。

「她並沒有離開我們,瑪拉。她會永遠守護你,愛你。」

「我很願意相信。」

「這是你的選擇。」塔莉微笑著說,「順便說一句,她很高興你把頭髮顏色染回來了。哦,還有一件事……」她蹙了下眉,彷彿在努力回憶,「哦,對了。她說:『萬事皆休會有時,包括這個故事。』這話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嗎?」

「那是《霍比特人》裡的一句話。」瑪拉說。終有一天,你也許會遇到一些讓你感到孤獨的傷心事,但又不願向我或爸爸傾訴,倘若真的出現了那種情況,你要記得在自己的床頭櫃上放著這樣一本書。

「小孩子看的書?真奇怪。」

瑪拉笑了笑,她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奇怪。

「我叫多蘿西,我是個癮君子。」

「嘿,多蘿西!」

來參加今晚戒毒互助會的人圍成一個圈,正在發言的多蘿西站在中央。和往常一樣,互助會仍在斯諾霍米什前街的老教堂裡舉行。

房間裡燈光昏暗,瀰漫著咖啡和甜甜圈的香味。多蘿西向眾人講述了自己的戒毒經歷——她投入的時間,經受的痛苦和考驗。她需要傾訴,尤其在今晚。

互助會剛一結束,她就走出破舊的木教堂,騎上了她的自行車。平時她總會稍稍停留一會兒,和其他人聊聊天,分享一些心得;但是今天,她的心潮起伏難平,已經無暇顧及這些額外的禮節了。

這是一個美麗的深藍色的夜晚,路邊的樹木在微風中輕輕搖擺,天幕上繁星閃爍。她沿著主幹道,一路用胳膊指示著轉向,朝鎮外騎去。

來到螢火蟲小巷,她騎上門前的車道才停下。隨後她把自行車小心翼翼地靠在牆上,來到前門,轉動了門把手。屋裡靜悄悄的,空氣中殘留著某種食物的味道——也許是意大利面——還有清新的紫蘇的芳香。雖然開著幾盞燈,但整棟房子寂靜一片。

她拉了拉挎在肩上的包,輕輕關上門。熱辣的干薰衣草的氣息頓時鑽進她的鼻孔。她輕手輕腳地走進屋,目光落在任何地方,都能看到她錯過的歡迎會的痕跡——寫著「歡迎回家」的橫幅,櫃檯上成沓的色彩艷麗的餐巾紙,放在水槽旁晾乾的紅酒杯。

她真是個懦夫。

她走進廚房,在水龍頭下接了一杯自來水,靠著櫃檯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那樣子就像她幾天幾夜沒喝過水似的。她的面前,是那條昏暗的走廊,一側是她的臥室,另一側,是塔莉的。

懦夫。她在心裡又一次罵自己。然而她沒有沿著那條走廊走下去,做她該做的事,反而鬼使神差般地穿過客廳,從後門來到了露台上。

從屋裡出來的一剎那,她就聞到了香煙味兒。

「你在等我?」她輕聲問。

瑪吉站起身,「當然咯。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面對,但你不能再這麼逃避下去了。」

多蘿西差點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她這輩子從來沒交過一個像樣的朋友,在她需要的時候,她認識的那些女人沒有一個會為了她挺身而出。直到今天。她伸手扶住旁邊的一把木椅子,穩住身體。

露台上有三張椅子,都是多蘿西從舊貨市場淘回來的,原本它們已經破舊不堪,碰一下似乎都會散架。她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把它們修好,打磨光滑,重新刷上漆——色彩相當絢麗——並分別在每張椅背上寫了大大的名字:多蘿西、塔莉、凱蒂。

當初做這件事的時候,她心裡懷著甜美的浪漫與樂觀。揮動漆刷將艷麗的色彩塗在粗糙的木頭上時,她想像著塔莉醒來之後會說的話。而今,她只看到自己的一廂情願和幼稚可笑。她憑什麼以為塔莉會願意和她坐在一起喝早茶?或者,難道她就沒有想到,當塔莉看到旁邊空著的那張椅子,想到那個永遠不可能回來的人,不會黯然神傷?

「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的關於當媽媽的事?」瑪吉在黑暗中吐出一團煙霧,問道。

多蘿西挪開一個空籃子,在寫有她名字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而且她還注意到,瑪吉坐的那張是塔莉的椅子。

「你對我說過很多事。」多蘿西說著向後靠在椅背上。

「當了媽媽,你就會知道什麼是恐懼。擔驚受怕幾乎是家常便飯,而且沒有止境。從桌角到櫥櫃的門,到綁架,到天氣。我敢打賭,要想找出什麼東西不會傷害到我們的孩子,那一定比登天還難。」她扭過頭,「可諷刺的是,他們恰恰需要我們無比堅強。」

多蘿西默不作聲。

「為了我的凱蒂,我一直都很堅強。」瑪吉繼續說道。

多蘿西聽出朋友的聲音在發顫,她不假思索地站起來,一步跨過兩人之間本就微不足道的距離,一把抱住了瑪吉。她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瘦弱的身軀在她懷裡瑟瑟發抖,這一刻,沒有人比她更能理解瑪吉的心情。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安慰比冷眼旁觀更令人痛心徹骨。

「強尼打算今年夏天把凱蒂的骨灰撒到海裡。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但我知道是時候了。」

多蘿西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語。

兩人鬆開後,瑪吉已是淚眼朦朧。她哽咽著說:「你知道嗎,是你幫我熬過來的。只是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感謝的話。想想有多少次,你在園子裡播種,除草,而我坐在這裡抽我的煙?」

「可我從沒說過一句安慰的話。」

「用得著嗎,多蘿西?有你陪著就足夠了。就像你陪著塔莉一樣。」她擦了下眼睛,勉強笑了笑,隨後溫和地說,「去看看你的女兒吧。」

塔莉從沉睡中醒來,還有點迷糊不清。她猛地坐起——太猛了——結果一陣頭暈目眩,連這陌生的房間也跟著一起旋轉起來。

「塔莉,你沒事吧?」

她慢慢眨了幾下眼睛,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這裡是她從前的臥室,是她位於螢火蟲小巷的以前的家。她伸手打開了床頭的檯燈。

她的媽媽坐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此刻正緊握著雙手,笨拙地站起來。她那身打扮看起來就像個撿破爛的,腳上穿著白色襪子和勃肯涼鞋。脖子上掛著塔莉在兒童營時為她做的那條快要散掉的通心粉項鏈。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她的媽媽居然還保存著。

「我……不太放心。」她的媽媽說,「你回來的第一晚。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在這兒陪著。」

「嘿,白雲。」塔莉輕聲說。

「我現在叫多蘿西了。」她媽媽說。她尷尬地笑了笑,帶著道歉的意思,並向床邊挪了挪。「白雲是70年代初我跟著一些團體瞎混時取的名字,那時我們只知道享樂,拿無知當個性。」她低頭看著塔莉。

「聽說是你一直在照顧我。」

「那算得了什麼呢?」

「照顧一個昏迷不醒的女人整整一年,怎麼可能不算什麼呢?」

多蘿西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小小的紀念幣。它圓圓的,閃著金光,比25美分的硬幣稍微大那麼一點點。紀念幣上印著一個三角形,三角的左側寫著黑色的「節制」二字,右側是「週年」二字,三角形內側是大寫的羅馬數字X(10),「還記得2005年你在醫院看見我那次嗎?」

塔莉記得和媽媽的每一次見面,「記得。」

「那是我的人生跌到谷底的時候。我厭倦了被人不當人看的日子。那之後不久我就進了康復中心。哦,對了,錢還是你出的呢。謝謝了。」

「從那之後你就戒掉了?」

「是。」

媽媽的坦白所帶來的意想不到的希望令塔莉不敢相信,但她又不敢不信。「所以後來你才會去我的公寓並說要幫助我戒酒。」

「美其名曰介入治療,那個借口實在很蹩腳。一個老太婆和一個生氣的女兒。」她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人在清醒的時候對生活的認識會更加深刻。我照顧你就是為了彌補那麼多年來我的失職。」

多蘿西向前彎著腰,摸著脖子上的通心粉項鏈。她目光中的溫柔讓塔莉感到意外,「我知道只是一年而已,我不指望它能改變什麼。」

「我聽到你的聲音了。」塔莉說。她的記憶斷斷續續。徘徊在黑暗與光明之間。我為你感到驕傲,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樣的話?那段記憶就像一塊高檔巧克力柔軟的奶油夾心,「你在病床前給我講了一個故事,對不對?」

她媽媽先是吃了一驚,而後又露出哀傷的神色,「很多年前我就該告訴你的。」

「你說你為我感到驕傲。」

她終於伸出一隻手,用一個母親的柔情撫摸著塔莉的臉頰,「我怎麼會不驕傲呢?」

多蘿西的眼睛濕潤了。「我一直都愛你,塔莉。我逃避的是我自己的人生。」她緩緩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了一張照片,「也許這可以作為我們新的開始。」說完她把照片遞給了塔莉。

塔莉從媽媽纖瘦顫抖的手中接過那張微微反著光的照片。它方方正正,和一張撲克牌大小差不多,周圍是白色的圓齒狀的邊兒,早已磨得參差不齊。歲月在黑白畫面上留下了裂紋一樣的銅綠。

照片上是一個男人,一個坐在髒兮兮的門廊台階上的年輕男人。他一條腿伸著,一條腿蜷著,而且從伸著的那條腿看,他的個頭應該不會太矮。他的頭髮又黑又長,可惜同樣髒兮兮的。身上的白T恤遍佈汗漬,早已失去了本色;腳上的牛仔靴陳舊不堪,雙手沾滿污垢。

然而他的笑容卻格外燦爛,甚至與他那張瘦削且微微偏向一側的臉都有些格格不入,但看上去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彆扭。他有一雙像黑夜一樣的黑色的眼睛,眼眸中彷彿藏著成千上萬個秘密。他旁邊的台階上,一個裹著鼓鼓囊囊的灰色尿布的棕髮嬰兒睡得正香。男人的一隻大手托著嬰兒赤裸的後背。

「你和你爸爸。」多蘿西輕聲說。

「我爸爸?你不是說你不知道誰是——」

「我撒了謊。我是在中學時愛上他的。」

塔莉的目光又回到照片上。她用指尖輕輕摩挲,端詳著照片上的每一條裂紋,每一處陰影。她胸口起伏著,幾乎無法呼吸。她從沒在親人的臉上看到過自己的特徵。可現在她看到了自己的爸爸,而她看起來和他是那麼的相像,「我們笑起來很像。」

「是,你大笑的樣子也和他一模一樣。」

塔莉心頭一熱,就好像深藏在心底的一個疙瘩忽然之間解開了一樣。

「他非常愛你。」她的媽媽說,「我也是。」

塔莉察覺出媽媽的聲音有些嘶啞。當她抬起頭時,看到的是一雙淚汪汪的眼睛,她的眼眶也不覺濕潤起來。

「他叫拉斐爾·本尼西奧·蒙托亞。」

「拉斐爾。」塔莉充滿恭敬地念著這個名字。

「我們叫他雷夫。」

澎湃的情感令塔莉難以自持。這件事於她而言非同小可。它改變了一切,改變了她。她有一個爸爸了,而且她的爸爸非常愛她,「我能——」

「雷夫死在了越南。」

塔莉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心裡已經開始搭建一個美麗的夢,但媽媽的一句話,讓這個夢瞬間破碎。「哦。」她失望地說。

「不過我會把他所有的事都講給你聽。」她媽媽說,「他以前經常用西班牙語給你唱歌,還把你拋向空中逗你笑。你的名字是他起的,而且是喬克托語[1],他說那能使你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我一直叫你塔露拉,就是為了紀念他。」

塔莉望著淚眼婆娑的媽媽,從她的眼中她看到了愛,看到了失去,看到了心痛,還看到了希望。那是她們母女二人生命的全部,「我等得好苦。」

多蘿西撫摸著塔莉的臉,溫柔地說:「我知道。」

這一刻,塔莉已經等了一輩子。

在塔莉的夢裡,她坐在我家露台上的一張阿第倫達克椅子裡。當然,我就坐在她旁邊。我們還和過去一樣:年輕、快樂,永遠有聊不完的話題。院子裡那棵古老的楓樹,如今披上了秋天的金色與紅艷。樹枝上掛著一些梅森罐,繩子的長度恰到好處,不至於彼此纏在一起。罐子裡點著香薰許願燭,明亮的燭光照在我們頭頂,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我知道,有時候當塔莉坐在這裡,她會想起我,想起我們一起騎著自行車、張開雙臂從薩默山上衝下來的情景。那時的我們都相信,這是一個充滿光明的廣闊世界。

在她的夢裡,我們是永不分離的好朋友。我們一起成長,一起穿紫色的衣服,一起唱毫無意義又意味著一切的白癡歌曲。這裡沒有癌症,沒有衰老,沒有錯失的機會,沒有爭吵。

「我會一直陪著你。」她睡著的時候我這樣對她說,她知道這是真的。

只是一轉身,也許連眨眼的工夫都沒有,我已經到了別的地方,穿越的不只是空間,還有時間。我回到了班布裡奇島的家中。我的家人齊聚一堂,他們被一個我聽不到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因為寒假,瑪拉從學校回來了。她已經交到了真正的朋友。我爸爸的身體依然健康。強尼的臉上也重新有了笑容——很快他就會發現自己重新墜入愛河。他會牴觸、會掙扎,但最終仍會屈服。我漂亮的兒子們正在我眼前一天天長成男子漢。威廉還是那麼風風火火,張揚自信;而路卡則低調內斂,如果不是他的笑容,你甚至很難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但我在夜裡聽到的是路卡的聲音。他在睡夢中和我說話,因為他太擔心會忘記我。我思念他們,這種思念有時讓人難以忍受。但我知道他們會好好的,現在和將來都會。

媽媽很快就會和我團聚,當然,她現在還不知道。

我只是扭了一下頭,卻忽然來到了螢火蟲小巷。塔莉一瘸一拐地走進廚房,和她的媽媽一起喝完茶便到園子裡忙活去了。看得出來,她恢復得很好,已經離開了輪椅,甚至連根枴杖都不需要。

時間如白駒過隙。但到底有多快呢?

在她的世界裡,也許只過了幾天、幾周……

忽然,果園裡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在和多蘿西說話。

塔莉放下手中的咖啡向他走去。在地面凹凸不平的果園裡,她的腳步緩慢且略帶蹣跚。顯然她離完全康復還有點距離。她從媽媽身邊經過,走到那個男人面前,這個男人的手裡居然拿著一雙——

拖鞋?

「德斯。」塔莉說著向他伸出手,後者很自然地把她扶住。兩人接觸的一剎那,我看到了他們的未來——一片灰色的遍佈卵石的海灘,靠近漲潮線的地方擺著兩張木椅……一張桌子上擺滿了節日的晚餐,我的家人和她的家人圍在桌前,一張嬰兒高腳椅顯得格外醒目……一棟陳舊的房子,弧形的門廊俯瞰大海。我只用了塔莉一次心跳的時間,就看到了所有這些畫面。

那一刻我知道,她的人生不會再有任何磨難。生活會以本來的面目對她。該傷的心依舊會傷,該實現的夢想依舊會實現,該冒的風險依舊會冒,但她會永遠記得我們——許多年前,有兩個彼此充實了對方人生的女孩子,她們一輩子都是好朋友。

我靠近她,我知道她能感覺到我。最後,我在她耳邊悄悄說起了話。她聽到我了,或者,也許她只是知道在這樣的時刻我會說些什麼。都無所謂了。

我終於到了該放手的時候。

但塔莉和凱蒂的故事並沒有結束。我們已經融入彼此的生活,永遠都將是對方的一部分。最好的朋友。

但我也該繼續我的旅程,像塔莉一樣。

當我最後一次回眸,遠遠地,我看到她在幸福地笑。

【全文完】

[1] 喬克托語:北美印第安人喬克托族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