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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又回到了真假難辨的虛幻世界,從前的世界,我最好的朋友還在身邊的世界。我說不清具體在哪兒,但我躺在草地上,仰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我聽到熟悉的音樂聲。我想那應該是佩特·班納塔[1]的歌,它告訴我,愛是戰場。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現實與虛幻之間來回穿梭,因為神學向來不是我的強項。我對宗教的理解幾乎全部來自《耶穌基督萬世巨星》[2]那部電影。

我的痛苦消失了,但關於痛苦的記憶卻留存下來,就像一支被牢牢記住的旋律,遙遠,空靈,始終縈繞在腦際。

「凱蒂,怎麼下雨了?」

我感覺到了雨滴,輕柔得如同蝴蝶的翅膀掃過我的臉頰,它使我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我周圍的這個世界儘管十分奇怪,但卻並非不可思議。然而現在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悄改變,而我並不喜歡這種改變。我沒有了安全感。某些最基本、最重要的東西出現了異常。

那不是雨。

她的嗓音中透出一種我從未聽聞過的溫柔與親切。這又是一個不正常的地方。

那是你的媽媽。她在哭泣。你瞧。

我的眼睛是閉著的嗎?

我慢慢睜開眼。黑色毫無規則地褪去,畫面像小雨般傾瀉而下,吸收著光。微小的黑暗的顆粒像金屬屑一樣聚攏在一起,組成各種各樣的形狀。眼前突然之間有了光,我看清了自己的所在。

毫無疑問,這裡是醫院的病房。我一直都在這兒,至於我光顧的其他地方,都是幻想而已。這裡是真實的。我能看到自己纏著紗布的身體,我的胸膛隨著床邊機器發出的呼哧聲一起一伏。顯示屏上有條綠色的猶如連綿的山嶺一樣的線,那是我的心跳。

我的媽媽坐在床邊。她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要瘦小許多。她的肩膀佝僂得厲害,彷彿一輩子都在扛著沉重的擔子。她的打扮仍舊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濃郁的嬉皮風,好像要去參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一樣。她穿著白襪子和勃肯涼鞋。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

她在哭,為我而哭。

我不知道該如何信任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放手。畢竟她是我的媽媽。那麼多次她把我攬入懷中,又那麼多次棄我而去,但我們之間有著血緣的紐帶。她注定是我靈魂的一部分,這一點誰都無法改變。現在她又來到了我身邊,這想必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我感覺自己正使勁側過身體,好聽到她的聲音。病房裡的安靜放大了她的聲音。我大致猜出此刻應該是半夜。因為窗外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到。

「我從沒見過你受苦的樣子。」她對著我的身體說。她的聲音幾乎和耳語差不多,「我從沒見過你跌下樓梯、擦到膝蓋或者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淚水沿著她的臉頰滾滾而下。

「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我是怎麼改名叫白雲的,我怎麼努力做一個稱職的媽媽,但結果卻失敗了。那些不景氣的年頭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要把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但你首先必須要醒過來呀。」她向前探過身子,看著我的臉。

「我為你感到驕傲。」我的媽媽說,「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樣的話?」

她已經忘記了還在流淌的眼淚,於是淚珠滴在了我的臉上。她趴得更近了些,幾乎可以親到我的臉。這是她從未有過的舉動。「我愛你,塔莉。」說這句話時,她已經泣不成聲,「也許你並不在乎,也許我來得太晚了,但不管怎樣我都要對你說,我愛你。」

我等了一輩子,才終於聽到自己的媽媽親口說出這三個字。

塔莉?

我轉向凱蒂,看到她熱情洋溢的臉龐和美麗的綠色的眼眸。從她的雙眼中,我看到了我的整個人生;我做到的一切,和所有我憧憬卻未能做到的一切。好朋友就是這樣:他們是你的一面鏡子。

是時候了。她說。而我也終於明白。恍恍惚惚中,凱蒂一直陪著我在我的人生之河中愜意地漂流。不過,前面馬上就要迎來急流險灘了。

我必須做出選擇,但首先我必須找回我的記憶。憑直覺我知道這一定是個痛苦的過程。

「你能陪著我嗎?」

如果可以,我願意陪你一輩子。

是時候面對現實了——在雪白的病房中,我傷痕纍纍的身體連接著各種儀器。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那好吧。」我鼓足勇氣說道,「這一切都要從瑪拉開始說起。她上次來看我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周?十天?我不知道。那是今年(2010年)8月底,我媽媽來找過我之後。說實在的,我對時間並不敏感。當時……

我正忙著寫我的回憶錄,可惜進展很不順利,而且頭痛也經常發作,折磨得我心神不寧。

我離開公寓多久了?我不得不紅著臉承認,我基本上已經足不出戶。我連開門的勇氣都沒有。連碰到門把手都會讓我恐慌得渾身發抖,呼吸急促。我憎恨我的軟弱,甚至為它感到恥辱,但我沒有力量戰勝它。平生第一次,我的意志舉起了白旗。沒有了意志,我便一無所有。

每天早晨我都對自己發誓。今天我再也不吃阿普唑侖了,我要從家裡出來,到外面的世界去冒險。我要去找瑪拉,或者找一份工作,一種新的生活。我設想過各種各樣我到班布裡奇島請求強尼原諒的情景,每一次我都能如願以償。

今天沒什麼不同。我又是睡到後半晌才醒來,睜開眼的一剎那我就意識到自己吃了太多的安眠藥。我頭昏腦漲,渾身不舒服。嘴巴裡黏糊糊的,好像昨天夜裡忘記刷牙一樣。我在床上翻了個身,看了眼放在床頭的表。我咂咂嘴,揉揉眼睛。眼睛有點酸,裡面好像有沙子似的,而且可以肯定它們一定是紅紅的。不用說,我睡覺的時候又哭了。又一個白天被我睡過去了,對此我已經習以為常。

起床後,我努力集中精神。走進洗手間時,我看到地板上還堆著一堆衣服。

哦,對了。昨天我想出去來著。後來因為沒能找到合適的衣服而放棄了。櫃檯上還擺著一堆化妝品呢。

越來越不像樣了。

今天,我要改變我的人生。

首先,我洗了一個澡。熱水從頭淋到腳,只是它非但沒有令我神清氣爽,反而使我無精打采起來。在蒸汽的環繞中,我復活了許多別的東西:強尼的憤怒,凱蒂的離世,瑪拉的出走。

我不知道我在水下發了多久的呆,直到後來我忽然感覺到水已經涼了。我慢慢眨眨眼睛,心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究竟怎麼了。我冷得瑟瑟發抖,立刻從噴頭下鑽出來,擦乾了身體。

接下來:吃飯。

對。

吃飯能讓我好起來。

我從臥室地板上找了件運動衣,不緊不慢地穿到身上。我渾身發抖,頭痛欲裂。吃飯能讓我好起來。外加一片阿普唑侖。

只吃一片。

在昏暗的公寓裡穿行,我邊走邊打開沿途的燈。咖啡桌上的信件堆積如山,但我視若無睹。剛倒上一杯咖啡,手機響了。我馬上拿起來,「喂?」

「塔莉?我是喬治。我給你搞到一張《美國人》的首映電影票,是喬治·克魯尼主演的。細節的東西我會發郵件給你。這是一場慈善活動,地點在西雅圖市中心的一家劇院。廣播電視網的那些大老闆們都會參加。這對你來說是個不容錯過的好機會。9月2號晚上8點,別遲到了,另外,好好打扮一下。」

「謝謝你,喬治。」我說。我的臉上終於露出久違的笑容。

我再度感覺到了希望。我需要這個機會。我的眼淚早已流乾,我不能再這麼低落下去了。

可是繼之而來的恐慌又令我不安起來:因為我得出門,得到公共場合去。我盡力壓制著這種恐慌。

不。

我可以做到,我可以的。我又吃了一片阿普唑侖(明天我一定戒掉),然後鑽進衣帽間,為參加這次活動挑選衣服。

我需要……

怎麼回事?我幹嗎要站在衣帽間裡發呆?

哦。我約好了要去理髮。

「塔莉?」

那分明是瑪拉的聲音,難道我出現幻聽了嗎?我猛地轉過身,結果一個趔趄撞到了衣帽間的門上。我搖搖晃晃地鑽出臥室,朝那個尚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聲音走過去。

然而瑪拉真的來了,她就站在我客廳的落地窗前,一身黑衣,一頭粉紅色的短碎發,眉毛上掛著銀色的眉環。她看起來瘦得嚇人,顴骨像刀削過一樣,下面是蒼白深陷的雙頰。

她會再給我一次機會的。「瑪拉。」我輕聲叫道,愛她愛得越深,心裡的痛也越是難以忍受,「你能回來我太高興了。」

她戰戰兢兢的,一步一步向我挪過來,但看上去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內心極度不安。

我多希望該死的頭疼能夠緩和一些,此刻我需要清醒的頭腦。從瑪拉的語氣中我感覺出一絲急躁。

「我需要……」她說。

我向她走過去,步伐有些踉蹌。真是難堪,不知道她注意到了沒有。

「你需要什麼,親愛的?」這句話我大聲說出來了嗎?還是我只在腦子裡想了想?我後悔吃了第二片阿普唑侖。她離開帕克斯頓了嗎?「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我和帕克斯需要錢。」

我怔住了,「你是來找我要錢的?」

「你只有這一種方式能夠幫我。」

我用兩根手指按壓著太陽穴,希望以此來減輕頭痛的感覺。美麗的童話在我身邊轟然破碎。她並不需要我,她來這裡也不是為了得到我的幫助。她只要錢,然後就會離開。而且這錢恐怕多半也是為了帕克斯頓。是他在背後唆使,我可以肯定。要是強尼知道我給了瑪拉錢而後又讓她在外面瞎跑,會怎麼說我呢?

我輕輕抓住她的手腕,擼起她的衣袖。她蒼白的前臂上縱橫交錯佈滿了疤痕。舊的發白,新的發紅,看著讓人心痛。

瑪拉把手抽了回去。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能看出她很痛苦。這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現在我們又回到一起了,又可以相互支撐、相互鼓勵了。這一次我不會再讓她失望。我會做一個讓凱蒂滿意的好媽媽。我再也不要辜負她和強尼的期望。「既然你挺好的,為什麼還要繼續傷害自己呢?」我輕聲問她。我已經在努力穩住自己,可我的身體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我頭痛,噁心。血液像火車一樣從我的耳朵裡駛過,我的整個腦袋都跟著戰慄嗡響。我的恐慌症要發作了嗎?可是為什麼呢?「我想幫你,你知道的——」

「你到底願不願意給我錢?」

「你要錢幹什麼?」

「那不關你事。」

顯然,這話如她所願地深深傷到了我。「所以說,你來就只是為了錢。」我看著這個我幾乎不認識了的女孩子。「你看著我。」我說,天啊,我該怎麼辦才能讓她明白她的選擇有多危險呢?「瑪拉,我已經毀了我的人生。我沒有家庭,沒有丈夫和孩子。而之前我唯一擁有的東西——我的事業——現在也沒了。不要像我這樣,最後孤零零的一個人。你有家啊,有愛著你的家人。回家去吧,你爸爸會幫你的。」

「我有帕克斯。」

「瑪拉,和錯的人在一起還不如單身呢。」

「好像你什麼都懂一樣。你到底幫不幫我?」

儘管當時我已經處於混沌的狀態,但我知道,我不能答應她的要求。我想幫她,就像我渴求空氣一樣,可我不能縱容她,縱容只會讓她離我越來越遠。這些年來我在這個孩子身上已經犯過太多錯誤,而其中最大的一個錯誤就是我輕率地浪漫化了帕克斯頓身上的氣質,這對瑪拉造成的影響是災難性的,而我還替她在強尼面前隱瞞了他們的關係。現在我已經吸取了教訓。「我可以給你找個住的地方,順便安排你和布魯姆醫生見面,但我不會再犯以前的錯誤。我不會再背著你爸爸給你錢,好讓你又和那個不靠譜的傢伙去住窩棚。那個帕克斯頓根本就不關心你,如果他關心你,就該阻止你繼續傷害自己。」

後來我們都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這個我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著的孩子狠狠瞪著我,她那怨恨的目光像一雙有力的大手緊緊掐住我的脖子,幾乎讓我窒息。最後她終於死了心,怒氣衝天地摔門而去。

電影首映日悄悄來臨。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居然過了那麼多天,我是怎麼過來的?不知道。我只知道9月2號那天晚上,我無精打采地從一個房間晃悠到另一個房間,假裝在思考回憶錄,而實際上卻無所事事,就那樣一直等到我的手機上彈出約會提醒。

我低頭看了看:電影。晚8:00。巨頭雲集。然後我看了看表。

已經7:03了。

我要去。我必須去。這是我不可多得的好機會。我不能讓恐懼、恐慌或者絕望阻止我。我要穿上漂亮的衣服,好好化個妝,看起來一定要光彩照人;我要重新成為人人矚目的焦點。這裡是美國,每個人都有獲得第二次機會的權利,尤其是名人。哦,或許我也可以像休·格蘭特那樣參加一場脫口秀,微笑著表達一番歉意,把我的焦慮症、抑鬱症全都坦白出去,人們會理解的。如今經濟低迷成這個樣子,有焦慮症很正常啊。誰還沒丟過工作呀?

回臥室時,我又有點慌神了,不過阿普唑侖能幫我渡過難關,所以我吃了兩片。今天晚上我決不允許焦慮症發作。在聚光燈前我必須完美無瑕。我一定能做到。我可不是那種只能宅在家裡的家庭主婦。

走進衣帽間,我直接越過那些我已經不記得什麼時候買的更不記得什麼時候穿過的衣服,站在我的裙子前面。我現在的體重已經穿不出時尚范兒了,所以我從衣架上取了件過去備用的衣服:一條領線不對稱、袖管上繡著精緻圖案的華倫天奴黑裙子。以前我穿這條裙子特別漂亮,現在它卻像香腸套一樣裹在身上,但好歹它是黑色的,黑色顯瘦,我只能如此。

我的手哆哆嗦嗦,梳頭倒成了件難事,我只好簡單紮了個馬尾。碩大的黑珍珠耳環定能將人們的注意力從我蠟黃的臉上轉移開去(但願如此吧)。我上了特別重的妝,可看上去依舊無精打采。看來我已經老了。先把這些雜念放到一邊,我蹬上一雙亮粉色的名牌皮鞋,拿起了我的晚禮包。

恐慌發作時我正要抓門把手,不過我咬著牙硬挺了過來。打開門,我來到了走廊上。

到樓下大廳時,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我強忍著沒有重新跑回安全舒適的公寓。

門房招手叫來一輛林肯城市轎車,我在後排坐下。

你能做到,你能做到。

我閉上眼睛,一秒鐘一秒鐘與恐慌症做著鬥爭,然而當車子在劇院前面停下時,我仍舊頭暈得差點栽倒。

「您不下車嗎,女士?」

當然要下車。

我鑽出來,走近紅地毯時,感覺就像在泥潭中跋涉。強烈的弧形燈刺得我直眨眼睛。

我注意到天正下著雨。什麼時候開始下的?

華蓋上怪異的紅色燈光飛瀉而下,街上的小水窪也頓時異彩紛呈。在繩子圈起的禁區的另一邊,一大群觀眾挨挨擠擠,翹首以待著明星們的到來。

我的手又開始發抖;我口乾舌燥,連吞嚥都覺得困難。我微微低著頭,強迫自己勇敢地走上紅毯。伴隨著一陣卡嚓卡嚓聲,閃光燈在不同的方向一明一滅——隨後他們認出了我,於是攝影師們紛紛把頭扭向了一邊。

到了劇院裡面,我忽然沮喪地發覺我是那裡最老的女人。我擔心自己會突然潮熱、臉紅、渾身出汗。我本該去接近廣播網的那些高管,但我沒那個勇氣。相反,我在一個旁人不容易注意的地方找了個座位坐下。

燈光暗了,影片放映開始。劇院裡瞬間安靜下來,我能聽到周圍觀眾的呼吸,以及他們小心蠕動身體時椅子發出的吱呀聲。

我盡力保持鎮靜並把注意力集中到銀幕上,可惜身體並不完全由我控制。焦慮是會呼吸的生命體,它就存在於我的體內。我需要離開這兒,哪怕出去透口氣也好。

我看到了劇院一角的引導標識,於是摸黑向那邊走過去。廁所裡燈光明亮,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故意避開鏡子,鑽進一個小隔間,放下馬桶蓋,坐在上面,而後一腳把門鉤上。我背靠在水箱上,閉上眼,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放鬆,塔莉,放鬆。

再後來,我忽然醒了。也不知道我在那家劇院的廁所裡昏睡了多久。

我猛地推開門,光噹一聲,門撞上了相鄰的隔間。我蹣跚著從隔間裡走出來時,看到一群正在排隊的女人。她們一個個張大了嘴巴盯著我。電影一定結束了。

在樓下時,我注意到了眾人看我的眼神。他們紛紛從我面前躲開,彷彿我身上背了一捆炸藥,或者我得了什麼傳染病。細想之後我才明白,他們那樣看我其實並不奇怪,因為不久之前我因為酒駕在警局裡拍的案底照片還曾登在報紙上。忽然之間我勇氣全無。這個時候我不能去見那些大老闆並向他們討要工作。我的形象已經無可挽回。我沒機會了。想到這裡我不由一陣絕望,就像被一團流沙拖到了地底深處。我粗魯地從人群中穿過,嘴裡說著言不由衷的表示歉意的話。最後當我終於能夠停下來喘口氣時,我發現我來到了一條僻靜的小巷。天上下著雨。

晚些時候,酒吧裡有個男人想要帶我走。我差一點就同意了。他盯著我看,對我微笑,說了許多讓我內心蠢蠢欲動的話——當然,不是為他,而是為我失敗的人生;但生活似乎遙不可及,而他卻近在咫尺。我聽見自己求他吻我,而當他吻我的時候我卻禁不住哭了起來,因為接吻的感覺是如此奇妙,但又遠遠沒有我想像中的那般美好。

酒吧打烊後,我一路走回家去(或者搭了出租車或便車?誰知道呢?反正最終我到家了)。公寓裡一團漆黑。我跌跌撞撞地走進去,順便打開了所有的燈。

我羞愧得想哭,可哭有什麼用呢?我倒在沙發裡,閉上了眼睛。

再度睜開眼時,我看見咖啡桌上成堆的信件。睡意矇矓間,我彷彿看到了我過往的人生,而那讓我愈加心煩意亂。正當我要把頭扭向一邊時,我眼睛的餘光掃到了一張照片,我的照片。

我探身過去,推開成沓的信封。在眾多賬單和沒用的宣傳品下面,是一本《明星》雜誌,我在警局拍的面部照片赫然印在封面的左上角,照片下面還有三個醒目的大字:癮君子!

我拿起雜誌,找到關於我的那篇文章。它不算什麼封面故事,只是印在副頁裡的花邊新聞罷了。

一個個文字在我眼前跳躍不停,我使勁揉了數次眼睛,終於還是一字一字地將它們收歸眼底。

流言背後的真相

許多女性公眾人物都很難從容面對衰老的挑戰,而這對塔莉·哈特而言或許尤為不堪。她曾是當年紅極一時的脫口秀節目《塔莉·哈特的私房話時間》主持人。哈特女士的教女瑪拉·雷恩(20歲)近日向《明星》雜誌獨家爆料,證實已到天命之年的哈特女士在事業跌入谷底之後,最近似乎又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問題。據雷恩小姐透露,短短數月之間哈特女士不僅體重暴增,而且染上了吸毒和酗酒的惡習。

塔莉·哈特曾經也是一位家喻戶曉的大明星,但這位年華老去的脫口秀主持人此前曾在節目中公開吐露自己童年的不幸。她至今未婚,無兒無女。由於事業上的失敗,最近她似乎正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苦苦掙扎。

洛莉·馬爾醫生是比弗利山莊的精神病專家,她雖然不是哈特女士的治療醫生,但卻從專業的角度指出:「哈特女士身上具有典型的癮君子的特徵。她顯然已經失去了自我控制。」

大多數藥物上癮者……

我手一鬆,任由雜誌滑落到地板上。數月,乃至數年來我一直按壓在心底的痛此時咆哮著甦醒過來,將我吸入最淒涼、最孤獨的所在。我彷彿跌進了無底深淵,這一次,我恐怕再也爬不上來了。

我拿起車鑰匙,踉蹌著衝出客廳,離開了公寓。我漫無目的,但我必須出去。

我不能再這麼活下去了。我曾以為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精彩,上帝知道我曾多麼努力地嘗試。但世界如此廣大,而我卻那麼渺小,渺小到看不清自己。現在的我就像曾經那個我的一張素描,只有黑色的線條和大片的空白,一個可憐的輪廓。我的心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失落。我再也不能對自己的失敗視而不見。好好審視一番自己,前後左右,包括我的內心,我只看到了一樣東西——空虛。

一陣大風就能把我吹得無影無蹤,你可以想像我有多麼虛弱。不過這沒關係。我已經厭倦了做個強者。現在我只想……消失。

我坐電梯直接到地下車庫,走向車子時,我從包裡掏出阿普唑侖,吞了兩片。藥物的苦味讓我幾次差點吐出來。

鑽進車子,發動引擎,風馳電掣般從地下車庫開了出去。我甚至沒有向左觀察一眼就直接右拐開上了第一大街。眼淚和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將這座熟悉的城市變成了一道我從未見過的風景——高高低低的摩天樓像張牙舞爪的怪獸,絢麗的霓虹招牌和各種燈光全都扭曲成波浪形。我的絕望就像有毒的泉水汩汩而出,淹沒了我,淹沒了一切。為了躲避什麼東西——行人?自行車?或者我的幻覺——我向右猛打了一下方向盤。於是我看到了它:一根用來支撐古老的高架橋的水泥柱——一個巨大醜陋的東西,就矗立在車頭前面不遠的地方。

看到柱子的那一刻,我心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念頭:結束吧。

結束吧。

這天真的想法一時竟令我難以呼吸。它是否由來已久?是否一直朦朧存在於我的意識深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此時此刻它忽然蹦出來顯得那麼自然而然,像黑暗中的一個吻,充滿了誘惑。

我再也不需要忍受痛苦的煎熬了。這一切,只需輕輕轉動一下方向盤。

[1] 佩特·班納塔:擁有高亢嗓音的美國搖滾女歌手,於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紅遍全世界。

[2] 《耶穌基督萬世巨星》:美國一部以耶穌生平事跡為題材的搖滾音樂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