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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多蘿西坐在醫院的等候室裡,緊握的雙手擱在大腿上。她的兩條腿緊緊併攏著,每一次蠕動身體,膝蓋骨都要碰撞一番。人全都到了:強尼、雙胞胎兄弟倆、瑪吉、巴德,還有神情呆滯坐立不安的瑪拉。三天前,塔莉睜開眼並試圖說話。他們立即把她運回醫院,令人痛苦的漫長等待便是從那時開始的。

也許一開始的時候看起來的確像是奇跡降臨,但是現在,多蘿西的心又懸了起來。最好不要寄希望於奇跡,這一點她十分明白。

貝文醫生非常肯定地對他們說,塔莉的確甦醒了,但是經歷漫長的昏迷,要徹底恢復意識還需要一些時間。他提醒大家有可能出現昏迷後的持續效應,這說得通。誰都不可能昏睡了一年之後,睜眼就能問人要咖啡和甜甜圈。

多蘿西為這一天已經祈禱了很久。每天晚上她都會在女兒的床邊跪下。這對一把年紀的她來說是極為痛苦和難以忍受的,但她相信這是她必須要付出的代價。所以,一晚又一晚,她堅持不懈地跪下祈禱。就這樣從秋跪到冬,從冬又跪到春,從菜苗扎根跪到滿園蔥綠,從蘋果樹上發出新芽跪到枝上枝下果實纍纍。她的祈禱從來都只有一句話:萬能的上帝呀,求求你讓她醒來吧。

許久以來,儘管她不顧一切地渴望上帝能夠聽見她的祈禱,但自始至終她也未曾允許自己奢望得到上帝的回應,更沒有想像過塔莉醒來的這一刻。她擔心那樣一來,她的祈禱會受到慾望的玷污而變得不夠純粹。

總之她是這樣告誡自己的。而今她認識到,那只不過是她一生當中說過的無數謊話中的又一個。她不敢想像塔莉醒來的這一刻,只因這一刻讓她感到恐懼。

如果塔莉醒來卻不願見她,那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這就像一出荒誕的情景劇。一直以來多蘿西都沒有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責任,然而,當她終於迷途知返,開始認認真真做一個合格的媽媽時,女兒卻無法看到。塔莉在昏睡中錯過了她所有的努力,使得這一切看起來充滿了不真實。

「你又開始哼唱了。」瑪吉輕聲說。

多蘿西連忙按住嘴唇,「一緊張就有這毛病。」

瑪吉拉住多蘿西的手。和瑪吉的這種不經意間的親密,有時總能讓她感到意外。誰都想像不到,在你失意的時候,被一個理解你的人輕輕觸碰一下會給你帶來多麼巨大的安慰。「我很害怕。」多蘿西說。

「這很正常。你是她的媽媽呀。恐懼是你的職責。」

多蘿西扭頭看著瑪吉,「媽媽?我哪裡配做一個媽媽。」

「但你學得很快啊,你的努力有目共睹。」

「萬一她醒來之後不想見我呢?我已經不知道離開她我一個人該怎麼生活。可我又不可能假裝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去面對她。」

瑪吉苦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和她的眼神一樣疲憊,「多蘿西,她一直都想著你。我還記得她第一次問我她怎麼了,為什麼你不愛她時的樣子。天啊,當時我的心都碎了。我對她說,有時候,生活可能不會以我們想要的面貌出現,但我們永遠都不能放棄希望。那時她17歲。你的媽媽剛剛去世,她對自己的未來充滿恐懼。我們把她接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她睡在凱蒂房間的第一天晚上,我坐在床邊和她道了晚安。她看著我說:『將來她會想我的。』我說:『怎麼可能會不想呢?』然後塔莉特別小聲地告訴我,哦,那聲音小得我幾乎聽不到。她說:『我會一直等著。』而事實也的確如她所言,多蘿西,她一直在等著,用各種方法等著你。」

多蘿西十分願意相信這些話,可她說服不了自己。

對塔莉來說,時間變成了各種各樣模糊的形象和毫無意義的零碎片段——一輛白色的汽車,一個穿粉色衣服的女人說什麼感覺已經好多了,一張移動的床,一台放在白色房間角落裡的電視機,遠處傳來的嗡嗡的人聲。最後只剩下一個聲音。有人在對她說話,只是那聲音先是四分五裂,後又重新組合在一起,形成……語言。

「你好,塔莉。」

她輕輕眨了眨眼皮兒,隨後緩緩睜開。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她的眼神還無法集中,房間裡的光線為何如此暗淡?她懷念光。這意味著什麼?而且她感覺到了冷。

「我是貝文醫生。你現在在聖心醫院。你是五天前被送到這兒來的,有印象嗎?」

她皺起眉頭,努力思考。她感覺自己好像在黑暗中待了好幾個小時,好幾年,甚至一輩子。她什麼都想不起來。只斷斷續續記得一片光……流水的聲音……春草的氣息。

她想潤一潤嘴唇,它們已經幹得快要裂開,她的喉嚨像著了火一樣灼痛,「我……」

「你出了車禍,受了嚴重的腦外傷。你的左胳膊上有三處骨折,還有左腳踝,不過那一處傷得比較輕。現在所有骨折的地方都已經長好了。」

車禍?

「別,塔莉,不要動。」

她想動彈了嗎?「多……久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而醫生的話她也完全聽不懂。她又合上了眼睛。她想再睡一會兒……

她聽到了聲音,也感覺到了什麼。她並非一個人。她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然後徐徐睜開雙眼。

「嘿。」

是強尼。他就站在她旁邊。他的身後還站著瑪吉、瑪拉,還有……白雲?她媽媽在這兒幹什麼?

「你終於醒了。」強尼柔聲說道,但他的聲音有些微微發顫,「我們以為要失去你了呢。」

她試著開口說話,可她首先要找回自己的聲音,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她的話聽起來總是含混不清。她的神志也有些模糊。

強尼撫摸著她的臉,「我們在這兒呢,都在。」

她用盡全力集中精神,有件事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訴這個男人,「強尼……我……」

看見她了。

什麼意思?看見誰了?

「別擔心,塔莉。」他溫和地說,「現在我們有的是時間。」

她又閉上眼睛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恍惚間又聽到了聲音——是強尼在和別的男人說話,但她僅僅過濾到隻言片語——恢復得很好,腦活動正常,給她點時間——和她有關係嗎?也許沒有。所以她也就不再理會。

她又一次醒來時,強尼還在,還有瑪吉。睜開眼睛時,他們正站在床邊悄悄說著話。這一次醒來的感覺有所不同,她睜眼的一剎那就意識到了。

瑪吉看到她睜開眼時激動得哭了,「你醒了。」

「嘿。」塔莉勉強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她著實費了番工夫才擠出這一個字,但不管怎樣,她又能說話了,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感覺到自己說話的速度很慢,有點含糊,但強尼和瑪吉臉上的微笑打消了她全部的顧慮。

強尼走近一些說:「我們都很想你。」

瑪吉也靠上前來,「我們的塔莉是好樣的。」

「我……多久了?」她心裡清楚這個問題需要的字數要比她說出來的多得多,但她想不起來該用哪些字了。

瑪吉看了一眼強尼。

「你來這兒已經六天了。」強尼鎮靜地說,隨後他吸了一口氣,「你的車禍發生在2010年9月3號。」

瑪吉接著說道:「今天是2011年8月27號。」

「可是,等等。」

「你已經昏迷了將近一年了。」強尼說。

一年。

她閉上眼睛,感到一陣恐慌。她想不起關於車禍和昏迷的任何事——

嘿,塔莉。

突然間,在黑暗中一直陪伴著她的那段美好回憶又浮現在眼前。兩個女人騎著自行車並排飛馳,她們興奮地張開雙臂……星光……凱蒂在她身邊說:誰說你要死了?

那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她想像出來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合理的解釋。

「他們一定給我用了不少猛藥吧?」塔莉說著,緩緩睜開眼。

「是啊。」瑪吉說,「為了救你的命呀。」

原來如此。在藥物麻醉後的半死不活的狀態中,她幻想出了她最好的朋友。這似乎不足為奇。

「你還要接受一些物理和職業療法。貝文醫生推薦了一位非常優秀的治療師。他說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實現自理,足以應付一個人在家的生活。」

「家。」她低聲念著這個字,彷彿在思考它究竟意味著哪裡。

在夢裡,她坐在海邊的一張阿第倫達克椅子裡,凱蒂陪在她旁邊。但橫亙在面前的那片大海並不是班布裡奇島灰色的、遍佈卵石的海岸,也不是波濤洶湧的藍色海灣。

我們在哪兒?夢裡的她問道。在等待回答的時候,藍綠色的海水中升起了一道光,它炫目無比,照亮了一切,直到塔莉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當有人調皮地用屁股撞你,或者告訴你說不能全怪你一個人,或者當我們的音樂響起,仔細聽,你會聽到我的聲音。我無處不在。

塔莉猛然驚醒。她一骨碌坐起來,結果被迫連連喘了幾口粗氣,頭也疼得厲害。

凱蒂。

關於在那片光芒中的記憶突然向她撲來,將她無情地擊倒。她和凱蒂去了某個地方,在那裡,她拉著凱蒂的手,聽她說:我會永遠陪著你的。無論何時當你聽到我們的音樂,或者喜極而泣,我都在你身邊。夜裡當你閉上眼睛,請記住,我一直都在。

這是真的,儘管聽起來並不可能。

這不是藥物在作怪,也不是腦損傷的緣故,更不是她思念心切做起了白日夢。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