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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天啊!」我轉向凱蒂,「最後一秒鐘我試過扭轉方向避開那根柱子。」

我知道。

「有那麼一瞬我曾想過,誰會在乎我的死活呢?我的腳一直踩在油門上,但在撞上的那一刻之前,我轉了方向盤。只是……太晚了。」

你瞧。

她如此說著,我發現我們又回到了醫院的病房。這裡雪白明亮,我的床邊圍著一群人。

我懸浮在屋頂,木然看著他們。

我看見強尼眉頭緊皺,繃著嘴巴,雙臂抱在一起,身體不自覺地前後晃動。瑪吉用一張手帕捂著嘴低聲嗚咽;還有我的媽媽,她看上去更加悲痛欲絕。雙胞胎兄弟倆並肩站在一旁。路卡眼淚汪汪,威廉則憤怒地嘟著嘴巴。但不知為何,兩個小傢伙看起來有些縹緲,就像一幅畫被人擦掉了一部分。

醫院留給他們太多痛苦的記憶了。一想到我再次把他們拖到這裡,不由心如刀割。

我的孩子們。凱蒂說。她語氣中的溫柔讓我吃了一驚。他們會記得我嗎?她聲音之低使我不禁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或者,也許這是好朋友之間的心靈感應。

「你想談談嗎?」

談什麼?談我的孩子們在沒有我這個媽媽的情況下獨自長大?不。她搖了搖頭,閃亮的金髮也跟著左右晃動。那有什麼可談的?

當我們兩人陷入沉默之後,我聽到床頭桌子上的iPod裡傳出悠揚的歌聲。聲音很小,但我能隱約聽到熟悉的旋律:黑暗呀,我的老朋友……

隨後我斷斷續續地聽到了一些說話聲。

「……是時候……不樂觀。」

「……體溫正常……撤掉呼吸機。」

「……我們已經取出了分流器,但是……」

「……排出……」

「……靠她自己了,我們拭目以待……」

穿白衣服的男人看上去凶神惡煞,他趴在我耳邊問我準備好了沒有時,我打了個寒戰。

他們在說我的身體,在說我,在說撤銷我的生命維持系統。我的朋友和家人全都在這兒,他們打算眼睜睜地看著我死掉。

或者說,他們想親眼看到你自己呼吸。凱蒂說。隨後她又說:時間到了,你想回去嗎?

我懂了。所有的經歷,真實的也好,虛幻的也罷,都是為了這一刻。實際上我早該看清這一點的。

我看見瑪拉走進病房。她骨瘦如柴,看起來虛弱不堪。她來到強尼身旁站住,後者抬起一隻胳膊將她摟住。

她需要你。凱蒂對我說。我的兩個兒子也需要你。她有些哽咽,我很理解這種深沉的感情。我曾向她保證會好好照顧她的孩子們,但我卻食言了。躺在病床上那具傷痕纍纍的身體就是證據。我感覺我的老對手——渴望——再度從我內心的最深處迸發出來了。

他們愛我。即便從我這個縹緲的世界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曾經我有機會與他們比肩而站的時候為什麼就沒有看出來呢?也許我們的眼睛只能看到我們想看到的東西。如果能夠從頭再來,我一定不會做那些可怕的自私的事情,我必定爭取一切機會成為另一個我,更好的我。

我愛他們。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愛的絕緣體,然而現在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愛的存在。這是怎麼回事呢?我把心中的疑惑告訴凱蒂,而我的好朋友只是對我微微一笑;她那盤起的金髮和濃密的睫毛隨著微笑能夠照亮任何房間。

我的另一半。從許多年前開始,她一直拉著我的手,直到有一天她不得不鬆開。

在她眼中,我看到了我們共同的人生:隨著音樂翩翩起舞,在夜色中騎著自行車狂奔,坐在沙灘上說說笑笑。她就是我的心,既帶我展翅高飛,又讓我腳踏實地。難怪失去她我就變得六神無主。她是把我們所有人維繫在一起的黏合劑。

該和我道別了。她輕輕地說。

病房裡——此刻感覺它是那麼遙遠——我聽到有人說話,應該是醫生。「有沒有人想先說點什麼?」

可我的耳朵裡只有凱蒂的聲音:塔莉,我會永遠陪著你。永遠。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是最好的朋友。這一次你一定要堅信不疑。

事實上,我早已失去了對她、對我自己、對我們所有人的信任。

我穿透那片耀眼的光亮望向她,望向那張像我自己的臉一樣熟悉的面孔。

當有人調皮地用屁股撞你,或者告訴你說不能全怪你一個人,或者當我們的音樂響起。仔細聽,你會聽到我的聲音。我無處不在。

我相信她的話。也許一直以來我都知道。她走了,我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她,但我心裡就是放不下,我過不去這個坎兒。你怎麼可能放走自己的另一半呢?但是為了我們……我必須狠下心來。現在我明白了。可是,想說再見並不容易。

「啊,凱蒂……」我感覺到了滾燙的淚水。

瞧。她說,你已經在和我告別了。

她向我走來,伴隨著一股氤氳的熱浪;隨後,就像被火焰燎了一下,我的皮膚上冒起無數雞皮疙瘩,脖子後面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忘掉過去,傑克。」她說,「重新計劃,斯坦。」

音樂,永遠離不開音樂。

「我愛你。」我低聲說道,也許到了最後,這一句話就足夠。唯愛永存。現在我懂了,「再見。」

由衷說出這兩個字,我一下子又回到了無邊的黑暗中。

我想,我能遠遠地看到我自己。我痛苦不堪,頭疼得厲害,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快點。一個古老的詞彙,以前我經常拿它敦促別人,現在卻用到了我自己身上。我的面前有一道黑色的天鵝絨大幕。也許我是在後台吧?外面有光透進來。

我得站起來……邁步……可我渾身無力。我太累了。

然而我沒有放棄。幾番嘗試,我站起來了。每走一步,疼痛就沿著脊椎傳遍全身,但我不會讓它阻止我。台上有光,像燈塔的光束筆直明亮,為我指出了道路,隨後便又消失不見。我艱難地向前跋涉,心裡默默祈禱,可我的頭腦像一團糨糊,自己也不知道在向誰祈禱。緊接著,突然之間,我面前的黑暗中出現了一座山,它不斷膨大,不斷升高。

我翻不過這座山。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聲音,「快醒來吧,塔莉,求求你了——」

還有斷斷續續的音樂,似乎是關於甜蜜的夢的,我差一點就聽出來了。

我試著邁出另一步,但剛要動作,肺部就像炸開了一樣疼痛難忍。我的雙腿失去了控制,身子一軟,向下跪去。重重的撞擊足以粉碎我的骨頭,動搖我的決心。

「我做不到,凱蒂。」

我沮喪極了,為什麼?這問題差一點就脫口而出。但我知道原因。

因為信念。

這是我最缺少的東西。

「快醒醒,塔莉。」

我循著教女的聲音望去。在這個黑暗的世界中,它像蛛絲一樣閃著微光,停在我剛好夠不到的地方。我向它伸出手去,跟著它。然後我忍著痛,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一定要站起來。

2010年9月4日

上午11:21

「你準備好了嗎?」貝文醫生問,「有沒有人想先說點什麼?」

瑪拉甚至連點頭都困難。她不願走這一步。她寧可教母身上繼續插著導管也不願撤掉那些設備,因為起碼現在她還在呼吸。沒有了生命維持系統,萬一她死了呢?

塔莉的媽媽走到病床近前。她蒼白乾裂的嘴唇輕輕嚅動著,而說出的話連近在咫尺的瑪拉都聽不到。他們全都圍在病床前:強尼、瑪拉、巴德、瑪吉、雙胞胎兩兄弟,還有塔莉的媽媽多蘿西。今天早上在渡輪上時強尼就已經向孩子們解釋過這樣做的意義。他們已經讓塔莉的體溫恢復正常,並停用了具有鎮定作用的藥物。現在他們準備關掉呼吸機了。希望塔莉能夠甦醒過來並自主呼吸。

貝文醫生把塔莉的病歷單塞進床尾的套子裡。一名護士進來將塔莉口中的呼吸管拔出。這一刻,時間彷彿停止了向前的腳步。

塔莉猛吸了一口氣,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白色的棉布床單下,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塔露拉。」貝文醫生俯身下來,湊近塔莉的耳朵說。他撥開她的眼瞼,用手電筒照了照。她的瞳孔有了反應,「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別叫她塔露拉。」多蘿西用嘶啞的聲音說道。隨後她又忽然放緩了語氣,彷彿覺得自己不該說一樣,「她不喜歡那個名字。」

瑪吉拉住了多蘿西的手。

瑪拉離開爸爸的臂膀,一步步走向床邊。塔莉開始呼吸了,但她看上去仍像死了一般,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纏著繃帶,頭上沒了頭髮。「快醒醒,塔莉。」她說,「回到我們身邊吧。」

塔莉毫無反應。

瑪拉站在床邊,扶著欄杆,等待著她的教母醒來。她這樣等了多久?彷彿過去了好幾個小時,最後她聽到貝文醫生說:「看來我們只能再等等了。腦損傷的結果很難預料。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會密切監視她的情況。但願她能醒來。」

「但願?」瑪吉詫異地問。但凡醫生說出這個詞,總能令他們膽戰心驚。

「對,現在只能這樣。」貝文醫生說,「不過她的大腦活動是正常的,瞳孔也有反應。現在她又能自己呼吸。這些都是好兆頭。」

「那我們就等著。」強尼說。

貝文醫生點點頭,「我們一起等。」

瑪拉的目光再次掃向時鐘時,纖細的黑色指針依然在跳躍著走過時間的刻度。

她聽到大人們在身後竊竊私語,於是轉過身問:「什麼?你們說什麼?」

爸爸走上前來,拉住了她的手。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你覺得她會死嗎?」瑪拉問。

強尼歎了口氣,那聲音如此悲傷,瑪拉差點忍不住哭起來。「我不知道。」他說。

他的手彷彿突然變成了一條救生索。她怎麼會忘了爸爸的手永遠都那麼安全?即便以前她時常和媽媽頂嘴的時候,他的手也總能讓她感到踏實可靠。

「她會醒來的。」瑪拉說,她努力相信這一點。她的媽媽過去常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放棄希望;即便萬不得已,也不要放棄希望。雖然她最終還是去世了,「我們就這樣乾等著嗎?」

爸爸點點頭,「我現在帶你弟弟和外公出去吃午飯。你也知道威廉,一會兒不吃東西他就餓得受不了了。你餓嗎?」

瑪拉搖了搖頭。

「我和多蘿西要去喝點咖啡。」外婆走向瑪拉時說道,「這幾個小時都快把人熬垮了。你要一起去嗎?我給你買杯熱巧克力。」

「我要在這兒陪她。」瑪拉回答。

眾人離開後,她站在教母的床側,抓著床欄杆。回憶悄悄溜進了病房,圍繞在她身邊,從前後左右擠壓著她。她幾乎所有最美好的童年記憶中,都有塔莉的身影。她想起媽媽和塔莉去參加她的高中演出,當時媽媽已經病入膏肓,光著頭,在輪椅中縮成一團。從舞台上她的位置,她看到那一對兒好朋友雙雙流著眼淚。塔莉斜著身子幫媽媽擦拭眼角。

「塔莉?」瑪拉說道,「求求你,聽聽我的聲音吧。我是瑪拉,我在這兒呢。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你快點醒來吧,醒來衝我大吼一通,我想聽。求求你了。」

2010年9月12日

上午10:17

「我很遺憾。」貝文醫生輕聲說道。

多蘿西很想問問這位醫生,在剛剛過去的這一周中同樣的話他已經說過多少遍。如果有一件事對所有人都是毫無疑問的,那必定是:貝文醫生對塔莉未能從昏迷中甦醒過來深表遺憾。但他依然在用希望鼓舞大家,就像希望是裝在他口袋中的水果硬糖,一到緊急時刻便拿將出來。但他眼中的希望已經越來越渺茫。他在第二天就安排了氣管切開術,以保證肺部實現有效的換氣;鼻飼管也重新插進塔莉的鼻孔。

塔莉看上去就像熟睡一樣,這才是最讓多蘿西牽掛的。她整天守在病房裡,對她來說,似乎每一秒鐘都意味著無限可能。

這8天來,她每天都抱著同樣的信念:今天,塔莉該醒來了。

然而當夜幕降臨時,她的女兒卻依然在沉睡。

這天,貝文醫生把他們召集起來開會。這似乎不是個好兆頭。

多蘿西站在角落裡,背靠著牆。一身皺巴巴的衣服和黃色的木底鞋讓她感覺自己是這個房間裡最無關緊要的人。

強尼雙臂抱在胸前,直挺挺地站著。兩個兒子也站在近旁。他的憂傷在許多小細節中可窺一斑——早上刮鬍子漏掉的地方,襯衣上扣錯的紐扣。瑪吉看起來更加瘦小了,身形也日漸佝僂,短短一個多星期的煎熬使她清減了許多。而心中早已裝滿的悲痛更是無法言說。巴德一直戴著墨鏡,多蘿西經常在那黑色的鏡片後面看到晶瑩的淚花。可在所有人中,最憔悴的卻是瑪拉。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瘦弱的身軀連站立都會左搖右晃。她走起路來小心翼翼,彷彿每邁出一步之前都要計算一番。多數人看到瑪拉新染的黑頭髮、寬鬆的牛仔褲和運動衫,以及蒼白的皮膚時,看到的只是一個傷心欲絕的女孩子,然而多蘿西從瑪拉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自責和內疚,這一點也只有她感同身受。他們都翹首期盼著塔莉能給他們帶來好消息。只是多蘿西不敢肯定,倘若出現大家都不願看到的結局,他們中有多少人承受得住。

「是時候……」貝文醫生首先清了清嗓子以吸引大家的注意,「討論下一步的事了。塔莉已經連續昏迷8天了。她已經完全從急性損傷中恢復過來,而且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發現有腦損傷的證據,但就她目前的認知情況,並不符合實施集中康復治療的標準。說白了一點就是,儘管她偶爾能夠睜一下眼睛或者咳嗽一下,但我們認為已經可以轉入看護階段了。她沒有必要再待在醫院。」

「她負擔得起——」強尼話未說完,就看見醫生搖了搖頭。

「不是錢的問題,約翰。醫院裡只能容留危重症病人。這是規定。」

瑪吉不安地向巴德靠近過去,後者伸手摟住了她。

「這附近有好幾家不錯的療養院。我這兒有份清單——」

「不。」多蘿西斬釘截鐵地說。她緩緩抬起頭。病房中的人全都看著她。

她不習慣這樣被眾人注視,繼而吞吞吐吐地說:「我……我能在家裡照顧她嗎?」

在醫生銳利的目光下,恐怕沒有誰能保持鎮定。她知道醫生是怎麼看她的:一個對護理工作幾乎一竅不通、連自理恐怕都成問題的老太婆。

但他不知道多蘿西經歷過什麼才站在這裡。她仰起頭,迎著這位神經外科醫生懷疑的目光,「可行嗎?我能在家照顧她嗎?」

「可行,哈特女士。」他慢慢說道,「可是你看上去……」

瑪吉離開巴德,走到多蘿西身旁,「她看上去怎麼了?」

醫生抿住嘴,「我的意思是說,照顧昏迷病人是一項非常複雜和辛苦的工作。即便專業的護理人員也經常會覺得力不從心呢。」

強尼朝前跨了一步,站在他的岳母旁邊,「我每個週末都可以去幫忙。」

「還有我。」瑪拉說著,站到了多蘿西的另一側。

雙胞胎兄弟倆一起走上前來,懸在額前的頭髮下面是和大人們一樣熱切的目光。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還有我們呢。」

多蘿西對自己心間湧起的這股情感感到吃驚。幾十年來,她從來沒有為女兒挺身而出過,更沒有人為她挺身而出。她想轉身對塔莉說:看啊,這麼多人愛著你呢。但她沒有那麼做,而是攥緊了雙手,點了點頭,強忍著已經模糊了她視線的眼淚。

「有家本地公司是專門從事昏迷病人的家庭護理工作的。對多數病人來說,他們的價格可能過於高昂,但既然錢不是問題,你們不妨聯繫他們試試。他們可以每天或者隔天派一名護士到家裡去為塔莉更換導管,檢查角膜看是否出現潰瘍,並做一些測試,但即便如此,哈特女士,還有其他大量的工作要做。你需要遵守非常嚴格的規程。如果你無法完全勝任這項工作,我是不會同意將病人交給你照顧的。」

多少次,她鬆開了女兒的手;多少次,她把女兒丟棄在人群中;多少次,她錯過了女兒的生日;還有多少問題等著她回答。這一次,多蘿西全都記著。這個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多蘿西作為母親有著多麼心酸可悲的過去。她從來沒有為塔莉準備過一次學校午餐,或與她暢談人生,或者,對她說「我愛你」。

如果此刻她不開始改變,不努力爭取,或許她們母女的故事就只能以這樣的結局收場,她將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

「我會好好照顧她。」多蘿西輕聲說。

「保險、錢和醫療安排的事就交給我吧。」強尼說,「塔莉會得到最好的家庭看護。」

「支出,以及昏迷,可能會持續很長時間。據我所知她生前並沒有立下遺囑,但凱瑟琳·雷恩女士是她的遺產執行人,且獲得授權可以代表她做出任何醫療決策,只是雷恩女士已經亡故。」醫生說。

強尼點點頭,「我們會以家人的身份處理這些。」他看了看多蘿西,後者點頭表示贊同,「如果需要的話,我們稍後可以評估。這個星期我就去找她的業務經理談談。即便現在經濟不景氣,她的公寓也值好幾百萬呢。如果錢不夠我們可以把它賣掉。不過我想她應該有最高保額的。」

瑪吉伸手拉住多蘿西。兩個女人鄭重其事地注視著彼此,「我們在斯諾霍米什的房子還沒賣,我和巴德可以搬回來幫你。」

「你的心腸真是太好了。」多蘿西感激地說,「但如果你在這兒,我可能就沒有做媽媽的機會了。需要對她負責的人應該是我。我希望你能理解。」

瑪吉的眼神表明了一切,「需要的時候,我一個電話就過來。」

多蘿西長長歎了一口氣。

好了,該決定的事都決定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她要做塔莉真正的媽媽了。

2010年9月12日

下午6:17

這一天,強尼大半時間都在和塔莉的業務經理弗蘭克研究她的財務狀況。此刻,他坐在渡輪上自己的車子裡,副駕座位上放著一沓財務記錄。

凱蒂去世之後,他對塔莉的生活一無所知。他不知道她的日子竟如此潦倒。他以為退出電視台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寫回憶錄純粹是因為有利可圖,且是她另外一種高調的職業生涯的開始。若是他對塔莉稍微關心一點點,恐怕也不至於到現在都被蒙在鼓裡。

他都幹什麼去了?

啊,凱蒂。他失落地想道。你肯定要怪我了……

靠在椅背上,目光越過開闊的船頭,小島翼點附近的一處海岬進入了視野。渡輪靠岸後,他開車通過顛簸的鋼板斜坡,駛上了平坦的柏油路。

車道盡頭,房子沐浴在夕陽的餘暉中。這是日落前最美麗的黃金時間,每一種顏色都顯得格外新鮮清晰。美國西北部的9月格外迷人,或許這是因為漫長的陰雨天氣即將到來,老天覺得過意不去,就提前用最好的天氣補償人們吧。

他粗略地掃了一眼,彷彿還能想起房子以前的樣子。自從凱蒂去世後,房子、庭院,也像其他所有的東西一樣全都變了。以前的院子裡亂七八糟,從來沒人管理。凱蒂說過無數次要學習園藝,改造庭院,可那也僅限於嘴上說說。那時的花花草草跟瘋了一樣到處亂長,而且又高又密。草叢裡通常散落著各種東西——滑板、頭盔、塑料恐龍。

而如今,院子裡井井有條。園丁每週來一次,耙地,修枝,剪草。植物更加茁壯健康,花兒也更加嬌艷美麗。

他把車停在昏暗的車庫,在車裡坐了幾分鐘以整理凌亂的思緒。直到他重新有了力量,才從車上下來,回到屋裡。

推門進屋的一剎那,雙胞胎兄弟倆就叫著嚷著,推著搡著從樓梯上跑下來。那情景就像在山上看《瘋狂滑輪》[1]。他已經許久不再厲聲呵斥他們,也不再擔心誰會從樓梯上摔下來。這是小孩子的天性,他不想干涉。兩兄弟都穿著藍色和金色相間的班布裡奇島運動衫,腳上趿拉著板鞋。他看出他們的鞋至少要大兩號。

經歷這幾年相依為命的生活,他和這兄弟倆儼然已經是一個三角同盟。在洛杉磯的日子拉近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搬回這裡也是皆大歡喜。然而儘管如此,強尼還是在他們的關係中看到了隔閡。兩個兒子,尤其是威廉,已經開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在被問起某些很正常的問題時,他已經學會了搪塞。比如當你問他:「誰打來的電話?」他會回答說:「沒誰」。「沒誰你在和誰說話呢?」諸如此類的情形。

「嘿,爸爸。」威廉跳下最後三級台階,路卡緊隨其後。兩人重重落在地上,砸得地板上塵土飛揚。

天啊,他愛死這兩個小傢伙了。然而沒有凱蒂的指導,他恐怕已經讓他們失望了成百上千次。他沒有為兒子們——還有瑪拉——做一個稱職的爸爸。他伸手扶住門口的桌子。這些年他犯過太多的錯。如今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缺點,不由不感觸良多。

將來他們會原諒他嗎?

「你沒事吧,爸爸?」路卡問。親愛的路卡。照顧好路卡……他可能會想不通。最思念我的人可能就是他……

強尼點點頭,「明天我們要去幫多蘿西打掃粉刷房子。收拾好了就可以接塔莉回家了。我就知道你們兩個小傢伙也想幫忙。」

「她和媽媽都喜歡藍色。」威廉說,「把她的房間刷成藍色最好。」

路卡上前一步,仰臉看著強尼。「那不是你的錯,爸爸。」他柔聲說道,「我是說塔莉的事。」

強尼伸手摸了摸路卡的臉,說:「你真像你媽媽。」

「威廉像你。」路卡說。家族的密碼總是不斷重複,一代一代傳下去的。這是事實。

強尼笑了笑。也許這就是他們繼續生活下去的法寶——將凱蒂的生命賦予在成千上萬種微小的細節上。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這麼做。然而諷刺的是,塔莉的意外使他重新認識到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你們的姐姐呢?」他問。

「唉,爸爸,你猜呢。」威廉說。

「在她的房間裡?」

「是啊,她一直悶在房間裡幹什麼啊?」

「她現在心裡不好受。我們還是不要去打攪她了,好不好,征服者?」

「好。」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強尼從兩人中間穿過去,走上樓梯。他在瑪拉的房間門口停了停,但既沒有敲門,也沒有說話。他正盡量給她點私人空間。今天在醫院的時候,他已經看出女兒的內心有多痛苦,而過去幾年他也早已懂得:傾聽與傾訴一樣重要。等將來她打算找人傾訴的時候,他會做她最好的聽眾。他不會再讓她失望。

他走回自己的房間,將手中的一堆文件扔到床上,然後到浴室洗了個長長的熱水澡。正用毛巾擦頭髮的時候,有人敲他的房門。

他迅速穿上牛仔褲和T恤衫,說了句「進來」。

門開了。瑪拉站在門口,兩手緊緊握在一起。直到今天,每每看到女兒時,他仍會被莫名的憂傷擊得渾身一顫。她瘦弱、蒼白,活似從前那個瑪拉的悲傷的幽靈。「我能和你談談嗎?」她說。

「當然可以。」

她扭過頭。「不在這兒。」說完她轉身離開強尼的房間,走下了樓梯。來到雜物間,她從洗衣機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件厚毛衣,穿上之後,開門來到了外面。

她坐在露台上媽媽最喜歡的阿第倫達克椅子[2]上。頭頂茂密的楓樹枝丫已披上濃濃秋裝。紅色、橙色、檸檬黃色的樹葉散落在露台上,或被困在欄杆的縫隙裡。以前,夜裡孩子們睡著之後,強尼和凱蒂經常在這裡小坐,他們腳踩朦朧的夜色,頭頂昏黃的燭光,一邊談笑風生,一邊聆聽海浪拍岸的轟鳴。

他暫時收起美好的回憶,在瑪拉旁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飽經風霜的舊椅子隨即發出一陣令人擔心的呻吟。

「我賣了一條新聞給《明星》雜誌。」瑪拉輕聲說,「我對他們說塔莉是個癮君子,還是個酒鬼。他們給了我850塊錢。結果……上周去塔莉的公寓時我看到了那本雜誌,她是看過雜誌之後才開車出去的。」

強尼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呼出。接著他又重複了一遍。心裡呼喊著:幫幫我,凱蒂。直到他認為自己的聲音不至於哆嗦了,才開口說道:「你認為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她轉過頭,眼睛裡的痛苦令人心碎,「是我造成的。」

強尼注視著女兒的眼睛。「你媽媽去世後,我們每個人都像丟了魂兒一樣。」他說,「我也是一樣,看到塔莉就會讓我想起你的媽媽,所以我就故意離她遠遠的。不客氣地說,是我落荒而逃了。你不是唯一傷害過她的人。」

「這話並不能給我安慰。」她悲哀地說。

「在你學校宿舍發生的那件事,後來我回想了不下一千遍。我當時不該發脾氣的。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該多好,我做什麼都願意。我會告訴你不管你做出怎樣的選擇,我都會一樣地愛你,這一點你永遠都無須懷疑。」

「當時我一定會非常樂意聽到這樣的話。」她說著擦了擦眼睛。

「我還會向塔莉道歉。我不該指責她,把責任推到她的身上。」

瑪拉點點頭,但沒有再說什麼。

強尼回想著自己在女兒身上犯過的錯誤。多少次,本該留下的時候他卻走開了,本該說話的時候他卻沉默了。單身父親能犯的錯誤他全犯了個遍。「你能原諒我嗎?」他說。

瑪拉凝視著他的眼睛,說道:「我愛你,爸爸。」

「我也愛你,小丫頭。」

瑪拉的笑容有些勉強,帶著一絲哀傷,「那塔莉怎麼辦?她很可能會以為——」

「你現在最想對她說什麼?」

「我想對她說我愛她,但我沒有這個機會了。」

「會有機會的。等她醒來你就能告訴她了。」

「現在我已經不怎麼相信奇跡。」

他本想說:大家都一樣。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你媽媽可不會願意聽到這些。她一定會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放棄希望,即便——」

「即便萬不得已,也不要放棄希望。」瑪拉的聲音與爸爸的合在了一起。

強尼有種說不出的快樂,在這美好的一刻,頭頂的樹葉沙沙作響,他感覺彷彿凱蒂就坐在身邊。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見見布魯姆醫生。」

強尼抬起頭,他看到樹枝上黑乎乎的梅森罐在微微晃動。謝謝你,凱蒂。

「我替你約個時間。」

[1] 《瘋狂滑輪》:美國於1975年上映的一部運動題材的科幻動作片。

[2] 阿第倫達克椅子:一種戶外沙發,靠背可以調整角度,沙發座通常用寬的長木條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