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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10年9月3日

下午6:26

「她死了。我們還留在這兒幹什麼?」

瑪拉扭頭瞪了一眼帕克斯頓。他坐在等候室的地板上,兩條大長腿平伸出去,一隻腳擱在另一隻的腳踝上。他旁邊放了一堆五顏六色的食品包裝紙——有包餅乾的、有包蛋糕的,還有包薯條和糖果的。電梯旁那台自動售貨機上能買到的東西他幾乎買了個遍。他一直催瑪拉去找她爸爸要錢,惹得瑪拉連連皺眉。

「你幹嗎那樣看著我?電視上沒見過嗎,那條線變直就表示人不行了。你爸爸十分鐘前給你發信息說她已經停止心跳。接著醫生開會,我們都知道開會幹什麼。她完蛋了。」

突然之間,她看清了他的面目。就好像在黑暗中進行魔術表演的破舊劇院裡同時亮起了所有的燈。她注意到他那蒼白的皮膚、穿著鐵環的眉毛、染黑的指甲,還有脖子裡厚厚的泥垢。

她翻身爬起,匆忙中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恢復平衡後,她邁開雙腿跑了起來。滑進塔莉的重症監護病房時,她正好聽到貝文醫生說:「人已經搶救過來了,現在情況大體穩定。她的腦部活動很正常,當然,這需要等她甦醒之後才能確定。」稍後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她能醒來的話。」

瑪拉靠在牆上,她的爸爸和外婆站在醫生旁邊。多蘿西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一旁,抿著嘴,雙臂緊緊抱在胸前。

「我們已經開始升高她的體溫,並嘗試著使她從昏迷狀態中甦醒過來,不過這是個緩慢的過程。明天我們再開會研究一下她的情況。到時可能會撤掉呼吸機以觀察她的反應。」

「撤掉機器她會不會死?」瑪拉忽然問,聲音之大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病房裡所有的目光一齊轉向了她。

「你過來。」爸爸說。她忽然明白了爸爸不讓兩個弟弟來這兒的原因。

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他們之間的冷戰已經持續很久,如今再度向他尋求安慰,瑪拉覺得有些尷尬。然而當他抬起一隻胳膊時,她自然而然地側身貼過去,依偎在他的臂膀之下。在這美麗的一剎那,過去那些不愉快的時光一下子統統煙消雲散了。

「事實上我們也不知道。」貝文醫生說,「腦損傷很難預料。也許她能醒來並自主呼吸,也許她能自主呼吸卻無法醒來,再或者,也許她連自主呼吸都做不到。等到藥效過去,以及她的體溫恢復到正常值後,我們會更容易判斷她的腦功能。」他逐個審視著眾人的臉,「你們也知道,她的情況一直都很不穩定。僅心臟就停跳過好幾次。雖然這並不代表她沒有生存下來的可能,但是值得憂慮的。」他合上病歷表,「我們明天碰頭再看看吧。」

瑪拉抬頭看著她的爸爸,「我想去拿她的iPod,就是媽媽送給她的那個。也許聽聽音樂能讓她……」她不忍再說下去。希望是個非常危險的東西,既短暫又無常,不適合大聲說出來。

「這才是我的乖女兒。」他說著,在瑪拉的胳膊上捏了捏。

她忽然記起曾經作為爸爸掌上明珠的歲月,那時的她感覺是多麼安全。「還記得他們以前跟著《舞後》那首歌跳舞的樣子嗎?」她試著微笑,「她們在一起時,趣事特別多。」

「我記得。」他啞著嗓子說。瑪拉知道,爸爸腦海中想著和她一樣的畫面:媽媽和塔莉並肩坐在露台上,雖然那時媽媽的病情惡化,蒼白瘦弱得如同一張紙。她們一起聽屬於她們的80年代的音樂,並跟著曲調大聲歌唱。強尼把頭扭向一側,過了一會兒他才微笑著低頭看著瑪拉,「門房會讓你進她的公寓嗎?」

「我還留著鑰匙呢。我帶帕克斯去她的公寓拿iPod,然後……」她抬起頭,「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就回趟家。」

「如果可以?瑪拉,我們就是為了你才搬回班布裡奇島的呀。自從你走了以後,我每晚都為你留著燈呢。」

一小時後,瑪拉和帕克斯坐上了一輛出租車,向海邊駛去。

「我們算什麼?跑腿兒的嗎?」帕克斯頓坐在她旁邊,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他發現他的黑色T恤上有一根鬆脫的線頭,便一個勁兒地往外抽,最後抽出長長的一根線放在腿上,而他T恤的領口則隨之大大地張開了。

出租車剛剛駛過8個街區,但這個問題他至少已經問過瑪拉十次。

瑪拉始終默不作聲。又過了一會兒,帕克斯頓說:「我餓了。老頭子給了你多少錢?我們能不能在基德谷停一下買個漢堡吃?」

瑪拉沒有理他。他們兩個心裡都很清楚,瑪拉的爸爸給了她足夠的錢,而這些錢注定會一分不剩地被帕克斯頓全部花掉。

出租車在塔莉的公寓樓前停了下來。瑪拉探身把車錢遞給司機,而後隨著帕克斯頓進入西雅圖涼爽的黃昏。藍色的天空正一點點暗下來。

「我搞不懂何苦要多此一舉,她能聽見個屁呀。」

瑪拉衝著門房揮了揮手,後者皺眉看著他們倆——幾乎所有的成年人看到他們那副打扮都要大皺眉頭,他們已經習以為常了。她領著帕克斯穿過高雅的鋪著奶油色大理石的大廳,走進了被鏡子環繞的電梯。來到頂層,他們走出電梯,進了塔莉的公寓。

打開門,公寓裡安靜得讓瑪拉感到不自在。塔莉的家中何時少過音樂?沿著門廳往裡走時,她打開了燈。

在客廳裡,帕克斯頓拿起一尊玻璃雕塑,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她的第一反應是提醒帕克斯那東西很貴重,小心不要打破,但她立刻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帕克斯極其敏感,說不定她善意的提醒也會令他大發雷霆。

「我餓了。」帕克斯說,顯然手裡的藝術品已經讓他感到厭倦,「樓下那家紅羅賓漢堡店還在嗎?這會兒要是能吃上一個芝士漢堡就美死了。」

瑪拉很樂意拿錢把他打發走。

「你要我捎什麼嗎?」帕克斯問。

「不用,我不餓。」

他接過瑪拉遞來的20塊錢——那是她爸爸給的。帕克斯離開後,公寓裡再次恢復了寧靜。瑪拉走過堆滿信件的咖啡桌。桌邊的地板上放著一份最新出版的《明星》雜誌,頁面翻開著。

瑪拉差一點癱倒在地。昨天夜裡出門之前,塔莉在看這本雜誌。證據就擺在她面前。

她不敢正視自己出賣塔莉的證據,逕直從雜誌上跨了過去。客廳裡的iPod擴展塢空著,於是瑪拉就到塔莉的臥室裡去尋找。床邊沒有,她轉而走進塔莉寬敞的衣帽間。可是,她忽然愣住了。

來,瑪拉,試試這一件。你穿上它就像個公主。我喜歡打扮自己,你不喜歡嗎?

內疚像一團不斷膨脹的黑色煙霧籠罩著她,污染著她呼吸的空氣。她能聞到它的味道,感受到它拂過皮膚,撩起一層雞皮疙瘩。她忽然有些站不住,只好緩緩跪了下來。

他會毀了你的。這是12月的那個夜晚當瑪拉為了帕克斯頓選擇背棄所有愛她的人時塔莉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她閉上眼睛,陷入深深的回憶。她想起爸爸和塔莉去她學校宿舍的那一天,難道真的才只過去了9個月?為什麼她會感覺像是上輩子的事?那天,帕克斯頓拉著她的手走進飄雪的黑夜,他們痛快地大笑,驕傲地稱他們是羅密歐和朱麗葉……

一開始,那似乎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他們被自己所謂的「我們對抗全世界」感動得一塌糊塗。瑪拉退了學,搬進帕克斯頓和其他六個年輕人合住的一套破舊的公寓。那棟樓位於先鋒廣場附近,一共五層,沒有電梯,樓裡除了人,就是老鼠和各種害蟲的天下。被愛情沖昏頭腦的瑪拉不在乎那裡缺水少電,不能洗熱水澡,不能沖廁所,她只在乎帕克斯頓的愛,只在乎他們能夜夜廝守,來去自由。帕克斯頓沒有錢,也沒有工作。但他堅信有朝一日他的詩歌會讓他變得富有。況且,當時瑪拉手裡還有些錢。她把高中畢業時大人們給她的禮錢全都存了起來。大學期間,爸爸給的錢足夠她的日常開支,所以她一直沒有動用過自己的積蓄。

然而當瑪拉的積蓄全部花光時,一切都開始變了。帕克斯頓認為大麻已經滿足不了他們對快樂的追求,於是開始嘗試甲安菲他明[1],有時候甚至還搞海洛因。瑪拉的錢包開始一點點地癟下去,然而她從來沒有在乎自己的錢,對帕克斯頓的揮霍也不以為意,只不過是他花錢的速度讓她有些意外罷了。

她從一開始就找工作掙錢。但帕克斯頓沒有時間工作,因為他白天要寫詩,夜裡還要到俱樂部參加詩歌會。她很開心能做帕克斯頓的靈感女神。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低級旅館做夜班職員,只是那份工作並沒有干多久。之後,她換過一個又一個工作,沒有一份工作能夠幹得長久。

幾個月前,也就是6月份,帕克斯頓很晚才從俱樂部回來,他嗑藥嗑得東倒西歪,嘴裡碎碎念著西雅圖完了。第二天他們就收拾行李跟著帕克斯頓的一幫新朋友去了波特蘭,和另外三個年輕人擠在一間地板下陷的骯髒公寓裡。一周之內,瑪拉就在黑魔法書店找到了工作。這份工作與她以前幹過的工作都有所不同,但實質上卻是一樣的。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要站著,時不時還要應付一些粗魯的顧客,工資也少得可憐。這份工作她連續干了好幾個月。

直到十天前,瑪拉才真正明白她和帕克斯頓在一起時這種極不安定的生活有多可悲。

那天晚上回到家時,她看到公寓門上貼了一張退房通知單。她推開四處漏風的破門——他們搬進來時門鎖就是壞的,租客們誰都懶得修理——看到室友們正坐在客廳地板上,一支大麻水煙筒在他們中間傳來傳去。

「我們要被驅逐出去了。」她說。

結果室友們全都笑了。帕克斯頓翻了個身,用他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盯著她說:「怕什麼,你有工作嘛……」

連續數日,瑪拉急得團團轉但卻束手無策。恐懼像一座冰山,巨大、堅硬。她不想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她在波特蘭街頭見過太多無所事事的年輕人,他們伸手向路人乞討,裹著骯髒的毯子睡在別人家的門廊下,在垃圾桶裡找吃的,而乞討得來的錢卻全部用在買毒品上。

更可憐的是,她心中縱有萬千恐懼,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沒有媽媽,也沒有真正貼心的朋友。認識到這一點反使她更覺孤獨。

直到她想起那句話:我的任務是無條件地愛你。

一個念頭只要紮下根來,就再也休想把它清除。有多少次塔莉曾向她伸出援手?我看人從來不會只看表面。我知道做人有多難。

想起那些往事,她知道自己該去哪兒求助了。

第二天,她瞞著帕克斯頓向書店請了病假,帶著所剩無幾的一點錢,買了去西雅圖的車票。

晚上剛過7點,她來到了塔莉的公寓。她在門外久久佇立,至少用了十五分鐘來鼓起敲門的勇氣。而當她最終敲響房門的時候,已經緊張得無法呼吸了。

沒有人應門。

瑪拉從口袋裡掏出她那把備用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屋裡開著燈,但沒有什麼動靜,客廳裡塔莉的iPod播放著輕柔的音樂。瑪拉一聽就知道是瓊·貝茲[2]的那首《鑽石與鐵銹》。那個iPod是媽媽在生病期間特別送給塔莉的,裡面的歌曲也是她精挑細選的。那是她們的歌。塔莉與凱蒂的歌。從此塔莉的公寓裡再也沒有播放過別的音樂。

「塔莉?」瑪拉叫道。

塔莉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蓬頭垢面,衣衫不整,雙目無神,活像個流落街頭的可憐蟲。「瑪拉?」她驚訝得愣住了。而且她看上去有些……古怪。顫顫巍巍,面色蒼白,還一直在眨著眼睛,好像不那樣就無法聚起目光、看不清東西似的。

她嗑藥了。過去兩年,瑪拉見過無數癮君子,對他們嗑藥之後的德行再熟悉不過。

瑪拉心一沉,她立刻意識到塔莉這只援手恐怕再也伸不出來了。至少眼前的這個塔莉不可能,瞧她連站都站不穩了。

不過瑪拉還是厚著臉皮試了試。她請求,懇求,苦苦哀求塔莉給她些錢。

塔莉說了許多動聽的話,她的雙眼噙滿淚水,可是最終,她拒絕了瑪拉。

瑪拉想哭,她失望極了,「媽媽說我有事可以找你。臨死之前她說你會幫我,會無條件地愛我。」

「我一直在努力,瑪拉。我想幫你——」

「除非我聽你的話對不對?帕克斯頓說得一點不錯。」瑪拉氣呼呼地說。未及塔莉反應過來,她已經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公寓。

後來她去了西雅圖市中心的公共汽車站,坐在冰冷的長凳上時,她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她的身旁放著一本《明星》雜誌,翻開的頁面上是關於林賽·羅韓的八卦新聞,內容是說她在緩刑期間駕駛瑪莎拉蒂上街被警察攔下。只是那個大標題格外醒目:《麻煩女星麻煩不斷》。

瑪拉拿起雜誌,撥通了上面的熱線電話,說道:我叫瑪拉·雷恩,是塔莉·哈特的教女。如果我告訴你們她吸毒的事,你們打算給我多少錢?她為自己卑鄙的行為感到噁心。有些事,有些選擇,在做出之時你就知道是錯的。

「瑪拉?你瞧瞧這個。」

彷彿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呼喚她的名字。她緩緩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正跪在塔莉的衣帽間裡。

此刻她的教母仍舊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瑪拉來公寓是為了拿iPod的,那裡面存著塔莉最喜歡的歌曲。她心底存著一絲僥倖,也許——只是也許——音樂能夠穿透黑暗,把塔莉沉睡的心叫醒過來。

瑪拉緩緩轉過身,看到帕克斯頓一手拿著半塊漢堡包,另一隻手在塔莉的首飾盒裡東翻西找。她慢慢站起來。

「帕克斯——」

「真的,你快瞧瞧這個。」他拿起一顆和鉛筆頭橡皮差不多大的鑽石耳釘。那東西即便在昏暗的衣帽間也閃爍著五彩的光輝。

「放回去,帕克斯頓。」她無力地說。

帕克斯頓的臉上彷彿盛開了一朵花,「別這樣嘛。你的教母說不定都不會發現這裡面少了東西。想想看,瑪拉。我們可以去舊金山,那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你也知道我一直寫不出好詩,原因就是我們沒錢。你一整天都在外面打工掙錢,我哪裡還有靈感寫詩啊?」他向瑪拉走過去,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用屁股輕輕撞她。他的雙手緩緩下滑,停在她的臀部,而後用力抓住。「瑪拉,這說不定能決定我們的未來。」他那黑眼圈之間流露出的強烈渴望讓瑪拉感到了一絲膽怯。

她從帕克斯頓的懷裡抽身出來,後退幾步。從他們相識相愛以來,她第一次從帕克斯頓的眼神中看到了自私。他所謂的叛逆,所謂的桀驁不馴全是偽裝;他蒼白的雙手因為懶惰而變得柔弱;他渾身上下的打扮無不透著無能而又自卑的虛榮。

他從自己耳朵上取下銀質的黑色骷髏耳環,戴上了塔莉的鑽石耳釘,隨後對瑪拉說道:「咱們走吧。」

他太瞭解瑪拉了,幾乎可以肯定她必定會屈從他的意志。為什麼?因為自始至終瑪拉都是這麼做的。在布魯姆醫生的辦公室裡,她遇到了這個長相帥氣、玩世不恭,和她一樣有過自殘經歷的詩人,而且這位詩人還允諾說可以幫她化解痛苦。他任她在他的臂彎裡哭泣,並告訴她說,詩歌可以改變她的人生。他說自殘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認為那是一種美麗的行為。她在無盡的悲傷中染了頭,用刮鬍刀片給自己理了個短髮,並把自己的臉塗得慘白慘白,然後跟著他進入了一個她從未踏足的世界,並任由那裡的黑暗將她吞噬。

「帕克斯,你到底愛我什麼?」

他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瑪拉。

她的心彷彿被一個細細的鉤子鉤著。

「這你還不知道?你是我的靈感女神啊。」他慵懶地朝她一笑,又去翻起了首飾盒。

「可你現在幾乎已經不寫詩了。」

他轉過身,眼睛裡閃著憤怒的光,「你懂什麼?」

瑪拉的心一落千丈。她禁不住想起從小到大圍繞在她身邊的愛。爸爸媽媽之間的愛情以及他們對子女的愛。她上前一步,胸中有股奇怪的感覺,好像在這一刻她衝破了藩籬,瞬間長大了。她想像著班布裡奇島家中的客廳,突然為自己以前的生活,為那個以前的自己感到心痛。然而家還在,一切都還在,只要她跨過那片海灣。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叫了一聲帕克斯頓的名字。

他望著她,嘴角明顯帶著不耐煩,眼神也陰鬱起來。瑪拉知道帕克斯頓有多不喜歡她質疑他的藝術。其實細想一下,他似乎不喜歡別人質疑他的一切。他愛安安靜靜的她,愛身心破碎的她,愛那個自殘的她。這算哪門子愛情呢?

「什麼事?」他問。

「吻我。」瑪拉說著走到他一伸手就能抱住她的地方。

他草草親了她一口。但她卻貼了上去,把他拉向自己,等待著以往那種能夠將她融化的深情的吻。

可是那樣的吻沒有出現。

她忽然明白,有些愛情在終結之時,不會有煙火,不會有眼淚,也不會有遺憾。它們在無聲無息中結束。她感到害怕,這不期而遇的選擇讓她看到了自己的孤獨是多麼深沉。怪不得這些年來她一直在不停地逃避。

她很理解帕克斯頓在失去妹妹又遭到父母遺棄之後的痛苦。她知道,他有時候也會在睡夢中哭泣,有些歌能讓他的心情瞬間變得像墨水一樣黑暗。她知道哪怕只是提到他妹妹的名字——艾瑪——他的手也會不自覺地發抖。也許除了詩人、哥特人和小偷之外,他還能有更多的作為。或許某一天他也能一鳴驚人。但是現在,他已經不適合瑪拉了。

「我一直都很愛你。」她說。

「我也愛你。」帕克斯頓拉著她的手,走出了公寓。

瑪拉很驚奇,是否愛情——或愛情的終結——都如這般痛徹心扉?

「我忘了東西。」來到門外時,她掙脫帕克斯頓的手說,隨即轉身返回公寓,「在電梯那兒等我。」

「行。」帕克斯頓走到電梯前,按了下按鈕。

瑪拉回到公寓便立刻關上房門。她猶豫了一下,但隨即馬上把門反鎖了起來。

帕克斯頓回來找她,他在門上使勁拍打,又喊又叫。淚水刺痛了雙眼,她任由它們盡情地流淌。直到惱羞成怒的帕克斯頓在外面罵道:「去你媽的,你這個假惺惺的臭婊子。」罵完,他氣沖沖地走了。瑪拉背靠著門,久久坐在地上。帕克斯頓的腳步聲消失後,她撩起衣袖,數了數胳膊上那些細微的白色疤痕。但是接下來該怎麼辦,她現在仍毫無主張。

瑪拉找到了iPod,並把它連同便攜式擴展塢裝進一個購物袋。隨後她緩步穿過公寓,回憶著她和塔莉在這裡的點點滴滴。她也找到了媽媽的日記本,同樣裝進袋子,以便有朝一日……

沒有了塔莉爽朗的笑聲和滔滔不絕的絮語,公寓裡沉重的寂靜令瑪拉窒息。她終於還是承受不住,離開公寓,去了碼頭。

搭上下一班渡輪,她挑了一個舒適且不易被打擾的位置坐下,掏出了iPod。她戴上小巧的耳塞,按下了播放鍵。艾爾頓·約翰優美的嗓音霎時傳進耳朵。再見,黃磚路……

她扭頭望向黑色的海灣,看著班布裡奇島上星星點點金色的燈光逐漸顯現。渡輪駛入碼頭,她把iPod裝回袋子,離船登岸。隨後她搭了一輛公共汽車,一直走到通往她家的岔路口才下車。

一年多來,這是她第一次重新回到她的家。看見房子的一剎那,她收住了腳步。雪松牆板的顏色就像普通人家自製的焦糖,在今天這個涼爽的夜晚顯得更為深沉。雪白的鑲邊在從屋裡射出來的金色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走在門廊下時,她停住了,心裡隱隱期待著能夠聽到媽媽的聲音。嘿,小丫頭,今天過得怎麼樣啊?

她推門走了進去。燈光,聲音,舒適的、又軟又厚的傢俱,屋裡的一切都在向她招手,歡迎著她的歸來,就像她第一次從幼兒園回到家時那樣。還未來得及開口,她便聽到樓上光的一聲,有人拉開了門。

「她回來了!再不走你就輸了,天行者!」

她的弟弟們歡呼著從樓上臥室裡衝出來,一前一後登登登地跑下樓梯。兩個小傢伙全都穿著足球運動衣,頂著一模一樣的溜冰男孩兒的髮型,嘴裡戴著銀色的牙套。威廉臉膛紅潤乾淨,嘴唇上面黑黑的,似乎已經有了長鬍子的跡象。路卡的臉也是紅撲撲的,但是有一些粉刺。

他們你推我搡地奔向瑪拉,一邊一個地摟住她。瑪拉假裝掙扎,他們則哈哈大笑。上次見面時他們還是小孩子,現在都差不多有12歲了。但他們的擁抱還是一樣熱情猛烈,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一對兒無比思念姐姐的小弟弟。而瑪拉也想他們,雖然直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

「帕克斯頓呢?」三人終於撒手後,威廉問。

「走了。」她輕輕說道,「就我一個人回來。」

「太好了!」威廉一邊點著頭,一邊拿出他最最低沉的童聲說道,「那傢伙是個笨蛋。」

瑪拉忍不住笑起來。

「我們都好想你,姐姐。」路卡很認真地說,「你怎麼會想到離家出走呢?」

她把他們再度拉進懷中,這一次她摟得更緊,結果兩個小傢伙紛紛尖叫著往外鑽。

「塔莉怎麼樣了?」路卡掙脫之後問,「你去看她了嗎?爸爸說明天我們也可以去。到時候她就該醒了,是嗎?」

瑪拉覺得嘴唇乾干的。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因此只是對他們微微一笑,聳了聳肩,「是啊,會醒的。」

「太棒了。」威廉高興地說。

沒過一會兒,兩人又登登登地跑上樓,搶著誰先誰後玩什麼遊戲去了。

瑪拉拿起購物袋,上樓來到自己的臥室。她猶豫了一下,隨即慢慢推開了門。

房間裡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梳妝台上仍舊貼著她在夏令營拍的照片。歷年的年鑒堆在她的《哈利·波特》書旁邊。她把袋子放在床上,走到桌子前。拿起已經被她翻舊了的《霍比特人》時,她的手微微發抖。這不奇怪,那本書是很多年前媽媽送給她的。

我想你現在還看不懂《霍比特人》這樣的大書,不過終有一天,說不定只需過上幾年,你也許會遇到一些讓你感到孤獨的傷心事,但又不願向我或爸爸傾訴,倘若真的出現了那種情況,你要記得在自己的床頭櫃上放著這樣一本書。到時你可以讀一讀,讓它給你啟示。這聽起來可能有些幼稚,但在我13歲時,這本書的的確確給我帶來了許多讓我受益終生的東西。

「我愛你,媽媽。」瑪拉當時說,而她的媽媽笑著回答,「我只是希望你到了十幾歲的懵懂年齡能夠記得這件事。」

然而瑪拉還是忘記了。怎麼會這樣呢?

她用指尖撫摸著凸起的金色文字。你也許會遇到一些讓你感到孤獨的傷心事。

瑪拉越想越覺得難過,淚水不知不覺間溢滿了眼眶,有些失去的東西永遠也找不回來了。她懊悔地想:媽媽才是最理解我的人。

[1] 甲安菲他明:一種興奮劑,長期服用會上癮,帶來幻覺和錯覺。

[2] 瓊·貝茲:美國著名女民歌手。